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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部落

2018-11-13/

青年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院子孩子

⊙ 文 / 简 默

伤 痕

整个夏天,我都在贵州,漂在水春河上。

两岸悬崖相对,崖上裱满荒草、绿树和花朵,中间闯出一条河流,宽阔而湍急,堆卷起浪花向东流。

猫抓刺隐匿于崖上。船行水上,我坐船中,张目远望,涌来一大团葱翠,一眼寻不到它。

直到它由灰绿转成淡红。像一堆篝火,燃在绿色屏风间。

我的目光是火药末儿,靠近它的一刹那,哧地被点亮了。

我曾经吃过它的亏。

年少时,我喜欢一个人到荒山野岭间游荡,走着走着就碰见了它。貌不惊人的它藏在比它高的树和草中,被我忽略了,它嗔怪我的冷漠,探出像锯齿一样倒生的钩刺,扎进我单薄的衣服,像一只只缠绵的手抓住我,似乎热情地挽留我站在原地不动。我不情愿地用力将身子往前一拽,只听刺啦一声,的确良衬衣被扯开了一条条口子,我的后背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血痕,我向前扑倒,更多的它扎在我的脸上、手上、头发里和腿脚上,一个个血印一眨眼绽开了,我感到一种火辣辣的疼痛,顷刻弥漫了周身。

有人先被猫抓过,后被它扎过,觉得它扎过的地方像猫抓过一样疼痛,就叫它猫抓刺。

我没被猫抓过,描述不出被抓后的滋味。但我的儿子曾被猫抓过,幼年的他同样说不清那滋味。

说到底,猫抓儿子是他咎由自取。那时他恰逢“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来到农村,空旷的院落,一切都新鲜,日常玩耍得最多的伙伴是一只小猫和一条小狗。小孩喜欢找像他一样幼小的小猫和小狗,大猫和大狗则爱亲近像它们一样垂暮的老人,它们嗅得到对方不同年龄的气息,这些气息是进入它们的一扇扇隐形的门,叫它们觉得安全和放心,甘愿仰首摇尾以示亲昵。俗语归俗语,其实狗和猫都不嫌小儿,他更视它们为自己在乡间平起平坐的玩伴。

那是一只普通的狸猫,几个月大小,黑白双色杂间,孱弱的身形惹人怜爱,叫起来嗲声嗲气,走起路小心谨慎,像是怕触到雷。

那同样是一条普通的小狗,憨头憨脑,瘦瘦的身子延伸成一截线,细细的尾巴左右甩着,好似在玩着孩子们那种简单的翻花绳游戏。

儿子将分属于不同科类的它俩撮合和安排到了一起。在他的调教下,它俩相安无事。我们常说狗撕猫咬,但在儿子的手中和眼皮底下,一只猫和一条狗像一对孪生兄弟。他左手擎猫,右手托狗,不偏不倚,它们蜷缩在他小小的掌心中,又细又短的尾巴生着绒毛,藏掖不住,垂向地面。玩厌了,他寻来一架天平,左盘放猫,右盘置狗,托盘成为他的另一双手。托盘坚硬冰凉,显然不如手柔软温暖,它们静静地卧在里头一动不动,儿子听不见它们游丝似的呼吸,它们却听得到儿子打雷似的心跳。

儿子开始了他的恶作剧。他倒沸腾的水泡了煎饼和火腿肠,端给猫和狗吃。狗看看丝丝缕缕的热气儿,摇了摇尾巴,躲到自己母亲身边去了;猫凑了上来,探出粉嫩的舌尖,立刻像触电一样,被烫着了,它恼羞成怒,趁势在儿子的大拇指上咬了一口,细碎的乳牙留下了一行米粒似的印记。这本不怪它,它与他玩得是如此好,它信任他,但它想不到他会欺骗它,捉弄它。猫永远是猫,情急之下,占上风的总是本能。

