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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广之恋

2018-11-13何尤之

连云港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树林姐姐爱情

何尤之

关于爱情,她说有慕情和依情两种。她发明的词儿,我们没听说过。她的爱履历程就这么在慕情和依情中穿梭着。她这么区分,当然是有依据的。依据就是她自己的感受。她因此而慨叹,爱情啊,你姓什么?

她的这种划分并未得到我们的认同,因为对于爱情,我们都有感受,都有自己的标准。她仍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评判。事实也是如此。自然界的东西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包括爱情。我们否定不了她,她也不在乎我们,自行其是。

她的爱情是从乌广出发的。乌广是个小村庄,她姐姐嫁在乌广。那时她才十八岁。花一般的年龄,花一般的梦幻。梦幻里鲜花绿叶,青山秀水,还有梦幻少年。在乌广时,一个卓尔不群的少年,闯进了她的梦幻,在她即将启航的青春路上,立下了第一座丰碑。她的梦幻从此缤纷多情。

姐姐家住在村庄的最西头。四周是浓密茂盛的庄稼,村庄盘坐在郁郁葱葱中。姐姐家的西边是乡村小路,细细窄窄的,一些青枝绿叶正疯狂地挤占路面,小路更显瘦弱。越过小路,是树林。树很高,树冠遮天蔽日。静谧的林荫。天然的公园。树的名字她叫不上,但很喜欢。每次来乌广,她都去树林里走走,鸟语花香,枝繁叶茂,染遍了她的少女情思。树林几成她的后花园,来随心,去随意。

再往西,约莫二百来米,出了树林,一条小河横亘眼前,从北向南,溪水淙淙。“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她应景而唱,浅浅的笑泗溢在姣美的脸庞。

走出树林,坐在河崖上,她对着溪水发呆。水面上,一群野鸭在游走,鱼儿在水底浅翔。一阵清清的笛音,驭风而来,如一叶细细的舞动着的丝带,在树梢上起伏,在水面上飘荡,徐徐潜入她的心境。她轻轻合眼,由着丝带把她缠绕。《芦笙恋歌》。她听出来了。缠绵悱恻的情歌,满满的浪漫和温情,她不由得心醉。阿哥的草原。阿妹的河。鲜花,蜜蜂,秋千。画卷在向她展开。

笛音荡着秋千,她睁开了眼。但见一少年,手执绿笛,悠扬吹奏,从容而淡定,尽情演绎着恋歌,已然忘我,任风轻花香,任枝摇叶晃。她就在少年的视线内,但少年始终未投来一瞥。少年吹着横笛,目视远方,沉醉在柔情的旋律中。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眉清目秀,俊逸若仙。她专心注视少年,欣赏他的神态。优美的七孔笛音,闪电般道道飞来,搅动她心底的波澜。她有些手足无措,一颗芳心无处安放,腾扑如鹿。

少年陶醉了,或是执着,执竹笛为画笔,反反复复中,绘声绘色,乐曲圆润自如,波浪翻滚。接近尾声时,但听啊的一声,少年惊醒。循着尖叫的方向疾跑。有人落水。少年扔下竹笛,跳入水中,将她拦腰抱起。她似乎昏迷,偎在少年怀中,许久才苏醒。没事吧?少年欣喜。谢谢。她猛地推开少年,裹着湿衣裙跑了。

并没有故事发生,只是一段插曲。再听清清笛音,或闻朗朗书声;再见清瘦的身影,或睹陶醉的姿态。她远远地,不再走近。咫尺间,她选择了躲避。而一颗芳心难以驾驭,少女的情怀珍藏着心事。每次来乌广,她仍漫步林荫,却不与少年邂逅,再没有。

那次小小的诡计被姐姐识破了。她会游泳,姐姐知道。故意落水,昏迷更是伪装。姐姐认识那少年,说那可是鸿鹄,学习优异,知书达礼,将来要展翅远飞的。姐姐是过来人,猜中了她的心思。顾及她年轻的自尊,姐姐只给了少年很高的评价,却不说她与少年的差距。她懂了。君子好逑的,未必就能采撷。一见钟情的,仅仅是一见而已。她暗藏了倾慕之情,若远若近地幻想着。来年秋天,果如姐说,少年考上了河北一所大学。这一次,姐姐没猜中她的心思。姐姐以为不过是一场不着痕迹的邂逅。殊不知,爱的初体验已印在她心中,烙下了深深的辙痕。后来再来乌广,她仍会站在树林里仰望,透过浓密的树梢,去寻觅鸿鹄的身影,在落寞与惆怅中踏着夕阳归去。

