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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世界的孤儿

2018-11-13汤成难江苏

娘子关 2018年1期
关键词:崇德姆妈萝卜干

● 汤成难(江苏)

1

我现在所要说的事情是发生在七岁那年的夏天,那时我和我的外婆、姆妈生活在广陵路的崇德巷,她们在那儿已经生活了好多好多年了,我也觉得自己在那里活了太久似的——当我的外婆穿着和老青砖一样颜色的棉袄躺在那只被磨得发亮的藤椅里时,我总是感到时间把我们淹没了,并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外婆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只有下巴处松弛的皮偶尔颤动一下,那个时候,我总是猜不出外婆的心思,她是生气了,还是悲伤了,或许只是累了。她纹丝不动地坐着,像是要嵌进身后的青砖墙里。我不知道我要说的那个下午,外婆是不是也一直这样静静坐着,等着我和姆妈从外面回来。

那天下午我和姆妈去了哪里,我怎么会忘记呢,即使在今天——我在崇德巷生活的第十三个年头——回忆起那一天的事情,好像一切就发生在昨天似的。我记得那天的太阳白亮亮的像起了烟一样,记得路上被踢起的飞扬尘土,还记得姆妈牵着我走路的样子——她的灰色布鞋总是挂不住后跟,走几步姆妈就弯腰提一下,后来,也索性不提了,把鞋帮踩在脚下,于是布鞋和地面不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那声音使人烦躁胸闷,我想挣脱姆妈跑起来,但手被钳住了,是的,像钳子,姆妈的手紧紧的,也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而那时正是夏天。

我不想说太多姆妈那天的样子,比如她走路僵直的模样,比如遇见熟人时迅速低下的头,比如在学校门口徘徊胆怯的脚步,但怎么说呢,我们还是很快穿过了整个广陵路,穿过了学校挺拔的雪松,穿过了一排陈旧的教学楼,一直走到那个后来成为我班主任的王老师面前。王老师个头不高,头上像落了一层雪,她瞟了我和姆妈一眼说,户口本呢?姆妈支支吾吾,瘦尖的脸顿时就红了,姆妈说,刘小树没有户口。刘小树是我的大名,外婆常常喊它,外婆说,刘小树,你站到墙角去;刘小树,你把痰盂拎过来……王老师又问了一遍,姆妈还是摇头。我也低下头,有些难过,因为没有户口。我不知道户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它一定很重要,而这个重要的东西我却没有。王老师说,那,刘小树——她的下巴抬了一下——刘小树的父亲呢?

谁会料到呢,这时候,姆妈突然就哭了,她长得那么瘦小甚至干瘪,像一撮蔫了的韭菜,她哭得十分伤心,肩膀和脑袋都一耸一耸的,像韭菜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她捂着脸,嗓子里由于喘息而发出“喉喉”的声音,然后又蹲下来,好像哭泣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情,突然地,姆妈就“嗵”得昏倒在地上。

后来,我上学了。不过跟姆妈的哭没有关系,那天姆妈被抬回来后,外婆颠着小碎步出门了,晚上回来时,她把我拉到藤椅旁——那只跟她一样上了年岁的藤椅,外婆说,刘小树,你要好好认字,给你姆妈争口气——

我并不喜欢上学,这是姆妈和外婆都不知道的,但我每天会很早起床,飞快地穿衣,飞快地吃饭,飞快地收拾书包,然后,飞快地跑出门外——那扇和外婆脸色一样深暗、一样苍老的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门内我的外婆正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嘴唇抖抖索索说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我的姆妈则伏在缝纫机上,缝着没完没了的毛绒玩具,她的身子趴得很近,像是要把自己的脸也要缝进去似的。铁门把她们关在了里面,把灰暗的颜色关在了里面,也把各种对话和陈旧的声音关在了里面,我感到那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细,细得都跑不到我的耳边。