那行牙印不够深,中间汪不下血,仅留下了点点红。儿子顽劣,喜欢亲近小动物,却是第一次被猫咬,我有些后怕,开始一趟趟地带着他去枣城打疫苗。那时候那条一级水泥公路已开通,我和儿子出了家门,沿着黄土路,一直朝着东南走,我们走上水泥路,来到马路对面。由枣城和郭城对开的K15路车,是这条线路上唯一的公交车,它由郭城动身,一路走走停停,打开前后两扇门,车上的乘客拥挤着下去,车下的乘客争抢着上来,来到我们面前,仍是站着的比坐着的多。我们努力将自己缩小,捶扁,前胸贴上了别人的后背,总算踮起脚尖站住了。讨厌的是,摇晃着上路的它继续根据乘客的要求走着和停着,车上有人嚷着下车它停了,车下有人招手它也停了;庆幸的是,旅程并不遥远,停停走走也用不了很长时间。在快接近目的地的途中,我们下车了,进入了路边的防疫站。坐在桌前的医生没听完我的讲述,不耐烦地打断我,递给我一页巴掌大的纸片。护士扯开冰箱取出一支注射液体,它瞧上去有点儿浑浊,不像那些清亮如泪水的液体,她将它一点一点地推入了儿子被太阳晒得黝黑而结实的胳膊。这是一支狂犬疫苗,当然也适合猫、狼和狐狸等许多武装到牙齿的动物,是幽闭在瓶中的它熄灭了牙齿可能带来的疯癫与狂热。

我继续带着儿子,去枣城打疫苗,打到第五次就结束了,从被咬到这天恰好一个月。中午,我们回到家,一进门就有人告诉我们,那只小猫进入狗窝,想找那条小狗玩,被大狗咬死了。它大概太寂寞了,放松了警惕,忘乎所以地进入了狗的领地,自古猫狗不同窝,面对闯入自己禁区的猫,狗嗅到了它身上不一样的气息,也嗅到了危险,扑上前一口咬中了它。

咬过儿子的那只猫死了,儿子盯着侧身躺在狗窝里的它,忘记了它给他带来的疼痛、恐惧和麻烦,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默默地一个人端了铁锨,小心地铲起小猫,来到屋后的杨树林下,挖了一个坑,将小猫埋了。他做这些时,没喊人帮忙,也不说话,就一个人静静地挖坑,埋了。

在贵州,我见到了久违的小姨,在我的这些像蒲公英一样四散的亲戚中,我独独对她,有一种亲近。她的脸颊两边,各有一小团伤痕,它们是如此对称,长在两边的位置一模一样,平时攒聚在一起,一笑就开成了两朵花。

那是她幼时逗猫,猫舞出双爪给她留下的痕迹。

秋风像皮筋越扯越紧,寒冬就要降临了,猫抓刺的叶子被一股脑儿地扫落了,藤蔓渐渐地枯萎了,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寓言有关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个深夜。时令也许是秋天,也许在冬季,我已记不清了。

我借宿在朋友家。朋友一家老少三代住在北村东北方向的高岗上。这是一处独门独院,宽敞、空荡,四面都被一块一块青石堆砌的围墙包围,时间久了,这些长方形的青石被无形的锉刀锉去了油彩,一律露出了惨白的表情,瞧上去像冰块经年不化;里外两进,外头一进中央是椭圆形的花池子,没种花,却种着大蒜、辣椒、韭菜等,里面一进靠东墙挖了一口鱼塘,东边就着围墙,西南北三边都砌起了围墙,有一人多高,主要防孩子溺水。我趴在围墙边俯身探头朝塘里望,看不出塘中水有多深,只见水色碧绿像铺了层草坪。

我住在东屋,窗外就是鱼塘。北村的夜晚很宁静,说静得一根绣花针掉到水泥地上都能听见是夸张,但静得叫我被红尘纷扰塞得满满的心骤然变得空空的却是真的。北村中道路四通八达,夜行人却极少走,他们赶路一般不屑于走这些乡间小路,而将车轮和脚步都交给了纵横城市的大路,相比黄土,水泥和柏油更让他们放心与踏实。在北村,我说的是夜晚,即使侧耳谛听也很难听见人声,偶尔一两个夜归人披一身浓重的夜色,步履疲惫地回到村中,惹得一条不知好歹的狗率先狂吠起来,紧接着许多狗远远近近地呼应着,仿佛谁不叫便落了单儿,这当中也许就有他们一两家拴在大门背后的狗,北村一潭止水的夜晚现出了破绽,待到人歇了,灯熄了,狗噤声了,破绽也抚平了。

