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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城市回望乡村
——“乡土文学”三人谈

2018-11-13孟昭旺

青年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沈从文乡土

⊙ 文 / 曹 永 孟昭旺 宋 嵩

特邀栏目主持:金赫楠

乡土中国是我们的过去、现在,更关乎未来。对于青年作家而言,无论其题材偏好、审美趣味如何,对中国乡土和乡土文学的思考、理解、想象,都是必做的功课和必须的文学素养。本期“青年漫笔”,邀请青年作曹永、孟昭旺,青年批评家宋嵩,分别写下他们眼中的中国乡土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扩张的领地,消失的界桩

▲曹 永

少年时代,我曾在一个峡谷里面生活三年。峡谷中间有一条河,两岸散落着几户人家,这边是贵州,那边是云南。回想起来,那条峡谷真像世外桃源,不仅风景秀丽,更主要的是它偏远闭塞。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无意中知道那里叫迎春社。这个地名,估计当地大部分居民都没听过。大家习惯的叫法是河这边、河那边。

我们开荒拓土,建立庄园,需要的就是一片自己的领地。我们洞悉这里的环境与土质,在把种子播撒出去时,就已知道将来能够收获什么样的东西。数千年来,人类特别渴望拥有自己的土地,并为此付出血汗。而在文学这块版图上,同样是圈地运动,需要自己跑马扩张。唯一的区别是这块土地太过广袤,简直宽阔无边,只要领主足够强大,凡是笔触所到之处,统统归其所有。在这场圈地运动之中,成功的典范多不胜数。比如美国的福克纳,他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享誉世界。还有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他所占据“马孔多”,同样震烁全球。至于中国,远的不说,当代就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有陈忠实的“白鹿原”……当然,文无定法,不是所有的作家都需要构建固定的文学地域。在这块疆域里,许多作家属于“流浪汉”。但四处游走,并不妨碍他们写出优秀的作品。于文学创作者而言,写一个村庄,跟写一座城市没有多大的差别,无非是选择合适的立足点,探索一个共同体。而野心勃勃,试图扩张自己文学版图的抱负,恰恰是我目前最欠缺的东西。

再回到这次探讨的主题。乡土题材,曾经闪烁出极其耀眼的光芒,对中国文学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五四文化运动后,鲁迅首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里面,提出“乡土文学”这个概念。他在作品里写到的鲁镇、未庄等地名,都是绍兴集镇和农村的缩影。鲁迅在中国文学无可撼摇的地位,已无必要进行过多的阐述,他所创造的文学地理,差不多已经变成现实地理。甚至包括咸亨酒店的招牌,都挂到全国的许多店面上。

提到乡土文学,自然绕不过沈从文。鲁迅的小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拿起来就往身上戳,硬是要剥皮看心,他以斗士的形象现世,明确要救赎这个愚昧的民族。而沈从文恰恰相反,无论再残酷的事情,他都八风不动。在大乘佛教的眼里,那些行为丑恶的人,尽是修持逆行的菩萨化现,都该努力弘化。当然,这并不表明沈从文就是浪漫主义者,更不是诗意田园的引领人,他的作品有着错综的意味。虽然沈从文也有不少描写城市的作品,但真正渗透人心的,还是他生活多年的湘西。这个地方民风彪悍,曾国藩在这里组建军团,并率领这支狼虎之师征剿太平军,平息数十年的叛乱。在沈从文生活的年代,更是匪患不断,他当过兵,曾经目睹过许多惨烈景象。无法想象的是,沈从文有过这样的恐怖的经历,竟能把所有的疼痛隐忍起来,用舒缓的笔调、祥和的语言,向大家展现一个全新的图景。

湘西偏远闭塞,充满神秘色彩。在沈从文出现之前,让湘西闻名于世的是放蛊,还有传说中的赶尸。沈从文像挖矿一样,在土地上挖掘出《边城》《长河》《湘行散记》等重要作品,并借此把湘西推向世界。在中国,比凤凰漂亮的地方不在少数,但这里出过沈从文,就有了无可比拟的文化底蕴,完全与其他地方区别开来了。

