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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屋泥香

2018-11-13柳恋春

湛江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调羹老五队长

◎ 柳恋春

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越来越密集,我就警醒了,在心里说了一声不好。窗外已经很明亮了,对面的房屋清晰可见,雨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往下掉,掉到树叶上,就发出噼噼啪啪无规律的声音,掉到地上就无声无息。久旱的土地,一下就吸收了从天而降的雨水,也吸收了因雨水带来的湿气。

我起床坐在阳台上抽烟。望着眼前的一切。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华蓥山,在半山腰上,一团白雾萦绕其间,这雾似乎把华蓥山一割两半。山的上半部分如仙境,如海市蜃楼,若隐若现的直插云天。在山的下半部分,在朦胧的雨雾中,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无规则的一小块玉米地,或者不规则的稻田,这样的看见,是要心去感受了,如果不知道山的特性和山民的耕种习惯,一眼望去,根本不可能看见山民在群山乱石中开垦出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坡地。人们根据山的颜色,就能够判断出,是山还是庄稼,或者感知那稻田里的几个农民正在干什么。

阳台上,妈妈种了很多花草,长得异常茂盛。远比我家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强多了,我家阳台也种了几盆花,全靠用花肥,但是,仍然长得很勉强,根本不像妈妈种的花草,郁郁葱葱的不说,仔细看,叶面还带着露珠,完全就和长在地里的一样、完全就像风餐露宿的山野植物一样。阳台还有一个花坛里,种着一些葱姜蒜,葱啊蒜苗什么的,有掐过的痕迹。这是妈妈的生活习惯,需要小佐料时,就在阳台上随手掐一点。妈妈经常说,过日子嘛,要方便,要简单。再说,自己种的,吃着放心!此时此刻,雨水顺着楼上阳台的边沿往下滴,滴在花花草草上,滴在葱姜蒜上,这些植物的叶子,一时间就显得更加绿油油的。

我望着这些出神的时候,弟弟也站在了阳台上。妈妈一直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我从18岁当兵离家后,就基本上很少回自己籍贯上的出生地了。后来,在另外一个城市结婚、生子,虽然说两个城市之间,只有4个小时路程,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当然这各种各样的原因,也是我自己给自己找的理由,就更少回老家了,工作不忙的时候,每年也最多回来一两次。老家不是有特别的情况,我一般都没有回去过。有人说我妈,说老黄,你的大儿子就像一个闺女一样,嫁出去了,一年难得回来一次!每到这个时候,我妈就回答说,他忙!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喊他回来干什么?因此,妈妈和弟弟家的一切,我基本上都是通过电话了解的。某年,妈妈的眼睛不行了,患了先天性黄斑断裂,先来我的城市检查,结果医生说,先天性的,没有办法做手术,住了几天,妈妈就回去了。某年,妈妈的腰闪了,在家吃了半个月中药,才慢慢好转。我作为家里的长子,还真没有尽到长子的责任。在电话里,每次妈妈都说家里一切都好,钱也够用,我就再没有话了,也就放心了。谁能够想到,妈妈平时的病痛,根本就没有让我知道。

弟弟说,大哥你怎么不多睡一会?我说,听见雨声就睡不着了。

弟弟说,你想什么呢?

我说,看这天气……

弟弟盯着我,没有明白我意思。说,这天气很好啊!干旱了这么久,农村最需要这样的雨水了。

其实,我们家除爸爸外,都是农民。我是当兵出去离开土地的、妹妹是考学离开土地的、弟弟是做小生意离开土地的。特别是我,离开土地时间太久,根本不知道农事了。

我把烟头丢进雨里,若有所思的说,今天的事情,会顺利吧?

弟弟一下就笑了,说,你担心这个啊?雨要下就让它下吧!来,吃烟!

妈妈也来了,笑着骂我们,你两兄弟不好好睡觉,在阳台上吃得乌烟瘴气的,搞什么名堂?

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我说,妈妈,今天真能来这么多人吗?

妈妈望着我,不解地反问,你说什么?