我在石板路上慢慢走着,走得那么认真和仔细,一步步地数,从崇德巷到广陵小学整整三千一十步,我试验过很多次。第二十三步的时候是罗四奶奶家;第九十六步的时候是老向林家;第一百一十步的时候是王五保户;第四百五十六步的是……要是倒过来,第两千九百步是王五保户;第两千九百一十四步是老向林家;第两千九百八十七步是罗四奶奶家……一次都没错过。从这些门前经过的时候,还能看见里面的花草或家具,老向林喜欢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王五保户则躺在一只藤椅里……这条街上每一户好像都有一张上了岁数的椅子似的,它们的主人躺着或者坐着,和椅子相依为命。

从崇德巷到学校,一路会看见很多这样的老人,冬天的时候他们在墙角下晒太阳,夏天的时候躲在树荫底下乘凉——总之都是躺在椅子里。他们慢慢悠悠随着太阳或树荫移动着椅子,慢慢悠悠地走路,慢慢悠悠地说话,甚至慢慢悠悠地上厕所——据说在茅厕也是哼哼啊啊一阵才慢慢悠悠排出便来。

罗四奶奶的门很少打开过,我知道她住在我们隔壁。要是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外婆就会抖索着瘪唇说一句——罗四奶奶怕是过去了。然后我的姆妈会停下踩缝纫机的脚,竖着耳朵听上一阵,直到下一个声响出现,她们便会相对一视。外婆齿缝里呮呮两声,说,命硬着呢——

命硬着的罗四奶奶我从没见过——或许更小的时候见过,谁知道呢。后来,每天晚上躺在木板床上我也开始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声音,罗四奶奶洗脚了,罗四奶奶倒水了,罗四奶奶撒尿了……最后一种声音,我听得十分仔细,它拖沓而绵长,是一种泄愤却又有气无力的水流与搪瓷的碰撞声,我从来没有把这个声音听完,睡意就将我带走了。到了半夜,声音又会出现,在我耳边越奏越响。声音滴答一阵后停止了,外婆抖抖索索提裤子,再抖抖索索走过来,一直走到我的床边,掀开我的被子,一边把我从床上拽起来,一边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话,那些话我早就能背下来了,外婆说,刘小树哎,起来撒尿吧,不能尿床啊,尿了床就要被冲到东海龙王那儿了,冲到那儿你姆妈就找不到你了哎——可是,外婆并不知道,我是很想去东海龙王那儿呢。

2

周末的时候,又被王老师留下来订正作业。我不喜欢王老师,当然了,王老师也不喜欢我。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王老师坐在讲台上记着笔记,她的头上越来越白了,像冬天越来越深。

我把作业交上去,王老师不动声色地用橡皮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雪一样的头发里探出眼睛看过来,对我说了两个字:重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每个字写得那么一模一样呢,为什么那些字总长得那么奇奇怪怪呢。学校里已经安静了,窗棂把天空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有麻雀从一个格子里飞到另一个格子里,也有树叶从几个格子里悄悄跑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才从学校里走出来,广陵路上已经有了灯火,明明暗暗地闪烁在更多的格子里。我慢慢悠悠地往家走,一丝不苟地数着步子,第三百八十步,第五百二十三步……第两千九百八十七步的时候,停了下来,往左边一扇门缝里看了看——院子里黑乎乎的,没有罗四奶奶。我把脸紧贴着,突然,门竟被推开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家跑,进了门才长长舒了口气。屋子里还没有点灯,姆妈觑着脑袋在踩缝纫机——好像那是不需要光明的,闭着眼睛都能把眼睛鼻子缝得周周正正。外婆在院子里生炉子,红红的火光把她的脸也映得红彤彤的——这个情景,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过——缝纫机永远哒哒哒地叫着,姆妈脚下四处散落的耳朵、眼睛和鼻子,五官们支离破碎,没有表情;外婆永远都在生炉子或者煮着稀饭,火光或者热气把她的脸氤氲得更加严肃。

