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獾子传

2018-11-13大平

连云港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村主任光头

大平

许獾二十出头,中学毕业进大队碾米场。

个不高,四肢壮实,国字脸下部一张横向发展的嘴,上唇刚长毛。他跟师傅学开柴油机,是那台脑袋带曲烟囱的二十匹。全大队就这一“匹”,当马牛使,既碾米,又绞泥。机房坐中,南北墙各打个洞,皮带往左一拉绞泥,打造建材;反向套磙就碾米,打磨粮食。师傅姓朱,手把手带许獾干。大马力二十匹裹土挟灰,飞驰,许獾战抖半跪着,堵枪眼般给皮带打蜡。打到皮带螺钉接头蜡棒如被夺枪,“日呜”,他一个狗吃屎栽在地上。

朱师傅慌得一把拽起,见徒弟一脸鼻涕泥土,他那八寸长头毛被揪去一撮,油油的额头血汗齐淌。“不是留‘大发’么?时髦么!”大骂不止。那年正流行城里吹下乡的“大发”风,三七开,许獾鬓角两寸半,堪能扎辫。惊险过后,他依然舍不得剪去,干活扣个鸭舌帽,头脸给油烟熏得“黑里俏”,胡乱揩揩,像只刚出洞的兽物。

“柴油桶里照照脸——秋獾子出洞了!”师傅吼。

从此就“獾子獾子”地叫,不应,但久之也“嗯嗯”。惹得我们小孩子也跟着讪笑“獾子,狗獾子”。师傅当面,许獾偷眼瞪我们,黑眼珠睁圆,嘴巴咧得更扁。待老头转背打盹,便冲上来招待我们了,狂热地揣几脚。挨了打,我们吓得跑,带逃带喧“獾子,狗獾子——”许獾追撵着长啸:“X你妈!獾子X你妈!”

大队先没开食堂,随着砖瓦厂农科站碾米场的兴办,不知哪天就开了。会计蒋光头握刷把子在前,许獾拎漆桶紧跟屁股后,给大队部围墙打格刷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红漆字大而稀。不久后一天,墙上语录被创意成了小字加大字:“獾子深挖洞,光头广积粮,中国不称霸。”不知谁干的。不管谁干的,许獾得刷掉重来,账却记我们小孩子头上,见面就打。蒋光头当食堂采卖,许獾扛袋提筐兢兢业业跟着,他就像大队会计的一条尾巴。对不上账,蒋光头不停挠头,光葫芦差点挠起了毛。许獾跑回家搬来两只冬瓜,一箩豆角献上。是娘出的主意,爹种的瓜豆娘让许獾当家贼。獾子娘,蒋光头见了唤许娘许娘。许娘一张鸭蛋脸,乌黑头毛,见天梳得油光光,香喷喷,她时常踅进大队部耍。蒋光头叹官运不济。许娘就说:“你呀姓不好,人嘛倒蛮好。”许娘大队部耍来耍去,当了食堂炊事员。

那年月又困又穷,半月吃不着一顿大米饭。大队部坐落在我们小赌庄上,去大队食堂偷锅巴饭团,我们像偷油的小鼠。十有八回偷不着,因为食物被坚藏水缸肚里了,倒扣一只大缸,陶缸大锅之间,会夹住手。“偷嘴呀?好吃哇!小死害鸟们!”设下机关,暗咬银牙,许娘淡淡冷笑。獾子,是我们小丘陵地区常见动物,夜出没,偷山芋吃,偷黄豆吃,食蛇鼠,也蛇鼠般打洞。狗獾子,猪獾子,都生得黑巴溜秋,四肢短壮,皮毛溜光水滑,摸上去像浑身涂了一层油。蒋光头害头冷。许獾当上民兵,用半自动步枪打死一只狗獾,于是老蒋便有了顶护秃的皮帽。有次许獾没打着獾子,却猎得一条后腿。农民使夹子张野物,几天忘记取,一只獾被张着了,左拉右扯脱不得身。便舔,兴兴头头地舔,舔自家被死死穿牢的后腿。舔一舔,咬几咬,出血了,再舐,它涂上口水,像涂上糖,使自己喜欢舔,然后再咬。几天几夜,獾子扔下一条腿,跛着三条腿逃了。许獾提着猎获的一条毛腿,锣鼓槌样地敲着,逢人展示:“你看,玩命之徒,它是玩命之徒嘛。”

