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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三章

2018-11-13疏泽民

北方作家 2018年5期
关键词:菜园故乡母亲

■疏泽民

母亲的菜园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故乡的菜园。

那块菜园,就在村口水塘边。越过塘埂,沿着高高的田后埂步行百米,就到了。

记忆中,那块菜园并不大,两分多地的样子,一家七口人全年的蔬菜供应,全靠它。每天生产队收工,父亲和母亲约好了似的,一先一后来到菜园,松土,锄草,除虫,浇水,施肥,比对待自家孩子还要精心。

为了最大限度利用菜园空间,母亲根据不同季节蔬菜生长特点,采用茬口混搭的方式立体种植。例如冬季在芫荽地里套种大蒜、洋葱,在白菜地里套种莴笋,畦垄边种植蚕豆、豌豆;春季在苋菜地里套种四季豆,地沟里种玉米;菜地陡峭的后埂上种南瓜、冬瓜、扁豆,让藤蔓沿着一米多高的地坎攀爬,真可谓地尽其用。

父亲和母亲在菜园里劳作时,我喜欢去菜园里玩,尤其夏天的黄昏。当我猫着小小的身子钻进瓜架、豆角架下,往往会有惊喜的发现,譬如成熟而漏摘的菜瓜、香瓜、黄瓜,老母鸡一样孵在草丛里的南瓜,还有躲在阔叶下小提桶粗的冬瓜,都会让我兴奋好一阵。摘下的香瓜、菜瓜,丰富了家人的味蕾,而南瓜和冬瓜,通常储存在床底下,留待初春蔬菜青黄不接时应急。

花开花落,冬去春来,母亲精心料理的菜园,养大了子女,而我们却像离巢的燕子,陆续离开故乡,留下母亲守望日渐寂寞的菜园。

父亲去世后,母亲寡居在家,依然喜欢种菜。每次回乡下老家,大门紧闭,但在菜园里,总能找到母亲。母亲见到我十分高兴,一脸欣喜地举起锄头,吃力地挖着土坷垃。我接过母亲的锄头,挖土翻地,碎土作畦,撒下菠菜籽,覆上浮土,洒水,盖上竹枝、柴草。母亲见我学会了种菜,高高兴兴地退到一边拔萝卜菜去了。鲜嫩的萝卜菜,煲在粥里,犒劳了我的胃。而每次返程,母亲总要将自己栽种的芫荽、月亮菜或晒干的豆角、萝卜菇、绿豆等农产品塞进我的背包。吃着从故乡带回来的原生态菜蔬,满嘴洋溢的,都是故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乡愁的味道。

时光如流水,漂白了母亲的黑发。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走路需要拄拐,去菜园五分钟的路程,母亲走起来却要二十分钟。那次电话中得知母亲摘豆角时被黄蜂蜇肿了胳膊,痛了好几天,我心中一惊,匆匆赶回,劝母亲放弃菜园,一日三餐的小菜,让邻村的妹妹提供。然而母亲却始终不肯,说要是连菜都不种了,你们大包小包地回来,我拿什么给你们带回去呢?我听了,鼻子一阵发酸。

前不久,再次回到故乡。行至村口,看到母亲驼背弓腰的身影在菜园里忙碌。走进日渐荒芜的菜园,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菜园面积缩小近三分之一,后埂坍塌一大片;芨芨草、野蒿比比皆是,有的比菜园里的西红柿苗还要茂盛。我这才知道,母亲真的老了,已经无力打理自己种了一辈子的菜园了。

我准备把菜园里的肥土挑到母亲的老屋门前,在那里新建一个菜园,让母亲少跑路,更安全。然而母亲却说,在家门口无法种菜,一是阳光少,二是庄子里放养的鸡会啄了去。母亲说的在理,我只好作罢。

我时常做着这样的梦:一位八旬老人,拄着拐杖,蹲在菜园里,和菜园里的蔬菜说着悄悄话儿。迷迷糊湖中,似乎听到母亲喊着我的乳名,我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眼角已是湿漉漉的了。

