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的诗
2018-11-13
语 气
我的语气里没有土地。
没有浸满热泪的农田。
没有犁,或渗入泥中的牛粪。
没有枯黄的秸秆晒出的焦味。
我的语气出自小镇,出自小镇
对村庄的回忆,那是一盏油灯
对白天光明的回忆。
更大的黑暗包裹着
我说出的每一个词,仿佛血肉
保护着我的内部。我不说话时,
我的语气最深、最强烈,脉搏
在轻轻跳动——如埃兹拉·庞德所说,
“心脏的语气”。
蜕 变
如果,在那个长满青草
蜜露从果实向下,滴在草尖
并且你无数次梦见的果园
你,灵魂曾寄身于一朵花
或一只鸟中的人儿
如果,你醒来,眼眶像窗一样
张开,你会看到我
进入你梦中的样子,像是蜜露
被风吹动,滴落进你洁白的头骨
那时,你的梦刚刚被果核吸入
而我是树下的一棵青草,正目睹着你
如何蜕去血肉,成为一座年轻的蚁穴
回 声
她提着水桶从菜园出来。
箢箕里,几只瓠瓜熟睡如婴儿。
肩上的锄头沾着黄昏时分
返潮的湿土。她向远处叫喊:
“死鬼,回来!”屋脚震动。
她男人听到,就会从麻将桌边
站起,赶回家。直到两个月前
在山下医务所里咽了气。
她仍然每天叫喊,或许
是为了完成一种传递。
“死鬼,回来!”她的声音
像一根刺,回声更尖、更细,
近乎一缕明亮的虚无。
最遥远的,最亲近的
在花园中散步。半小时前
从屋里出来,刚和你吵过架。
雨下了起来,落在树叶、草丛
和脸上。开始时,能闻到
植物的新鲜气味,像一些从未
用过的词;慢慢地,一遍一遍重复,
听见雨声也当作没有听见。
这么多年,我们说爱的词汇
和吵架的词汇,一样重复着。
——如同这雨点,区别仅在于
敲打的是树叶,还是脸或草根。
雨,来自高空,似乎因我们的
吵架而起,让我感到极其遥远;
下一刻,已在脸上和脚边,又让人
觉得亲近。呵,这变动的感觉
既包含重复带来的厌倦,又好像
在重复中获得了可靠的亲密。
我们听不见雨滴和雨滴的区别,
它们确凿地下着,每一次
都真实触及了事物。
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该回去了,
而雨也善解人意地在此时止住,
像所有的词汇已经耗尽。
在这个雨刚刚停息的夜晚,亲爱的,
我想,我们可以看见星星。
大地之诗
站在大地之上。
没有归属感,没有
一丝与大地相连的感觉。
我的脚踏在公路路面,脚下
不是大地,是柏油、碎石、水泥。
是下水道肮脏如肠道的管子。
被铲平或盗空的坟。
被推土机挖掉的山丘的遗体。
一些老鼠在我脚下爬行、打洞,
有时,会从井盖突然钻出。
那些粪便、渣滓和垃圾,
也会因一场大雨从那里浮出。
哦,城市!这大地之上的
辉煌建造,有多么臃肿的腹腔!
我们活着,在它的腔壁或毛孔中
靠想象写着大地之诗。“诗歌
应该懂得大地”,罗伯特·哈斯写道。
可我不懂。我对大地没有想象。
我写诗是为了理解这种不懂,
理解我与大地之间永远的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