许娘没想到的是,我们也像小獾子,宁肯小手被夹生血淋漓,也要搞着那口吃的。怎么办呢?许獾命娘“坚壁清野”,把吃剩的全带回家,爹也得一口好吃,食堂连锅巴屎也不留一滴。水蛇腰的许娘一步三晃,玉腿两边“轧”,我们闻香尾随,怀疑她把剩饭团夹在了裤裆。再次扒土窗溜入,坛是坛,碗是碗,食堂空空如也。我们失望,感叹,咒骂炊事员无情,对付我们小孩子,比对付帝国主义还无情。弄不着吃的,我们肚皮饿,饿得吞口水,直泛眼白。扒柴,拾粪,在劳动间隙爬进碾米场掏米糠,掏着掏着了带糠米粒,一小把,一小把积起,脱下褂子一兜,上山煮野炊。野餐时我们惦念许獾。我问一小伙伴:“被獾子逮到,会不会打死我们?”

“他打,我们就骂他的娘;他撵,就跑。”我们生吞着糠米计议。

朱师傅用曲柄摇把摇响了二十匹,上皮带见碾米机空了“筒子”,哀叹:“小鼠为搞口吃的不怕碾死,可怜饿得扒糠哩。”他徒弟从鼻里“哼”送出一声来,骂“作死,小赌庄一班小×养的!”便撵了出来,把我们赶得漫山跑。许獾倒提曲柄摇把,满嘴问候着:“弄你妈×,一摇把劈死小×养的们!”他下回使了阴招,把碾米机磙口间隙调小,外松内紧,越旋越紧,小手伸进掏米,米粒糠皮出来了,小手掌骨生拉硬挣被留住了。直到几十年后今天,我右手中指节还有疤痕,捏拳不大灵活。

许獾跳出坏笑:“要吃得死去吧!哼,叫你小×养的残手断脚!”

我的小手出不来,小伙伴们都逃了,只剩下我。许獾一把扯住我头发,像扯新生的松针那样。我几乎残了右手,才逃出了那只兽的掌心。我们小孩子恨了许獾,却又怕了,又恨又怕,扒柴拾粪便围着大队部唱谣:

“獾娘哎——獾儿打洞要奶喝哦!”

“獾娘哎——你家獾儿打洞要奶喝了哦!”

许娘气得直跺脚。“小鬼们唱什么歌呢?”蒋光头冲獾子娘咪咪地笑。不知为什么,后者更跳脚了,跺砧板菜刀咒我们。许獾像被赤脚医生扎了一针,原地起舞,叫着“小×养的”,又提起弯柄摇把追打。

很多年后一次饭桌上,我问獾子当年的弯柄摇把,若失手打死一个小孩怎么办。村主任大人呷口酒咧咧扁嘴,说哪那么容易打死的?辩称自己的行为是时代造成的。

时代造成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了,把我们大队部的墙壁占满。铺天盖地的字纸中,乡亲们见署名“韶山卫兵——獾子战斗队”最为冲锋在前。“獾子战斗队”冲锋着,大队长被赶下了台。那天早上,碾米场黑溜溜的二十匹肚皮上惊现大字报——“慷共产主义之慨,拿社会主义柴油洗资本主义黑手。”朱师傅盯着瞅了一阵,吓得变色,正想退步走,脑袋已被扣上一只碾米的笆斗。一阵黑打,被一阵拳雨撂倒在地,老头感到老腰眼被那只弯柄摇把使老劲地亲热。

“咚咚咚,锵锵!×主席,万岁!”

“咚锵咚锵咚咚锵!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天下午,我们小学生敲锣打鼓,为大队迎来了华主席像,被隆重热烈挂上墙,和马恩列斯毛平齐。那时,提根基干民兵红棍的许獾,蹿前蹿后维稳。打鼓打得手酸,我凝视画像跟伙伴小声嘀咕:“你看,华主席眼睛里多长两个瞳仁……”一语未了,我已悬了空,两脚乱蹬挨不着地,扭头瞥见一张糠灰蒙蒙的国字脸。许獾将我提肩一把,扭送学校,声称抓住了“现行小反革命”。

“狗捉老鼠,许獾以为他是治保干!”我们骂许獾。却一语成了谶。

“大队长”改称“村主任”了,转眼,“革委会主任”换作了“党支书”。蒋光头指挥许獾,狠狠砸下“红星大队”红牌子,隆重挂上“银龙村民委员会”白地黑字匾。放了一挂鞭后,蒋光头宣布履新名单。“我宣布许路线同志——呵呵,就是许獾同志——任治保主任!”到那时大家方晓,许獾大名“路线”。乡亲们议论道:“路线?獾子他娘走了蒋光头的‘路线’……”不管怎说,许獾脱下了绞泥碾米劳动服,摇落一身糠灰进入了“委员会”路线。