我就在此时,听见了那凄厉的叫声。那叫声离我很近很近,就在我的耳旁,甚至是从我的胸腔里喊出的。它不是声声慢,而是一声比一声快,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挑开我浑身的肌肉,鲜血一刹那喷溅了出来。我拉开门,冲到院中,循着声音,是从鱼塘中发出的。扒着围墙,我首先迎到了两星光亮,一左一右,并行排列,像人的眼睛,传达着惊恐与绝望。是一只猫,正扑腾在绿得有些油腻的水中,它显然征服不了水,要不它不会发出那叫声,水正张开口子向水底拖拽着它。黑暗中我看不清它,但它长了一双夜视眼,能够看见我,我长啥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窥穿了我的内心,相信我可以救它,更加凄厉地叫了。它猜得没错,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它溺亡,真那样我会认为有罪的是旁观的我,我也一刻受不了它的叫声,那叫声让我体无完肤血流不止。我不是它救命的稻草,但我可以递给它一根通往尘世的竹竿,我搭起一根竹竿,它的双眼燃起求生的火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顺着竹竿一溜烟地跑走了。它没感谢我,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也许它觉得我应该救它,它就是这么想的,我也不需要它感谢我,我没费啥心思和力气,仅仅举手之劳地伸出一根竹竿给它,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然后我就回去睡我的安稳觉了。

打小我便听说猫是一种有灵性的小动物,传说它有九条命,轻易死不得。我亲眼看见它爬上很高的树,蹑手蹑脚地踩中某根枝条,颤颤悠悠的,一不小心,掉了下来,垂直加速度,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它却翻了几个滚,好端端的,喵声不绝,像是炫耀,又像邀功。类似的场景我还见过,地点却换作了楼房,它同样安然无恙。我真的相信它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是有一种神秘力量源源不断地自地下生出,托举保护着它,或者说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和气场在笼罩着它。但这一次,在鱼塘中,它遇见了真正的危险。我搞不清楚它为何要到鱼塘去,又是如何失足落进去的,鱼塘中养着鱼,这是它的最爱,是它在黑夜里嗅到了浓烈的鱼腥味,飞蛾扑火似的不顾一切地冲向鱼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无法还原它落水的真相,也打捞不起正确的答案,我只能归之于好奇心。那一刻,它的好奇心超过了理性,但有时好奇会害它,甚至,会害死它的,譬如说这次。

有一个朋友,向我讲述了她儿时与一只猫邂逅的经历。那时她和家人一起住在农村,家人们都下地干活了,将她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家里没啥值钱的东西,她没锁门就去找小伙伴玩了,待她玩够了,饥渴难耐,撒开脚丫跑回家,抓起水瓢舀水便喝,猛一抬头,恰和一只猫四目相对。这是一只最常见的狸猫,但肯定不是她家的,此刻它正坐在自家墙头上,面朝着她,一双黄中透绿的眼睛,冷漠而锐利,仿佛飘着无数凛冽的锋刃,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心里发毛,恍觉许多看不见的刀子,从不同的方向飞来,无不准确地落到了她身上,她真的感到了疼,眼前幻开了红的和黑的血,不自觉地后退,撞到了墙,丢了水瓢,溅湿了裤腿和凉鞋,转身逃了。当晚她发起高烧,说着胡话,从此她看见猫便躲,从心底不喜欢它,不敢亲近它。

同样是她,给我讲了她邻居家女孩的故事。这是一个乖顺安静的小女孩,天性善良,最喜欢的小动物是猫。她曾在外头捡过一只流浪猫,不知是谁遗弃的,也许就是一只野猫,它蜷起身子像孩子的巴掌,瘦弱得仿佛拎起来抖抖能够听见哗哗的纸声,稍大点的风都能将它吹得无影无踪。谁都不相信它能活下来,但她信,她省了自己的牛奶喂它,就像小母亲喂自己的婴儿,它奇迹似的活了下来,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半年后它出落成了一只健壮活泼的成年猫,据说这时的它已相当于人的十岁。她后来得了一种怪病,茶饭不思,她母亲从老人那儿讨来一个偏方。一天中午,饭桌上多了一盆肉,她破天荒地吃了,在母亲的哄劝下,她之前是从不吃肉的。奇怪的是,今天的母亲有些反常,老是躲着她的眼神。与此同时,它却不知去向了,准确地说是她被父亲领着出去玩了一圈之后,那盆肉已端上桌子,谁也说不清它去哪儿了,她又哭又闹,但它走得太决绝太彻底了,一点迹象都没留给她。她的病好了,想吃饭了,仍然不喜欢吃肉。我不说你也猜到它去了哪儿,这个结果对她是致命的,也是万分残酷的,是对一个孩子幼小而美好心灵最残忍的伤害。万幸的是,她至今尚不知道,故事仍罩着一道薄薄的温情的面纱。