她没有考大学。姐姐那句话戳伤了她。少年是鸿鹄,她便为燕雀了,何必不自量力?几年后听姐姐说,鸿鹄定居英国。她庆幸自己当初的燕雀之志。

毕业后,她嫁了。

男人是她高中同学,恋爱在毕业之后。读书时她的心落在乌广,那片树林里。脑海里腾飞着鸿鹄,什么鸟儿也飞不进来。后来鸿鹄在脑海中渐渐淡逝,一只只燕雀才趁虚而入。

身为燕雀,择偶不能异类。她很现实,不好高骛远。她开始投身爱情,现实里的爱情。原来爱情就是两个人的游戏。两个人有了爱情,便有了全世界。你是东半球,他是西半球。合二为一时,无视一切语言,无视一切存在。所有言语都淡而无味,所有存在都失了血色,唯有爱情。

她带男人去乌广,去那片树林。她想和那段邂逅永别。邂逅如一支美妙的音符,不时在她心底吟唱。林荫道是神话般的意境,由着她的情思流放。这是心理活动,男人并不察觉。她张开双臂,仰着头问男人,浪漫么。男人说没感觉,很平常的树林,乌广有,别处也有。她想也是,这树林有何奇特呢,随处可见。只因生在了乌广,只因有了邂逅,树林才因而浪漫。

她结婚了。她承认她是爱他的,起初。否则,她不会嫁他。但爱情是个虚拟的事物,有一定走势,如同股市的大盘。爱情挟持着她,步步冲高,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一度为燕雀的爱情而陶醉,乃至于拒绝了所有的偏见和反对,把爱情推上了巅峰。

爱情到了涨势最高点,便开始回落。这是他和她都不愿意看到的,就像股民不愿股市走低一样。可是,没有永远的熊市,爱情也不会永远保鲜。爱情是一场泾渭分明的流动,泾水雄起时,渭水尚是些暗流。渭水强势了,泾水便开始衰退,直至混浊不堪。家事琐事工作生活混浊了,爱情便被湮没在茶余饭后。

爱情是传说,是风,是个过程,或是其他。她说不清。也许什么都不是,爱情就是爱情。有多少世相万千,就有多少爱情万种。她被笼罩在烟雾里,叩问爱为何物。

算了,不谈爱情,让它随风而去吧。她本想凭着依情维持着婚姻,但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后来她掘开了坟墓,把爱情和婚姻一起埋葬。

她开始单漂。她进了建筑公司做会计。我们认识了。

我们都是会计,是同事。对她的感觉就是开朗,爱说爱笑。普通话,广东话,乌广话,夹杂在她的话语,很搞笑。她不很漂亮,但也漂亮。刘海包脸的梨花头,是那么地清纯。蔚蓝的连衣裙,走成海水中的蓝鲸。或是白底绿花的旗袍,典雅,端庄,且妩媚纤细,尽现大上海旧时的风尘。

除了专业,她最喜欢在工作之余聊聊爱情,尤其和我。我是财务部唯一的男性。爱情是什么呢?她问我。无须我作答,她摇摇头,一笑了之。

我是个比较单纯的人,很少去考虑爱情。结了婚,守家度日,生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她莞笑,说那是生活,与爱情无关。是的,这是生活,没有爱情。我思索着。你拥有的是生活,你的爱情呢?她这么问我。那,你呢?要生活还是爱情?我反问她。她得意地扭扭头,鱼和熊掌我都想要,不可以吗?她看着我笑。当然可以,谁说不可以呢?或许,这才是生活的本色。爱情是生活的调味品。她低头窃笑。没有爱情的生活,是一杯淡而无味的茶。她大喝了一口茶,下班喽。拎起红色坤包,笑着离去。

做建筑这行的,大老板不多,小老板不少。挂靠别人资质,接点小工程,就能万万地赚。不消几年,便也人五人六地做了老板,车房自是不在话下。车是豪车,房是洋房,存款在八位数。她收获了不少老板的谄媚,如一支支狂乱的箭。她拂了拂衣裙,一笑而过,连逢场作戏都不赏脸。那些飘着动听音符的箭,纷纷坠落。

素质不错的也有,工头里百里挑一。比如黄总,就有点白面书生味。话语不多,看上去斯文。黄总来财务部结账,认识了她。她的专业和热心,感动了黄总。遂以工作为由,请她吃饭。她并不拒绝这样的宴请,收起骨子里的清高,世俗地面对世俗。她要生存,就得食人间烟火。每次宴请,她抢着付钱,而结果都是,黄总点了菜便结账了。直到那次宴请,出现了尴尬。黄总没叫别人,两人在包间里吃饭。喝到差不多时,黄总表现得意乱情迷。她厌倦地搡开了他。爱不是做出来的。她告诉他,她只和爱情做爱。

