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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唢呐

2018-11-13宋建明

娘子关 2018年1期
关键词:唢呐月儿

●宋建明

冷不丁地,孤寂的鱼嘴崖神起来了。

从鱼嘴崖山脚下的马路上走过,行人头发会嗤愣一下竖起来,当留心是什么神灵作怪时,一阵清脆的唢呐声像一汪清荡荡的湖水,把人的心都漂起来了。仰直脑瓜往上瞧,孤高直陡的鱼嘴崖上,有一个蝙蝠大的灰点儿在不住地晃动。接着,那声音似得到鼓励,吹得更起劲了。再往下细听,才听出那声音根本就没个谱儿,倒像个刚下了蛋的母鸡膨胀着喉咙在那里咕呱。

这就有人怀疑,这老头脑子里头恐怕是有问题了,还有的干脆说,他的的确确是疯了。

也许祝狗金上辈子是鱼嘴崖上的一块石头,今生的一部分必定要在这儿厮守。厮守得有厮守的资本,82岁的他身板儿钢火蛮行,周身的血液像是过滤过的,癌细胞轻易不会遭摸这种人。骨骼吧,也是楼房里的钢筋,不会轻易走形或被压垮。早几年,他根本闲不住,下乡干部来了,就插到人家中间东游西转,到处走蹿。这人腿脚灵泛,钻到孩子们的绳圈里,能跳百把下。身上的穿戴,也别具一格,自吹起唢呐,把箍在头上的手巾摘了,古里古怪地换了一顶卓别林式的小礼帽,很是滑稽。就是身上那一件灰色吊兜制服没换,穿了三十年了还是整整洁洁,只是由于身体的日渐干瘦,显得有点儿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直保持着与生俱来的鸡冠红,好像重活儿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鼻梁两旁掘着两条深沟,一说话,就矜持地往深处趔,透示着他过人的心智。后背的脊骨弯成弓,只待心弦一动,脚步就嗖地朝目标射出去。

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日子是2004年立冬那天。那天小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他家的院子当下就像女人和面的手,白乎乎的。他正在扫雪,忽然,稀里达罕地遇见月儿的男人福堂,移民五年的福堂神色凄惶,专门搭车赶来给他报讯,说月儿埋了五天了,死因很简单,不知是得了心脏病还是脑出血,连医院都没赶上去,一跌倒就不中了。这几年自打移民走后,她心情不好,目光呆滞,有时望着一个方向能望一天,哎,咱没大没小把话挑明了,您是她的心病,她放不下您。

福堂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突然想起了什么,加重语气说,月儿临下气时反复喔唠着吹,吹,吹什么呢,我迷闷不清,您能告诉我吗。

狗金顿时脸色苍白,目光痴呆,只觉得心脏像颗铁蛋一样下沉,手中的笤帚一下掉在地上,身子晃了几晃,赶快用手托住墙头。

好大一阵儿,狗金才从凄绝中泛过神来,双眼吃力地瞪了瞪,但他仍然坚守着理智的底线,再不够数的人也不能当着她男人的面回答他媳妇的心事。他想起,是月儿移民走后的第三年,托人给他捎来一支唢呐,用三层红布包着,说是专门在一次庙会上买的。他知道月儿的用意,但没当回事,这唢呐就一直在箱里搁着。

送走福堂,狗金在家疯了似的把头拱进箱里,忽然,一丝嘤嘤的声响从耳旁掠过,一支锃亮的金属物扑啷跳到眼前,他把唢呐掖在怀里揣了一分钟,像摸着一个娃儿的胳膊似的,然后,用手指在唢呐杆上的八个窟窿上盲目地扑拉几下,忽然,筒子里竟发出呶呶的声响,像是月儿在和他说话。他什么也不想了,以比电还要快的速度把嘴唇摁在唢呐上。

再摸到这唢呐时,这唢呐就沾到他手上了。

鱼嘴崖山腰有一处巉岩,黑洞洞的,外撇里收,离远看,活像一个鱼嘴,鱼谷嘴庄就驮在鱼脊上,星星点点的户头像鱼鳞。有人说了是应了地名,近几年,庄上的人大部分被这鱼嘴吐出去了,人由原来的百把口只丢下现在的十来口,都还是清一色的老年人。狗金院子岸下的金狗家的四个儿子就全移民走了。一向冷寂的山庄,有了狗金这支唢呐,空气就糊乐了,好像到处都埋伏着喧闹的人,不只是几十、几百,而是千军万马。以致使他想起幼年时八路军在庄上驻扎的岁月,军歌、炮火,轰轰腾腾,八路军还挖了个地道,暗道就留在他家的地窖里。