许路线同志的脸迅速去黑,变白,没了糠灰的保养,倒渐渐肉乎起来,这张微肿的国字脸在路线丛中一来二去,越来越有了模样。半年后光头蒋支书把宝贝女儿许了他。那姑娘芳名蒋杏花,公主肯下嫁,乡亲们都议论:“切切,×花夜夜开呢。”据说之前在皖南山里有过一段采茶“风流小史”,我们的瓜子脸村花,带着“瑕不掩瑜”的爱他人之心,做了许治保主任的新娘。

农村联产承包后不久,许獾顺利踩着了光头岳丈的脚印窝,先干上会计,再接再厉,只用两三载时光便爬上了村主任宝座。改革开放了,我们村也改革开放了,许主任命人给村部白墙刷标语:“坚决拥护联产承包,干部群众积极性高。”占两面墙的大标语落成,许主任手拗臀后,又手托下颏欣赏,颔首道:“有点才嘛,我还照!”我们老家土话,“照”意思就是“行”。那时光的村主任什么都“照”,啥都能“行”,全村大小两千一百多群众面前,很“照”很“行”。催公粮,索提留,收农业税,又专管计生,许獾腋夹公文包,手拎茶杯,黑着一张脸登门,乡亲谁敢不恭维。

“把提留给我交了,照不照?”许獾黑着脸。

“把征购给我征掉,照不照?”许獾黑脸说道。

“照哦,村主任上门了么。”“村主任村主任”地唤着,乡亲们背后却骂:“死獾子,嘴巴长!许路线,小豺狼!”

比我们小了很多的我们村又一代小孩子唱谣:

“许獾许獾小土皇,

哎哟哎哟入洞房。

脚穿皮鞋下田畈,

满眼都是丈母娘。”

许主任的茶杯是只印有“大会纪念”钢玻保温杯,外编绿花纹“8节”线套,须臾不离手。“哟,好看呢,哪个巧妇给村主任编的?”人们欣赏着。“什么巧妇?我娘织的。”村主任有些嗔怒道。带领一干人上门索费,乡亲们倒客气着都要抢夺那杯具。“换点茶,村主任换点茶么!”不答言,村主任只把茶杯提到眼睛高度,专注地瞅,瞅那匹匹绿叶芽儿在杯水中上下浮沉。

“我这是小毛峰,别的喝不惯。”悠悠说道。

热脸蹭了冷屁股,乡亲们却都寻空往村主任家跑,不空着手往村主任家跑。植树造林,水利兴修,农药化肥,救济补贴,纠纷裁决等每一件,一地鸡毛村主任一把捋。你敢不巴结,小土皇敢给你小酒儿喝。那些年那些时光里,我们庄户人家家养的小公鸡,塘养的胖头鱼,圈养的豚子鸭呀,以及街上的桂花方片糕奶油饼干啥的,活的死的,长脚没长脚的,反正都往村长家里跑。

许獾扩建带院的大宅,材料同人工都姓免。乡亲们议论:“村主任贵府客常满,夫人玉杯酒不空。”他们俩口子皆有能——能喝(酒)能打(牌)又能干(什么呢?)。许府门前连日带夜驻满二轮三轮四轮车,夫妇俩田不种地也不弄,挂名下的责任田地,被热情的人们“责任全包”了,但油菜籽、麦子和稻谷却滚进了他家的土粮仓。夫妇迷上麻将,称为“学文件”,一百三十六号文件,硬碰硬地学,夜夜学天天学。蒋杏花进多出少,某回小“出”若干,散场时自劝自跟牌友抖呵:“切,也不过三十来斤小猪肉钱!”当年的村花坦言,“逢年过节大家都抬爱么,搞得我家肉用大缸来装。倒霉死了,红糖白糖没东西盛,吃得我两个小伢都长了虫牙。”

一对宝贝,大的女儿,小的儿子。“伢儿放学,没走几步就被人开车送到家,我问是谁,大的小的都说不认得呢。”

村主任他爹过世,祭拜他爹的孝帽打了有村村通公路长,上门下跪行磕头礼的,都悲哀而欢快走向那张横摆着的礼桌。许娘一旁嘤嘤地哭,却拿眉梢眼角去瞟着。“日子刚好点么,我儿刚出息点,死鬼你却走了么……”不太乌黑的头毛,仍梳得油光光,死了他爹的他娘似哭犹唱。

