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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晓苏乡村题材短篇小说的叙事伦理

2018-11-13魏佩琳周新民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伦理传统

◎ 魏佩琳 周新民

湖北作家晓苏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其中短篇小说的创作量最为庞大,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学城生活的系列小说,主要反映大学内部教授学者们在物质化时代下的堕落与迷失;一类是乡村题材,被称之为“油菜坡系列”,书写现代化转型下乡村人民的生活情感变化。从整体来看,晓苏的乡村题材短篇小说故事性强,最具有生命力,成就也比他其它类型的小说要高。这一题材的小说,具有浓厚的伦理色彩,晓苏在艺术化的叙事背后潜藏着他对于不同伦理观念的判断与思考。以第一人称主人公的叙事视角进入故事,暗含着对传统乡村伦理的强烈认同;以旁观者视角,同故事主体保持距离,则以局外的身份对失序的现代伦理进行反思;甚至,在两者的缝隙中,作者试图调和两者的伦理关系,展现生命个体的独特伦理认知。晓苏的叙事中蕴藏着对于当代伦理秩序的理性思考。

一、认同:传统乡村伦理

晓苏成长于鄂西北小山村,具有深厚的乡土情结。“油菜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生命从那开始,我的早期的营养是她供给我的,自然,她在我生命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菜花,还有那里的人,在我离开多年后还一直闪现在我的脑海中,这样一个大的自然环境,还有其中所蕴涵的人文环境将会伴随我的一生。”传统乡村形态下的伦理环境影响着作家的创作取向。在创作中,作者时常以第一人称主人公视角进入到故事中,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无限缩短。“我”已经不只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而成为了作者的心灵投影,传达着对传统乡村和谐人伦情感的认同与眷念。

传统的乡村社会是以血缘为纽带连接起的亲疏网络,以家庭为最小的单位向外辐射,其中衍生出最基本的伦理准则,如儒家所强调的“仁义礼智信”,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具有强大的社会规约作用。忠义、孝悌、诚信等等诸如此类的传统文化品格也由此诞生。在传统的孝道观上,表现得最为典型的就是《麦芽糖》,在小说中,“我”虽然是一个没出息的农民,挣不到大钱,只能守着祖辈的一亩三分地过活,但是“我”却格外地孝顺,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爹挠背,在窘迫的条件下依然每天给爹蒸蛋花,相反同村事业有成的三个同辈,名利双收却毫无孝心,一个不回家给亡父立碑,一个嫌弃挤对父亲,一个让父母以死相逼。有出息与没出息,孝顺与不孝顺之间的对比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这里,我想着力展示的,是人们内心深处望子成龙的理想与儿孙绕膝的愿望的矛盾冲突,表达了我对传统农耕文明的凭吊和对古典家庭温情的呼唤。”没有出息的“我”承载了作者的最终寄托,是对农业社会传统老有所养的乡村伦理追寻,企图回归一种天然和谐的人伦关系。而在《卖糖记》中,则展现了传统的乡村伦理中的信义观对个体的影响,小说的主人公“我”虽然做过一些始乱终弃、贪图小利的事,但是最终以诚待人,以最后一次卖糖为契机弥补种种过错,得到了谅解甚至是收获了他人的真诚,传统的乡村伦理弥合了人与人之间的裂痕,使得简单的买卖关系变成一种温暖的人情关系。《糖水》中,则用了一种回顾式的叙事,回忆年少时物质匮乏年代,一杯杯糖水给“我”的生活带来的甜蜜与酸涩。奶奶对嗷嗷待哺的“我”喂糖水,大饥荒年代奶奶瞑目前喝上一杯糖水,闹矛盾的表妹不计前嫌给我喝糖水,姑妈在我生日时给我冲糖水,关于糖水的记忆纷至沓来。糖水所承载的是故乡里的一段段传统的伦理亲情,是亲人之间的相互关怀和温情的爱。《走回老家去》这篇个人经验痕迹明显的小说,展现了主人公一种强烈的“归家”意识。作者在小说中刻画了一个一定要辗转“走”回家的老人,虽然现实中的老家已经被转让,但是“我”坚持徒步去老家,对“我”而言只有“脚踏实地”地走过,才能记起曾经的亲朋好友,才算是真正的归家。对归家过程的执着,其实是一种被刻在血脉里家族伦理观的驱使,家是由一个个熟悉的人与情共同构成。

