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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先知的秘密生活,惊心动魄的历史追述
——浅析《金沙江之西》的艺术特色

2018-11-13丁永杰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11期
关键词:金沙江彝族文学

丁永杰

西木最新的长篇小说《金沙江之西》,在主题、风格和题材上与她前期的作品相比变化较大。西木先前发表的《青裙玉面》《掌上雪碗》等作品以讲述都市男女青年爱情故事为主,而《金沙江之西》以公元1150年前后云南西部德江城为背景,以寻找相国府丢失的演习印章为线索,给我们记录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彝族往事。整部小说读来纯净自然,不掺杂质,具有西南地区少数民族那种原始、浓烈、神秘的风情和色彩。另外,小说写的是历史往事,文本的历史气息通过作者的写作处理变得十分浓郁厚重。正如小说扉页写到的:它是“彝族先知的秘密生活,惊心动魄的历史追述”。

一、对历史的宏大叙述

宏大叙事本意是一种“完整的叙事”,用麦吉尔的话说:“就是无所不包的叙述,具有主题性、目的性、连贯性和统一性。宏大叙事是一种完满的设想,是一种对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有始有终的构想形式。由于这种设想无法证实,反而常常会遭到现实的打击而破灭。因此,不免带有神话的色彩。”《金沙江之西》反映了中国云南彝族少数民族一千多年前贵族王室的政权之争、恩怨情仇,甚至对社会历史文化、地理环境、土司制度、巫术神话、医术服饰等都进行了细致的书写。其对当时历史追寻的广度和深度非常厚重,包罗万象,无所不有。

小说围绕德江城的四大家族,即相国府的高量成、荣华居的阿苏帮主、土司府的莫什土司、彝王宫的大毕摩几代人的争锋交际,给读者营造了一种类似于《红楼梦》“大家族式”的兴衰灭亡。全书人物众多,情节繁复,但始终围绕“寻找演习印章”基本线索展开,有条不紊,波澜起伏,跌宕有致,显示了作者精于宏大场面构思的能力。所塑造的人物,大毕摩、阿丕、茶花、高量成……都有各自的性格特征,内心刻画突出。

中国西南部云贵地区的“土司”制度在中学历史课本有介绍,也是阿来小说《尘埃落定》的背景来源。《金沙江之西》虽然没有明确写到“土司”制度的具体情况,但是也借土司府的莫什土司、沙马土司等人的社会活动让读者对这一制度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明代是“土司”制度的全盛时期,同时由于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开始制约和削弱土司势力,因此又是土司制度走向崩溃的起点。明朝平定云南后,自洪武至正统年间,采取各种措施乃至战争手段,粉碎了分裂势力麓川引发的边疆危机,西南边疆版图得到极大拓展。明朝版图最盛时几乎包括了今上缅甸全境,传统的边疆政区体制已不能满足此时的边疆控制需要,为适应新形势下西南边疆的社会发展状况,明朝在西南边疆逐渐建立起一套“内边区”与“外边区”分层管理的政区体制,深刻影响了西南边疆的发展和疆域形成。像《金沙江之西》这样写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的小说,其中的政治制度、民俗文化是多元中国历史文化的一部分,需要被更多的人了解和接受。

另外,小说中还介绍了德江城彝族的民风民情、文娱活动,如赛装节当天的盛况。“彝族崇尚黑色和蓝色,彝族的衣着,以这两种色为基调。在领口、袖口处,绣着红白相间的彩色图案,图案以花瓣为主,色彩鲜艳。彝族女子的服装,全靠手工挑花和刺绣,每个人的服装构图、用色独具特点。构图上的繁简虚实,形象的夸张变形,色调上的对比反差,各不相同。赛装节当天,服饰和选美比赛之后,高量成还安排了耙田、捆驮子、射弩、踩高跷、顶肩、拔藤等玩场。晚上,大毕摩诵经、篝火狂欢夜、对山歌、赶山街,热闹欢乐。”这些独具民族风格特色各种节日、活动本来是我们国人共有的精神财富和文化遗产,但是如今在被“现代化”“商业化”冲击的情况下,还完整地保存着吗?即使现在依旧保存,恐怕也被玷污得面目全非了吧。除此之外,《金沙江之西》中还呈现了大量关于彝族少数民族的政治斗争、农业生产活动、商业活动、巫术医术、经书神话……比较完整全面地概括了德江彝族的社会风貌,带领读者重温当年别样不同的生活。一个民族的文学,它的核心品质是文学精神,它体现的是一种担当、一种情怀、一种良知和一种责任。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就在于它是人类精神的创造性展示,是人类情感的温馨家园,直指向人的未来和终极目标。