五月,正是太行山东南山区的温和天气,山野里春天的气息,像海水一样哗地把这儿全淹了。山上草木葱茏,旺生生的庄禾封住了地面,给这清寂的世界铺上了一面温馨的被褥。

每天,他和庄上的人遵守着一样的上下工时间,虽然别人拿的是镢头他拿的是唢呐。每天早上八点来钟,准时来到鱼嘴崖,崖边有一条人行道,靠里一米左右有一处炕来大小的平台,平台也是个草铺,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蔬草,俨然铺着块厚厚的绿毡,这一切像是上苍专门为他设置的。站着吹累了就坐着吹。

狗金把唢呐嘴儿噙到嘴边,刚要发声,噗噜,一群在他头顶上盘旋的小鸟突然飞走了。没意外的惊吓,小鸟们是不会飞走的。突然,他后背一阵发冷,这感觉,来自一个人凶狠的目光。在鱼嘴崖下面不远的一块坡地里,狗金的近邻金狗正在锄地,弯曲的身影弯向脚面,像要抠到地里去。金狗还穿着四季不换的棉衣,裤裆耷拉下一大堆黑黝黝的堆积物。他今年81岁,比狗金小一岁。平时上不动气,哼哼嗒嗒地,像一直受着刑。面部一直是黑青,像被冰雹打过。眼窝深陷,能放进半个鸡蛋。颧骨高耸,如两座阴山。特别是这两天超生了一个小孩的孙媳妇回来躲避计划生育,娃儿哭反闹病,他一直疑住是遭了狗金的邪气。最近几天,听说是去市医院了。

狗金正在诧异,突然响起几声混浊不清的声音。

造孽呀……没人待见啊……声音不大,像一只饿得发不清声音的狼在嚎叫。

狗金没有理睬他,心里却反诘,要说没人待见,那纯是瞎说。

去年腊月,省文化厅的一个领导搞文化调查从崖下路过,听了狗金的吹奏后,大加赞赏,说这样地地道道的原生态艺术他从来没听过,当即派人和他联系,要让他去省里参加全省才艺比赛,保准拿个一等奖。狗金问,一等奖是个什么来历呀,联系人说,除了出名,实打实还能奖你5000块钱。他摆摆手,咧嘻着,这里的山神土地拽着俺哩,俺走不开,就给俺座金山俺也去不了呀。就把这好事推掉了。虽然没去,却有了名声,地方八音会的人也经常来找,不管别人咋样看他,他觉得自己是底气足了。

狗金的底气来自他的儿子。儿子忠平在市里当烟草局局长,他的生活根本用不着操心。前几年,突然来了个工程队,自带米票,自购材料就把他的五间土木结构房翻盖成二层小楼,为不使爹再镢下刨食,把家里的二亩三分地也让人代种了。月月把把,忠平总要来家一遭,给爹把菜粮备足。一到冬天,总要把爹接到市里住些日子,但他去了住个三天两日就回来了。儿媳妇在市医院小儿科当主治医生,忙得厉害,儿子就更不用提了。家里客人轰吵吵来了,他得在储存间避着。这么说吧,他就如一把打的没有电的老式手灯,没一点儿用途。早些年他赶大车车轱辘呼呼生风,哪个人不高眼瞧他,土地下放后,他又开起小卖铺,大财发不了,小财天天有,还当过几年县劳模,是在众人面前挺胸昂头的人。虽然风光不再,但却不愿落于人后,尽管儿子孝顺,他总是觉得别扭,连呼吸也感到不顺畅,因为这儿的空气不是他掌控。

吹奏前他先来个立正姿势,小腿并拢,目接当空,龇龇牙,用内气冲冲牙缝,让气流更加畅通。随即,用指头肚儿扒拉了一下唢呐杆前耷拉的喇叭筒儿,那筒儿就突碌碌转起来,接着,照空中一甩,那筒儿就牢牢地套在唢呐杆上。把这一套他自己设计的动作做完后,便小眼一闭,把唢呐喇叭口儿对准西角上那个庄子,慢悠悠、沉甸甸地把咪儿噙在嘴唇上。

