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小镇(组诗)
2018-11-13夭夭
◎ 夭夭
沉默
所有的命名我都不要
日落之前,我提着祭坛上抛却畏惧的躯体,
我想去看你。
天黑了,天地间的小勺
还在一点一点喂我喝下命运的汤汁。
我想,这一生就送你到此。
潮水推开尚未腐烂的夏天,
星星独自闪耀时,
我几乎要把来世也捣成悲欣交集的碎末。
或者,大海和雪我都不爱。
我舀去言语的泡沫,夜空恍如昨日。
我写下一行诗,
在千疮百孔的命运的路上。
再见
还有可能吗?晨光中,
两辆背道而驰的火车露出了孤坟般的身子。
枯草的舌根下,压着整个冬天的欲言又止。
二月的眼,已将铁轨深埋。
如果去路艰险,雪会蹒跚着把北风送出去,
送到杳无音信的地方。
某个路口,苍茫的诘问截住你。
黄昏吐出的旧物,叫人无限感伤。
你说吧,那是什么时候,
为了替罪,羔羊和羔羊啃食了一座山的荒芜。
春天的小径
瘦,过于深邃。
像旁观者的人生,重复着命运的模棱两可。
置身其中,是另一种缺席,
在绿意掩映下,执念又抓住了某种荡漾。
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清晨,
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抬起了这里的雾气。
我点头致意,其中的奔跑者仿佛
去年熄灭的一阵轻烟。
许多事煮沸过后,就成了一节节阶梯,
斑驳、审判、倾斜……陌生而熟悉。
一直向前,就会看到潺潺流水伸出所有的手,
向我们索要身体深处的花园。
人生
这么多旅人 最终要交出身上的路途
村庄最终要把炊烟和母亲逼向老去的路上
这么多空山和鸟鸣
已和市井握手言和 互为血肉
你知道那些艰难的岁月
多年以后 在没有光的膝盖上
一本旧书坐在那里
书里的木门敞开着
似乎在迎接一场还未完成的诉说
旷野扑向风
它最初的那部分已退下来
你知道 看到这些我会哭泣
在爱与恨 万物与不幸的缝隙间
街头的剪纸艺人
此时,那个在纸上流浪的人,
还未从一把剪刀的谦卑里起身。
更多的时候,
他只在远远的观望、辨认。
一张纸内心的祷告被打碎,
成为无数个抛却肉身的忏悔者。
他蹲在纸上的眼眶里,久久无言。
剪下整个夏天,和夏天的沉默、孤独,
剪下远方的人,和他体内的空巢,
嘈杂的街道也无法让他苏醒,
人群渐渐消失在他剪下的走廊里。
对于苍生,他的理解辽远而隐秘。
纸扶住了他匍匐的身影,
并替他说出了他要说的一切。
写一封信
给谁呢?纸和笔相互凝望。
哦,夏天,满眼的绿
是浩荡的邮差,
前仆后继奔走在信的惊涛骇浪里。
每个字都是决绝的火车,去远方,
只有远方的余生在闪光。空旷的尽头,
空旷的诘问者枯坐在那里,像终被
赦免的良田。多仁慈的时刻,
桑麻已种下,归来的人拍掉身上的尘土。
见字如面。信的末端写上:从前那里是
故人的初雪。我们爱过,恨过,
从日暮到苍山,万物在其间变为新的万物。
初夏
绿窗明月,面壁者渐渐苏醒。
割麦、插秧,新芽从未眠的
四壁间伸展出来。少年的
薄衫上淌着大悲大喜的深径。
我们各自隐在新生的葱茏间,
不祭拜,不远行。去年的枯藤
攀在断墙的含糊其辞处。繁花、
多情、黑与白的较量,恍然一梦。
擦去你,和你唇角的滚滚红尘,
旧门扉又一次把自己举向树林的
辩论中。多年前,一片汪洋把
我们攥在手里,为生离,也为死别。
十字路口
一个中年男人在十字路口停下了,
同车流挤在一起,
他显得不安,像一条孤独的小径。
该去哪呢?秋天和落叶间埋着破碎的交谈。
人群又一次远去,
屋顶上空的空旷被望成下沉的废墟。
道路在退让,
退到一个人的趔趄里。
他不安,像一个讨债的人缩在借条里,
或许,该去很远的地方,
擦去额上的寒霜,朝着另一个自己说:
那是很久以前,我们见过,
在那个还未醒来的十字路口。
或许,他已经走掉了,
成为一座被时间磨亮的、不知所踪的野山。
草木深
如火,如荼,如摇摆的苍生。
大风吹,它们又开始走动,像一头柔软的
豹子正在孕育另一只,永无止境。
回到荒野的漫长之旅里,贫穷和深邃
把它们还原为秘而不宣的火焰。
天地万物抬着枯井般的身子,所有的谜底
将敞开。一生百转,千回。自由如奔马。
还原为无用之身。在山间,在庭院,
在还未抽穗的阳春白雪里,
它们用万亩良田的眼望着自己,深深地。
五月
宜插艾、洗手敬香。红绳的另一端
我们尚幼,像不曾播种的梯田。
如果我们仍在那里,每一场战争都是
新生的血肉,而随之消失的是
灰烬般的忧虑。如果五月是远行的
目的地,我们舍弃层层包裹的躯壳,
就像不曾来过。晨光微启,我们攀上
彼此的悬崖,细数劳燕分飞的时光,
直到柴门虚掩,直到世界对我们一无所知。
如果五月是一条江,我们手中的波涛
还未填满市井之欲,或者我们曾经
远离,纯洁的信物落在五月的肩头
恸哭。盛满露水的清晨,草木微微
抖颤着身子,街市上,熙熙攘攘的
人流把哀伤踏成了一条茂盛的小路。
密室
独自想象,一间陋室的昏茫
终日搁在无法言说的境遇里。
又是新的一年,我蜷缩在生活的笼子里,
和看不见的人远远保持相拥而眠的姿势。
黄昏,我从远方归来,
那时,我是年轻的风暴,
沉浸在一阵又一阵的恍惚中。
我歌唱,我有家徒四壁的嗓子。
我哪也不去,油灯亮起时
我就栖在世上新生的裂纹里。
没有月亮的晚上,
雪和大海就会在我脸上奔跑。
我写诗,做梦,反复撕扯清晨与黄昏,
像一头翻越杀戮的狼,啃噬人间的荒凉。
远方的小镇
它那么远,那么瘦,
像夏天脱掉了身上的风暴。
我承认,我从未去过那里。
“那里的深夜总向北方驶来,你是雪,
要回到最初的细碎中。”
我端详某个时刻,那是活着的芒刺
正经过受难的荒原。
我看着你从深巷走进不确定的事物中,
那时你是长头发的不良少年,
或是小镇的父亲。
在虚掩的流放地,你用蘸满墨汁的刀片
刮去了长途跋涉的一生。
我总是这样,长久地留在人群背后,
等你向我描述遥远的光景:植被,
空隧道,爱哭的镜子,
遍野的孤独披着造物主的长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