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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的鹦鹉

2018-11-13

山西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包法利福楼拜鹦鹉

聂 尔

包括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布瓦尔和佩库歇》,福楼拜(1821—1880)一生创作成型并被公认为成功的小说作品,有五部长篇小说和三个短篇小说,其中最著名的当数第一部公开出版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首次发表是在《巴黎杂志》上连载),此外他还写了大量谈论文学创作的书信和一些可能是失败的剧作。这些为数不多的创作不仅使福楼拜成为继巴尔扎克、司汤达、雨果之后的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大师,更使他成为开启了十九世纪中期至二十世纪现代小说叙事体系的第一人。有论者说:

小说家感谢福楼拜,当如诗人感谢春天:一切从他重新开始。

福楼拜一手创立了大多数读者所知的现代现实主义叙事,他的影响我们太熟悉,以至于熟视无睹。

单就作品的数量说,上述所列远非福楼拜写作的全部。他从学生时代即已开始写作。他一生专事创作。写得很苦,很慢(他经常在给友人的信中称自己一周只写了三页云云)。他从不虑及文学创作之外的其他事情。这当然也是因为这个终生都在抨击资产阶级生活和道德的人亦有家族资产可以享用。在创作上,福楼拜对人对己都要求极严,只有殚精竭虑之作才会公之于众,而且每部作品完成之后他都会读给他的朋友们听。听他朗诵自己作品的包括与他同获荣誉勋章的法国名诗人、剧作家布耶,俄国小说家屠格涅夫等。他的至少两部长篇小说(《情感教育》和《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在全书朗读之后遭到朋友们的否定,然后搁置多年重新创作而成的。听他读作品的不止他的作家朋友,有时还有玛蒂尔德公主(拿破仑三世的堂妹,诸多美术作品和文学作品的描绘对象)等上流社会人士。他就是这样创作的。事实上,1933年版的福楼拜《全集》达到了22卷之多。汉译本的五卷《福楼拜文集》只收入了他的五部长篇小说、三个短篇小说(合称为《三故事》)和部分书信(统称为《文学书简》),此乃精华中的精华了。

福楼拜在35岁这一年完成《包法利夫人》后,逐渐在法国社会特别是文学界享有了盛名。他曾两获荣誉勋章,并进入巴黎上流社会交际圈,成为亲王和公主的座上客。他自己的巴黎寓所,在一段时期的每个礼拜天,都会迎来当时法国和欧洲的著名作家,包括屠格涅夫、都德、左拉、龚古尔兄弟等人。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也在其中一个星期天来拜访了大师。这表示福楼拜已享有世界性声誉。弟子莫泊桑写有短文《福楼拜家的星期天》(我国的中学课本选用了这篇文章),记录了老师家中这一有趣而又温馨的文化场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圣波利卡普节(圣波利卡普是福楼拜的本命神,朋友们为他设立了固定的庆祝晚宴),即1880年的4月27日,他“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约三十封信!……三封电报。鲁昂大主教、意大利红衣主教、清洁工、清扫公会、香烛商,纷纷来函致意。”

但福楼拜的文学创作从来都不是顺利的。他大约以五年的时间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如果失败,则再加若干年。正是在《情感教育》和《圣安东尼的诱惑》的初稿均遭否定之际,在朋友的建议下,他开始了《包法利夫人》的创作。在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当时,他认为,《包法利夫人》并非属于他自己的题材,他要在完成它之后,才开始进入属于他自己的题材的创作,这可能主要指的是对《情感教育》的重新创作。

实际上,他公开发表的几乎每一部作品都不无麻烦:《包法利夫人》在《巴黎杂志》上连载之前虽然已作了删改,但仍遭到“伤风败俗、亵渎宗教”的指控,幸而他胜诉了(同一时期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遭到以同样罪名的起诉但却败诉了);长篇小说《萨朗波》在创作五年之后终于完工,修改和抄写又花了一个月,出版后既“受到关注”(他为此深表感激),又受到了“猛烈的批评”(他对此表示气愤);《情感教育》在玛蒂尔德公主家朗诵获得成功(朗读共分四次,每次四小时),但出版后却被新闻界贬得“一无是处”。因为此书已经预支了部分稿费,出版商决定不再支付费用;《圣安东尼的诱惑》“销售情况很好,但没有获得新闻界的好评”;《三故事》虽获好评,但销售不佳;福楼拜的剧作和他与人合作的剧本更是几乎无一胜绩。

生活上,福楼拜亦遭失败。晚年的他破产了。朋友们瞒着他为他争取一个图书馆馆长的职位,但却失败。在生前的最后十个月,他被迫接受了一向遭到他的蔑视和反对的官方的“俸禄”、养老金,以及资产阶级哥哥的年金。

其实,福楼拜还从始就是一个病人。他的病,有的认为是癫痫,有的说是神经官能症。他自己在给友人的信中称,他时常能看得见常人之所未见,或是因为一点细微的刺激而长久地激动,就是因为他的这种病。《福楼拜评传》的作者李健吾认为,那是一种奇怪的罕见的脑系病。福楼拜在信中给人说:

我可以肯定,我知道什么叫死。我经常清楚感到我的灵魂出窍,犹如人们感觉到血从伤口流出来。

这实际上是对自身症状的描绘。

这一重大的疾病,是福楼拜的创作的前提之一,也应是福楼拜研究的内容之一。

哲学家萨特著有福楼拜传记《家庭白痴》,长达五卷,目前尚无汉译本。不知萨特的“白痴”,所指为何。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在其形式特别的长篇小说《福楼拜的鹦鹉》中,则直指福楼拜的病为癫痫。但显然,福楼拜生前曾试图向社会公众隐瞒他的病况。在他去世的翌年,他的一个密友才首次披露了他的癫痫病,但遭到他的其他朋友们指为这是对他的“背叛”。

