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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院人家

2018-11-13李喜春

山西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表嫂媒婆女方

李喜春

小儿媳妇进门时,贤姨已经五十多岁,家里除了信用社年复一年还不起的贷款,就是几孔祖传的窑洞,窑洞还在地窨院儿里,进出不方便,下雨怕水淹,贤姨一辈子想上来,没钱盖房子。

那个年代,家家孩子多,日子穷,要是再有几个男孩子,更难过,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娶媳妇更是难上加难。

贤姨四男三女,老大从山里找了个媳妇,瘦高弓背,脸和身体形似,地里的粗活还行,女人家的针线活,进门后贤姨才开始教,心不灵手不巧,那活,总是下不得乡。老二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贤姨一辈子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老二。老三当过兵,媳妇看着还好,就是厉害麻糊,用母亲的话说,搅家不贤。轮到小儿子,贤姨说,最后一事啦,俊俊又这么乖,挣扎一下,给俊俊说个好媳妇。

贤姨从集上扯了几尺布,买了一包点心,又从瓦罐里摸出三十个鸡蛋。天黑透时,听着村巷里人声歇了,她提着篮子出了地窨院儿,去村东头的王媒婆家。不知谁家的狗“汪”地吠了一声,她心里一惊,心竟扑通扑通地,像要跳出嗓子眼,她骂一句狗,瞎狗,又骂一句自己,没出息,又不是偷人。

王媒婆见天往贤姨家跑。表哥见了几个女子,女方都没意见,但每每到贤姨家看完地方,回去就退了。表哥丧气道,我再不去见面了,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儿。媒婆亲昵地嗔怪道,这娃,说啥呢,不成的,是姻缘没到。我娃长得秀秀气气,又这么乖,不怕没人看上。

又一个集日,媒婆热切地叫贤姨去上集,并一再交代,叫俊俊跟你一起去。然后压低声音,这个女子好,麻麻利利的,有人给介绍了几个都不愿意,说她看不上人。

从集上回来,贤姨脚步生风,见到熟人,爽爽气气地招呼,你也上集啊。表哥依旧低着头,偶尔抬头瞟一眼人,笑得更腼腆。

女方要来看地方了,贤姨心里还是有点打鼓,话是那么说,咱这家,不是一般的寒碜。贤姨把饭场收拾得一尘没有,端上来的菜盘子,有型有样,盘子边儿特地用白棉布捋过,几个小饿狼一样的孙子被她轰得远远的。

送女方出门时,贤姨依依地,欲止还说,咱家嘴多,底子又薄,不过干活时不怕没人,俊俊是弟兄几个里最乖的,比他几个哥都勤快,又知道心疼人。

女子笑笑,穷不怕,只要人勤快、踏实,光景在人过。

表哥的确乖。话不多,但手脚麻利,头不抬,但有眼色。有几年,我家栽白菜,一个冬天都要到集市上去卖,三天一集,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贤姨就打发小表哥来帮忙。

闲时,表哥总低着头,有人问话,他脑袋向右一偏,抬起半边脸,但眼皮于抬头的瞬间迅速下垂,俏薄的嘴唇快速开合,轻快利索地答完,脑袋便又低下去了,有时甚至只是略略抬下头,羞怯地答一句,比姑娘家更有一低头的温柔。村里人常说的,羞脸子。

这样乖的表哥却犯事了。

那时,他都快结婚了。一天晚上,邻村两个伙计找到表哥,说借他摩托车用用,表哥犹豫道,这车结婚用呢。就一次,一点急事,都是伙计,帮个忙。晚上,三人骑车到几十里外的村子驮回两袋牛肉。第三天,警察就找上门来,原来那牛是偷来的。表哥虽不知情,但负有连带责任,被带走了。

名声坏了,摩托车也赔了。一辈子人穷志不穷的贤姨躺在炕上,半个月没出院门,怕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更怕媒人夹着包袱上门,婚事就黄了。一家人敛声屏气,提心吊胆,等着表哥的判决结果,也等着女方的音信。

表哥判下来了,劳教半年。几天后,媒人也来了,说,女方她妈要退婚,但人家女子死活不退,说愿意等咱娃,娘儿俩闹活了几天,拗不过她女子。

贤姨忽地坐起来,人家女子不嫌咱娃受法?

不嫌。还说,俊俊判几年她等几年。

半年后,表哥回来,俩人结婚。

结婚头一年,表哥表嫂来我家拜年,我才见到传说中的表嫂,个头偏高,肩宽髋宽,嘴阔脸大,脸型偏长,手脚也大,说话时元气充沛,音色响亮,一派事无不可对人言的磊落,举手投足洒然利落,和表哥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是来拜年,又是新婚,但她丝毫不见新妇的扭捏和生疏,也不像别人来拜年,就是端然坐着,嗑瓜子吃麻花等饭,她脱掉外衣,挽起袖子,熟门熟路帮母亲理菜装盘。

姨,没外人,一样的菜摆一碗就行了。

你是新亲,盘子碗得像个样。

咱自己人,不讲究那么多,我不嫌。

贤姨仔细,几年都不添衣服,出门时,只把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但也总是旧的不能再旧。表嫂进门没两年,贤姨再来我家,身上总穿着崭新的右襟外罩,夏天浅蓝色,冬天深蓝色,里面的棉袄也是新里新面儿新棉花。她一层一层翻起衣襟给母亲看,让母亲摸,在母亲的赞叹声里,瘪着缺了上门牙的嘴说,俊俊媳妇给做的,人家会裁缝,地里闲了抽空还给村里人做衣服。我说账没还完,我老了不讲究,有衣服就行了。俊俊媳妇不行,说老了才叫你穿新的,说有账不怕,只要人勤快,还着快。