写乡土题材,并产生深远影响的作家可以说前赴后继,多不胜数。比如蹇先艾、王鲁彦、赵树理、萧红、孙犁等等。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然而世事残酷,有些写乡土文学的优秀作家就被人们遗忘了。作为贵州土著,我需要着重提及一个叫寿生的作家。寿生本名申尚贤,写的照例是乡土题材,他对地方语言的运用,可以说炉火纯青。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只有二十出头的寿生,就在胡适的《独立周刊》上发表十多篇文章。胡适多次操刀撰写“编辑后记”,对这位后起之秀进行褒奖。北京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起源地,曾聚集着全国各地的文学青年。当时,寿生声名鹊起,活跃于京城的文化精英圈。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北京沦陷,寿生被迫回到偏远的贵州。自此之后,寿生消失于文坛,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文学作品。直到逝世,整整六十年,包括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就是名动一时的寿生。甚至在建国后的诸多文学史料里,都没有提及这个名字。(参考:刘扬忠《寿生文集》序言,《弥补现代文学史书写的遗珠之憾》)

这批作家之后,在乡土文学里面有着较大影响的,当属汪曾祺。在随后的种种文学运动之中,似乎都没有他的排位。但汪曾祺的小说,却像一坛深藏的酒,置放的时间越长,香味越浓烈。直到今天,他的作品仍然长销不衰。汪曾祺曾经做过沈从文的学生,两者的小说似乎异曲同工。这倒未必说明他的风格受到沈从文的影响,或许更多是二人在气质上有相同之处。无论城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多数小说都是社会和政治的倒影,但汪曾祺的乐趣却在大自然。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他像一个得道高人,怡然自得。

顺着乡土文学这条道路梳理下来,涌现的名字就更多了。除了上面提到的莫言、陈忠实,还有贾平凹、阎连科、韩少功、李锐等等。这些名字,都曾让乡土文学呈现过蓬勃态势。在乡土文学近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屡次出现可疑的申明和口号。这些生长自农村的作家,基本都离开故土,移居城市。对写作来说,生活经历与人生体验至关重要。这些作家最擅长的自然是描写乡土,他们处处表达自己对农村有多么的热爱,对农民有多深的感情。

鲁迅在《我为什么做起小说来》里面就表示,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在于思想,他写作的初心,是利用文学来改变国民的劣根性。没有谁开始就能预料,自己以后能做出什么样的功绩,对于鲁迅的自述,我更愿意相信,比起学医疗,他更合适做文学。

The rest of this section is composed of three parts: in Section 2.1, we introduce the mode evolution theory and propose the bi-level taper structure; in Section 2.2, we designand simulate the ADC in detail. Finally, in Section 2.3, we provide a complete demonstration of the PRS.

准确来说,每个作家都有一块乡土。而这块乡土,可以理解为心理乡土,也就是写作者的精神归宿,或者说情感依赖。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近些年文学的重心似乎慢慢转移向城市。有的杂志,还明确拒绝发表乡土题材的作品。文学创作者,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思考。起码现在来说,这次文学重心的倾斜,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忧虑。甚至可以说,我对此毫不在乎。不可否认,在我的身上乡土文学是一个比较明显的烙印。我从处女作开始,写的就是乡村。曾经的山村生活,让我在这方面累积下足够的经验。创作以后,几年的摸爬滚打,也让我慢慢建立起自己特有的语言体系。如果按照以前的方法写下去,我完全可以把这种题材写得更好。但这条路径看似顺畅,终究却是死胡同。

在近年的创作中,我开始打破原有的模式,把笔触伸向陌生的领域。后期的几个小说,我逐渐把故事背景置放到城市。题材的改变,必然给创作增加新的难度。而且语言风格越明显的写作者,这种转变的难度就越大。这样或许会让我的文字暂时失去弹性,也让作品失去活力,但毕竟是新尝试。我在创作方面调整,并非因为他人倡导。期刊需要自己的风格,可以拒绝乡土题材,专门刊发城市方面的小说。至于写作者,则大可不必跟进,最妥善的方法是,依然遵循自己的愿意进行写作。在我看来,每个作家都像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应该不顾一切代价,大肆扩张自己的文学疆域。但在扩大版图的同时,也该把题材的界碑砸掉。摆脱所有的束缚,在这片辽阔广袤的土地上,信马由缰。

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形式确实在演变,但殊途同归,文学的真核如同一轮明亮的圆月,永远悬挂在高远的顶端。无论城市题材,还是乡土题材,于写作者而言,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形态在改变,并不意味着本质也随之改变。大家无非是站在各自的领地,采用自己最舒适的方式仰望星空。