她对婚姻若无其事,可父母着急。她是父母未打出去的牌。母亲视她为滞销产品,——她这么形容过。母亲想了几套营销策略。先是动用人脉,一波接一波。后再动员说客,一茬接一茬。起初她都婉拒,躲着说客们。后来看到白发苍苍,听到切切叮咛,她承受不起,才开始相亲。家人挑选的都还不错,她却没有相中的。理由是没感觉。家人都有些恼,她却不恼,嘻笑说趣,一副没个正经的样子。父母也执着,接连推出几套预案,都未把她营销出去。没有她相中的。姐姐问她,是不是有人了?她摇头,有那好事能不让姐姐把关么?

自然不乏仰慕者。药厂的大区经理,钞票多的如A4纸。每从外地回来,都请她吃饭。她迟疑过,难以抉择。我爱的,爱我的,这不是文字游戏,是本位主义与利他主义的本质区别。她吃不准,问我,我也说不好。鞋子挤不挤脚只有自己知道。她和大区经理吃了几次饭,便不再应约。胭脂味太重,给钱烧的。她讨厌油光可鉴的男人。

她的爱情又多了条件。她似在雕刻爱情,雕刻理想的爱情。每一次的恋爱,都是对爱情的精准校对。

我们也为她着急。一个人的生活,会多么孤独,多么无聊,多么多么的多么。对她来说,会计上那点事儿,做凭证,填报表,都算不上事儿,做起来很轻松。可工作之外呢?没有家庭,没有爱人,心中话儿与谁说,快乐痛苦和谁分享。幸好我们从未见她忧愁,天生的乐天派,要么说说笑笑,要么哼个小调。嗯,她爱唱歌,会唱很多歌。去了KTV,她是麦霸,能唱个半场。笔直地站着,圆润地唱着,一副人民歌唱家的姿式。她唱的那些歌,我们从未听过。唱歌能忘乎所以,也许工作之外她就是这么打发的。她擅长记歌词,会唱的歌,歌词从头到尾都记着。我们记不住的歌词,问她必得。曲库啊。我们怂恿她,去央视的开门大吉试试身手。她不屑。好好的歌,让开门大吉糟蹋了。我们愕然。她说我能记住歌词,并非刻意而为,是因为歌词和旋律的抒情和优美。你若用情演绎,用歌词去抒发情感,歌词自然就记住了。至于开门大吉,好端端的音乐捯饬成含糊不清的门铃声,那是对音乐的不敬重。我们更加愕然。中央台的金牌栏目,原来也是可以质疑的。而且我们唱歌,不谈抒情,吼吼而已。

她常去乌广。她喜欢去。我们也去了,认识了她姐姐,还有小路,树林和小溪。姐姐很热情,能弄很香的饭菜。饭后,我们去树林。树梢映在艳阳里,金花四溅。阳光落在林荫道,灿黄如灯。她进了树林,便罔顾一切。要么倚树独思,要么深情歌唱。每一颗树都听得入神,一枝一叶都浸泡在她的歌声里。

一份完整的爱情,应当包括慕情和依情。她倚着树,仰望蓝天。慕情是爱慕之情,产生于爱情初期,是爱的花期,甜蜜,魅惑。到了爱情中后期,慕情渐渐落幕,依情渐渐展开。依情是爱情的果期,瓜熟蒂落,一切归于平实,彼此依恋,彼此依赖。她对自己的这份坚信不疑。那么你呢,喜欢慕情还是依情?我问。她看着我笑,能混打么?

后来,她恋爱了。她尊称他为老师。他们怎么认识的,不清楚。我们对她的恋爱并不看好。她却说这回找到感觉了。她说带老师去乌广,看到那片树林时,老师由衷赞叹,树林好幽静好浪漫。很普通的话,竟扣动了她的情弦。千古知音,瞬间觅求,慕情油然而生。她接受了老师的邀请,穿着那身蓝色连衣裙,去咖啡店喝茶。在包间里,老师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听她的故事。她是个善谈的人,讲了许多自己的轶事,以及爱好。她的爱好很多,唱歌,看书,珠算。她还拿过全国珠算大奖呢,可惜珠算快被淘汰了。老师说四大发明也快被淘汰了,依然灿烂生辉。老师幽默,她抿嘴而笑。一时兴起,她为老师跳了段印度舞,脖子摆得灵活,即拆即装似的。她的舞姿优美,一只蓝色的孔雀,轻盈地飞翔,小包间顿时风情。这是软功夫,她还有硬功夫。一条腿缓缓举起,直举过头顶。连衣裙突然下滑,幸好她及时抓住,才不至于春光乍泄。老师始终危襟正坐,感慨没十来年功夫,练不成此等硬实的一字马。