贤姨和姨夫快七十了,再无力上地,几个儿子商量着把他们的地分了,老人轮流管。在农村,这是惯例,多数家庭没有争议没有矛盾,紧慢有嫌隙,媳妇发发牢骚,儿子和和稀泥,老人忍忍委屈,也就过去了。

贤姨家闹得大了,不得已叫来中间人,一是见证,二是调解。老大老二觉得,老人能干活的时候跟着老小,现在老了没用了却叫他们管,账还要平摊,他们不同意。提出,要么不带账,要么多分地。

调解员问,俊俊,你有啥意见。表哥把低着的头一扭,咋都行。

表嫂嗵地站起来,不行,这几年老人给我们看娃没错,你们哪个娃不是老人看大的?老人跟着我们,吃穿用度,看病花钱都是我们掏,信用社账也还得不少了,再说,这账又不光是给我们过事欠下的,大家都有份儿。

老三脾气急,俊俊都没说的,你一个女人家掺和啥,你能,你能你把老人全管了。

俊俊不是没意见,他是说不出来,他敬你们都是哥,你们却欺负他老实,我要再不说话,便宜都叫你们占完啦。

有啥便宜可占,分那点地,够啥,你要觉得是便宜,你把老人管了,地我们也不要了。

管就管,本来也不是我们闹活要分地。

事情就这样尘埃落定,虽然是气头上话,但谁也不好反悔。

母亲说,这样也好,跟了俊俊,你贤姨老了不受治。

确乎如此。贤姨在家里照看小孙子,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再有空,就去巷道谝谝闲话,晒晒太阳,凡事再不操心。表哥表嫂忙完地里活,远远近近到处打零工,表嫂会挣会花会料理,自然她当家。每个月,她把家里的开支提前算好,留下多余的钱赶紧去还账。过年时,别人花钱买衣服,她扯来布料,一家老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也是齐齐整整一身新。

靠打零工挣钱太慢,表嫂做起了收苹果生意。要说这收苹果,算得大生意,一般都是男人主事,女人最多领着雇来的人包包苹果,装装箱子。女人主事,表嫂大概是独一个,她出价总比别人高一分二分。但有一样,她一再叮咛乡亲,不要像以前那样,袋子中间夹小的,咱是哪个等级就是哪个等级,一袋倒出来个个达标,咱保证质量了,才敢要价钱。因为收的苹果质量有保证,客商来一年,下年还找她,一来二去,就成了固定点。

渐渐地,村里有了闲话,说表嫂一个女人,凭啥就能把客商笼络住,说她给客商买烟,请客商吃饭……还有更难听的话。表哥一个伙计甚至说到他当面,俊俊,你眼里别光有钱,还要看好媳妇。表哥闷了闷,知道啦。回到家,他犹犹豫豫地和表嫂商量,明年,咱不收苹果了吧?太劳心,你看你白天黑了忙,吃饭不按点,吃不了几口,人一来,筷子一撂,这顿饭就过去了。

表嫂看了表哥半天,你就一辈子住在地窨院儿里?停了半晌,她狠狠心,说,也行,你要是听不了闲话,咱就不收苹果啦,出去打工,但有一样,娃得留他奶招呼,你想好。

表哥沉默不语,表嫂叹一口气,声音软下来,嘴长在别人身上,脑袋长在自己头上,耳根子要是太软,啥事都干不成。

没几年,贤姨就从住了一辈子的地窨院儿搬到了平地上。她舒眉展眼,满是褶皱的脸笑成一朵菊花,这下眼宽了,出来进去多方便。

表哥搬到新家第一年我们去给贤姨拜年,村巷里成排的院子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青砖瓷面,水泥房顶,阔大的门楼里,嵌一对大红铁门。到表哥门前,却见外墙上刷了一大块黑漆漆乌亮亮的黑板,黑板正中写着四个稚拙的艺术字,喜迎新春,两边画两只大红灯笼,灯笼和穗子斜斜地飞起来,似在风中翩翩,黑板下方,一支冲天爆竹,烟花散漫,色彩缤纷,插图空白处,用粉笔工整地写着春节的习俗和来历,迎出门来的表嫂骄傲地说,小女子爱写爱画,我就给她留了一块黑板。

进门,见贤姨一身崭新,盘腿坐在热炕上,表嫂把我们的让到炕上,去和你贤姨谝闲篇,饭一会儿就好了。

表嫂表哥,两个孩子,切菜的,烧火的,跑腿打杂的,一家人忙碌而不乱套,配合默契,乖顺听话,很快,一桌丰盛的饭菜就端了上来。儿子像表哥,有点腼腆,女儿像表嫂,开朗大方。

贤姨饭量好,牙也好,凉菜热菜,硬的软的,都能吃,她给我们看她满嘴新牙。表嫂说,人老了吃饭不能搞,没牙哪能行,年前我叫医生给她安了两排假牙。贤姨说,我说太贵了不安,她不行,又花了七八百。表嫂嗔怪道,我妈老是怕花钱,怕花钱,再贵能贵过钱?

人说年轻受贫不算贫,老来受贫贫死人。贤姨艰难困顿了一辈子,晚年却落得舒心顺遂,八十一岁那年,病了几日,安然离世。

贤姨去世后,按礼节,我们不再去表哥家拜年,也就基本断了音信,前几日,忽然听说表嫂去世了,说是白天还在忙着收苹果,夜里躺下,再没醒来。

这年,表嫂虚岁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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