西角上的方向与鱼嘴崖直对,空中距离顶多二百来米,隔着一条深沟,拐弯过去足有三里。前些年,也和鱼嘴崖庄一样,是一个生产小队,有二十来户人家,现在,早就没人了,只是庄子依旧。那几年树木不值钱,庄上的树木还没遭砍伐,那棵横叉在月儿院子当空的老杏树依然树冠蓬蓬,覆盖着院子。石灰刷白的墙壁,仍保持着当年糊糊乐乐的态势。庄子上面,游逸着几缕白云,像冒出的袅袅炊烟。最让他动心、揪心的是月儿家岸边的那个石磙子,还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只要他的唢呐一响,就会在他视觉里飞动起来,紧紧地扣着他的灵魂,月儿温柔可爱和无与伦比的形象,就会出现在面前。

走神了才能入神,他似乎听不见唢呐筒里的声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吹奏什么,想着的是把天吹低,把头顶上的云彩吹成一条路。

1978年秋天八月十六,日头偏西,狗金赶着大车去公社粮站送公粮返回。他坐在大车的前耳上,垂着钓鱼竿似的鞭儿打着口哨,身子不住地摇晃着,鞭梢上缀着一丝红布条,隔远看,就像钓着了一条小红鱼。驾辕的大白马和前面拉套的两匹小黄马特别精神,马蹄跨达跨达地响着,与车轱辘吱扭声配合的格外默契。快到村口时,一声甜亮的声音飘过来,狗金叔,捎上俺。狗金刹住车扭头看是谁时,月儿已经坐在车后面了,他从屁股下拽出一条麻袋扔过去,让月儿坐上。月儿脸上那对浅浅的小池儿微微一动,两只黑葡萄般的眸子向他投来一束炙热的光。

可算是碰到你了,可算是碰到你了。月儿唏嘘着说。

你知道我这个时候返回来。

不知道,只知道你要返回来,俺就在这儿等你。

唔……这声唔声直沉心底,狗金心里一热,把鞭儿往空中啪地一甩,的儿唊,大车吱扭一声更快了。

这会儿的狗金,头脑懵懵的,就像干渴难耐时树上掉到脸前一个鲜嫩嫩的杏儿,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婆去世两年多来,这是他头一回和女人在一起,往往是,他一见到女人就绕开走了。今天的情况有点儿独特。直到到了家,当他把马儿拴好,摸了摸那热乎乎冒着股青草味儿的马鬃,加速的心跳才算放缓。月儿呢,一进门,就把锅盖掀,见还是冷水,就拿起火柱捅了两下,火苗登时就蹿起来了。狗金张着嘴不知该说啥,抬头望望窗子,明旺旺的月亮正盯梢呢,便不安地嗫唔着,月儿,月儿……你……月儿剜了他一眼,你,你什么,是叫我回吧,告诉你,我今晚是不回去了。说着,就拿起扫炕笤帚把炕扫了一遍。

狗金脸色通红,气都透不过来。月儿俨然以这个家的女主人的姿态出现,暖盈盈的气氛把片刻的惊悸一扫而净。他明白,眼前的细节都是下一步议程的序曲——相知相契的下一步,他有点儿害怕,可他毕竟比月儿大二十三四岁,按辈分他还是月儿的刚出七伏的叔叔呢。月儿娘家是比鱼嘴崖还高出半里的井沟庄,小时候过年时经常来给他磕头,一来了就往他怀窝里扑。他非常待见这个嫩葱般的小闺女,她是本家侄女,给她糖的时候,还要偷偷地塞给她一块钱,月儿高兴的一蹦一跳地走了。两家的地在一个山坡上挨着,春天上地时,他经常折个柳枝,弄个咪儿吹吹,那声音戳天震地,钻耳入魂,吹得小鸟聚群落在树上静听,吹的山风停止了呼啸,谦卑地躲在静穆的空气里把这悠扬的咪声向世界播送。月儿更是扑过来偎在他身边,要他给她做咪儿。

1977年收罢秋的那一天,是月儿出嫁到西角上那天,狗金去吃喜面,新郎新娘拜天地那阵,他嵌在人缝里观看,月儿那光洁的前额和鼓蓬蓬的胸部让他心跳不已,顿时满身燥热,呼吸都急促起来。

正当他望着红艳艳的大喜字想入非非时,后背感觉到一股软绵绵的推力,他回头一望,是月儿,月儿闪亮的眼光朝他闪了一下后,指了指正堂前的管礼单的,她要给这个叔叔磕头。

那个长的一脸小丑样的喊礼人尖利利的嗓子在空中打了个圈儿,不怕排在后,总得心上有,来哟,给你狗金叔磕头!