老师所言正是,她练瑜珈十来年了,网上学的。独处时,她用瑜珈打发时光。唱歌乏味了,跳舞腻味了,瑜珈练起来。这一练就是十来年,从未间断。晚上睡觉前,她要练一会瑜珈,练到筋疲力尽,练到万念俱灰,才沉沉睡去。练瑜珈锻炼了她的体质,身体也更见丰娆。

老师的欣赏,她有了欣逢知己之感,邀老师去树林小憩,散步,唱歌,或坐在河边,看着春水流。老师正直儒雅,投足举止间透露出不俗的品质。他的言谈如诗,眼前的万物都有了诗情画意。她欣赏老师,与人必提及老师。姐姐以为她找到了男友,找到了归宿。她也以为,这就是爱情,混打式的爱情。父母笑了,牵挂的心放了下来。

而爱情并非简单,尤其她的爱情。之后,她和老师的爱情开始被校偏。交往越深,爱情越减分。老师不善交际,一副清高之态。见到我们也寡言少语,颇有不屑。老师情商不高,说出话来虽然文雅,却不够世故,往往扫兴,弄得她尴尬。老师视金钱如粪土,视老板也为粪土,话语里对金钱与老板都有鄙夷,弄得她局促不安。她也视金钱如粪土,但她不视老板为粪土。把老板粪土了,谁给她发工资呢。为了这些,她和他有过认真的探讨,倔强的争执之后,不了了之。

在和老师即将分手之前,她一直苦闷着。她问我,爱情到底姓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姓,爱情就是个成长过程,从小长到大,从大长到老。她支着胳膊,抵着额头,说,以为老师是少年的成熟版,其实完全是两个版本。我的爱情,为什么就不能天荒地老呢?我说没什么奇怪的,有人百岁,有人夭折,爱情亦如此。她摇头,叹息,偶尔跺脚。爱情难道就是一个不断变形和偏离的过程么?我点头,以为是,再漂亮的面孔也会衰老,再浪漫的爱情也会褪色。她闭上眼,许久,说,我的爱情不许褪色!

褪色的爱情,她选择放弃。

好一段时间,她在办公室里都不多话。报表不平,她骂数字。凭证做错,她敲键盘。税报错了,她摔鼠标。很少见她这样,我们也不劝阻。由她发泄吧。烦恼和愁绪在她的体内发酵太久了,若长进了骨子里,她肯定要忧郁。

不过月余,她又恢复如初。和老师分了,分得很平静。老师还是那么儒雅,平静地说了分手,还祝她早日拥有爱情呢。她笑出了泪。我特么还有爱情么?我的爱情啊,是个传说。

她不再与我们探讨爱情。所有粉色的箭都被她挥臂折断,所有暧昧的宴请都被她冷语拒绝。她似乎卸下了爱情,行走在爱情之外,上班,唱歌,练瑜珈。只有那片树林,她还会去。是否与爱情有关,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时,赶上税务改革,会计工作变得繁杂,我们都把时间用在税法探讨上。她也是,天天关注涉税公众号。她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遇到好的税务知识,她转到朋友圈,与我们共享。她越发地充实,成了我们的税务专家。增值税,个税,所得税,印花税,她都精通。我们遇到把握不住的账务处理,都向她求救。她知无不言,春风得意。

而她再次受挫,是在三月之后。乌广的那片树林,即将消失,她的后花园将不复存在。说是要建高速公路,树林被征用了。她几近陷入绝望之境。每天下了班,就去树林,看着一棵棵树轰然倒地。曾经的树林,变成了一片空地。她哭了,在空地上跺脚。这个世界变化的,不只是爱情,还有整个自然界。

树林没了,她闷闷不乐,一直不去姐姐家。

一年后,一条高速从乌广通过,空地果真垒成了高速公路。我的爱情在路上。那次,她破天荒地和我又提到了爱情。没错,我笑,而且是在高速路上。她得意地点头。所以我决定,年后买辆车,从乌广出发,沿着高速自驾游。车子选好了,高尔夫2018款,十五万九。她乐滋滋地看我,仿佛已经上路了。我问她打算去哪,她说去哪无所谓,我的爱情——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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