乡土文学:繁华落尽,风往尘香

▲孟昭旺

加拟谈乡土文学,找到《故乡》《边城》《暴风骤雨》《高老庄》《太阳宫》《乡村、穷亲戚和爱情》诸篇,所选篇目非文学史上严格意义的“乡土文学”,只是题材多涉及故乡与土地,且在各自时代具有一定代表性,在时间长河里依次排列,隐约能辨析出“乡土”这一重要母题在中国文学发展进程中的大致脉络,便拿来说事了。需要声明的是,我并非专业研究者,所述观点皆是一家之言,姑妄说之,姑妄听之。

《故乡》:脚下的路与希望的有无

鲁迅的《故乡》创作于一九二一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轫不久,文学革命方兴未艾。那一年鲁迅四十岁,正值不惑之年。小学语文课本节选了其中一段,取名“少年闰土”。单看这片段,简直是一幅优美的乡村风情画: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碧绿的西瓜地、戴着银项圈的少年,还有暗夜里窸窸窣窣偷瓜的猹。课文里有配图,少年闰土手握钢叉,朝脚下的猹刺去,身后是圆月与广阔的瓜地,闰土英气逼人,脖上的银项圈格外显眼。那时,我在村里的小学念书,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每日里掏鸟窝、玩弹弓、挖泥鳅、摔元宝,有时也跟着下地干农活。这段关于少年闰土的描写给我留下巨大的震撼。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乡村不只是落后的、偏僻的、辛苦的,乡村可以这么美。我甚至一度幻想着,自己也能有闰土这样的朋友,并曾因为求之不得而失落过。到后来,读了《故乡》全文,才知道,那恬静闲适的生活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艰辛与酸楚。故事内容不必详述,印象深刻的是若干年后,老了的闰土再见到自己少时的玩伴,“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然后“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一声“老爷”,包含着多少物是人非的无奈,又让多少读者感到唏嘘慨叹。这是二十年代初期,新旧制度交替、新旧思想碰撞、新旧文化冲突下的农村,鲁迅先生写得真实、透彻、字字锥心。

《边城》:可爱的理想主义

鲁迅的《故乡》写得好,好在思想,好在胸怀,好在对国民性的思考和对人民出路的关切。沈从文的《边城》写得好,好在淡雅,好在情怀,好在暧昧不明、欲说还羞。若是用画作比,《故乡》好比木版画,线条清晰,刀刀见痕,骨子里有一种气度。《边城》宛如水墨画,不着气力,浑然天成,气息中全是真情。由此可见,同是写乡土,写故乡人物、乡村风俗,作家的气质、见地、审美趣味甚至人生境遇不同,作品的风格也是有巨大差异的。《边城》的具体写作年代约在一九三四年,彼时,沈从文与张兆和新婚不久,因为母亲病重,沈从文不得不离别妻子回乡探亲。其间,他目睹时局动荡给家乡带来的种种变化,而心生感慨。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说:“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这大概是《边城》创作的由来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茅盾创作了《子夜》《林家铺子》,东北作家群、“左联”五烈士纷纷用文学表达新的思想深度,新感觉派作家们尝试新的文学表现方式时,只有沈从文的《边城》还在看似拙笨地讲述着一个古老的、唯美的、伤感的爱情故事。《边城》在三十年代的文学创作中显得与众不同,是因为它是浪漫的、理想的。时至今日,《边城》受到越来越多人的追捧。人们喜欢《边城》,想必恰恰是喜欢那一点可爱的理想主义。任凭铁蹄践踏,始终面朝阳光、心怀净土,纵然容在隆冬时节,也能看万山红遍,满目桃花开。这是本事,也是境界。