宏大叙事不仅是一种整体性的文学态度与叙述方式,而且是一种人类思维方式和精神性追求。它表现的是对人类的社会性的关注和阶级、民族、国家的命运。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都需要自己的宏大叙事,以解释自身存在的现实合理性,从而构筑理想蓝图、凝聚精神力量、建立价值体系、提升精神境界。《金沙江之西》在追寻历史宏大叙事时同样脱离不开这个既定的规律和历史的循环。我们在关注中国文学的同时,不应该忘记像彝族这样的少数民族文学。只有这样,才能促进中国文学的繁荣复兴。

二、对大毕摩形象的成功塑造

纵观全书不难发现,大毕摩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颇费了作者的笔墨,他的在场行为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是一个相当成功的文学典型形象。文学典型是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之一。它除具有一般文学形象的特征之外,还比一般文学形象更富有艺术魅力,表现出更鲜明的特征性。

毫无疑问,大毕摩在《金沙江之西》中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物,有着坚韧不拔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言谈举止端庄,为人做事正派。他是德江城的守护神,是圣人一般的存在。当两位侠客来到茶花酒垆吃茶时江西告诉他们说:“德江城最传奇的人物,是彝王宫的大毕摩。他是彝族的知识分子,懂天文地理、彝医彝药。这个人博通众艺,能歌擅诵、善书会画,精通文史,熟谙民情风俗、神话传说、故事谣谚。他上通天下通地,人神一身。”陕西当代文学的“三驾马车”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的小说中,都有类似于大毕摩这样“半人半神”的人物形象。《人生》中的德顺爷爷、《白鹿原》中的朱先生、《老生》中的阴阳唱师、《极花》中的老老爷都是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谙人间世故又身怀绝技的形象。

在《金沙江之西》中,当瘟病在德江城传染开,快要造成生灵涂炭时,大毕摩为疠者做了一个道场,配着张鬼手配置的药水并念诵《祭经喂药》:“良药自内入,病症向外出,我为尔毕摩,为尔述药剂。云际绿鹰胆,绿鹰红鹰肉,此乃阴间速行药;南方绿蟒胆,绿蟒红蟒肉,此乃阴间伤寒药;北方绿虎胆,绿虎红虎肉,此乃腹泻痢疾药……”一边将装满药水的碗倒悬起来,拴在士兵为疠者临时搭建的帐篷顶上,奇怪的是,碗里满盛了药水,那药水却一滴也没有从盖住碗口的白布里渗漏出来。十五天后,传回消息:所有疠者都痊愈了。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阿苏帮主将死的时候,在一天一夜里,他飞奔过神山、鬼山,下过龙川江,走过无数村子,把他的灵魂追了回来。大毕摩用巫术和法术救回了阿苏帮主半年寿辰;当阿丕背着装有毕摩经书的背篓掉进了金沙江的水流时,大毕摩跳下悬崖的那一刻,背上长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挽救了那些经书。若以现代文明的眼光来审视,这异域少数民族传奇故事是令人难以置信又充满着传奇色彩的,但就是这些灵异故事共同构筑了西南地区彝族文化要素和原始社会风貌,让读者比较完整地了解它们。

然而,作者西木并没有把大毕摩完全塑造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也会老去、会生病、会变疯、会失踪。比如在小说第七章《花之影》中,写到大毕摩在经历了那么多世事之后,突然一下疯掉了。此时的他,言行似乎有点反常。“大毕摩呆傻地歪着头,看着孔子像,嘴角有口水拉子流下。从那天起,他满街出现,随意进出相国府、土司府和荣华居。他出现的时间从不固定,有时清晨,有时正午,有时傍晚,有时半夜三更来敲大门。”这样不经意看来,大毕摩似乎真的是疯了,但是笔者认为大毕摩并不是真的疯了,而是同意相国对大毕摩变疯这个事件的看法。他怀疑大毕摩为了找到丢失的威楚府演习印章,故意装疯。阿苏帮主也说道:“谁说他疯了?我这位亲家,我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小说写到最后,大毕摩为了替相国府寻回印章,分别征服了土匪、瓦苦多、库克、蛇王等“敌手”,自己也完成了最后的愿望,掉下马来昏迷过去……让读者为这个人物形象感慨和扼腕。就像《白鹿原》结局写朱先生仙逝后,白嘉轩难过感慨地说:“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位先生走了……”《金沙江之西》写到最后,恐怕大毕摩这位德江城最好的功臣也将离我们而去。

所以说,大毕摩这个典型人物在《金沙江之西》塑造得十分出色,是小说能够成功的关键性因素之一。这个人物几乎串联了故事的始终,使得众多情节大都围绕大毕摩来展开。这个典型形象显示出人物特征,富有艺术魅力,同时也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内容,是叙事文学至高的美学追求,是人物塑造达到艺术至境的标志。

三、“古歌入文”和“复调叙述”