一股异香朝新娘身边的狗金飘来,弄得他不知所措,这里和他辈分一样远近的人足有几十个。别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懵懂中,他把意识赶快转向表示,呼啦啦从身上摸出五张十元大票来。狗金的礼钱大过所有的亲戚和新郎的父母,把满院的人都惊呆了。喊礼的趁势朗声高叫,愿把大票掏,超过亲大老,八音会,奏乐!

还有几个闹红火的,在被画了脸的新郎父母旁边放了个凳子,推搡着要像给狗金画脸,你上礼都超了人家亲生父母了,不给你画给谁画。画脸这是当地闹红火的风俗,用墨、锅底灰、甚至鸡屎都行。越逗笑这个婚礼的质量就越高。狗金一眼晃见唢呐,瞬然间生出一个主意,升起一份自信,他虽然没吹过这玩意儿,过去大车轮胎在没气管时他都能吹起来。便一边捂着头一边喊叫,我给你们出个洋相行吗,都说你能出个什么洋相,狗金说我能把院里的鸡逗的一起飞起来。弄他的人便说,行,飞不起来看不退你裤。狗金猛地一下从八音会那里夺过唢呐,把腮帮子一鼓,喳的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天都戳破了,震得人都捂住耳朵,几乎同时,院子里的公鸡、母鸡,窝里的、跑着的都一齐飞起来。荡起的灰尘都飘到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了。别吹了,别吹了。众人齐声喝彩,觉得他好神,特别是女人们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气就是力,力就是体,体就是能,妇女们能给这种强壮的男人打一百分,不管嫁与不嫁。此时月儿眼中的狗金,就是一座金光四射的铁塔,她愿拜倒在他脚下。

打这以后,月儿会经常有事没事地来狗金家送点儿山菜和软米,帮狗金婶子洗洗涮涮。狗金婶子走了以后,她来的次数就更多了些。不过,对这些狗金并不在意,他认为这是这个远房侄女对自己的孝敬,出于正常的礼节,不会有什么说的。今夜这个黏糊,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反过来也让他懂得,世界上许多好事,都是在意料之外出现的。

月儿铺开被子,狗金猛然想起还没吃晚饭,就随手从碗柜里拿出几块月饼,再倒上两碗开水,当便饭吃了。一吃月饼,才想起今夜是八月十七,往外一望,月亮还是那么胖圆胖圆的,丝毫没有瘦下去的意思。

他啃着一棱月饼,下意识地出院溜达,舍不得让这甜蜜一下消失掉,就慢慢品尝,把弥漫的甜蜜加以扩张。他伸了伸懒腰,甩了甩胳膊,月光颇有质感地披在身上,令他回味起月儿出嫁时蒙在头上的婚纱。月亮真大,锅盖儿似的,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得到——还摸什么,月亮这阵儿就在他家。只见月儿把门栓呼隆一插,用后背顶着门扇镇定地望着他。那时庄上还没安电灯,油灯的灯头毛笔似在空气中写画着,桌上的马蹄表滴答滴答地响着,能喊能叫的他此时竟说不出话来。

嗯,你睡吧,我到马房跟马做伴,里头有铺呢。狗金的心跳得像筛谷的罗,他本意是在马铺上先稳一稳慌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再做定夺,结果在铺上一趔趄就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境遇、动作、细节还是和月儿相依相偎的延续,鸡叫三遍,都没把他惊醒。忽听门外嘚嘚有声,他披衣起床,是月儿推门进来,天已到吃早饭时分,月儿哭丧着脸抱怨他,你呀,就这么狠心。