姆妈见我回来问怎么这么晚?我说在学校写作业的。这个回答姆妈是满意的,在姆妈看来,只要多认字就不会学坏,不会学坏就不会犯罪,不犯罪才可能有出息——

晚饭后照例要被扒了衣服去洗澡,这是惯常的事情。要是在夏天,就省事多了,接一盆水在院子里冲一下。常常太阳还没落山,姆妈用搪瓷盆端来温水,搪瓷盆的底部有彩色图案,两条小金鱼像真的似的摇着尾巴,我用水泼着,它们却不动。洗澡的时间长了,外婆就会骂起来,说天都被我洗黑了——等我洗完姆妈和外婆也洗澡了,她们也像我那样,站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用水往身上撩着。有时她们会一起洗,一起洗的时候姆妈就给外婆搓后背。我站在堂屋里看她们,傍晚的光线打在她们白腻腻的身上,显得那样刺眼。洗完澡姆妈很快套上衣服,而外婆却慢慢悠悠,和广陵路上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一样——外婆不疾不徐地擦着身上的水珠,仔细而又谨慎。

天果真黑了,真如外婆说的那样——被洗黑了。我站在黑暗里,哪儿也不想动。天洗黑了,身子却洗白了,外婆和姆妈身体发出的那种白总是铺天盖地的,即使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那种刺眼的白亮。

天冷之后的洗澡就不一样了,傍晚时外婆便开始在院子里一壶接一壶地烧水了,热气懒洋洋的,都不肯跑开。把五个暖瓶都灌满的时候,我就要被姆妈塞到浴帐里了,浴帐吊在堂屋的一根椽子上,里面卧一只桐油澡盆。姆妈一会就往盆里添热水,热气从水里被赶出来,使劲往外面跑却跑不出去,浴帐顶端尖尖的,像神仙收妖怪的布袋,我和姆妈被收在里面。我感到呼吸困难,有些喘不上气儿,大口大口地吸上两口,再使劲憋一会。姆妈在给我擦着身子,仔仔细细,一处不落,手背,脖子,脸颊,耳根……像缝她的毛绒玩具五官似的。我突然对姆妈说,我要到浴室去洗澡。

姆妈显然吃了一惊,手停下来,说,浴室洗澡哪里好,那么多人,脏死了。

我说我就是想去浴室洗澡。

姆妈不高兴了,把脸埋在热气里,又说,你还小,浴室是大人洗澡的地方呢——

—我也想去浴室洗澡。

姆妈不讲话了,停了一阵才说,你太小自个儿不能去,我和外婆又是女的——

我刚要说“我就是想去”,却发现姆妈的眼睛红了,像那天在王老师面前一样,姆妈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3

我第一次走进罗四奶奶的院子是在一个秋天傍晚,那时阳光很轻,正一点点从地上爬上院墙。院子里有些暗,地上躺了满满的萝卜干。我是怎么进去的?怎么走到了院子中央?从门口到院子的路上又有些什么——这些都忘了,我像回自己的家中一样就这样站在了这里。

罗四奶奶正在翻萝卜干,把括号一样的萝卜干从左边翻向右边。她看见我,并不惊奇,拿起一个递给我说,吃吧,好吃呢。我突然觉得嘴里淡得慌,刚要去接,罗四奶奶的手就缩回去了,她摇了摇头说,不能吃哎——我嘟着嘴,想着罗四奶奶的“不能吃”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对她说,我家就住在你隔壁。罗四奶奶说,是哎,住在我家隔壁。我又说,你家是第二十三步哎——

罗四奶奶像是听懂了,说,是哎,第二十三步哎——

很显然我还没有学会搭讪,不知道怎样跟一个邻居聊天。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我很少说话,因为我的耳朵里总是塞满了声音,教室里读书或吵闹的声音,王老师叽叽喳喳讲不停的声音,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痰盂里滴答答的声音,还有外婆从早到晚自言自语的声音……那些声音阻止了我说话,好像只要我一开口,声音就被它们吃掉了一样。但是,这个院子里却十分安静,所有的萝卜干都睡得很沉,它们一动不动地躺着,等着一只手给它们一个舒服的翻身。

