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所创造的三个世界
2018-11-13曹廿
曹 廿
内容提要:《庄子》中的三重境界的哲学思想是获得学界认可的,然而对于庄子文学表现下的三个世界则少有人提及,本文针对《庄子》全文中三个世界的描写进行分析与梳理,力图寻找庄子思想中的“六合之外”“山间水泽”与“人世间”三个世界的关系以及其各自所表现出的思想内涵。
学界在对庄子的研究中常常从哲学角度将《庄子》的思想划为混世主义、逃世主义、超世主义,也有从美学的视角认为庄子是自然主义,而在众多“主义”面前,学者们对于《庄子》的文学表达有所忽视。本文以庄子的文学表达为中心,在文本中表现出的三个世界,即“六合之外”“山间水泽”“人世间”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并努力揭示彼此间的关系及对后世文人的心态、文学创作的影响。
一
先秦诸子的著作中,《庄子》的文本极具特色。这不仅表现在他的思想观点上,而且表现在思想观点呈现的形式上。甚至可以说,这方面,《庄子》是中国思想史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孔子“述而不作”,留下的只有一部后学编纂的《论语》,是较为简单的语录体。《孟子》《荀子》的文本较《论语》为复杂,但书写方式仍“中规中矩”地表现为论说与言行记录。儒家如此,墨家、法家、兵家等也大体如此,至多穿插了一些寓言。同为道家的《老子》,文体上却更为简单,通篇皆为说理文字。只有《庄子》,虽为思想理论著作,却多以文学性语言表达,无论是文中的各类人物形象,还是想象、设置的各种环境,颇多精妙传神的描写。而这种人物与环境的描写,便形成了属于庄子的“世界”。
庄子笔下的“世界”,丰富,生动,极富想象力,既是表达其思想观念的特殊的有效的方式,也成为文学宝库中璀璨的钻石。前人有“庄骚两灵鬼”之说,就是看到了《庄子》与屈骚艺术上的相通与价值上的相埒。
相较于儒墨站在地面关注现实,庄子的“道”是以思辨为基础,建立了“由宇宙落向人生的系统”。因此,他在著作中构建了三个迥然不同而又相互关联的世界。
第一个世界是“六合之外”的“超世”世界
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是庄子思想中最为核心的部分,这在其“超世世界”描写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所谓“超世”,崔大华认为其是“不随物迁,游乎尘外”的集中体现,《庄子》中也被称为“尘垢之外”“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亦或是“六合之外”。这个世界是与当时的现实社会形成迥然不同的状态,并富有极强的“子色彩”——文学与玄幻色彩。
首先,这个世界之为“超”世,是由于其时空的超卓:“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这里说的是东海,但深层所指乃庄子向往的超越世俗的精神环境。而构成“逍遥物外”超世世界的最核心要素,就是自然、和谐。“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在这里,人、事、物都秉承着自由的精神与闲适的状态,“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之下”。由于非功利性,所以彼此的关系是“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在这个超然物外的世界中,所有生命都是以常然的状态存在,不被外物所扰,“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乌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在《庄子》全篇中,此种玄幻神异的世界被反复提及、渲染,而一个共同的大前提,就是“出世”——超越现实的尘俗世界。所以庄子饱含深情地描写这一超越的过程:“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这和现代人期盼着乘坐宇宙飞船飞出太阳系可谓精神相通了。
在这个世界中的,都是“神人”或“真人”。他们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神迹:“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眎,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他们与道同生,“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于是乎,享有不受约束的精神自由,意识常游于六合之外,“圣人游乎尘垢之外……至人游乎四海之外”,不仅没有世人对于生死荣辱的忧患,且异能在身,“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
庄子塑造的神人、至人、圣人以及“真人”徜徉这一世界“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他们如此现实的精神状态带有令世人着迷的气质,以致“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六合之外”的世界还有一个“变种”,《至乐》篇借髑髅之口描写了死亡世界的景象:“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他特意把这种状态与“人间之劳”相对举,显示出所向往的境界主旨在于对凡尘俗务的超脱。这一点,与佛教向往的“涅槃清净”有一定的相通之处。