我知道,我虽然离开了故土,像树一样把自己移栽到城市,然而我却怎么也走不出故乡的菜园———菜园里有母亲的牵挂,也有我的担忧;菜园里撒满了思念,也结满了乡愁。

母亲的遇见

终于盼来了国庆节长假,我可以回到结满乡愁的故乡,与寡居老家的母亲团聚。

2015年9月30日傍晚,我冒着绵绵秋雨,走进熟悉的小山村,推开虚掩的大门,轻轻地唤了一声,无人应答,拉亮电灯,母亲从躺椅上坐起来,身上披着厚厚的马甲,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显然,对于我突然进门,母亲有些意外和无措——以往,我都是提前告知行程的。我指着头顶呼呼作响的吊扇,问母亲不冷吗?连问了两遍,母亲才明白过来,尴尬地回答,有点热啊。我心中一怔:母亲真的老了,老得犯糊涂,竟然冷热不分了。

前几次和母亲通电话,感觉她总是答非所问,交流十分困难。现在,我需要凑近母亲的耳边,大声说上几遍,才能让她听清。母亲听力的减退,来得有些突然,去年国庆节,还是好好的,今年一下子就听不清了。山区交通不便,八十五岁高龄的母亲晕车,无法去百里外的县城选配助听器,侄女网购了一个,几经调试,母亲还是无法使用,只好作罢。

这次国庆长假,远在浙江打工的姐姐和外甥,在江苏打工的妹婿和在北京工作的外甥,在山东打工的大嫂和侄女、侄女婿带着孩子,都回来了。大家聚在母亲身边,一边忙于家务,一边有说有笑地交流起外面打工的艰辛,抒发对故乡荒芜的感慨。一屋子欢声笑语,让庄子里留守的老人很是羡慕,然而母亲脸上却少见欢欣的笑容。她要么呆呆地看着忙碌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定定地看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小嘴一张一合,要么坐在门前的小木椅上,漠然地望着门前生长了二十多年的桂花树,望着不远处杂木丛生的青山,就连活泼可爱的曾孙子,也没能让母亲开心起来,但就在八个月前,母亲过生日时,还是喜笑颜开的,尤其喜欢孩子,几个月未见,母亲咋就判若两人了呢。

雨后初晴,我在老房子前锄草,母亲拄着拐杖走过来,和我说起她这半年多来的经历。母亲说,她拔草拉柴时,不小心捏住蜂窝,手臂被几只黄蜂蜇肿了,痛了好几天。我一听就来气,因为我曾多次告诉母亲,门前野草丛里可能藏虫藏蜂藏蛇,不要用手去拔,任其冬枯夏荣。而母亲爱整洁,草一深就着急,每年都要自己动手。母亲并没有什么反驳,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锄草的脚步,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故事。母亲轻声说,有次她梦见阎罗王,青面獠牙的,拿着生死簿说了些什么。她不信阎罗王所言,跑去找人求签,两顺一反,才信了。又说,下雨天,到处都是神仙的灵光,一闪一闪的,还有轰轰隆隆的声音,像炮仗。我一愣,母亲以往敢于直面生死,她时常念叨着让菩萨保佑孩子们平平安安,有什么不好的事就摊到自己身上,而现在,怎么变得如此敏感多疑了?我连忙向她解释,试图消除她内心的恐惧:每个人都做过噩梦,这很正常啊,怎么能拿梦当真呢?下雨天看到的是闪电,你怎么忘了?签上说的,都是假的,没有谁能预测未来,而且,梦往往还是反的呢。然而母亲却不听我的解释和宽慰,对求签深信不疑。我这才想起来,母亲为什么要让我们都回来———以往,母亲总是安慰我说,你那边要照料家婆(岳母),过节忙就别回来了——而这次,母亲竟然要我中秋节就回来,任何吃的东西都不要带,空手回来就行。莫非,母亲真的感到了孤独?

我能想象这样的场景:母亲被蜂蜇了,胳膊又胀又痛,然而不识字的母亲不知如何拨打一长串手机号码,待住在邻庄的小姑发现并请医生过来吊水时,已是第三天。忍着巨痛,一个人躺在床上,母亲一定想了很多很多。黑夜做噩梦,母亲一定吓坏了,加上迷信求签,以及耳聋眼花,母亲陷入封闭的自我世界里不能自拔。不能自拔的母亲思维有些紊乱,有时还会丧失基本的逻辑判断能力,没来由地与邻居闹起别扭,我们只好上门解释,同时感谢邻居对母亲的关照。好在邻里都知道母亲一贯和善,才没往心里去。

母亲同胞五人中,只有一个弟弟,也就是我的舅爷,去年底在医院查出重症。10月4日舅爷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叔过来吃饭时,母亲对表叔说,第二天我会去舅爷家看望他。表叔走后,我怪母亲不该多嘴,提前透露消息,给人家添麻烦。果然,第二天我去看望身患重病的舅爷时,表叔特意从集上买了菜,挽留我吃了午饭再走,我不想打扰他们,就推辞了。现在想来,母亲并无过错,她把很少回家的我也当成舅爷的客人,客人来了总要留下来吃饭的。可是,当时我为什么要大声责怪母亲,让她愈加惴惴不安呢?