外婆和姆妈还不知道我偷偷跑了出来,更不会知道我正在隔壁的罗四奶奶的院子里。她们总是不允许我到处乱跑的,即使崇德巷头上的公用厕所都不允许进去,外婆说,脏死了,在家用痰盂不是挺好的。可是我想去厕所,想听那些老人哼哼啊啊的声音,想听大人们聊着各地稀奇的事儿——当然,他们更喜欢聊的还是广陵路上的事情。一次,我在厕所后面倒痰盂,就听见有人谈论我的姆妈,刚听了几个字,就被外婆唤回去了,外婆喊着,刘小树哎,你倒痰盂把自己倒到粪坑里了啊——

我弯下腰,学着罗四奶奶翻萝卜干。它们还有些白白胖胖,懒洋洋地蜷成半圈。翻它们的时候,罗四奶奶不是用一只手,而是两只手,轻轻扶起,再轻轻放下——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小心翼翼,像是伺候一个孩子似的。

那一天,要是和罗四奶奶一直翻萝卜干也就罢了,可我偏偏在院子里走动起来——我想看看别人的屋子长什么样子——我先是看到了墙角码得整整齐齐的坛子,罗四奶奶说里面都是萝卜干呢;我还看到堂屋里一张和外婆的一模一样的藤椅,它也被磨得发亮;然后我就看见了藤椅后面的那堵墙,墙上挂了只相框,相框里一个人站着,是的,就这个人,他穿着淡绿军装,戴着帽子,帽檐下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我突然站直了身体,每一个细胞都鼓胀起来,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并不笑,也不很严肃,不像外婆看我的眼神,更不像王老师看我的眼神。他的眉头微锁着,好像正在思考一件重要的事情,又好像那件重要的事情正在等着他。他就和我那样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近得好像只要一抬脚就能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身边。

第二次来看照片的时候,仍是一个傍晚,罗四奶奶依然在院子里给萝卜们翻身。我站在照片前面,一眨不眨地看着,玻璃后面的眼神还是那样坚毅,目光透过玻璃落在我的身上,注视那双眼睛的时候,我感到它在眨动,他的喉结轻轻颤着,他的嘴唇微启,他好像要对我说话,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话一样。那个瞬间,我有些难过,又有些幸福,觉得他离我那么近,和我共同生活在崇德巷里。尽管那时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在战场上,他是罗四奶奶唯一一个儿子。罗四奶奶说这些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在战场上拼搏的模样,他的眉头还是紧锁着,脸上满是血水。突然一颗炮弹将他击中,四肢、脑袋全部炸飞了,耳朵鼻子们散落在战场上,支离破碎了,没有人能找全他的尸体,战场上躺满了人,有人一个个翻找过去,像翻萝卜干一样地翻找着。

4

爬山虎还没有爬上院墙,寒冷就来了。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一场接着一场的冷雨落下来。外婆常常把藤椅搬到屋檐下看着连绵的雨丝,她的瘪唇抖索得更加厉害了,空荡荡的嘴里牙齿越来越少——不久前的夜里在痰盂旁摔断的。和牙齿一起摔断的还有她的脚骨,据说那些骨头细脆得像一截枯枝,小诊所的医生虽然不能确定是否能够长好,但还是用厚厚的石膏将它们裹了起来。外婆总是把那只受伤的脚搁在姆妈的毛绒玩具上,像是毛绒玩具长出的一只大耳朵。我常常猜想石膏里面的枯枝是不是发芽了,因为它们总是发出一阵阵菌类霉腐的气味。