从乡村长大的晓苏深受传统的乡村伦理浸染,他的叙事视角的选择隐藏着他的伦理认知。以主人公的叙事视角展开,作者刻画了一个个注重传统伦理,依恋乡土的形象,深入到故事中,暗含着作者的叙事姿态:对传统乡村伦理的认同。梁漱溟认为中国是伦理本位的社会,“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与之人,随其亲疏厚薄,莫不自然互有应尽之义。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亦即其相互间底一种义务关系。‘伦理’之‘理’,尽正在此情与义上见之。”

伦理乡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村形态,晓苏对人伦情感的着重刻画,体现一种对于传统价值观的回归。

二、审视:失序的现代伦理

若果说传统的乡村社会是保持一种稳定和谐的人伦关系,那么现实的乡村面临着传统伦理秩序的全面崩塌。土地的荒芜与凋敝,青年劳力外出务工,空巢老人与孩子等等,乡村社会稳定的婚恋观、财富观甚至孝道伦理都受到严峻的挑战,物质欲望的膨胀与不良的风气正在摧毁着乡村人伦观念,古典的乡村正在摇摇欲坠。晓苏不得不直面乡村的现实,他再也无法以主人公的视角融入到乡村社会中,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对失序的现代伦理进行审视。

作为旁观者的叙述者,同整个故事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常常被设定为一些回乡者。《侄儿请客》中就通过一个回乡老者的视点展示了过去故乡的记忆与现实中故乡的反差,表达对现实故乡的种种不满与失望。“回想那个时候的油菜坡的确非常可爱,人们都勤劳善良,热情大方,尊老爱幼,民风真是淳朴极了,不管你走到哪家门口,都会有一股浓浓的乡情扑面而来。可是这几年,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年轻力壮的都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人。田里看不到庄稼,路上的野草倒是长得比人高。农户人家的大门差不多都是关着的,从门口经过想找一口水喝都难。偶尔也能碰到几个中途回家的打工者,他们脸面枯黄,目光灰暗,行色匆匆,神情焦虑,看上去都像是想钱想疯了。”作为叙述者的“我”的声音与作者的声音重叠,对于乡村的评价传达着作者对于现代乡村萧条、人情淡漠与精神颓废的心痛。到了《柳幺》中人情完全裂变,老华是一位教师,出于好心,春节用自己的年终奖买年货发给乡亲们,可是“我”作为老华的妻子是不太赞成的,“理解他的,可能会说几句好听的话,说他热爱家乡,眷恋故土,不忘乡情;误解他的,兴许还会嘲笑他,说他显富,说他摆阔,说他作秀,嘴损的没准儿还会骂他神经病呢!”而结果也确实同“我”的预期一样,老华被坏痞子柳幺贬损,还被骗走两万块奖金。作者通过局外人“我”的视角叙述着老华被欺骗的种种更加凸显柳幺的奸诈狡猾。乡村不再是一个淳朴的桃花源,反而是一个夹杂着流言蜚语与丑恶欺骗的大染缸。晓苏利用城里人视角,由城入乡的观察,其实投入种种自我的情绪,对乡土伦理的丧失满含痛惜。

另一方面,叙述者也常常被当作“挽救者”出现在小说中。《农家饭》中,“我”是县城的一个领导,好心出钱资助三个表嫂开餐馆解决生活出路,结果在三个表嫂在利益之争中亲情关系破裂。《帮李风叔叔的忙》中,“我”是一个镇长秘书,帮助李风叔叔讨好他老婆,“我”每次都费九牛二虎之力帮忙,最后周密还是出轨和叔叔离了婚。《看病》中,“我”是一个局长,好心帮助老乡进城看病,结果老乡借“我”的名头干违纪的事,“我”倒成了冤大头。从善良好心帮忙者的被欺骗,这一叙述中,能看到乡村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美好的亲情关系被市场经济下利己主义风气所摧毁,和谐的家庭关系因物质欲望而破灭,正常的秩序也被关系社会中的权力崇拜所打破。晓苏所设置的“挽救者”立场,包含着一丝能够拯救乡村伦理的希望,但是在乡村的现代化进程中,新的伦理关系已经取代了传统的伦理关系,以自我为中心的利益观迅速膨胀,呈现出一种失序紊乱的伦理局面。所有的帮助都成为一种徒劳的努力,作者在不可抗拒的社会伦理变化中流露出的是无可奈何与哀叹。

三、调和:伦理与道德的转机

在晓苏的叙事中,传统的乡村伦理与失序的现代伦理不完全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在两种伦理的调和中呈现出个体独特的情感经历,彰显出人作为个体生命的独特伦理感知。刘小枫认为,叙事伦理学是“通过叙述某个人的生命经历触摸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该遵循的道德原则的例外情形,某种价值观念的生命感觉在叙事中呈现为独特的个人的命运。”关注个体的命运和个人生活的深渊,其实也正是在晓苏的小说创作所表现出的人性立场,它既不是恪守传统的伦理规范也不是沦陷在失序的现代伦理中,而是在两者的缝隙中舒张出对于人的尊重与理解。