《暴风骤雨》:革命洪流下的土地

俗语说,民以食为天。又说,土生万物地生金。自古以来,土地作为人们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中国农民的命运之所系。土地的得失与流转,土地关系的变化与更迭,往往直接或间接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变革。血缘与地缘是构成中国农村社会关系的两大要素,并且从更宽的视野范围、更长远的历史发展中看,地缘关系要重于血缘关系。农村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常说,远亲不如近邻。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文中写道:“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土字的基本意义是指泥土。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暴风骤雨》完成于一九四八年,写东北解放区的土地改革,本质上是写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此时的中华大地,正处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经过多年战争与革命的洗礼,国人的意识里已少了温婉细腻,多了些粗犷豪迈。《故乡》式的叹息和《边城》式的世外桃源,已经被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所掩盖。这种背景下的乡土,已经不再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寄托和心灵家园,而是自然而然地成为革命文化的一部分。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的成功在于它准确把握了那个时代农村最重要的事件,既关乎国家兴亡,也关乎百姓出路,它用现实主义手法,描述了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周立波是贴着地写的,农村日常化、戏剧化的生活场景在作品中比比皆是,他对农村的牲畜、家禽、庄稼、粮食乃至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柳树都如数家珍,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画面感。当然,因其过分强调“改革”及其过程中的矛盾斗争,而忽略了“土地”内部真实的书写,作品在人物内心复杂性和深刻性方面的不足也是难免的。

《高老庄》:城乡文明的碰撞与融合

历史的长河继续向前,流淌到二十世纪末。世纪之交的农村,处在传统向现代转型的重要时期。一方面,根深蒂固的农耕文明依然保有旺盛的生命力,在努力而倔强地生长,并对新兴的事物、观念、习俗给予过滤和排斥。另一方面,现代文明对乡村进行了巨大冲击,不可避免地影响和改变着农村的方方面面。碰撞、融合,再碰撞,再融合,使得乡村变得有些似是而非:半新半旧、半中半洋、半保守半开放、半先进半落后。我仍记得,在外打工的青年人过年回到村里,说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穿着崭新的西装,却套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内衣,脚上是一双农村常见的布鞋。他们对城市的种种高谈阔论,却仍要在过年的家谱前头,给祖宗磕头。我还记得,村里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却仍找了媒人到双方家里说媒,按照村里的说法,没有媒人说媒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有了媒人才算是“明媒正娶”。这是时代变迁下农村的现实一种,也是贾平凹的《高老庄》展示出的社会内涵。子路作为大学教授,一心想要逃离农村,而一旦回到农村,却重新变得邋遢、自私、怯懦甚至猥琐。而代表现代文明的西夏,却被高老庄积累的传统文明所吸引。最终,子路离开家乡,去找寻他心目中的理想家园,而西夏选择留在高老庄,继续她对传统乡村文化的挖掘和改造。所有文化都很顽强,而新文化取代旧文化,先进文化取代落后文化则是大势所趋,躲不过,也免不了的。

《太阳宫》《乡村、穷亲戚和爱情》:牧歌或者挽歌

或许是成长环境的原因吧,当下的作家,大多缺少真正的农村体验。他们的父辈或者祖辈生活在农村,这使得他们有机会接触到农村,或者有短暂的农村经历。农村这个比城市更广阔、更新奇、更富有文化气息的天地,给他们留下美好印象。他们的作品里,表露出的多是对乡村生活的赞美和对渐渐远去的乡村的眷恋。叶广芩的《太阳宫》里的“我”到乡下二姨家做客,被乡下优美的景物和恬淡的生活吸引,并与男孩“日头”结下友谊,而日头悲惨的命运,给作者留下无尽的伤感,作品中既有对乡下生活的诗意书写,也有对童年生活的追忆。魏微的《乡村、穷亲戚和爱情》讲“我”与乡下穷亲戚的交往,讲血缘亲情,讲城乡差异,作品成功之处在于,成功描写了“我”对家族亲戚“陈平子”若有若无的爱慕,这种爱慕是依附于对乡土的依恋之上的,有些爱屋及乌的感觉,但那感情却是真真切切的,作品最后,当作者与父母离开故乡时,她写道:“我看见空旷的原野一片苍茫,这原野曾养育过我的祖父辈,也承载着我死去的亲人。”“他(陈平子)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高高的个头,有容颜和思想,有生命,可他和我是没有关系的。”就像鲁迅的《故乡》最后关于路和希望的叙述一样,作者对乡土的感怀,依然让人心酸叹惋。这两篇小说都写于当下,有着共同的主题和视角:站在城市回望当年的乡村。某种意义上,这是一曲优美的田园牧歌,更是一曲哀伤的无可挽回的田园挽歌。因为,伴随着城镇化进城的不断加速,乡村以及附着在乡村之上的乡土文化终将渐渐消失。

乡土文学的未来,又从何谈起呢?