姆妈依旧日夜踩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有时把墙上的灰都震落了。她接了更多的活儿,毛绒玩具的耳朵鼻子已经堆得老高老高,像海水一样,从堂屋漫延到院子,一直漫延到外婆的白石膏脚下。姆妈的腰弓得更厉害了,终于把自己的五官也缝进去了——她的视力和听力越来越糟。后来姆妈给自己买了一副老花眼镜,厚厚的玻璃像脚上的茧子似的,跟王老师的一模一样,以至于我不敢直视。她的耳朵也不好使了,有时我和外婆喊她,她也听不见,然后蓦地从哒哒哒的声音里抬起头,十分漠然地看着我们。

罗四奶奶的萝卜干晒好了,它们在一个阴雨天被装进一个个新坛子里,坛子依旧被码得整整齐齐,安睡在墙角下。罗四奶奶又开始切萝卜了,她把萝卜洗得干干净净,拿把刀,慢慢比画着,再缓缓落下。我躺在床上依旧听着隔壁的动静,听着各种没有生机的声音——然后,我会想起那些照片,它们挂在黄昏时的墙上,挂在晨曦时的墙上——不管光线的明暗,我都能清晰记得照片里的眼神,他看着我,穿过纸片,穿过镜框,穿过隔墙的两层木板,一直落在我的脸上,那些眼神像在说话,是男人之间才有的那种对话,他说,刘小树,来吧——

我果真去了,早晨或者放学回来,我站在照片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院子里罗四奶奶切萝卜的声音无力又缓慢,还有木板墙那边外婆的叫唤,外婆喊着刘小树哎,刘小树哎——那些声音并没有把我唤回去,它们拖沓而冗长,从木板缝里飘过来,飘过我的身边,飘过濡湿的青砖墙,飘过狭长而阴暗的巷子……一直到听不见了。

我每天依旧数着步子上学或回家,依旧在第二十三步、九十六步、一百一十步……往旁边的门缝看一下,那些躺在椅子里的身子又消瘦了不少,厚厚的棉衣显得空空荡荡,他们脸上的皮又缩皱了,连门牙都包不住了。干瘪的嘴里有时会狠狠地咳几声,那个声音倒是响亮,巨大的,颤动的,像是要把胸腔震碎似的。

外婆有时会摇摇晃晃走出门来,在广陵路上慢慢悠悠地挪着步子——这是一条没有生机的街道——树叶早已落光了,两边永远都是沉闷的青灰色,几个和她一样的老人正在太阳底下酣睡着——到了这个年龄,就连岁月都懒得把他们怎样了。街上有一些妇女经过,她们也仅是拎着前一夜的马桶,匆忙而过,然后迅速消失在一截巷子里。外婆走完了整个广陵路,在街边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她听见远处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听见远处幼儿园的嘈杂声,还有各种叽叽喳喳难以捉摸的声音——外婆原本想从这些声音里寻找到我的声音,她不知道她的外孙又跑到哪儿去了。她感到那个孩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捉摸。她把那只坏腿搁在一棵梧桐树桩上,身子微微晃着,像是风在吹动着似的。外婆抖索起瘪唇,她想叫唤我的名字,刘小树哎——可是,也只发出一句气声。

5

王老师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有同学说这叫更年期。她朝我们发火的时候,头上的白发会颤动起来,像雪花飞舞。我的成绩又掉了不少,留下订正作业和罚站的次数越来越多,王老师说,下次,下次还这样的话,就把你的父母喊来——我真希望她能有办法把我的父亲找来,我还没见过他,外婆也不允许我问这个问题,她总是告诉我说,你没有爸爸。

王老师这个时候又把我喊起来了,她总能发现我的走神,她一路咆哮而来,拎着我的耳朵走向教室门外。王老师说,刘小树,你给我站到外面去——我不知道老师喜欢把学生罚站到外面的作用是什么,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我们,还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好吧,现在有很多的人看到我了,那些正在上体育课的高年级学生都向我看了过来。