第二个是“山间水泽”的“遁世”世界
若说庄子所描绘的六合之外的世界是他超世思想的体现,那么他遁世的处世态度则营造了一个远离世俗却依然存于现实之中的山林野外的世界。在这个远离尘嚣的世界中,超脱世俗、摆脱情欲是他们的共同点:“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他们超越了所谓的善恶、是非、毁誉的伦理标定——“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认为所谓天下至圣之名不过是“名者,实之宾也,我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在这个世界中,处于山间水泽的人们奉行天道,他们“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些隐于远山中的圣人们虽无异能,但与神人至人一样,以“道”为尊,秉承天性。受他们的影响、感召,所有生命都以其本性自由生存,“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于樊中”,“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这些生灵早已适应了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因此在面对“澶漫为乐,摘僻为礼”的人世间时,他们往往如鲁侯的海鸟般“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
在这个远离世俗的世界中,庄子不仅讲述了德人天人们的精神境界,也描述了他们的生活状态,《让王》中曾借高士善卷之口描述道,“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善卷不受天下是因找到了与天同在的精神境界,隐于世外方能逍遥于天地之间。而这一逍遥的精神境界便被庄子描写为六合之内却远离凡尘的深谷水泽之畔。
第三个是“与世沉浮”的“顺世”世界
人是社会角色,现实社会对于世人思想以及精神层面的影响是不能消除的,这种现实的状态庄子也不得不承认。因此他在对以上两个世界的憧憬与向往外,也架构起了在世间凡尘中的世界。庄子描述这一世界时不断告诉世人,凡间尘俗中依然可以保有自身那一份宁静安详的本性。“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庄子认为他们在外貌上或许与常人无异,但思想与行为却展现出其精神的超然:“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也就是说,在烦扰的世界中,“体道”的“全人”依旧能寻找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们内心深处,与天道同在,而在外在却与众生无异,“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在精神上,“大人”或“全人”始终在与天为徒的境界中遨游,而在现实环境中他们为人之所为,与众生无异。
在现实世界中,面对纷杂的社会环境,这些体道的“大人”对于毁誉、是非、贫富贵贱等俗世的认识都带有十分强烈的疏离。“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且他们对于世间万物的变化也显得颇为达观,对得失、是非持超脱的态度:“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虽然“大人”们在人世间的精神超然,但与以上两个世界相比,人世间的世界不仅多凡尘的纷扰,还有世俗的险恶,这为思想旷达的圣人们提出现实的难题,他们要如何在这种危及生命的险境中求得身全呢?庄子认为现实环境往往伴随才与不才的抉择,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是人世间无法改变的社会现象,而面对这一现实情况,庄子在俗世中找到了对应的方式,“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因无用,而得以长存从而超越现实的精神禁锢,庄子将其称为“无用之用”。这在现实世界中虽稍显无奈,却也是全身远害的方式。因此庄子以无数个寓言进行分析与阐释,他借异木将无用而长存的思想展现出来,并借南伯子綦之口表达了不材之才的观点:“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庄子》全书中这三种世界始终交替出现,它们或在庄子表达超然的精神层次时表现为藐姑射山中的神人、无何有之乡,又或者是在表现疏离思想时的鲁侯养鸟中的江湖世界,亦或是在讥讽现实艰难时表现出“卷而怀之”的感慨。三个世界虽形态各异,但却构建起庄子思想中从精神世界的向往到现实世界的存在的认识链条。
二
庄子笔下的三个世界是他在创作过程中的文学表达手法,其核心是庄子所向往的绝对的精神自由。此外,这三个世界还体现了庄子的处世思想,在庄子看来:在精神上保有绝对的自由,在现实中求得全身远害,方为真正的处世之道。