母亲的牙齿差不多全落了,饭量也不大,过去她喜欢吃的零食,现在都没了兴趣。我带回去她曾爱吃的无水蛋糕,还有侄女、外甥们买的提子、石榴、柚子、果汁、奶茶、牛奶等,她都不想品尝。小时候母亲吃够了麦麸芋渣,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大,我们为了生计陆续离开贫瘠的故园,如今生活稍有了好转,母亲却老了,对时鲜美食失去胃口,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那天下午,侄女婿说要连夜开车赶往山东,母亲没听清,忙着烧了几瓶开水,以为他们能留下来吃晚饭。待两个侄女抱着孩子和母亲告别时,母亲才反应过来,神情落寞地靠在门框上,没有言语。妹婿回苏州后,屋子里又清冷了许多,母亲的情绪更加消沉,脚步也不太稳健。我和母亲坐下来聊天,想让她回忆开心的往事,以转移她的注意力,然而无论我怎么引导,都不能打断她的话匣子——她总是偏执地认为,有些邻居待她不好,越想越生气——以前母亲是很开明的呀,现在怎么变得这样固执了?

因为节后要上班,我不得不离开故乡。临走前,我看见母亲像是盼着大人牵手的孩子,眼窝里汪着泪水,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怕母亲突然落泪,便故作若无其事嘻嘻哈哈。姐姐、大嫂要去几里外的集上购物,我和她们一道出门。刚走几步,我又折回来,对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的母亲说,您先午睡一会吧,我把大门给您关上。母亲抬眼看着我说:你也上街啊。我愣了一下,使劲点了点头,便顺手关上大门,走出了母亲的屋子。

行至村口转弯处,转身回望故乡小山村,秋叶掩映的山庄,再一次缥缈在蒙蒙烟雨中。以往回城,母亲总要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目送,而现在,母亲却走不动那百余米小路,她只能呆在屋子里,等着我“上街”归来……

返乡情怯怯,相见两依依!望着车窗外越来越密的秋雨,我的眼前不觉迷蒙一片。

母亲的“童话”

快坐到我边上来,我给你扇扇灰。

在养老院同室几位老人诧异的目光中,母亲一边拽着我的衣袖,一边拿一把裂成几条筋的济公式破蒲扇,在我的前胸后背“啪哒啪哒”地扑打:你看,好多呀,我这一扇,它们就从窗户里飞走了。

母亲所说的“它们”,是“龌龊”,即与人类为敌的牛鬼蛇神。这些牛鬼蛇神堪比孙悟空,上可通天,下可入地,飞檐走壁,神出鬼没,一不留神就跑到跟前“放毒”,让人猝不及防。像是现实版的童话故事,母亲说得活龙活现,围在她身边的老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缺了牙的瘪嘴微张了半天,也没合拢。

护工朱姨好气又好笑地对我说:“老太太早晨起床洗过脸,就拿湿毛巾,在椅子凳子桌子甚至扇子塑料袋上一点点地抹,说是除尘消毒。吃过早饭,又拿扇子到处扇,床单上,枕头上,鞋上,报纸上,塑料袋上,一遍又一遍,累了歇一会接着再扇,直到半夜才消停,哎,自己累得够呛,别人也睡不好觉,真没法子。上次为扇扇子,还和邻床吵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我听了,有点生气,一边向同室的老人赔不是,请她们原谅糊涂母亲的无心之过,一边佯装吓唬母亲:“你看这里干干净净的,哪来的灰尘和毒物?养老院不是你家的菜园,你再这样瞎折腾,把人家扇感冒,不怕人家找你麻烦?……到时候养老院不收你,看你咋办?”