老家华蓥山一代的风俗,老人是要做大寿的。30、40、50、60、70、80、90,这些岁数,是要通知大家来吃酒的。叫生双满十。当然,你就是不通知,别人也知道你的生日,农村不像城市,邻里之间都不相往来。农村人之间,一个村、甚至一个乡,都有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生日都不叫大家吃酒,怎么都说不过去。现在不比以前了,满地找吃,就算满地找吃的日子,生日那天,哪怕是炒一个鸡蛋、煮一盆面条、抓一把生花生,也得请大家热闹一下。

妈妈在农村过完50岁生日的时候,就搬进了城市,和弟弟一家住在了一起。妈妈50岁生日那天,在农村老家的院坝里,我们办了12桌。天气本来好好的,临到中午准备吃饭时,突然狂风大作。亲戚朋友马上招呼,快搭篷子。于是,很多相邻就跑回家去,拿来了一大块塑料布,一阵忙乱后,塑料布硬是把整个院坝都罩住了。四只角被牢牢的绑在树上和竹林上。由于空间太大,中间还有序的加了不少受力的支撑。等这一切弄好后,刹那间乌云密布,不一会,瓢泼大雨就下来了。

妈妈说,这鬼天气,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都说,好啊!这雨来的是时候,又可以在玉米地里栽红苕了。这雨一催,辣椒啊、丝瓜啊、冬瓜啊、茄子啊什么的,见风长!

见我妈有点生气,都劝我妈:“老黄,你生日好啊,风调雨顺的!”这样一说,大家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你想想,明明是太阳高照的,突然之间就狂风大作、又是倾盆大雨的,这要是以迷信的说法来看,如果此时此刻出生一个婴儿,那么,这个婴儿以后肯定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每当一个大人物的降生,都会出现天地的异相。比如,大家知道的某个大人物,在他出生的时候,都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的!于是,很多大人物的出生野史,被这些农民肆无忌惮的演绎。气氛突然就空前热烈了,欢声笑语不断。

在暴风雨中,妈妈的50寿宴正式开始了。我当时是在部队工作,请假回去的,还穿着军装,因此,很不方便加入他们的讨论。我就穿梭在其间,给他们倒酒上菜。

头顶是哗哗的水声。地上已经有水在流淌,然而,这样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大家吃酒的兴趣。老队长说,看这雨下的,正是时候。刘大汉说,来来,大家喝起!张老五推说,一会雨停了,还要去栽点红苕,肯定土都喝饱了!老队长拿了一个鸡腿在嘴里啃了一下,白了张老五一眼:“你比领导干部还忙?喊你吃酒你好好吃不就行了,未必,明天再栽红苕就跑了?”张老五不说话了,左右看看,在寻求支援自己的人。农民中,也有勤快和懒惰之分,勤快的农民,基本上一年四季都不休息,赶着天色干活,从来不错过一场好雨的,孙子们天天在家背诵“好雨知时节……”什么是好雨,久旱逢甘霖就是,已经干旱了十来天,土地都干旱得结壳了,什么农作物都种不下去,正在心似猫爪般的盼雨,雨说来就来了。张老五可以肯定,唐老鸭、麻鸭子他们肯定心里也惦记着地里那点活。因为,在这个村里,如今只有他们三家人是全部依靠土地生存的,他们没有子女外出打工,除了牲畜收入,就是卖粮食的收入。这样一想,张老五就用眼睛找唐老鸭和麻鸭子。没有想到,唐老鸭和麻鸭子正在闹酒,左手端着一个大酒碗,右手拿着一个“鸭子”(调羹)在空中比划,逮着人就说,来,我们搞3下!华蓥山一带喝酒很奇特,大家把喝酒叫吃酒,最先是一土碗老白干,由本桌最有威望的人喝一口后,就递给下一个,下一个也喝一口后,往下传,这叫吃转转酒。喝酒过程中,从来没有谁来监督,喝多喝少,全凭自觉。都说,这样吃酒,如果你只是酩一小口、或者装着喝了一大口,一看就知道哪个是偷奸耍滑的,他们都卯足劲的吃,不能让别人认为自己在偷奸耍滑。生活紧张那几年,一碗酒还喝不到第六个,就已经空了。后来,一般来说,一碗酒到一桌人的最后一个,刚好喝干!渐渐地,吃酒又有点变化了,还是用大土碗装酒,不再一口一口的传着吃,而是每人拿一个调羹,在碗里去舀酒。这样,比以前那样喝酒,似乎要卫生一些。每人舀酒的时候,根本不用监督,把调羹舀得满满的,一调羹一口。这样舀下几碗后,酒量大的,就开始对舀,一般是3调羹起,也有的不计调羹数,一直舀下去,舀得对手不舀为止。唐老鸭和麻鸭子现在就正在找人拼酒。