晓苏在乡村题材的短篇小说中,常常有大量超越常态伦理的悖德叙事,描写不正当的性关系,这种看似欲望化的表达中,其实传递着作家的人道关怀。在《我们的隐私》中,长期在外务工的“我”得知老婆有了相好,虽然十分气愤但却并未责怪,反而同情老婆在家的孤单寂寞,觉得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可以理解的。而我在外也结识麦穗,抛下之前的忍耐与克制,同她在外做起了夫妻。在叙述者的内心自白中,丈夫对于妻子出轨的理解,以及对相好的爱护体现了人性中的善。作者对于两地分居农民工夫妻性生活困境的观察,投注了超越一般意义上的伦理关怀,人与人之间的宽容冲淡了传统道德观的教条,让原本尖锐的伦理冲突化为一种善意的呵护。在小说《桃花桥》中,光棍红领因为家境太穷一直讨不到媳妇,也拖累妹妹没有出嫁。他的内心充满着对于女人焦灼的渴望,而妹妹也深知哥哥的难处,主动勾引怀春的丈夫,让怀春投入哥哥的怀抱,两人都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这种超出传统伦理观念的“勾引”不是出自于个人性欲的满足,它被施加以“舍己为人”的色彩,弱化了道德的审判,转为对个体生命困境情理上的理解。而在《松毛床》中,则将这种悖德叙事发挥到极致,六十岁的老碗讲述了一段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为了爱同知识青年马绳一夜情,被发现后乡村教师刘龙背了黑锅,老碗为了安慰刘龙献出了身体,最后老碗又怀着刘龙的孩子嫁给了光棍朱幺,老碗虽说与三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但是在作者笔下绝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反而是重情重义的女子。晓苏的叙事突破了传统的性道德,回归到生命的本真,平衡了个人欲望与情义理性,书写着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

不仅仅是超常态的性道德,晓苏的小说还在反常的家庭伦理中做文章。《坦白书》中,少妇唐水由于被婆婆发现自己的出轨,无奈之下向丈夫丁山写信主动坦白,但是最后坦白书却意外被婆婆拦了下来,帮“我”隐瞒了出轨事件。剑拔弩张的婆媳矛盾化解在共同的对于家庭的维护中。而在《花被窝》中,同样的婆媳矛盾,显得更加曲折丰满。秀水担心婆婆发现自己出轨的行为,告知打工回来的丈夫,惶恐不安,制定了一系列讨好婆婆的计划,把分家的婆婆接回来,细心地布置房间,最后得知原来婆婆年轻的时候也有一个相好,紧张的婆媳关系因为这一个彼此间的秘密变得和睦。作者有意将婆媳之情转化为两个追求幸福的女人之间的理解,将传统乡村伦理中的婆媳之争转化为女人之间的友情,传统的伦理在现实的语境中发生了变化,这种奇妙的组合迎来了伦理的转机。甚至在2017年的作品《父亲的相好》中也展现了一种非同一般的家庭伦理,父亲与李采之间的婚外情,本来应该是一家人的困扰,母亲也因此久病卧床,而在母亲和李采一场暴力和解下,母亲也恢复了健康,最后一家人都接受父亲的相好。激烈的矛盾冲突最后化为人与人之间的宽慰,李采的出现虽然破坏了家庭的和谐,但最终促成了家庭的和睦。作者在处理以家庭为中心的伦理关系中,既没有秉持一种传统伦理叙事中家长式的态度,而是在维护家庭伦理中置入了更多反传统伦理的因素,但是却符合一个现代人的生存尊严与需求,在这样的两者之中,个体独特的生命的魅力得到释放。

随着时代的变迁,当代的伦理语境十分地复杂,人类生存的伦理秩序已经不能再用二元对立的模式进行思考,而是处在一种多元的模式之下。新的伦理秩序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旧有的伦理秩序也不能完全解决生活中的困境。无论作家在叙事中对传统的乡村伦理怀着多大的缅怀与留恋,都无法忽视市场经济体制下伦理认知的变迁。但是在晓苏的叙事中,隐约闪出一种传统伦理秩序的顽强,其中对于家庭观念的高度认同,让人不会在性欲中堕落而丧失责任感。传统的伦理秩序在与现代的伦理的碰撞中,晓苏着力展现着传统伦理存在的积极价值,引导人们在混乱的秩序中重新构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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