我知道民间有灵堂附近不能有猫的讲究,我也的确没在灵堂上看见过平素畅行无阻的猫出入。我理解是怕它在布置妥当的灵堂上蹿下跳,惊扰了等待永久安息的亡灵。据说,只有七岁以下的儿童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才能看见亡灵。我和我的同龄人,都大于七、小于七十,当然看不见,也就不会与亡灵狭路遭遇。但一只贸然闯入灵堂的猫不知看见看不见?若能看见它又看见了什么?它心知肚明,却不会向我们泄露什么,它不属于我们,它是永远的喵星人。

我至今想不明白那面透明的小圆镜为什么叫猫眼,那些躲在它后头的人,那一只只五光十色的眼睛,借助它究竟窥视到了什么?它像一个冷静的准星,隔着各种外表坚硬内心虚弱的门,时刻瞄准着对面,将心跳想象放大成喷射的子弹,筑起自己虚拟的城堡。

同事老海有一天穿了一件皮夹克,对我炫耀道:“瞧,猫皮的!”不知咋的,面对披着猫皮的他,我一下子想起了上述这些,还想到了披着羊皮的狼,农夫与蛇……

家里家外

南管处是个不大的院子。沿着一条还算宽阔的水泥路,自西墙根到东大门,满打满算也只有六七十米的距离。水泥路两边是楼房,都不高,最高五层,最低四层。北边一前一后两幢楼,南边前后三幢楼,最前头那幢是最近几年盖的,也是唯一的五层。在这些楼房中,住着八九十户人家,起初都是南管处的职工家属,到后来有些人买了新房子搬走了,将空房子卖与或租给了社会上的人和外单位的职工家属。

这个院子,这些人中,有一些有意思的人,他们的身上或体内埋藏着故事,这些故事像沉积岩一样丰富而深刻地分布在生活中。

有一天午后,我坐在书桌前,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温暖地照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想起了那些卧在墙头晒着太阳的猫,也想起了那些与猫打交道的人。

南管处但凡养猫的人家,住的都是一层。这些早年盖的楼房,一律四层;面积也不大,四十至七十平方米,住一层的好处是有个院子,人口多了,可以加盖房子,又多出几间,当然也可以养猫。兰姨和牛伯就是他们中的两位。

兰姨呱呱落地时,嗓门儿特别大,正坐月子的母亲抱过她,上下看了一遍,同样大嗓门地咋呼道:“哟,瞧妮子这一对眼睛!”探望的众亲友闻声凑上前去,俯身端详着兰姨,她的眼睛果真与其他孩子不同,别人都是一轮黑眼珠儿镶嵌在中央,瞧上去黑白分明,她也是,但她的左眼左角和右眼右角还各有一个月牙状的印记,好像一小轮黑眼珠儿,又有点儿蓝,剩下的部分都隐身进了洁白如雪的眼白当中。亲友中有人懂得多,感叹道:“好一对阴阳眼!”

据说,半夜十二点之后,兰姨的这对眼睛能够穿过阳世,看见阴世的一切。这些楼房刚盖好,我们搬过来住后,偶尔有下夜班的人在院子里碰到兰姨,漆黑的夜藏起了她的影子,她个子本不高,人也瘦小,此刻更矮更小了,像一阵风疾行在水泥路上,一眨眼拐向了楼前的水泥小路,绕过楼头,马上从另一幢楼前的水泥小路飘了过来。下夜班的人迎面撞见兰姨,只见她目光炯炯,好似黑暗中的两颗星星,喊她她却不答应,只顾一个人不歇脚地走,边走边嘀咕道:“这儿有两具棺材”“这儿埋着一对夫妻”“这儿是一个小孩”,下夜班的人听后毛骨悚然,仿佛遇见鬼魂似的一路狂奔回家。第二天说与别人听,别人来问兰姨,她头摇得像拨浪鼓,矢口否认。

春天没忽略南管处。每年开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楼前楼后的蜀葵竞相生了出来,像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繁花似锦簪满了长长的茎。这些都是兰姨种的,她满院子地寻了空儿,头年春天播撒种子,次年春风吹又生出,年年岁岁如此。红的、紫的、黄的、白的花朵盛开,像糖葫芦被攒到一起,兰姨便采了晒干了,分送给院子里的人家,据她说,不同色彩的花对应的是不同的病症。