乡土文学会“断流”吗?

▲宋 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我在黄河下游的一个省会城市出生。小时候,父母经常把我放上自行车的后座,骑行十几公里到城市北郊的黄河岸边野游。因此,在我的童年记忆里,黄河岸边是一个免费的大公园。那里有雄伟的铁桥、成片的树林、广袤的麦田、蹦跳的野兔,当然还有无尽的欢声笑语。然而,从我五六岁开始,每年的冬、春两季,平日里浩浩荡荡的黄河河面总会变得越来越狭窄,甚至连原本就已经很浑浊的河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河滩的黄土。父母告诉我说,这叫“断流”,等到夏天来临,远方的雨水多了,黄河又会恢复成我熟悉的样子。面对这样的景象,幼小的我无比惊恐,“黄河断流”也因此成为我童年时代心中的一块巨大阴影。时光如梭,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然而,当我面对“乡土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个话题的时候,童年的阴影却再一次笼罩心头。在前几日的一次文学活动中,一位编辑在发言中提到,据她统计,随着七〇后、八〇后作家的成熟和“九〇后”作家的日益成长,曾经在文学刊物上一统天下的乡土题材(或曰“农村题材”)作品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小,可以预计,城市题材作品不久之后将会取而代之,成为文学创作的主流。听罢此言,我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曾经源远流长、如黄河一般浩荡的乡土文学,难道会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断流”吗?

在我看来,有什么样的“乡土”,就有什么样的“乡土文学”。这里的“乡土”,绝非一个地理学或生态学上的概念,而是有其社会学与人类学的意义。与其说“乡土文学”书写的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倒不如说是书写生活在这片“乡土”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中国人而言,漫长的二十世纪有几乎四分之三的时光是在“前现代”“非城市化”的状态下度过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相当长时期内乡土题材作品“一统天下”的局面。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痴迷于阅读人类学家林耀华先生的名著《金翼:一个中国家族的史记》(The Golden Wing: A Family Chronicle)。这本初版于一九四四年的书非常奇怪,它是林先生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系获得博士学位后,在美国陪伴患病的妻子时用英文写成的田野调查报告,却采用了一种近似于小说的形式。在为《金翼》初版所写的序言中,著名学者、时任太平洋学会会长腊斯克(B.Lasker)教授评价:“这部书读起来就像小说,它的最佳之处是娓娓道来,细致入微。如行动的发生,事物的安排,事实的依据和人情百态。如果想要充分了解其最本质之处,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正如从英文直译过来的书名所显示的那样,《金翼》一书详细记述了福建省闽江中游古田县以黄东林为“家长”的黄氏家族是如何在二十世纪上半期的时代变迁中逐渐发家致富、终成地方豪门的。但作为一位深受功能主义学派“平衡论”影响的人类学家,林先生写作此书的目的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讲述一个穷汉发家的故事,而是极力凸显黄东林在此过程中是如何协调各方面(黄氏家族内部、黄家与亲邻、黄家的产业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力求实现完美的平衡与协调的。

尽管《金翼》一书作为小说来看还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例如作者并没有很恰当地处理好小说、论文与民族志之间在语言上的差异,从而使这部“人类学小说”(林耀华的学生、人类学家庄孔韶语)欠缺了文学味道,但是正如腊斯克所说,通过对黄家三十多年来生活变迁事无巨细的记录(书名原文中chronicle一词,原本就是“编年史”的意思),林耀华如实地揭示了传统中国“家庭的运作以及适应现代需要的内部动力”。而此书之所以吸引我,就在于作者几乎囊括了“新文学”诞生以来“乡土题材”所能涉及的一切领域和细节,又将它们统一于“人际关系和人的再调适”这一动力的支配下;而论起对乡土中国人际关系的概括与分析,科班出身的人类学家显然比作家们更为驾轻就熟。因此我一度顽固地认为,如果要重写二十世纪中国乡土文学史,《金翼》理应开辟专章来论述。

《金翼》中黄家产业达到顶峰的标志,是闽江上轮船公司的开办;而恰在此时,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开始踏向万里之外的卢沟桥,日本战机也开始残忍地向沿海城市投掷炸弹。如果说当年黄东林在茶馆里兜售花生、按节令主持家族祭祀以及婚丧嫁娶的礼仪往来是在协调乡土社会中千百年来几乎未曾变动的人际关系,那么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则不得不开始严肃面对外来的技术、机械乃至经济、政治和军事势力的轮番挑衅。这样的命运与情节,不免让人联想到沈从文乡土小说代表作之一的《长河》。

