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近大地的书写
——读叶梅散文集《根河之恋》
2018-11-13◎杜李
◎杜 李
以小说写作名世的叶梅,如同一位安泰的行者或文化的游侠,行走在祖国少数民族聚集的深山老镇或田野村舍,并由此开启了她散文创作的旅程。散文集《根河之恋》,既是她袒露性情的跋涉,也是她追索根脉的探究,有着质朴的思想和温暖的情意。
叶梅的行走从恩施开始,无论出走多远,也走不出恩施的记忆与经验。哪怕是陵水街头的一盏小灯,就能立马回想起插队时用过的油灯,从而觉着这异乡小城好生亲切;在安溪茶史馆,耳旁却回响起恩施的茶歌;或者楚雄街头的一碗红汤面,有着久违煮过心的味。乡愁是人类深层的精神心理需要,是在客观现实中对归属的遥望与企盼,是对自我身份的肯定与认同。故乡的土地,是生命的启程,是路途的挂念,是最终的归宿。恩施的山木草虫与民情风俗,在叶梅的散文中渐次转换为独特的审美意象,传递着无法割断的故土情丝。不论巴东儿时的记忆还是恩施生活的回顾,不论峡江的变迁还是清江的传奇……乡愁一如身上的波浪,因思念而颤动。叶梅的散文和她的小说一样,或隐或显地浸润着恩施的性格气质。然而,从哪里来?到何处去?却是一个广泛而深入的哲学发问。叶梅在散文中不囿一域,而是深入各民族边疆,关注各地民间生活,希望能在边缘活力的找寻中觅得各民族各区域间生命的意义、自然的交流以及感动的所在。好比她对大兴安岭根河的留恋,叶梅留恋这条河,更喜爱这个河名。“根河”之“根”,道出了叶梅散文的精神价值理想。不论行旅还是屐痕,叶梅散文很少对自然景观作感性抒发,更侧重历史人文的理性观照,在爬梳与勘察中代入个体的思绪焦点与思辨阐发。如同虔诚的朝圣者,叶梅在渗血的行走中,没有宣泄的泡沫,没有闲适的观光,也少有自我的呈现;她用切身的体验和性情的文字,为我们提供审视世界的细节或审视信仰的方式;她对民族文化基因的深入洞察与对民族历史根脉的多维追寻,在朴素的叙事经验中彰显出强大的文化动力与情感动力。难怪蒙田、卢梭也热衷于以行走来作为写作的纲领。
叶梅和普里什文一样,有着对自然“亲人般的关注”。不论神农架的赞美,还是九畹溪的歌吟……叶梅体察入微,细致观摹并精到描写,在融入与倾听中感触并激活它们的生命、性情与灵魂。即便是巍峨的玉龙雪山,在叶梅的眼中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去止不敢自由”(郑玄《周礼注》)。叶梅散文隐含着对自然的敬畏与虔诚,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人与自然,相生相护。“人类对大自然的探求从来没有停歇,但敬畏之心断然不可无,只有谦恭地聆听它们发出的声音,读懂它们的表情,才能求得彼此的和谐”(《听茶》)。叶梅散文有着强烈的生态伦理,更有着浓郁的生命意识与人本关怀;将鄂温克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欢快盛景留存心底,对张正祥不惜生命代价保护滇池生态的事迹给予高度赞扬……而当遭遇雾霾肆意袭击或生存环境坍塌时,叶梅又有着强烈的忧患与批判意识,甚至忧虑那些不得不在雾霾中奔行的人群。然而,伴随着人类中心主义的偏颇和狂妄,认知体系的发展和依存关系的转变,人与自然间的丰富含义越来越稀薄,叶梅在智性的追问与质询中给以振聋发聩的警醒:“如果将来有一天没有了雪山,河流就会干涸,土地上的庄稼树木就会干枯,人呢?该往何处去?我们如何才能走向未来?”(《三朵》)叶梅不是在演戏,而是努力在还原与自然相处的内心真实,将自己融入自然其中,并“借助文字的力量在大地上播撒绿色,呼唤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手段。文本内的生态意识,既是对诗意栖居的追寻,也是对生态危机的峻急呼喊和温和劝诫”(葛红兵语)。人与自然相处的隐喻,是人伦秩序的回归。生命与自然声息相通,文学与自然紧密相融,既是叶梅文学伦理和生态伦理的美丽谐振,也体现了叶梅散文的广阔与价值。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叶梅徜徉山水,走向最原始本真的快乐,以寻得精神的寄托与慰藉及内心的平衡与安宁,并在感知中注入自己的人生感慨与理性思索,从而赋予形而上的自然、情感、哲理的融合统一。散文是一种与感觉同构的知性思考与情感抒发,只有细腻的叙述伴以性情的流露,才能实现文学叙述与生活本相的一体化。叶梅以赤子之心拥抱山水、生灵、人间,用真率隽永的文字记录下对生活对时代的真切感悟,交织着不同地域的精神位格与不同民族的神情气韵。叶梅审视的立场是端正的,是美好的,即便回忆过往的经历或晦暗的岁月,也没有凛冽的悲情控诉或阴郁毒怨,而是从另一个侧面去发掘其背后的温情暖意。好比作为下乡知青插队,对于这段“伤痕史”,叶梅却满怀温情:“你们将人间质朴的爱和善给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让她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生活的感激。”(《幸福二队》)不同于很多女性散文的私语呢喃,叶梅散文有着开阔的视野和宏大的情怀;虽是个体经验的记忆,更是内心超越的沉淀。