王老师在教室里继续讲课,好像我的出列使得课堂清澈多了,她的声音也柔和了,或许跟她所讲的内容有关——美丽的什么?她向她的学生们提问。教室有人举手了,陆陆续续站起来回答问题——美丽的花朵、美丽的家乡、美丽的世界……我想要是我也在教室里,要是也被提问了,我会回答什么呢——我想起了崇德巷17号;想起我和外婆还有姆妈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地方;想起了狭长而阴暗的巷子;想起那些在太阳底下打盹的老人们……

高年级学生的体育课还在进行着,他们在老师的指导下打着排球,打得并不好,飞得低矮,又很不听话地坠下。体育老师是个男的,好像第一次看见,他来回跑着,脸都涨红了。他戴着帽子,所以看不太清晰,我不知道帽子下面的那双眼睛会是什么样的,也会是那样的眼神么。

放学铃声响的时候,王老师并没有把我喊回教室,她正投入于那个问题——美丽的什么。好像这些都与我无关。同学踊跃地发言还在继续,声音越来越小,它们被甩在身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离开了,或许只是想去厕所。我从雪松后面绕过去,顺着甬道向前走。杂草和瓦砾使它显得更加狭窄,我惯性地数着步子,也是在二十三步的时候,停下来——我想一定是个巧合——眼前不是一扇门,而是窗户,几块透明玻璃,半爿布帘,布帘后面是一个人——刚刚上课的体育老师,他正用一盆水擦洗着身子,像姆妈或外婆那样,但他的皮肤不是白腻腻的,却有些黑,他把水撩在身上,用毛巾来回擦着,然后,他又转过身子。是的,他转了过来。我看见了他的眉毛,由于寒冷而紧蹙着,我想起了照片里的那个人,于是把脸觑在玻璃前,他的喉结滚动着,似乎要开口对我说话。我抬起脚,向前迈动。突然,我听到脑袋与玻璃的碰撞。

再后来的事我就记不得了,王老师是怎么过来的?我又是怎么被她揪到办公室的——王老师看似极其愤怒,她敲着我的脑袋咆哮起来,她说,刘小树,你给我立即回家把父母喊来——

我的腿沉到极点,第一次听到自己脚下也发出那种刺啦刺啦的声音。王老师说,刘小树,我叫你罚站,你居然偷看老师洗澡,干这种流氓事情——我站在王老师面前,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支撑不住那个词的重量。姆妈和外婆也十分痛恨这个词,她们对它咬牙切齿。现在,它又要出现了,王老师一定会告诉姆妈,告诉外婆,说那个词和我的关系。姆妈会哭的,然后把一张干瘦的脸捂在手里;外婆也会很生气,把身体嵌在藤椅里不知道到什么时候。

我缓慢地往崇德巷走着,居然没有在三千一十步走回家。我站在崇德巷的一头,看见巷子狭长的上空被烧得通红。很多人聚在罗四奶奶家门口,他们窃窃私语着,仰着脑袋看着,脸上因火光而明明暗暗。

这是一场火灾,火灾的原因还不知道,大火从罗四奶奶家的屋顶蹿上来,撕咬着,吞咽着,屋里传来轰的一声,像是什么倒塌了。人群里有人着急起来,说罗四奶奶还在屋里呢,这该怎么好呢——听见的人也皱着眉头附和一句,说:是啊,怎么好呢。巷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我从没见过崇德巷里竟有这么多人,老向林也出来了,王五保户也出来了,外婆和姆妈也出来了,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人,他们挽着袖子,把水桶拎来,但又觉得不济事,于是把水桶放下,继续站在人群里皱眉、叹气。还有人拨打了119,可是立即有人提出疑问,救火车怎么进得了崇德巷呢。

天越发黑了,火光也越来越高,火星子偶的飞向天空,又不见了,天空像是烧着了,红红的,又是紫紫的,黑烟从红色里跑出来,又窜进黑暗里去了。有人遮着眼睛,像被那道火光刺痛了似的。屋子里猛地发出一声脆响,人群里开始猜测起来,说是不是三门橱呢?还是五斗橱?