六合之外的世界是庄子的精神支柱与思想核心。他曾说:“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精神自由的逍遥于“尘垢之外”是庄子的毕生追求。“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无待”虽无法实现,但却不能阻止庄子在精神状态上的向往,他已然在思想层面上超越了现实社会桎梏,形成更高层次的精神体验,而这种体验促使他在意识上冲破现实束缚从而构建了神异的“六合之外”的世界。庄子将免除一切纷扰烦乱的自由境界与向往都寄托在“六合之外”,在这个世界中“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即便外在环境产生巨变也不能影响神人至人们的心境,他们无生无死,无喜无悲,内心宁静,与道同在。
庄子之所以向往“尘垢之外”的无何有之乡,正是由于他在精神上已经超脱世俗,将自己的精神存在与“道”相结合,而把躯壳看做无实质意义的存在:“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而在这一层面上审视人生与现实,万事万物则不足以萦怀。庄子所构架的“六合之外”世界并非神迹与异能,而是人类在现实的影响下无法达到的理想精神世界,虽然这个世界无法触及,但却是庄子内心最深层的向往,也是他在社会实践中最深沉的思考。
超世的六合世界虽无法成为现实,但庄子认为在意识层面上士人可以有所提升,从而得到内心的宁静。而如何得到内心的安宁,则需要以遁世为方式。《庄子》中隐遁之人可谓比比皆是,从《逍遥游》中的许由到《至乐》重的骷髅,甚至庄子自己,都是遁世思想的拥护者,《秋水》中就曾用“曳尾涂中”和“惠子相梁”两个故事表现庄子对于遁世思想状态倾向。而所谓遁世,是通过逃离现实,远离烦杂,从而“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远遁山水之间脱离人世的方式,虽不能像超世那般决绝,但其获得相对自由的直接性也是具有“显效”的。庄子称:“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俯然而往,侗然而来。”若说庄子人生哲学中超世的孤傲是他的精神支柱,那么遁世的冷漠则是他“六合之内”通过自我边缘化而获得自由的方式。庄子所强调的是“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的逃世心理,毕竟山林水泽间,既远离了世俗的险恶与现实的残酷,又是最为接近“六合之外”的人间仙境。这种刻意远离人世间的行为虽然不能达到“无待”的绝对自由,但能够“淡然无极而从美从之”地自由在六合之内,也是难能可贵的。
然而在面对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的险恶社会环境时,庄子遁世的方法往往无法以他所设想的轨道进行,毕竟遁世是以个人完全的脱离社会而孤立存在为前提的。他曾感慨:“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在残酷的现实中,想要远离纷扰现实而存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的顺势而动的处世状态便应运而生。庄子这种顺世的态度本身所反映出的便是一种被现实体制压迫后的无奈选择。他曾用颜阖做卫灵公太子师的寓言,表达在现实的压迫下无奈地妥协的悲观心理。在这种无奈中,顺世的处世态度便成为现实与遁世相结合的表现。在这些情绪的影响下,我们看到了庄子委曲以求神全的心境,《山木》中他便借意怠鸟表达此种感受:“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这便是庄子所谓的“无用”,更进一步说便是“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的表现。如意怠鸟般不独飞,不独栖,将一身才气智慧隐藏与众人之中,才得以保全自身。毋庸置疑,在庄子的世界中,顺世是最为无奈的,所体现的是庄子的人生经验,更是悲凉的智慧。“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虽然其透露出悲观的情绪,却并不是痛苦:“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在庄子看来,顺世的处世状态,是极富精神修养的人才可以具备的,和顺于世,虚己全身并非不可。严格意义上说,顺世并非庄子所愿,但却是面对现实困境时最为适合的方式,这不仅仅是庄子思想的表现,也是他三个世界的表现中,世界观表达得最为浓厚的世界,虽悲观却不痛苦,虽无奈却不同流。
庄子的三重世界不过是他表达思想的文学手法,其体现的不仅仅是庄子所向往的精神世界,更重要的是,这三个世界是庄子处世态度的集中体现。他在精神层面上向往着六合之外的自由与超越,在感性层面上追求着幽静的山林水泽与远离世人,在理性层面上寻求着现实环境与精神自由的共存。乃是庄子思想以超世为核心,遁世为方法,在现实中最为具体的表现。
三
庄子所描述得三个世界为后人开启了寻求精神自由的大门,三个世界不仅是士人精神层次的标尺,也是他们内心受挫时纾解的方式,更是在寻求现实与理想平衡点时的向导。其可谓是中国文学乃至艺术精神的基石。
庄子“六合之外”的世界对于后世求仙修道的影响极为深远,尤其在魏晋时期玄学思想成为当时士人的主导意识时,庄子对“六合之外”中仙人、神人的描写在魏晋士人精神层面上建构起以逍遥为核心的修仙观念。