老队长再次发火了:“张老五,你妈的,今天是老黄过生,喊你吃酒,又不是喊你喝农药!”老队长好像突然的就来了怒气,大着声音吼:“你自己是不是忘记了?婆娘得了阑尾炎,不是在柳老师这里借了20块,现在婆娘恐怕就是一堆骨头了!”老队长气喘吁吁的挨个用筷子点着大伙:“你们说说,你们哪个没有在柳老师家借过钱应急?”我妈妈连忙跑过去,央求老队长,说:“皇帝死了都要借铁锹,哪个不遇着点困难!”又劝道,都十几年的事情了,再说就不好了。老队长余怒未消:“我再不说说,可能有些人就要忘本了!”在集体时代,我们这个大队,只有我爸爸是人民教师,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资,因此,在农民面前,我们家就算有钱人家了。农民们难免有个大灾小难的,每到这个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找我爸爸妈妈借钱。我爸爸妈妈对农民,总是有求必应。很多时候,大队长亲自来我家,帮着给村民们借钱。那个时候,老队长是最有威望的,派谁做什么工?给谁记多少工分?都是老队长说了算!曾经,张老五每天都是10分工,就是老队长决定的。现在虽然已经再没有集体了,但是,老队长的威望还在,70多岁了,很少干农活了,但是,哪家要断个理,要拿个主意,都会准备好酒菜,请老队长来坐坐!如今,老队长这样一发话,张老五就感觉自己今天的表现不好了,也许还得罪了主人家,也许还犯了众怒。想想,左邻右舍几十年,和和睦睦几十年,那几斤红苕未必真比这样淳朴的乡情友情还重?你种的是红苕,又不是种的金子!

张老五就端了酒,对我妈说:“来,老黄,我敬你3下!祝你生日快乐!”

张老五这样开了头,唐老鸭,麻鸭子,一个一个的都跟着敬了我妈的酒。

妈妈的50大寿,在狂风暴雨中,完成了皆大欢喜的喜庆。

妈妈的60大寿,是在城市里大酒店办的。妈妈过完50岁生日后,就已经随弟弟一家住在了城市里,爸爸退休后,也进城住在了一起。当然,村里离城也不远,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妈妈生日那天,我因为确实工作原因,没有回去。只是当天中午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面,妈妈那边吵闹得不行。我又把电话打给弟弟,弟弟大着声音说,又是狂风暴雨的,坐了8桌,正在喝酒!闹得很,听不清楚,不说了!

我拿着电话,看着我这个城市,太阳在天空火辣辣的挂着,知了在不知疲倦的鸣叫着,相距并不远,而天气,却完全是两块天地。

妈妈和弟弟一家搬进城市后,仍然恋恋不舍的是乡间生活。退休在家的爸爸,每天起来绕着护城河的公园走几圈,锻炼一下,就回家吃饭。然后就看看书,去找朋友喝茶聊天,这样,一天很快就打发了。妈妈呢?除了买菜煮饭、接接孙子,最多的时间就是再回乡下。

乡下基本上与我们没有了现实意义。我爸爸是大学毕业后,逃避家里大地主的身份,跑乡下当老师的,这里的乡下,是我们三兄妹的出生地,但不是我们的祖籍。正因为如此,所以,爸爸虽然贵为教师,仍然把这里的农民当亲人,和妈妈一样,处处与人为善。只有妈妈是本地人,在这里土生土长几十年,这里有她的妈妈、姐姐、弟弟。和这里的每个农民都能够沾亲带故。后来,当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和生活后,始终感觉这里不是我的根,处处小心翼翼,谦虚谨慎的活着,才理解爸爸在乡下的日子,可能也是我同样的心情。

按说,外婆去世后,乡下再没有了我们的牵挂。顶多,清明节去扫扫墓就可以了。人们经常说,人一阔脸就变,其实不是这样的,农村有农村的生活习惯,城市有城市的生活习惯,不是阔不阔、变不变的问题。农村的客厅叫堂屋,供奉有祖先牌位。有正式待人接客吃饭的大方桌,周围墙壁上,不是挂着锄头镰刀,就是挂着蓑衣辣椒。城市的客厅,就是电视、茶几、沙发,看着干净清爽。一般来说,在城市生活久了的人,很难再适应农村生活。主要是农村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衣服穿在身上,在田间走一趟,就脏了。特别是做饭,农村有的人家还烧柴烧煤,一顿饭下来,满身灰。不像城市里,哪里都是干干净净的。