兰姨爱猫,她曾从别人家抱了一只猫来养,这是一只大白猫,通体雪白,猫毛纤长,眼珠儿呈宝蓝色,瞧上去雍容华贵,像个贵妇。它是她的影子,她走到哪儿,它便跟到哪儿,连吃饭和睡觉也不例外。看见的人说它真依恋你,像你的孩子。她听后便得意,答我也离不开它,它就是我的孩子。

后来,她的儿媳妇怀孕了,生产了,给她添了一个孙女。儿媳妇仔细,怕这猫吓着孩子,更怕它脾气不好时伤了孩子,央求她将它送走。说送走好听,送给谁呢?谁又肯收留它呢?其实是想叫她亲手撵它走。她心疼了,犹豫了,失魂落魄了,那感觉真的像要遗弃自己的孩子。但在孩子和猫之间,她只能留下孩子,这是一个人的本性和私心决定的,她也未能免俗。所有能够进出的门都被关闭了,它在外头,她在里面。看上去仅仅是一道门,木头门、防盗门,但一夜之间,隔开她和它的又岂是一道门所能说清的?它在外头玩累了,想回到那个温暖的家,它还不知道那道门已对它关闭了,它先跑到大门,这是她带它经常出入的门,门关着,像一堵漆成米黄色的墙,它淘气地探出爪子抓门挠门,木门发出吱吱啦啦的响声,她就站在门后,当然听得见,像往常一样,她想一把拉开门迎它进来,它也会绕在她脚边仰脸喵喵地冲着她撒娇,但她看看身后摇篮里熟睡的孩子,忍住了,伸出的手慢慢地缩了回来。它似乎着急了,继续抓门挠门,响声更大更密了,每一下都像抓挠着她的心尖,她感到疼痛难忍,就要受不了了。它终于放弃了,又转到了前头的院门,继续以抓挠代替敲门。她懂得它的心,已来到客厅,这儿推开门便是院子,走上几步是一道铁门,隔着两道门,她看不见院外的它,也听不见它尖锐的爪子抓挠铁门的声音,但这声音愣是轰鸣在她耳鼓里,压倒了她周围的所有声音,一下一下,连绵不绝,一旦停止,她便暂时失聪了。这时它跃上围墙,如履平地,踏着加盖的房子,跳进院子,抓挠客厅的木门。恰好兰姨的儿媳妇回来了,听见动静,操起扫帚,推开门照着它劈头盖脸地一顿好打,它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夹起尾巴,比影子跑得还快。兰姨在一边看着不好阻拦,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心也随它跑了。

它像我们这些记吃不记打的孩子一样,记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挨打,仍然上门回到兰姨家,却进不去家门,它眷恋的是过去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来的次数多了,兰姨的儿媳妇厌烦了,找人在院子顶上搭了一层纱网,筛下细细密密的光线,阻住了它跳入院子的脚步,它只能“望门兴叹”了。

只有兰姨,偶尔在路上遇见它,神情兴奋地唤着它,这是她和它都熟悉的名字,像暗号,它微仰着头,冲她喵了几声,算是对上暗号了,及至她撵上前,它却扭身跑了,撇给她一个冷冰冰的背影。她像被雷击中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泪水悄悄地淌了下来……

它是一只公猫,无家可归成了一个流浪汉,皮毛肮脏,眼珠儿蒙了灰尘,黯淡无光,极少走大路,徘徊在墙角和树下,稍有惊吓,便倏然卷起尾巴,没头逃窜。

秋风扫落叶,穿橘黄色马甲的环卫工将地上的树叶拢到路牙石边,一堆一堆的,用打火机点着了,树叶大都干透了,熊熊燃烧起来,内心火红,像煤。火熄了,袅袅地冒着烟,留下灰烬,黑白混杂。兰姨一直站在路牙石上,目睹了落叶从燃烧到熄灭的全过程,她想灰烬里面一定很温暖,像一床针脚绵密的棉被,但谁会去住呢?是那个衣衫褴褛、长发蔽脸的流浪乞讨者,还是……她想起了它。

兰姨住院了,心脏不好,儿媳妇一家搬到了装修好的新房。一个月后,兰姨出院,回到家中,它赫然卧在院门口,身体僵硬,已死多日。

据说,近来小城来了一伙人,专门以有毒食物药狗牟利。兰姨猜测它是误食了有毒食物,中毒后硬撑着回到这儿,死在这儿。它就像一个人一样,满脑子地恋着自己曾经生活、留有自己气息的家,一旦知道生命无多,首先想到的便是回到这个家,尽管这个家已对它彻底关闭。我是这样想的,我理解这是它的叶落归根,当然,我不是它,我不清楚它是如何想的,但除此我实在无法解释它为什么死在了这儿。