或许是小说家寻微探幽的思维习惯,观物看景,叶梅善于从历史的视角去发掘或思考。在后渚铺古渡“突然感到心旌摇动,那一片沉默的海滩让我久久难以离去,一种莫名的牵挂让我打算细究这海滩的从前”(《公主渡海》)。世人只需知道生活,而作家还需懂得怎样去生活及生活本身的意义。历史虽是一种过往的存在,却或深或浅地影响着我们的行为方式或价值认知,对历史的寻访也是对当下的关注。叶梅从历史出发,既没有陷入沉疴史料的陷阱,也没有像其他小说家或影视编导那样任意“戏说历史”;好比她散文中的空间形态,不仅着眼有形的形象,更在于无形的意蕴;不仅描述现实空间或亲历生活场景,还有看得见的背后所隐藏的看不见的辽阔与丰富。叶梅没有遵循传统的路数,没有凭借现成的经验去链接历史或图解时局,而是以鲜活的生活具象和纤敏的艺术感知去书写所见所感的地域时空,字里行间能随时触摸到作家灵感的激发或内在体验的活力。叶梅的历史视角也就有了丰富性:有官修正史也有稗官野史,有民间传说也有童话故事;于是,叶梅在《元史》中查询泉州海上丝路,在鄂尔多斯回想张果老与鲁班的传说,在玉龙雪山想到三朵与哈巴兄弟大战魔王的传奇……既写出了内在活力及其所构成的张力,又制造出了耐人玩味的阅读效果。
从故乡到他乡,从今天到明天,从现实到历史,从物象到灵魂……每到一处,叶梅都通过第一手采访与体验,用行动挖掘真实,用在场替代缺席,用细节抗峙空泛,借助非虚构写作的实录手法,注重直接经验的呈现,尊重各民族区域不同生活方式的原生态,以平实的话语切入生活的肌理,以普通人的视角去观察和还原当时当地的生态环境、文化习俗、生存状态及人物命运。叶梅不仅是讲述者与观察者,更是参与者与体验者;她触摸到真实的生活和切实的糙面,让“非虚构”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让“自然态”成为一种切实的还原。自卡波特《冷血》开始,“非虚构”致力于探索文学创作新的可能性,展示作家对现实的介入和关注。而作家只有在场,从幕后走向台前,实实在在地介入生活,才能真实具体地反映出生活的日常与真切的思考,才能毫无隔阂地看到剥离诗意之后的图景裸裎。生活本身的传奇性早已超越了故事,经历或经验本身也会自行发酵,产生叙述的内爆力并引发无限的阐释性。一个伟大的时代,文学不能缺席,作家不能缺场,如同法兰西变革与巴尔扎克、雨果。叶梅的散文书写,其实更是一场关于文学的行为艺术展演——扩展生活的经验,贴近大地的书写。
风格即局限,每位作家都在属于自己的性情里写作,叶梅的散文和她的小说一样,注重技法的灵活多变,并不断尝试新的话语方式,兼容、吸收、借鉴、融汇各种文体的长处以寻得最自由的表达和最彻底的挥洒。摘花飞叶,杀人无形,没有一定的修为与境界是难以臻达的。如此一来,也造就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如同叶梅小说的散文化倾向一样,叶梅散文呈现出小说化倾向:以文学的目光和感情同边疆与自然对接,在若隐若晦的真实与若即若离的感觉中,注重直接经验的呈现,文学与现实的互映互彩,并借助于小说的笔法,在历史寻幽与经验感知之间寻得表达的深刻与力量。
刘亮程说:“我喜欢慢事物。所谓慢,是我们对待事物或事物对待我们的一种态度:彼此珍惜与挽留。我希望我的文字是慢的,仔细的,是停下来细观慢察的。我喜欢那些停下来不动的句子,事物被文字捕捉到。”在工业文明飞速发展和城市进程轰轰烈烈的今天,人类和时间进行着激烈的竞争,急速冒进的步伐忘记了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企图在时间上脱离自然,但终究还是无法彻底摆脱自然,再发达的文明外衣也无法掩埋与自然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叶梅从喧闹的首都走出书斋,走向边疆,走回自然,回归自然的节律,一边行走一边审看自己的面相与内心,让灵魂找到坐标跟上脚步,在与自然、历史、人文、现实的多种对话中重新认识并定位自我——“我知道我来过了但却远远抵达不了这河的深奥,我只能记住这些人和这些时光”(《根河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