母亲停止了扑扇,愣愣地望着我,目光空洞而迷惘:……给钱的,怎么会不收呢?……我不回去,我就要住在这里。

我的心隐隐痛了一下。我不该吓唬母亲。

母亲是突然犯糊涂的。犯糊涂的老母亲,总认为屋后邻居一家成了隐形人,千方百计要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投毒,欲加害于她。为免于毒害,母亲天天用湿毛巾三番五次地擦床沿,擦墙壁,用炭火烘衣烘鞋烘毛巾消毒,用电蚊拍探雷似地到处扫,驱邪避害。我们想尽了办法,都无法让母亲回到从前。无奈之下,只好将母亲送到养老院,试图通过远离臆想中的“隐形人”,从而让母亲获得安全感。

养老院里人多,热闹,母亲果然淡忘了老家屋后的“隐形人”,精神状态大为改观,但戒备之心还是有的。在这里,她每天的任务,就是不停地扇风,不让尘埃降落,而我们的任务,就是一遍遍地解释,求得被打扰的老人的谅解。

每次去养老院,母亲都在忙着扇风,我既心痛,又无奈,感到浑身有说不出的疲惫。

见母亲神色黯然,我连忙拉开手提袋,掏出带来的新鲜蛋糕、面包、桔子等食品。母亲见了,嗔怪道:空手过来是一样的啊,干嘛要买东西呢,花了不少钱吧?

这样的语气好熟悉。在母亲犯糊涂之前,每次我从异乡大包小包地回到故乡,母亲都要说这样的话,并且在我返程的行囊里不容置疑地塞满自种自采的蔬菜干笋等土产品。而现在,听到母亲这样的语气,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母亲的眼里充满了爱怜,我的心里暖暖的。

很便宜,不值钱的。我轻描淡写。

母亲笑了。她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拎着塑料袋,抓起桔子、面包,向同室的老人手中分发:我家老三的带来的,你尝尝。在一片感谢声中,母亲一脸的自豪和满足。

你也吃一个。母亲剥开桔子,往我手里塞。

我说城里天天吃,吃腻了。

母亲嘿嘿地笑着:你哪里舍得吃?别犟了,快拿着。快,别扭扭捏捏的。

我只好接过母亲手中带着体温的桔瓣,甜里透着酸。

母亲慢慢地抿着桔瓣,拿扇子在我身上轻轻地扇,絮絮叨叨地说:“小时候家里穷,吃不饱肚子。那年春天,你饿得皮包骨,生病了,我背你到街上打吊针,打完吊针已经是中午。在街上,你盯着店门口一位妇女碗里的锅巴,我听见你吞口水,就讨,没讨到,连讨好几家,一位老大娘给了,你吃得满嘴香喷喷的……”

我停止了咀嚼,感觉桔子酸得快掉泪。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我太小,脑海里没有丝毫印象,而母亲却记得真真切切,多次在我面前提起。每提一次,我都想问:我饿得咽口水,母亲您又吃上了什么呢?但我还是没有开口,因为答案已经摆在那儿,再问一个字都显得多余。

……小时候,你念的是苦书,中餐在学校啃生山芋,也不吭一声。母亲又在忆苦思甜,脸上露出愧色。

现在的日子,都好着呢。我怕母亲伤心,连忙转移了话题。

母亲望了望我,顿了一下,又问:你家婆(岳母)还好吧?

老样子,还好啊。

我说的这个“还好”,母亲懂。岳母和母亲同龄,都已八十有七,因中风偏瘫,岳母先坐轮椅,后来卧床。我住在岳母家八年,帮助照料,逢年过节基本上没有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几次在电话中安慰我:过年过节,你家婆家也需要人做事,忙就别回来吧。而现在,时时犯糊涂的母亲,依然挂念着同龄的岳母,我的鼻子隐隐有些发酸。

时间不早了,母亲催我走:路远,快回去吧,免得你们一家人等着吃饭。实在搭不到车,就在街上买点吃的。

离开养老院之前,我将母亲床铺下晚辈们带来的几大箱食品进行清理。母亲拿出一袋蛋糕,硬往我手里塞,说是带给岳母。我一再拒绝,母亲生气了:你家婆躺在床上,也想吃点好吃的呀,你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呢?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住在养老院的母亲,哪里知道我的婚姻早已经解体?但有些话,还是不能说。我要让晚年的母亲,看到我幸福的样子。

我接过蛋糕,母亲孩子般地笑了,复拿起扇子,拽住我的衣袖:站好了,我给你扇扇灰。

这一次,我没有躲,任母亲的济公扇在我的前胸后前“啪哒啪哒”地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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