就在那一年,许村主任三顾茅庐夜登门,把我妹劝进了许家大门。许獾把近视几百度的小弟设法送进部队。老四是个懒货,我叔父婶婶面对村主任“激情”攻势,一狠心“撬包”把已订婚的三女儿嫁了他老四。最近两年,混在外省的我有时给捎些衣裳,三妹接着了直抹眼泪水。诉说男人一年到头不挣钱,不学好,在她放化疗期间都舍不下牌场——“庄稼汉,学文件,轻伤不下火线”。许獾当年给我叔父拍胸保证:“进了老许家门,凭许书记我,决不叫弟媳脱脚种田。”转眼十来年了,泥里一把,水里一把,割稻插秧,犁田耙地,我劳碌得丢掉了子宫的三妹,在一次家暴中被那老四“卸”了两根肋骨。

“乡村企业一定要搞,农业希望才会更好。”那年,乡镇企业吃香了。许獾命人给村部围墙狂绘标语。“种田种地忙,不如建厂房。”作为“有才”的高中生,某人总能发明并发表这半通不通口号。但老围墙已然斑驳,任多刷几层白灰,残留的语录也难挥去。许獾挥手:“扫帚不到嘛!多刷几层,坚决盖掉!”

“阿牛,你也搞一个嘛!”许獾登门鼓动。

我那时鬼迷心窍,一心想搞个村企,不得不围着干部转,拍马屁儿,隔三岔五请九十品官们来家待饭。酒足饭饱后许獾打着嗝,提议看点带彩录像:“搞一盘放放,盘把两盘有什么关系?(派出)所长是我本家嘛。”两眼贼亮贼亮地说,“徐阿牛,你别怕我们干部,干部也是人嘛。”跑腿借毛片,我跑得屁颠屁颠。看录像中途,许獾连连上厕所,走肾回来还让重播,他盯住慢镜头感叹:“小鬼子坏,他娘女人倒不坏嘛。”咕咚着凉茶盯着动感画面乐滋滋:“你看你看,爷妞母子都来……男人瞎搞,女人像还支持,嘻嘻,倒不怕离婚?”

夏天,干部们又在我家摆开场子“学文件”,我端茶倒水侍候贵宾,脚下一绊把小电扇插头碰翻了,惹得领导们出一头的臭汗。

“对不起,触动中区神经了。”我自嘲。

许獾听了懒洋洋道:“什么神经啊?阿牛你再说一遍。”别字先生阿牛只得硬着头皮重播。这时,村主任大人慢慢撂下手头“文件”,高声纠正:“中枢神经晓得吗?那个字念“shu”!”

“喏,”许獾向对面的余支书努努嘴巴,教导我:“念书记的“shu”,晓得嘛?!”

“哦,书记,施好像不大同意你这么干。”他跟对面说道。

余支书问谁不大同意。许主任舔舔舌,神秘只吐乡领导人贵姓。

一人之下,两千一百人之上,许獾一心想坐上第一把交椅。借一次冬修水利,秋獾打洞般两下里撺掇,使冲动的余支书跟一个刚上任的乡干打成了一团。为政策的实践和真理,两人真打,差点实践掐脖。现场传来劝架声,许獾放大音量喊:“这像啥!两个领导干部!这成什么样子了嘛!”得利渔翁如愿当了一把手,党支书兼村主任,眉毛胡子一把捋。集党政于一身,那四年间我们村的账目成了七仙女给傅员外织锦——一堆无头乱丝,乡亲嚷嚷公开账目,竟被抓去挨了打。所长跟许獾铁到穿一条裤,蒋杏花常对牌友炫耀,说有所长罩着,谁跟她打牌就是打保险。

村小学扩建,我们庄上小江想揽瓦工活。小江是瓦匠,开几次口都被党政一把抓“回”得没缝儿。小江夫人不知从哪摸藤理瓜,竟和许娘攀了干亲。提上老母鸡拜访书记他娘。“亲眷常来常往么,你‘寡手’来是一样嘛。”许娘收了礼客套着。攀了亲,小江老婆让儿子给许獾拜“干爹”。吃了特效药一般,小学教学楼被小江揽下了。书记干爹一次次视察江家。公事繁忙,有时竟巡至半夜。雀子占了斑鸠窝,我们庄上的乡亲风传,大半夜听到小江家雕花木床吱呀吱呀,摇脚手架一样欢响。极有意味的是,三年后小江绝症离世后,那干爹却难得上门了,干亲家母再不给他好脸子了。江家还养了三四条家犬。某人倒台了。