福楼拜的“失败”甚至延续到了他的身后。他死后,他的克鲁瓦塞的房产旋即被出卖,买主“把一切都夷为平地,在此建立了一家工厂”。 [5]“其他许多与福楼拜相关的东西都没有长久地保留下来”,“他所留下的都是纸上的东西。纸张、思想、词语、隐喻,可转化为声音的构思精美的散文文字。”当然,“这恰巧可能正是他希望得到的”。

福楼拜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居住在法国鲁昂市的乡间克鲁瓦塞,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他终生未婚,但有情人。他保持时间最久的情人是科莱夫人。她是一个诗人、剧作家、寡妇。他们的关系维持了八年,这出乎他的朋友们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十分美妙。她给他制造了一些麻烦,但“文学书简”的大部分是写给她的。

就像勃洛德之于卡夫卡一样,福楼拜也有一个最知心朋友,他是诗人布耶。布耶在创作上为他贡献了很多有价值的意见,他朗诵新作时必有布耶在听。他称布耶为兄弟。《包法利夫人》即是题献给布耶的。在他的朋友圈中还有一个俄国人,他就是屠格涅夫。他对屠格涅夫抱有敬佩之情。经后者推荐,他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给予很高评价。

他曾“梦想游历亚洲,从陆路去中国……”但为了免于母亲的担忧,而未能成行。

他对东方的神往,他的古代题材的创作,以及他的为“艺术而艺术”,对艺术的狂热,都是源于他对欧洲生活,以及对资产阶级的厌倦和失望。

他自述他的艺术理想是:

我认为精彩的,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捆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达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胶合其上并隐没其间,作品愈精彩。

这段话最能体现他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因由这样的标准和立场,他多次表达对巴尔扎克的不满。有一次他说:

巴尔扎克如果善于炼字造句,将会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作家!他欠缺的,恰恰是这一点。

又一次他说:

我刚看了巴尔扎克的书简。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非常正直的人,大家也应当喜欢他。但他多么操心金钱呀,对艺术的爱又多么少!

作为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他对即将全面来临的平等、民主等今日所谓的普世价值深怀恐惧。关于平等,他说:

平等若不是否定一切自由、一切优势和大自然本身,那又是什么呢?平等就是奴役。

关于民主,他说:

一切属于大众,但混乱也由此产生。

一般认为,他的非个性化和客观化的叙事艺术是他对传统小说的技巧革新,但可能并不这么简单。首先,他始终认为他是服膺于《堂吉诃德》、莎士比亚和歌德的:

莎士比亚也是一种绝妙的现象。他不是简单的人,而是一个大陆。

《堂吉诃德》里最神奇的地方是没有技巧,是幻想和现实持续不断的融合,这种融合使书变得非常诙谐,非常有诗意。

再往上,他说到希腊:

希腊艺术并非一种艺术,它是整个民族、整个种族、甚至整个国家的基本大法。

所以,“为艺术而艺术”,并非只在为艺术,而是为了人类的尊严和美,对此他有清醒的认知:

我在良心上感到我在履行我的职责,我在服从最高的天命,我在做好事,我有道理。

他的小说早已成为了世界的,但他最为细致、深刻、完整的文学遗产仍然保留在法语中,正如《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所说:

福楼拜以句法引起或表现视觉景象和描绘世界,是一场革命,与康德把认识的中心从世界转移到灵魂那场革命相比,一样伟大。

他的创新始终寓于句法。福楼拜是个法语天才。他的天才是一种精灵。……他巨大又耐久的创新是一种语法创新,但几乎难以辨认,因为它同我们时代的文学语言水乳交融,我们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时实际是在阅读福楼拜的作品,并不知道其他作家只不过鹦鹉学舌。

他曾在短篇小说《淳朴的心》中写过一只鹦鹉。它叫鹭鹭。它是老女仆费莉西泰生命最后阶段的陪伴。为了写它,福楼拜从鲁昂博物馆借来一只鹦鹉标本,放在书桌上,每天看它,长达三周。出人意料的是,与他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这只鹦鹉却保留了下来,并且变成了两只:一只在主宫医院(福楼拜的父亲生前是这里的医生,他小时在这里长大),另一只在克鲁瓦塞仅剩的一间福楼拜故居里。两处的管理人员都坚信,他们的这只鹦鹉才是福楼拜当年借用的那一只。他们都不理会对方的存在。

这两只,和小说中的那一只,三只会说话,却永恒不语的鸟,并存于世。

想要明白它们意图说什么,就得对福楼拜再作深一些的研究。

注释:

[1]《小说机杼》,[英]詹姆斯·伍德著,黄远帆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27页。

[2]《福楼拜文集》,五卷,艾珉主编,李健吾、刘益瘐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3]《福楼拜文集》第五卷,第262页。

[4]同上,第75页。

[5]同上,第430页。

[6]《福楼拜的鹦鹉》,[英]朱利安·巴恩斯著,石雅芳译,译林出版社2010版,第2页。

[7]《福楼拜文集》第五卷,第34页。

[8]同上,第73页。

[9]同上,第190页。

[10]同上,第53页。

[11]同上,第112页。

[12]同上,第68页。

[13]同上,第70页。

[14]同上,第47页。

[15]同上,第47页。

[16]《驳圣勃夫》,[法]普鲁斯特著,王道乾译,上海译文,2007版。

[17]《福楼拜的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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