《金沙江之西》的结构方式颇具特色,小说共十章,每章写作之前都引入一段彝族的“古歌”。笔者曾向作者西木请教过这种写法,了解到彝族有《梅葛》《查姆》《勒俄特伊》《阿细的先基》四大创世史诗。比如《梅葛》,它是彝语音译,梅意为经典,葛意为说、唱。梅葛是一种曲调的名称,是通过口耳相传保留下来的彝家的根谱,每逢年节都要吟唱。《金沙江之西》这部小说的地理背景是云南,文化背景是彝族生活,作者侧重写彝族文化中的毕摩鬼神现象,为强化这种氛围,她在每章之前加了一段“古歌”。比如小说第一章《风之吟》中的古歌:

喔哦

天地演变

共有十代

雪子十二

住在人间

有天有地

有阳有阴

有牛有羊

有白毕摩

有黑毕摩

这段古歌是原始材料,是作者在彝族各种古老的神秘歌谣基础上,根据每章小说创作的,它不仅能起承上启下的作用,还对每一章的内容起到“预言”和“概述”作用,更重要的是,大毕摩每次做法事的时候,都要念诵“毕摩经”。就像第30节《儿媳惨死》沙丽死后,她的灵魂要奔赴祖灵之地,需要大毕摩指路。大毕摩念起《呗神请》经,奉请寺庙中的神、土主神、祖先神,所有自己知道的大神和祖师,来到祭坛,为自己助阵,护送沙丽的亡魂早日回到祖灵之地:

德江官老大

呗上站给来

半边林边上

土主神大们

呗上站给来

山神花脸啊

呗上工帮来

村边村头上

村边土主老

呗上站给来

牛王马王们

城隍土主们

……

大毕摩用这段很像是歌词的《呗神请》来追悼死者的灵魂,使她在天堂神界里能够超生。在小说里,作者写的每一段古歌,其实也取到类似“毕摩经”的意义,以沟通天地人神,以增强这种叙述的神秘性,带来新奇、传奇的阅读效果。

另外,《金沙江之西》的叙述方式很有特点,作者也说她自己下了很大功夫,以求完美。小说几乎是以第三人称来展开叙述的,但是其中也穿插了一些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叙述交织。“作者把自己内心的矛盾、困惑通过叙述者声音与主人公声音的对立而表现了出来。这样在同一个叙事中并行着两个甚至更多的声音的叙述方式可以借音乐术语称之为 ‘复调’式叙述。”

小说第25节《与三十七部的战争》叙述方式由第三人称转变为以高成空的第一人称叙述,他回忆起自己三岁时父亲高量成中箭遇害的情形,拉近了与读者的时空距离,让我们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走近许多年前发生的历史事件,真实地去触摸它。第19节《印章初现端倪》里,三次用到第一人称叙述:为什么?我使劲蹬脚。不!我不要陷入黑暗!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推开淹没了天地人间的黑暗。可是没有用。我感到自己所有的力气都好像击打在柔软的棉花团上,没有一点疼痛感和回响。这其实是描述高成空在病中的幻觉,是自己的内心独白,表现出自己在病中虚弱无力有劲使不出的绝望心情。第33章《拯救大毕摩张古力》里的那段第一人称叙述,是大毕摩疯后,以自己的视角记录自己所经历的一系列险情。这在一定程度上给读者带来了阅读干预。还有“毕摩经的记录”也多次用第一人称来叙述。据作者西木说这里的“毕摩经”用第一人称来叙述,其实它是日记体,是大毕摩自己所记录的文字,也相当于叙述者的内心独白。

最后,小说第6节《黑毕摩的法术》写到黑毕摩在和自己交谈,用的就是“你”的称呼,是小篇幅内穿插的第二人称叙述。“孩子,你这辈子没有托生好!明天我去请张古力来超度你的灵魂!不!汉人凭纸约,彝人凭语据!瓦氏毕摩和张氏毕摩是永久不交往的人!我不能去请他!”但是这个“你”,现实里并不存在,它只是一个亡灵的影子,给读者营造一种人物在场的感觉。

结语

在中国大文学的传统之下,学界大都跟踪关注汉族文学,对其他少数民族文学知之甚少。特别是像《金沙江之西》这样不露锋芒但却很有思想深度和历史文化内核的文学作品,应该呼吁更多的人来了解认识它,像阿来的《尘埃落定》一样走出少数民族地域圈子,而迈向更为广阔的文学舞台。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少数民族文学,以其多样化的存在方式,为研究文学的外部规律和内部规律,提供了很为鲜活的材料和较大的阐释空间,我们不应该忽略。总之,对于那些不可再生的少数民族的文学等社会历史文化,尤其是那些不可再生的文学遗产和文学活动,它们所具有极其重要的“文化样板”意义。我们应当格外珍视和保护它们,促进它们和中原文学文化积极交流,共筑中国文学的复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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