年末那天,我接到许獾长途电话,要立即把上年提留款上交。他唤我徐阿牛:“一手递鸡,一手递猫,你把钱立即汇我,户口簿马上还你。”我办企业失败后,厂房被许支书占为村产,等于拿我的厂房顶替了坍塌的村部。许獾又把它租给了一个外地人卖液化气。从此准村部里除了散发难闻的化学气味,每日每夜还传来啦里哗啦学文件的山响。外出打工多年,我和家人户口却被扣押,村一耙子,伟大的獾子书记今日良心发现,要教“黑户”变良民了!我多么高兴,激动得马上如数照办。腊底回家,去乡里拿户口簿,被告知是被骗了!“许獾贪污腐化,已被开除党籍,罢免了。”乡干还说与我同样遭遇的有不少。

我心里难过,找到许獾家,宏大的许府已“铁将军”把门。一阵狗咬,许娘怀抱柴火探头:“找哪一个?人不在也……”往回走,我心里好受些了,幸灾乐祸,有欣慰感。余支书下台时说:“党和人民眼睛雪亮!”我真想喊一声。

许獾啥都不是了,夫妇都不会种田,连什么作物打什么农药都要问人。田地荒荒种,收成一小捧,又都迷恋旧家风,小赌小博,他们把日子过成了吵嘴打架。前支书夫人进城去了,头年回来过年带回一些人民币,第二年带回的却是一张民事协议书。传蒋杏花一枝红杏出墙去,在金陵早有了人,是个有钱的老头。乡亲们传得有眉有眼,说正是当年的老相好——山里老马吃了回头草。许獾看那协议书,被烫一般立即转背,跑出门学了场“文件”回来,发表态度道:“刀架颈子也不脱离。”

“无皮的鬼!你想拖死我!”蒋杏花勒裤死活不跟他同房。

无奈下,许獾叫两个孩子来评理。他正读大学的女儿仲裁道:“你要死不放我妈,今后我也不回家了。告诉你,我弟弟你也别想见!”当年的儿歌唱:“獾娘哎,獾儿打洞要奶喝了哦——”许獾大概颤颤地想:从来疼你们的,你们爬我头上做窝我也不吭声嘛。可是,翻毛的獾儿们都一心向着娘。

“你们要我死,要我亡嘛?是不是?”

“谁要你死了?谁要你亡了?”蒋杏花摔葫芦掼瓢。许獾气得要上吊。

“你自己要死!是你自己要亡!”儿女把他上吊的绳子夺下。

“你自己要死,拿脑袋专往裤裆里钻——谁都救不了你!”女儿耻他一耻,又把绳子扔还。他那些风流事儿,一笔一笔都被宝贝女儿记在账上,并数落出来,作为妈妈有权“脱离”的力证。

冬春相拗,许獾在麻将桌上中了风,出院后口鼻歪斜,总扭着脑袋,拿眼白瞅人,看人像瞪。死咬三年,他终于拿到了蒋杏花汇来的“脱离损失费”,整整一万块,他从邮局支了钱神色咪咪,像笑又像哭。乡亲们都说此后的半个月里,前村主任支书尊享了末代皇帝生涯,他包下一辆三轮专门接送往返街镇学文件。有天清早扑了空——獾哥已乘轿的去,此地空余三轮卡。三轮司机不由抱怨:“书记嫌三轮卡簸,爱上的士了你说一声么?”

獾哥倒大方:“别起气嘛,算你个早餐费照了吧。”

那时光,过五奔六的獾哥黄昏时分将皮鞋擦得锃亮,中风后的脑袋歪出了老式柴油机的特色,他信步来到一个村户人家并直入屋中。连枷阵阵响,农家打黄豆的连枷声响着,天还没黑透。那村妇见他来了,脸儿西天晚霞一样羞红。她放下手中连枷,随他进屋关上门并拴上门闩。半月过后,许獾再坐上牌桌时,赌友们冲他道:“亮宝,书记亮下宝。”前书记把褂裤口袋彻底翻了翻,摸半天终于亮不出“宝”来。便瓷了一瓷,屁股一歪腾出宝座让贤。当了看客,技艺犹在胸,獾哥常赐以指导:“出这张,这么打嘛!”有火大者骂:“X能!你会打你来?”被“擦”者伸出大舌,獾哥咧咧嘴巴脸并不红。