两汉时期求仙形成了一种模式,即以肉体修炼成功来证实神仙的存在以及可行性。这种行为方式早在《史记·封禅记》中便有所记载。当时神仙观念也含有些许疏离庙堂的意味。到了正始时期,竹林七贤成为精神领袖时,神仙观中“清虚静泰”的精神状态更多地得到士人的重视。这一时期的神仙观富含浓厚的“六合之外”的艺术色彩。嵇康在他的《养生论》中对于神仙曾解释道:“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所能致也。”对于神仙的认识,嵇康有着明确的概念,他认为那种神异仙人往往并不是普通人通过修炼所能达到的,常与“自然”之间有着承接关系。嵇康向往着庄子笔下的超然世界中仙人的人格境界与精神层次:“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翁,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他所钦佩的是超世世界中神人“清虚静泰”的精神境界,他们“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甚至将庄子的“得鱼忘筌”引入诗中表现其思想境界。而在《游仙诗》中写道:“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宗。”黄老授予他自然之道,而他所追求的也是自然无为的清虚境界。这无非是脱离世俗精神桎梏的一种方式,正是他所谓的“长与俗人别”。不夸张地说,嵇康所有对于神仙的认识都源于庄子对六合之外的描写,这与庄子笔下“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的“古之真人”别无二致,可谓继承了庄子全部的超然世界的思想。
同一时期的阮籍的神仙观与嵇康也颇相似。他与嵇康一样认为所谓仙境与现实世界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飘飖云日间。邈与世路殊。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但是对于超世世界的向往以及对于仙人们精神的倾慕却不受影响,他借庄子描述的藐姑射仙人感慨“六合之外”的自由与冲虚的精神状态:“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噏叽琼华。可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阮籍不仅向往庄子的超然世界,他还在此间寻找到了这个神仙世界的真谛,《大人先生论》中被总结为:“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
唐代吴筠在他的游仙诗中曾对超世世界表达出强烈的向往:“南华源道宗,玄远故不测。动与造化游,静合太和息。放旷生死外,逍遥神明域。况乃资九丹,轻举归太极。”虽不能否认唐人认识中的超世世界有着极强的道教影响,但他们对于该世界中玄远的精神,善“游”的行为,宁静的心志,以及逍遥的状态,都是源于庄子对于神人、至人、真人的描述,以及对于超然世界的构建。
庄子“六合之外”世界的恬淡虚静、自由无待、逍遥玄远的精神境界对后世文人的意识形成极强的影响,虽然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其不可及,但是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思想的提升以及认识的超越方面,始终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这个虚玄世界的影响下“自然”的精神层次,玄远的意识层面,都为他们提供了纾解内心的方式。
随着秦汉修仙思想以及魏晋玄学观念的影响,庄子山林水泽的世界在魏晋时期的士人笔下成为新的概念,这个世界是他们追求自由,向往逍遥的精神支柱。六合之外的世界士人往往难以触及,但以现实中脱离尘世,远遁山水寻求自由,庄子也是认可的。嵇康在《养生论》中说:“……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醴泉,晞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可见魏晋士人岁依旧相信六合之外的神仙世界的存在,但在现实中寻求内心的相对自由与精神的无限体悟也逐渐被重视。而山水与游历则成为这一思想最好的文学表达方式。遁世世界既不像神仙世界般超然且难以触及,又不像顺世要牺牲士人精神自由,向现实环境妥协而换取全身保真,因此魏晋士人对其相当推崇。
在山水中寻找精神的自由与安慰成为庄子遁世世界留给士人最为珍贵的影响,这是他赋予山水最为典型的内涵,而山水中的这一精神内涵在文学中的表达,尤其在山水诗中表现得最为突出。谢灵运在他的《游赤石进帆海》中便明确地将庄子的隐遁世界表达出来: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
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出涯涘而观海,诗人有所感,涵容无尽的海波,真使他心中甚广,一扫胸中烦闷。追远古情怀,悟彻人生的至理。江海之上甚多隐遁圣人,“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的公子牟;或是“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鲁仲连。他们适己顺天,物我两忘,返朴归真。也因此为在官场受挫的谢灵运树立了精神的向导,在他面临世俗中的屈辱时找到了更为广阔的思维境界。