但是,在城市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妈妈,依然时不时的回到农村。妈妈没有工作、没有多少文化。我一直不明白,那些日子啊、事情啊,她是怎么记住的。比如,她随口问一句,今天是旧历多少?我爸爸就去查看日历,回答她说,7月12!我妈妈就接着说,还有3天,就是刘大汉66岁生日了。村里现在留守的老人,至少还有100多个(小孩子不算),每个人的生日,她都一口准。我也经常和妈妈开玩笑,我说,你记得这样准干什么?妈妈说,到时候好还礼!我再说,天远地远的,还啥礼?叫舅舅带去不久行了?妈妈说,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

妈妈说,其实,也不是要还礼。现在哪个也不缺你那几十、百把元,关键是人。你去了,大家就觉得你还有那个人缘,你不去,人家就会想,我什么时候得罪人了?当然,还礼也很重要,记得欠谁的,找机会还上,就行了,还礼要亲自去,这样的交往才能长长久久。

妈妈很感叹,摇着头说,城市就是这样,人情淡薄!

经常性的,我打电话回去,很多时候,是爸爸接电话,说你妈妈回去了。刚开始,我还不明白“回去了”的意思,城市不是家吗,还回哪里去?爸爸说,今天是你舅婆婆80岁,她回去吃酒了。爸爸说的舅婆婆,我真没有任何一点印象。不久,爸爸因食道癌去世了。接电话的就换成了弟弟或者弟媳。回答我的,都是吃酒去了。

我说,妈妈有高血压,还去吃啥酒?

弟弟说,走一下也好!

给妈妈买了手机后,我就直接打电话了。我问:“妈,最近身体没有啥吧?”妈妈说,还是脑壳有点晕、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我感觉她那边闹哄哄的,就问,在干什么呢?

妈妈说:“今天是你四孃生,马上要吃酒了!”

哦,原来妈妈又去乡下了。那几天全国各地一直雨水多,我就担心她的安全。妈妈无所谓的说,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回乡下吃酒,是妈妈最充实的生活。在家吃过早饭后,溜达一圈,10点左右,就去车站乘车,到了乡下,刚好11点过,在走一段土路到主人家。这个时候,主人家已经开始摆桌子了。一看见我妈妈来了,很多人就围着摆龙门阵。说我妈妈长胖了,还问家里每个儿女们的情况。接着又摆起某某了,说,得了个什么癌,说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交粮本本了”。他们说的某某,转弯抹角的也是妈妈的啥亲戚。这样一来,在吃了这家酒后,妈妈又去那个某某家,住一个晚上,或者吃一顿饭,去表达一个心意。有时候,妈妈回乡下的时候,说好晚上就回,往往的,回不了。不是主人不让走,就是另外的亲戚非要留。几天后再回到城里,原来的一身新衣服,也糊满了泥巴。我问,怎么会这样呢?妈妈说,别人在下田,也跟着下田了,我又不是城市人,也装不像,天生就是一个农民的命。有一次,和主人一起下田采摘藤藤菜,脚下打滑,把腰闪了几个月才好。但是她仍然无怨无悔,动不动就“回去了”。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理解。离开土地,过城市人的生活,是每个人特别是农民的愿望。以前,爸爸有一次给妈妈、我、弟妹一起农转非的机会。当时,妈妈那个高兴啊,逢人就讲,似乎马上就要成为城市人了。把一些农具也陆续的送了人,那段时间,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来我家祝贺。最幸福的是妈妈,她端茶、倒水、炒花生的,忙得不亦乐乎。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终于要走水泥路了!”

真正离开土地后,而且这么多年了,妈妈为什么还那样对农村情有独钟?

一周前,妈妈在电话里说,我70岁你回不回来?我还没有回答,妈妈就强调,你舅公、你大表哥、你表妹夫、你……都要来。妈妈说的,都是农村的亲戚。对于离开家乡30多年的我,要记住这些亲戚,确实太难。

我问,是怎么安排的?