狗金赶快把他那湿乎乎的床单一打叠,惊恐地说,亲亲,我是你叔只敢梦梦,不敢来真的。月儿嗔怪,你当真不知,出了七伏,谈婚论嫁都行了,梦,梦,梦着谁来。

你呗,唉,一晚咋叫这东西搅和了。狗金抓着脑袋直跺脚。

什么个味儿。

在热水里翻腾,那水注溅到脸上都是甜的。

月儿亮晶晶的大眼盯了狗金两秒钟,没有答话,噌地把狗金手里的床单夺去。狗金唉唉地搓着手,连说,算了吧,算了吧。嚓嚓的洗衣声中,月儿脸上浮现起会心的笑容。

没吃饭,月儿就要走,狗金在箱里找出老婆生前留下来的几块花达呢布、几捆新棉花,取出来用布包好,送给月儿。说,这都是你婶子留下的,成衣的,我全让她带走了,留下的这些,就别让它占箱子了。月儿把布包一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有资格拿这个。狗金说,有资格,有资格。月儿腿刚迈出门,狗金又把他拽回来,担心地问,你家福堂问起昨晚咋不回,你怎说。月儿明澈的双眼一亮,别担心这个,他知我昨天去我姥姥家去了,我在姥姥家住下了,怎了。狗金扑哧一笑,我又成了你姥姥了。月儿伸手在狗金的脸上拧了一把,净骂人。狗金觉得软酥酥的,连说,再来一下。月儿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了,狗金问你忘下什么了,月儿低声说,以后啊,咱见面多了,你那样胆小,得给你想个办法,我家院子外岸边有个大石磙子,大石磙子上面要是放上东西,就是福堂不在家,你敞切切地过来就行了。大磙子上面没东西,你就别过来了。

嗯,我记住了,狗金慢吞吞地说。

狗金把月儿送到鱼嘴崖,仰头,东边那一轮太阳还是把脸色煞白、过于疲惫的月亮赶下山底,狗金心里咒骂,日它。

突碌碌,还是那只不知名的鸟儿从西角上飞来,落在他眼前。这鸟儿成了他的熟客,这灵物黄花斑颜色,头顶上长着一撮金色的冠毛,两只珍珠般的小眼睛机警地转动着,没有丝毫的防范,单等他的唢呐放声。唢呐低声时,它在树枝上点脚静听,唢呐高亢时,它会盘旋在他头顶,直到他吹完回家,它才扑碌碌朝西角上飞去,在空中画下一道淡黄色的弧线。

打自那次送走月儿,他的心就和由不着自己一样,几乎天天来鱼嘴崖溜达。眼珠痴痴地拴在石磙上,石磙上没有东西时,他的心就空落落的。一日清晨,那厢还是依旧,光秃秃的石磙子犹如一把锁,把那边的空气都锁住了,他沮丧地闭上眼睛,他扳着指头数——听人说9是个吉利数子,竟一口气数到999,再把目光抛过去时——眼前忽刹一亮,石磙子上放出了一只箩筐。顿时,只觉得脸上发烧,心脏加剧了跳动。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呼呼生风,朝西角上扑去。

离西角上还有丈把远,月儿就提前迎出来,笑盈盈地把一把锄头给他接过来,走,给我锄地去。

五月的山丹花一达连一达连地开着,抛扬在空中的芬芳在微风的吹拂下悠悠地回荡着,吸一口,五脏六腑都甜咧咧的。静寂的山野里,就只他两人,好像这一切美好的图景都是为他们设置的。

没多一会儿,他俩上到了一块离庄子不远的坡地,月儿叫它刀把地,离远像刀把,站到地里却圆圆的,像月儿丰满的臀部,地里的谷子长的有小腿那么高,绿油油的在他面前丰满的展开,令他心里格外爽荡。月儿从怀中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巾搭在他肩上,悠着点,别太快了,就咱俩,没人嫌咱锄得慢。

月儿前面锄,他在后面跟,月儿锄一垅,他就锄两垅。一会儿,他的汗水就浸透了脊背,在毒毒的阳光下明浆浆的。月儿回过头来,拿过肩上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上,脖颈上的汗水。狗金也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用指头理了理沾在鬓角上的头发。月儿仰着脸,任他擦,任他看。那双明眸,是一汪明汪汪的深潭,一下子把他淹没。腮边的两个小池儿汇集着万种风情。胸脯鼓的像两只小兔子在蹿动,结婚几年了,还像处女一样直挺挺的……

不知不觉,狗金的锄头当啷一下从手中脱落了。月儿弯下腰,给他捡起锄头,狗金的细微表情,她都注意到了,受他情感的感染,她轻轻地推了他一把,你先到地根那个阴凉里歇歇,我拔一拔地头边那一片小草。

狗金的眼色没说的,想来月儿是要办女人的事,就把脸一下扭过去。月儿叫了声,你真能出洋相,把耳朵拽展,扭过脸来。

甜细甜细的,坡面的榆树上跌落下一窜歌声:

你就是哥呀不是我的叔

跟着你再苦也是福。

妹是肉来哥是骨,

我是灯笼你是烛

东岸上的玉茭西岸上的谷,

不嫁给狗金气的我哭。

啊,你还会唱歌。狗金惊奇的叫出声来。一向连说话都慢条斯理的月儿,竟能唱出这么好听的歌——一首从她心底淌出来的歌,一首天底下只给他一人唱的歌。这太让他感动了,他的感觉,就好像眼前这把铲土的锄儿,一下子捣着了一块莹光闪闪的宝玉。他一下子跳过来扳住月儿的肩膀,那肩膀真软,软的像脸盆里的温水,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月儿的脸,你唱得真好,真好。月儿不理他,还继续把那支歌轻声吟唱。见狗金听时怪异地扯着耳朵,就停住唱歌,心疼地问,你这是咋了。狗金眼睛里或然有了水光,用手抹了抹,没甚,没甚,你唱,你唱,我是把耳孔拽大些怕声音灌不进哩。

大榆树的阴凉已蔓延到地边,像一池清水,泼他俩一身爽凉。一朵朵喊不出声的喇叭花、牵牛花、野菊花,折叠出无可猜测的缠绵,弥漫着沁人肺腑的幽香。狗金下意识地找了两块光滑的石板,放在地墙,又噌噌拽了几把蔬草垫在上面,用手虚虚,叫道,来,坐这儿歇歇吧。

月儿依着他坐下来。狗金折了一枝柳条,在手中搓了搓,抽出枝杆,做成了一枝咪儿,模仿着月儿的调儿,使劲吹起来。月儿把脸附在狗金的胸膛上,小孩儿似的往里钻,好像要钻进他的心房。喃喃着,从这会儿起我就叫你哥。

叫吧,叫吧,我是你哥,我是你哥……

因狗金是一个人,以后去西角上帮个农忙干个杂活就逐渐多起来。自然,每次去的时候,石磙子都会准确无误地给他提供信息。有时等不及了,他就贸然过去了。开先,福堂对他是有点儿磕磕绊绊的不舒服,再笨的男人也会有这个最起码的感觉。时间长了,也就不当回事了。正如在荆棘丛里劳作,起初还能感到刺疼,慢慢,也就没甚感觉了。感觉不出什么,也不须去感觉什么,有这种出处的男人不失为精家,女人摊上这门儿,那个冲天破日的劲儿,你要违她,她啥事都敢做出来。说上声去娘家了,真说不准回不回来。一扭屁股,那脸就再别想看了,一扭脸,那屁股你恐怕就招摸不上了。山沟沟里说个媳妇如晴空里捞住一条云丝。聪明的男人总是给老婆一个顺心,你知,我知,别人不知就等于一切没有发生。就好比破屋尽管有缝隙,但不塌不漏能住人就行,寡得操心。

想是这样想,福堂心里到底不是个滋味,就像长在肚皮上的疹子,虽被衣服裹着,却一挨就疼。一次,他的怒火终于融化了忍让,妻子出走两天没有回来,黑夜九点,他的步子跟着他的思路摸到狗金家,狗金家那时房子还没翻盖,他爬托着窗沿屏息谛听,从光线幽暗的窗帘上能看到月儿不时叠显的头影,听到妻子的呼吸,以致闻到妻子的味儿。他发疯似的捶打着门,狗金叔,你开开门,你开开门。月儿慌成一团,狗金却不慌不忙,穿好衣裳,在桌底找了个马灯点上,带月儿下到地窖,从容地打开地道暗口,指给月儿,我的亲亲,你就顺着洞儿走,洞口就在庄外的一道沟里,你千万不要害怕,一点事也没有的。送走月儿,他才去开门,他问福堂有甚事,福堂不答不吭,气呼呼地楼上楼下挨门找了个遍,没见人,栖栖惶惶走了。以后多次出现过相同的事,福堂总是以相同的结果而告终。月儿就和幽灵一样,他返回家,月儿就在炕上睡着了。久而久之,福堂费不上这个心思,也就不问不管了。反倒是月儿明着告诉他,我去狗金叔那儿一趟,给他洗涮洗涮。

日子水一样从鱼嘴崖流去了。

1998年秋天上冻过早,玉米还是青泡儿就霜死了,树叶、庒稼叶子在寒风中飞卷,啪啦啪啦地打着人的脸。那天,月儿急撞撞的来找他,一进门,就痛哭起来,狗金抚着她打战的肩膀,慌忙问,这是咋了,这是咋了。月儿直盯盯地望着他,咋了,我走了你咋办。