我仿佛听见那里传来的各种声音,水流和搪瓷的碰撞声,刀与萝卜的碰撞声……还有墙上照片发出的声音。我转身想冲过去,衣服却被拽住了,刚要挣脱,又被一双手给钳住了,是的,钳子一样的手,死死地扣住我的肩膀。

火的熄灭是在一场雨后,多么及时啊——崇德巷里的人感慨着,他们又陆续从雨里走过来,一直走到罗四奶奶的屋子。有几扇门还是完好的,和门框紧紧地连在一起,她的屋里都变成了黑色,木质的家具还在雨里丝丝地冒着青烟,和我家相连的那板墙也烧出一个黑黑的窟窿,藤椅变成灰烬,五斗橱烧成了黑色,三门橱也是黑色。有人打起了手电,光柱落在哪里都是黑色。我向那面墙走去,墙上却光秃秃了,什么都没有,除了黑色无边无际。我站在那里,那个经常站定的地方,照片被烧掉了,照片里的眼睛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本他一直看着我的,他的喉结就要滚动起来。

罗四奶奶从灰堆里被人刨出来,黑黑的一截,据说像个萝卜干似的。有人扛着她从我身边经过,不知谁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玻璃,黑暗中脆生生的一响。人们跨出罗四奶奶屋子,身后就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它震耳欲聋,在崇德巷的上空回荡了很久——一切倒塌了。整个屋顶倾覆下来。

很长时间我就这样一直站在雨里,空气里充斥着焦木的味道。那些刚刚火灾时打开的门关闭了,整个巷子和街道又恢复到冷冷清清。这场火似乎和所有的人都没有关系,它的突然而至仅是为了毁灭什么——几堵墙倒塌之后崇德巷变得空荡和光亮了一些,雨点从巷子的缺口落进去,腾起一阵烟雾。

雨越来越大,好像整个天空都要坠落下来。我向前走着,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的耳边出现了刺啦刺啦的声音,是姆妈布鞋与地面的摩擦声,但这个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了,也越来越远。还有,王老师的训斥声,外婆的自言自语声,姆妈缝纫机永远的哒哒哒哒声,全部都远去了。

我开始跑起来,雨水被鞋踩出很多水花,路灯愈发幽暗,仿佛也疲惫了似的。我数过了一百一十步,数过了二千九百步,甚至数过了三千一十步……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等着我,好像只有这样一刻不停地奔跑才能到达那里。

有人从我身边经过,嗖地跑过去了,又有一个跑过去了,有人追上来,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木棒,或许还有铁器。地上被他们踩出很多水花,四处溅着,使人睁不开眼睛。后来,又有了更多的人,他们跑着,追着,喊着,从我身边一擦而过。我也跟着跑起来,像他们那样,这样跑起来的时候,感到了一种痛快。跑在前面的人打起来了,木棒和铁器在空中跳动着,它们落在对方的武器上、身上,又弹出来。我也挥舞着手臂,抽打出去。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它们从我的眼睛里,手臂里,每一个毛孔里向外迸发。有木棒打在我的身上,但不觉得疼,我将手臂抡出去,然后更多的手臂抡过来。

雨越下越猛了,像起了烟似的。有人倒在地上,有人继续厮打。越来越看不清了,眼睛里全是水,脚底下也全是水。我把手臂抡出去,甚至腿也用上了,我向那些柔软的或坚硬的地方挥过去——打出的拳头和腿又跑了回来,它们像雨点似的敲打在我头上,像姆妈缝纫机的恼人声音。雨肆虐了,木棒和铁器也肆虐了,肆虐的铁器敲在我头上和背上的声音沉闷而巨大,像青砖墙倒塌时的轰鸣。突然地,我的耳朵里安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倒在冰凉的雨里,血和雨水一起向前拼命流着。我想我是不是死了,可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多安静啊,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问题,我站在教室的外面,我想要是被提问的话会回答什么呢——可是,当想到那个回答的时候,我却感到浑身剧烈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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