妈妈说,就在富豪大酒店办8桌算了。家里吃也可以,也不是麻烦,就是没有这么多碗筷!城里人过生日,都是在大酒店,简单、大气!不像农村,再大的宴席也没有问题,需要菜、就去地里采摘,需要肉,就杀一头猪。需要桌椅碗筷,左邻右舍家的,全部就可以给你搬来!

一听说8桌,我犹豫了一下,有没有这么多人来吃?我的担心是,在城市里,我们没有什么亲戚,也就是10来个,8桌可以坐80人,还需要70来个人,到哪里去找?再说,看电视我了解这个节气,农村也是比较忙碌的时候。我又问了弟弟,弟弟也没有把握,因为他在做点小生意,对农村也基本上少有来往了,说,妈说怎么就怎么吧!

今天是妈妈70大寿。昨天我们就在富豪订了8桌。定金都交了。现在,雨下得这样大,给来吃酒的人肯定带来不少困难。乡下进城的班车少,甚至根本不叫班车,没有时间概念,没有按时发车这一说,营运的小中巴都是合伙的,想什么时间开就开,想不开就不开了。或许,这样的天气,就根本没有班车了。我担心的正是这个。他们没有住在公路边,还要走很远的路到公路拦过路车。

吃过早饭,我就在阳台上给弟弟商量,看看能不能给大酒店打一个电话,只订3桌。弟弟看看仍然不断下着的雨,也在犹豫不决。妈妈一边把淘米水倒进花盆,一边回答我:“宽备窄用!”这话我理解。我不说话了。妈妈说,人家来了,没有坐的地方,站着吃酒吗?没有这个道理啊,来的都是客,不一样对待怎么行?就是浪费也值得,浪费的只是钱,没有浪费感情!你们就别想这个事情了,该来的自然会来。不是那个人,你就是用轿子都抬不来的!

几十年城市乡下的穿梭,妈妈对人情世故已经有了哲学似的思考。待人接物也自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论。看看她说出来的话,都充满着哲理。我如果再纠缠这个,妈妈肯定不高兴了。我基本上是难得回来一次,再蠢也不至于惹她老人家生气。何况,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一切以妈妈开心为主。

10点刚过,就有亲戚陆陆续续的来了。他们把门拍得砰砰的响,扯着嗓子喊:“老黄,快开门!快开门!”说实话,弟弟的房屋比较大,如果人在卧室或者厨房、厕所这些地方,很难听见敲门声,即使房屋再大,这样理直气壮的敲门和肆无忌惮的吼声,也足以告知“我来了!”

妈妈说,快去开门,你罗孃孃他们来了。我连忙就去开门。门口站了6个人,有的背着背篼,背篼里面是刚刚采摘的蔬菜,有茄子、南瓜、冬瓜、辣椒、西红柿、豇豆。有的提着一只老母鸡,还有的提着一筐鸡蛋。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感叹道:“狗日的,雨太大了!蓑衣雨衣都不管用了!”

妈妈赶过来招呼,快进屋!

他们都是穿的水靴,满靴子的泥巴,在门口站着,不愿意脱下来换成拖鞋。我猜是他们的脚肯定很臭,长期被水靴捂着,连袜子都泡烂了,味道肯定很难闻。还是妈妈理解他们,妈妈大声说,不换鞋,直接进来就行了。妈妈这一喊,如同大赦令,他们背着背篼就往屋里撞了。看见我后,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柳老大回来了?

我连忙递烟,招呼他们坐。他们先是到处看看,才自己找地方坐了,有几个亲戚,不坐沙发,自作主张的坐在了楼梯上。妈妈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拉着我给我介绍,这是谁,这是哪个,这个你喊啥子等等。我一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说,有好几年没有看见你了,长胖了点!中午一定好好吃点酒!不然,都快不认识了。日子过得太快了,你看看,柳老大都有白头发了。

妈妈就和每个女客人摆龙门阵,问某某怎么没有来,对方回答,走不开,孙子要上学。有的回答,栽了点红苕,再不栽下去就完了,耽误不得,我先来了,如果他一会赶着车了,再来!妈妈就不住的说,这雨天,还真是折磨人!都说,这雨下得好啊,农村最需要了,又是风调雨顺。

又来了几个客人,家里就有点拥挤了。家也不像家了,到处都是泥水,甚至墙上也有了整块整块的黄泥巴。特别是地上,进门玄关那个位置,简直就像一块田土了,有了一指厚的泥浆。

我妈妈说,干脆去大酒店,在那里等!