我们乡谣唱:看牌二面张,替人把忧担。哪个大爷撒泡尿,顺手抓一张。

“谁要你摸X的手抓,去洗洗去!”牌主恨不能把牌重洗一遍。许獾把两手夹入裆间,就此当了板凳很深的替补。

秋冬之交的黄昏里,连枷早已收藏。当落魄替补来到那个熟悉的村户门前,却张见那枚中老年的倩影一溜烟跑进里屋去,寡居的村妇死死关上门,接着他拜听到吧嗒一声上了两道大闩。那风吹日晒褪了色的门对,对联下方残留着油污的农家杉木大门,许獾惆怅望着它,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朱师傅,老头教他开二十匹柴油机,下班时手把手教他如何巧用“社会主义柴油”洗净“资本主义黑手”。眺望紧闭着的大门,摇了几摇柴油机特色脑袋,许獾仿佛这才想起,妇人正是已故柴油机师傅的大儿媳。

他歪扭扭回到家中,几个钟点都不动荡一下,他懒得吃,也根本懒得烧。快到半夜,门被敲响,是许娘哆嗦着端来一碗米面。许獾三口两口干完了。抬起头,娘却还没走。听见娘嘤嘤地哭起来。他中风还没痊愈时,谁都不来管他,唯有娘扶上拉下。站又站不直,起又起不来,怕倒在厕所里,娘哆嗦着送来一只夜壶。他用弯曲的手夺过,瞪着娘,要把陶制釉物摔碎。

“你爹从前用的。”娘对他说,“你病了么,娘儿么,么要紧的呢?”

许獾一连打了几个晃,终还是背过了身去,但他找不准壶嘴。

“娘,我不照!不照嘛!”他胀得连声喊叫。

略略一战,出手相扶,娘帮他扶入其中。娘说:“照不照,别管,你闭上眼揣进孔里就照……”

怪异的姿态。母子俩。没开灯的屋子里终于亮起潺潺的水声。

响了半日,他喘息未定,又听到了嘤嘤的哭声。

姚和是我们乡一位名人,几十年来敬业的姚名人准日准时参与祝福每一家的红白喜事。三尺来长姚和,肩上驮根棍子,棍上吊个袋子,胳窝夹个菜碗,门神一般,往你门框一靠:“把点吧!把点儿吧!”有时小殷勤,姚名人练练手脚,也帮主人家干点农活。最近一次我回到老家,发现许獾跟姚和打成了一片,做了勾肩搭背朋友,二人互通信息共享资源。时逢秋雨,撑伞的姚和出现在丧礼现场时,乡亲们都乐呵起来,说:“姚和到啦,獾子支书要来啦!”话音刚落,果就见他拖着一身泥水,螃蟹般横着摆渡来了,拖着一条不灵便的“后腿”,他打滑的前脚已到大门前,另一半还挣扎在一公里外的村部泥潭里。与姚和必带吃饭家伙不同,他两手夹捧个印有“大会纪念”的茶杯。主人碍不住面子少不得招呼:“村主任来啦!支书到啦!”终于把后进的腿脚一同拉齐,竭力保持住平衡,他挥挥不灵便的左手,跟大家说:“一样一样,干部群众都一样。”

“姚群众带了碗的,许干部也不带把伞?”

“带伞干吗?我怕群众没伞给干部打?没碗给干部吃?”牵牵湿衫理直气壮。

许獾雅量如海,爱放赌杯,晚娘打儿,端起一口闷。酒席上时而议论某位风头正劲的乡镇领导人,总说:“过去我们常一起吃饭,王——那时才是新来的小干事嘛!”

背议领导依然只尊贵姓,这点倒与他在任时作风一致。此外,酒后爱谈时局政治,所及内容多为过去式,或预言应验式:“我早看好他的,他肯定要上的嘛。”

“嘻嘻,难怪,你的低保就是找他办的吧?”姚和仰问。

“我找他?!我为老共家拱了半辈子,就算是只辞职的獾子——没功劳也有苦劳,我难道不该吃口低保?”

“哈哈,辞职的獾子,你是‘辞职’的吗?”

“嘻嘻,‘辞职’支书有儿有女,我姚和比你更该吃吧。拜托了,帮我也办一个。”

许獾拍胸应承,表示凭多年的老关系,“这点面子×还会给的嘛。”后来,他因此跟姚和提出要求,借蓝花菜碗一用。姚和说:“你上回借过的,今日又……”问借碗干啥。许獾一只手捂脸,捋捋白发,垂下头说道:“我娘身体不好,她可怜想吃块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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