“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长河·题记》)

就在写下这段话的几年前,沈从文还在另一部代表作《边城》里感慨湘西社会“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而就在几年后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这种看似亘古不变的“静寂”便被乡人交口传说中的“新生活”运动、“总而言之一切都用”的机器,以及即将打上门来的日本鬼子所击破。《边城》里那场发生在水边的悲剧,只不过是乡土社会内部悲剧的又一次重现。而《长河》虽未写完,作者却为之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在极热闹的“社戏”上演的时候,两位主人公——老水手和少女夭夭却不约而同地来到长河边,远眺远山落日的壮丽景象。夭夭面对美景发出“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的感慨,老水手却令人扫兴地说出“好看的总不会长久。好碗容易打碎,好花容易冻死,——好人不会长寿”。老水手一语成谶,几乎为二十世纪之后六十年中国乡村的命运下了断语。尽管沈从文在《长河》中“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但仍旧无法扭转“牧歌”滑向“挽歌”的命运。

如今在论及乡土文学时,人们反复使用nostalgia(怀旧)一词,并且满怀诗意地将其译为“乡愁”。但“怀旧”也好“乡愁”也罢,透露出的都是一种过分感伤的情绪。在克里斯多弗·拉什(Christopher Lasch)看来,愉快的回忆在情感上不依赖于贬低和轻视现状,而轻视现状却是怀旧(nostalgia)的基本特点。因此我们可以发现,在建国后“十七年”以及“新时期”之初的乡土题材小说中,几乎嗅不出“乡愁”的味道。无论是《山乡巨变》(周立波)、《创业史》(柳青)、《南河春晓》(从维熙),还是《陈奂生上城》(高晓声)、《小月前本》《腊月·正月》(贾平凹);无论是“分田到户”“互助合作”,还是“包产到户”“多种经营”;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坚信“现在”比“过去”要好得多。但是短短三十年过去,对“理想化的未来”满怀憧憬的作品变得少之又少,而对“理想化的过去”饱含“怀旧”的“乡愁”的作品却越来越多。“挽歌”大行其道,“牧歌”几乎成了广陵绝响。《金翼》里乡人们祖祖辈辈力图保持的“平衡”感已经荡然无存。冀中平原曾经是新中国“乡土小说”描写和反映的重镇,而在七〇后作家付秀莹的长篇小说《陌上》里,我们看到的“芳村”却早已不是孙犁等“荷花淀派”笔下的样子。初读《陌上》,我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土地被皮革加工厂、“开发区”所大规模蚕食的华北村庄里,农民们几乎已经不从事传统的农业生产活动了。芳村的妇女们每天或是去皮革厂打工,或是在村里开超市饭馆,更多的人则是每天从一睁眼开始就纠缠在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中;她们所从事的唯一“农业生产活动”,大概就是从自家房前的小院里摘几把豆角、掰几根黄瓜。付秀莹笔下的乡村现状所带给我的惊恐,不亚于童年的我头一回面对“黄河断流”的景象。而八〇后作家王哲珠的长篇小说《长河》,也通过一条长河边祖孙三代人的遭遇,写出了一个原本民风古朴的山中老寨是如何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一步步沦落风尘的。我并不能确定作者将小说命名为《长河》是否有向沈从文先生致敬的用意,但无论是湘西辰河边的吕家坪,还是潮汕溪间的金溪寨,以及滹沱河畔的芳村,无疑都是二十世纪中国乡村的缩影,它们的命运无疑殊途同归。

“乡土文学”的命运,也正是中国“乡土”的命运。当我国的“和谐号”“复兴号”高速列车的速度早已超过日本的“新干线”,当一座座钢筋水泥的城市不断扩张而连接成世所罕见的庞大“城市群”,当延续了千年的礼俗因为跟不上时代而被弃之如敝屣,“乡土”的命运也因此岌岌可危。“一条大河波浪宽”。乡土文学这条大河,从先祖们的歌谣发源,流淌了数千年,流到不久的将来却有了“断流”的危险。是袖手旁观、顺其自然,还是积极地站出来为乡土、为乡土文学做点什么?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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