鲍照在谢灵运的山水诗基础上更进一步地强化其隐遁世界的思想内涵,他常常在山水的描写中或融入对于超脱精神的艳羡,如“情高不恋俗,厌世乐寻山”;或在表现山间水畔美景示表达对与现实的疏远,如“一逐白云去,千龄犹未旋”。在他的《从登香炉峰》中便可了解对于山水意象的认识以及其中远遁思想的结合的表达:“罗景蔼云扃,沾光扈龙策。御风亲列涂,乘山穷禹迹。……青冥摇烟树,穹跨负天石。霜崖灭土膏,金涧测泉脉。……谷馆驾鸿人,岩栖咀丹客。殊物藏珍怪,奇心隐仙籍。高世伏音华,绵古遮精魄。箫散生哀听,参差远惊觌。”山间薄雾缭绕,岩石高耸挺立,溪水,美景之间恍有高士隐者藏于其中。在他看来,只有远离时间纷扰,才能得到自由的精神、潇洒肆意的人生。鲍照不仅完善了谢灵运生硬地将山水与远遁的绑定,也将山水意象进一步与远遁世界的思想完美结合。
与庄子精神背景的影响相表里,水泽湖面本身的宁静与闲适也使得士人感到精神的解脱,“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江水、白云,这种景致下,士人的心境自然澹泊旷远,超凡脱俗。魏晋六朝的山水诗将庄子的远遁世界融入其中,形成了疏离感极强的“江湖”概念,而随着这一概念对后世文人意识上的影响,山水与远遁依然成为他们在向往或表达精神自由时最钟爱的意象,或闲适:“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群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或疏离:“始知喧竞场,潜歌归去来,事外风景真”;或旷达:“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儒家思想对于中国士人的影响至深,总体而言,“三不朽”的思维方式,对于士人的精神影响往往超出道家与释家的双重影响。生存的现实使得历代文人在精神层面上也无法放弃利禄的牵引,“养病未能辞薄禄”的现实始终是中国文人尤其是底层文人内心最为隐晦的欲望。而在这种现实与思想交织的环境中,庄子虽有强有力的超世情结,以及超脱精神束缚的方法,但面对现实时,顺世才是两千多年来世人最容易接受的生存哲学。
庄子的顺世,往往给人一种“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之感,精神依旧保有着“逍遥”与“无待”,行为上却始终保持着“无用之用”的特点,从而求得身全。“养病未能辞薄俸,忘名何必入深山。与君别有相知分,同置身于木雁间。”他们不能全然放弃现实中的功名利禄,隐逸深山水泽,因此选择庄子顺世生存哲学,虽然无奈,却最为契合他们的精神需求。所谓“自从委顺任浮沈,渐觉年多功用深。面上减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是后世文人最为认可的精神状态。
而随着佛教的传入,佛教思想中的“万事皆空”等思想逐渐被世人所接受,其中尤以大乘佛教中的《维摩诘经》最为当时饱受两难抉择的读书人所欢迎。其中“不二法门”“净土”思想等更是为处于精神困境的士人们打开了另一思路。《维摩诘经》所提倡的是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入世思想,指出涅槃并非一定有在家与出家的区别,其核心取决于人内心的觉悟而非现实状态。其圆融了入世与出世,形成二者之间“空”的平等,并重视主观上的“发心”,强调菩萨“入世”的居士思想。而这一思想又与庄子的顺世观念形成暗合。
在佛教思想传入过程中,逐渐吸收道家“无”“有”等认识概念,同时融入了儒家传统观念,在三教逐渐融合的过程中士人的思想也在不断的完善。以顺世思想为例,在受到佛道理念影响下,顺世在庄子概念中完全是向现实妥协的无奈之举,然而在融入了维摩思想后,顺世思想的核心不再是简单地解决内心境界与现实之间的矛盾,而是超越了两者之间的矛盾,从而形成以“空”为核心的顺世思想,如白居易所说:“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坐忘,同归无异路。”
在庄子的顺世思想、维摩的净土观以及儒家的入世思想三方面的综合作用下,后世文人在面对现实时也不再会形成两难的抉择,他们认可对于名利的追逐,并在其中找到“逍遥”。白居易曾曰:“莫惊宠辱空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黄帝孔丘何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他们将宠辱、毁誉看做:“空”,因此在沉沉浮浮的生存中找到了新的哲学——“达人”。所谓“达人”,白居易认为:“汨市朝,溺妻子,非达也;困山林,摈血属,亦非达也;若有人与群动处一代间,彼为彼,我为我,不自洁,不自污,不巢许,不伊吕,水其心,云其身,浮沈消息,无往而不自得者,非达人乎?”他们不再如魏晋士人般执著于某种精神向往,而是形成一种随顺的心态:“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种随顺的心态使得顺世思想显得更为超越,在苏轼笔下这种超越尤为突出:“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在东坡的精神世界中,只有精神的浩大,万物齐一,诸事皆空:“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正如他的《定风波》所表达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庄子所描绘的三重世界,对于文学史上“江湖”意象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多重意蕴与灵动的表达,深深融入到文学的“江湖”“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