咋么,你说什么。

我们全家后天就移民到屯玉县西留寨去了。

啊,狗金一下被噎住了,半天也说不上话来,他喝了口水,眼皮一翻,猛然想起什么,那你赶快回去叫上福堂来我这里一趟。那口气不容置疑。

大约有个把小时,福堂和月儿来了,一进门,福堂就诧异地问,狗金叔,您找俺有事。

有事,有事……狗金哆嗦着,脸色发黄。月儿赶忙迎上去给狗金捋手,狗金把手抽出,摆了摆手,没病,没病。

狗金把福堂叫到跟前,老侄儿,你跟我来。福堂跟狗金走到偏间,里面放有一张木床,床下灰尘有一指厚,蛛网拉拉擦擦的,狗金指着床底,老侄儿,你帮我一个忙,你爬下去把里角的那个罐子拿出来。福堂爬下去,像狗一样把个黑色的罐子拖出来,狗金拽过来,从里面拿出一个补着补丁的袜子来,袜子套着个牛皮纸包,打开,里面装着一沓钱,有一砖来厚。狗金也没数,就递给福堂,这是两万五千来块钱,老侄儿,听说你们要走,我也帮不上忙儿,这是我多年来的积攒,我用不着了,你拿去吧。福堂眼里立即涌出泪花,钱,哪个人能用不着呀,票面一百、五十、十块、五块、一块、五毛,还有一毛……实实在在的血汗钱,这些钱在当时的价值足能盖一院房子。他这样,是图了个啥呀……想到这里,福堂砰地跪下了,狗金叔,我这两天都给亲戚朋友借遍了,才借了三千,愁得头都懵了,多亏您啊。狗金赶紧把他拽起来,老侄儿,你这是弄啥,你不该给我磕头,倒是我该给你磕,这几年,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啊。

福堂迷瞪了一下,平和地说,谁会把这当成个事啊,您老了,就得经常照应着点才对。看了看钱,又推囊了一阵,最后说,狗金叔,这钱就算我借您的了。

狗金马上说,行,行,五年后你还吧。

月儿听见二人争执,就撞进来对福堂说,你拿上钱先回吧,我留下给狗金叔把他的铺盖收拾一下。

福堂接着说,狗金叔身体有点儿不对劲,是不是阴了,你可要给叔挑挑手。

这天晚上是农历八月十七,当年月儿头一次来这儿的日历他俩又要从新掀过,月亮亮剔剔地在清丽的天空上露脸,但细瞅脸上却挂着几丝黑道儿,许是正在哭泣,清亮的光线,也失去了往昔的温馨,如把把针刺,刺在狗金心里。

晚饭还是头一次那样,吃了块月饼,喝了碗水就丢开碗,月儿回想起第一次来这儿过夜的情境,揶揄他你还要去马棚里去吗。狗金不语,缓缓地在床边把铺在床底的一角花花斑斑的毛皮露出来,拖着哭腔,你看,这是甚。月儿上前摸了摸,仰着脸问,是甚?狗金抹了抹眼,是那三匹马。生产队解散后,大队就把它卖给县里的一家收购站,我知道没好,可也没办法。过了两天,我匆匆赶到那家收购站,买回了这三张马皮一直垫在身下,今晚,就还让它们拉咱一程。

没有直奔主题,先是像没有见过似的对视了他阵儿,月儿从狗金涩拉拉的额头摸到几乎秃光了的前脑,悲切地说,狗金哥,你可不敢再犯傻。

嗯,哥从来就不犯傻。狗金说着就用了把暗劲把月儿拽过来,月儿觉得把骨头都搂碎了,啊呦叫了声。狗金松了一下手,搂疼你了吧。月儿吸了口气,没事,再往紧处搂搂,把我骨头搂碎,好插进你身体里,合并成一个人算了。

我更是这样想……来,咱合并吧。狗金的呼吸急促了。月儿缓缓地附就过去,用手抚摸着他的肌体,他的脊背,胸膛坚硬滚烫,像刚出窑的石灰,一遇水露,就会喷发出熊熊的热量。

月儿的身体顷刻花成了一瓢温水……

这一夜,两人一眼未合,月儿一个劲地夸他60岁的人啦气儿还是那么足,脸上流汗,大气不喘。狗金微微一笑,两眼瞪得滴溜溜的,眼角涌出液体,好景过去,剩下的将是瘆人的荒凉,他这枝肥腾腾仙人掌,要从花盆拽出,甩在寸草不生的沙漠里。

狗金和月儿悲悲戚戚地过了一夜。早上,月儿将哭的黏糊糊的脸贴了贴他涩巴巴的脸,狗金哥,你要好好活,一个人难受了,就到鱼嘴崖上喊上几声,不,我最想听你吹唢呐,这儿买不到,我到外头买上支给你捎来吧。