于是,都朝大酒店去了。他们把带来的东西摆在客厅,像一座小山,背着空背篼,提着空框子,走得意气风发。雨仍然在下,且越来越密集。他们就把塑料布什么的遮住头,蓑衣、雨衣的几个人顶着,等我们到大酒店的时候,那里早已经等了不少人了。除摆开的8桌酒席,周围放满了背篼、箩筐。还有几只鸡在那里呱呱叫!雨衣、蓑衣、雨伞在旁边堆成了山。大酒店已经满地泥水了。

妈妈宣布,大家坐起,吃酒了!

能够喝酒的就坐在了一桌。安排好大家后,8桌已经是坐得满满当当的了。刚开始吃酒,又来了几个人。先来的客人就说,刘大汉,怎么才来?你只有喝洗碗汤了。刘大汉也不生气,说,那我今天就只喝汤!每桌又加了一个人,总算把大家安顿好了。

没有想到的是,在倾盆大雨的时候,又赶来了10多个人,这样一来,就麻烦了,连忙商量酒店,再加2桌。于是,先加塞的,又去坐新桌了。刘大汉笑着说,我吃了2桌了!都说,两桌就要吃两桌的酒,不然不算!

开始吃酒。仍然是调羹酒,一碗酒舀不了几下,又开始倒酒。我作为长子,就带着弟弟妹妹挨桌敬酒。每桌3调羹。他们也不劝我。每到一桌,他们都说,你爸爸妈妈这个人啊,在乡下那么久,可能连一只蚂蚁都没有得罪!莫说今天下雨,就是下刀,我们也要来吃酒!几调羹酒下肚,我的头有点晕乎乎、眼睛就有点模糊了。

吃到后来,就只有10来个人在拼酒了。大家又干脆把这些人拼到一桌。这样,气氛就更加热烈了。有的吃了就走了,不走的,就坐在一边耍。还有的进城办点其他事。总之,没有事情的,就坐一起喝起来。

张老五说,一晃又是10年了,可惜老队长不在了,如果他在,这酒吃得更带劲。唐老鸭说,老队长骂了你几十年,你怎么还……张老五说,骂也是为我好!都感叹,这10年,又走了哪些人。一数,居然走了6个了,长期病怏怏的,反而还在喘气。都是很突然的就走了,查出来什么癌,果然就挨了,哪个都没有跑脱!边吃酒边谈这些,宴席就有了点人生感叹。麻鸭子说,如果我们这一辈不坚持这样互相走下去,我们的儿子、孙子辈,可能都互相不认识了!

我就专心的坐下来陪酒。面对这些农村亲戚,我没有更多的印象,只知道他们是我爸爸妈妈一辈子的亲戚亲人,就够了。看着他们满身的泥水,只知道他们是来吃酒的,就够了。看着满地鸡鸭,只知道是他们一颗粮食一颗粮食喂出来的,就够了。看着满地蔬菜,只知道是刚采摘下来就背来的,就够了。

我突然心血来潮,我说,我们来喝转转酒怎么样?

一时间沉默了。我连忙说,在我小时候不会吃酒的时候,感觉你们那样喝很有意思!一直没有喝过。

唐老鸭露出一口被叶子烟熏黑的牙齿,看看我,又看看大家。张老五就看刘大汉,刘大汉就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整理干净了一把鼻涕,说,随便!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城市人,会和他们这样吃酒!

两碗酒还没有吃完,我就醉了。醉得泪眼婆娑的,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了。我听见哗哗的声音,摇摇晃晃的起来一看,妈妈正在打扫屋子,地上的泥土已经被规整到了一块,有不小的一堆。我问人呢?妈妈说,都要回,留不住,有的吃了夜饭才走的,怕不安全,全部被你弟弟喊车送走了。你弟弟还没有回来,带车送最后几个亲戚去了。我看着妈妈,她真是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收拾屋子。我说,让我来吧!

我就用铁撮箕去铲泥土,准备弄下楼去。妈妈说,铲到花盆里,这泥养花种草啥都好。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妈妈阳台上的花草长得这样好了。妈妈催我,你闻闻,还有香味!

我使劲的闻了一下,一股新鲜泥土的味道直逼肺腑,整个房间都充斥着这种味道。这样的味道,在任何城市都是闻所未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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