狗金嘴唇颤动,走吧,走吧,看着月儿出了门,心一顿把头扭过去。

第二日早上吃罢饭,狗金早早地去鱼嘴崖打量,只见一辆装得满登登的汽车在西角上启动。或然,车身稍停,一个热眼的身影走到石磙上站了足足三分钟。福堂没有喊她,知道这是表达她在这片土地上全部情感的最后的一个动作。大卡车在窄窄的路面上晃摇着,看着,看着,那黄色的路面幻化成一朵谷穗,在空际里卷袭了一下,没了……

咯噔一下,狗金眼前一片晕眩,四周空寥寥的,晃了几晃,他赶紧靠在一块大石头上……

每次吹奏罢,他脑里总要忽捣起这个图景……发怔似的自言自语,拐弯了,他们拐弯了……得用她唱的那首调儿送送她……

吹得日头转到头顶,怪气,西角上的那个石磙子悠悠飞起来了,像一笼天灯来往于鱼嘴崖,这种幻觉他听人说过,只有灵魂离开身体的时候才能出现,不用问,他的灵魂该是月儿唤出来的,月儿来叫他了。他心里窃喜,不觉高叫,月儿,你落下来呗,让我进去呀。话音刚落,那石磙又回归原处,一动不动了。倒是他下面的老金狗阴阴地哼了一声,弯下腰从裤子里掏出那根脏餍餍的东西来对准狗金,好像是射击。民间有个讲究,这东西不能对人,对着谁谁就有了晦气。看来,金狗让他死的心都有了。

第二日,狗金赶到鱼嘴崖时,就见他在那儿吹奏的草铺上,铺着一堆屎,无数个苍蝇在嗡嗡,恶心死了。这可能是狗屎,但愿这是狗屎,这几年狗不吃屎了,吃上粮食也和人一样拉出来的也是这种东西。他不能往下细想,从身上掏出一卷卫生纸,把赃物收拾起扔了。边扔,边骂,该死的狗,屁股不长眼,非得往这儿屙。不料,屎块差点儿砸到在底下锄地的金狗头上,金狗气得蹦起来,咒人吧,总离死不远了。狗金也回骂,你拉到自家地里还能长棵好苗哩,拉到我这儿你是想干啥,咋不往你家锅里拉。

狗金没有搭理他,拄着锄头,继续忘情地吹奏,突然一阵臊气,平时连路都走不动的金狗竟然像魔鬼一样旋了上来,狗金还没有反映上来,唢呐嘚啷一声被夺去扔在地上。一回头,在崖边滚着,狗金把金狗甩在一旁,拼命去捡唢呐,没想到金狗又朝唢呐踢了一脚,唢呐就朝崖下飞去,狗金啊呀一声,朝崖下扑去……

爹,爹,您醒醒,您醒醒呀,狗金缓缓睁开眼睛,是儿子忠平搂着他叫喊。忠平刚从市里赶回,是来看爹并专程来送金狗出院的小重孙儿的。忠平不顾命地往崖下扑去,爹跌了两丈多高,浑身是血,他慢慢把爹托起来,爹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唢呐。看到金狗还在胡骂,不禁怒火冲天而降,你好狠毒啊,我爹怎么着你啦,你怎这样害他!说着,走上前一把抓住金狗的胸脯提在空中,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他!金狗哆嗦成一堆,斜视了一下旁边的孙子、抱着孩儿的孙媳,我……我……孙子、孙媳也不给他帮腔,孙媳反而指着他愤怒地骂,天杀的啊,人家忠平婶子在市医院把咱孩的病治好了,你倒好,在家里害起人家父亲来了!你呀,你叫俺以后咋在这世上当人哪。你,你……说着,哇哇哭起来了。

咯哇,咯哇,孙媳的痛骂惊醒了怀中婴儿,尖寥的声响犹从唢呐里发出。狗金慢慢睁开眼睛,瞳仁里眏见瑟瑟发抖的金狗,他吃力地朝忠平摆摆手,忠平放下金狗,上前抱住父亲,爹,您有话跟儿说。

狗金把全身的力气用在喉咙,儿啊,听爹的话,不……要惹剥他,别……报警,别让……他赔咱什……么……都在一疙瘩土上,都还要……要在……这土里吃……拱哩。

狗金的胳膊颤巍巍伸着,忠平知道父亲的意思,就把唢呐放到父亲手里,狗金使足了平生力气,拿起唢呐,腮帮子微微鼓动,唢呐温顺地摇了摇,嘴里涌出了一团血沫,像山上刚开的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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