第二天,兰姨再出现在我们面前,走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身体把握不住地向右倾斜,我似曾熟悉这个姿势,对,就是那只三脚的猫走路的样子。随后,南管处的人纷纷传言,兰姨的阴阳眼失灵了,她再也看不见阴世的一切了,我真的不知道这对她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牛伯的妻子活着时爱竹子,也喜欢养猫,在家里养。

自从妻子患癌症去世后,牛伯天天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守着竹林发呆,另一件是喂猫。

牛伯住在二号楼一层西户,这个位置的房子三面围墙环绕,西边和南边墙外都是水泥小路,院子也比其他房子的院子大了一些,但牛伯用不着,他的三个儿女都分家单过了,妻子在时家中只有他老两口,没了妻子就剩下他一个人了。牛伯不需要加盖房子,留着地儿种花,妻子爱竹子,他就在东墙根栽了几株,刚拿来时只是单薄的竹根,栽下去沐风浴雨疯长开了,个儿高了,枝叶稠了,浓绿地搅成一大团,分不开了。牛伯的妻子走后,竹子失去了一个知音,仿佛拼了全力来怀念她,愈长愈茂密,风吹过前俯后仰,里面也藏着一些秘密,麻雀叽叽喳喳地扰了住家的清梦,幼小的猫抓着竹子的臂膀在打提溜,还有与竹子肤色一样的蛇隐没在枝叶间。牛伯推开生涩的木门,圪蹴在院子的台阶上,斜对着如今成林的竹子,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的烟瘾本不大,妻子活着时已戒了多年,现在重拾了起来,反倒抽得凶了。他不像有些老人爱喃喃自语,多年的独居生活让他学会了将话压到喉咙之下,以一副哑默如石的姿态示人。轻盈浓密的烟雾缭绕着他,使他看上去很不真实,他太矮太瘦了,大伙背地里都叫他小老头儿,此刻他就更矮了,矮成了一个旋着密密麻麻年轮的树墩子,仿佛谁一屁股坐上去他都没有啥感觉。他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竹林,像是掉进去了,拔不出来了。其实他眼中看见耳中听到的都很丰富,他甚至不认为妻子已经走了,而是调皮地变作了这丛竹林,以永远的翠绿和修长与他朝夕相处,风传来她的窃窃私语,有时性子急了她会托麻雀和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喊出她的心里话,无不是对他说的。说不定她哪天高兴了,摇身一变脱去了绿裙绿衣,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她,重新摇曳一身笑声,与他相依为命。

牛伯的妻子像爱竹子一样喜欢养猫。她曾经养了一只大黄猫,就像她家庭的一员,家中有空房间,它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和自己温暖的小床。她走后第二天它也失踪了,从此再也没回到这个家,牛伯不知道它为什么走,也不清楚它去了哪儿。他是希望它能留下来陪伴着他,就像她陪伴着他一样,它身上有她的体温,也有她的气息,从它的眼睛里能够看见她的身影,除了他的记忆以外,这是唯一通往她的小径。但现在它不辞而别了,他在心里骂着它,骂它该死的,骂它忘恩负义,骂它冷血无情,骂过后他就后悔了。他一点儿都没动它的房间,小床仍是它离开时的样子,他相信它一定会回来的;因为这个房间里有她残留在尘世的最后的气息,而她对它又是如此好,有时连他看了都嫉妒它。这听上去好笑不好笑,一个老男人和一只老猫,为了一个老女人,在争风吃醋。

儿女们怕他像水鬼一样沉溺于没完没了的回忆中,别憋出病来,最终溺毙于这套被回忆的汁液浸泡的房子。他们不顾他的强烈反对,执意给他换了新家具,但为了照顾他久久不能平息的抵触情绪,尊重参考了他的意见,那间猫住的房子没动,仿佛时刻等待着它归来,像等待戈多一样。那些被淘汰换下的旧家具,都太老太破了,收破烂的不乐意耗费力气帮他收拾走,恰好他也不想一扔了之,它们都黏附着他们共同的气息,院子有点儿大,也空,就一股脑儿地堆在了西墙根,只要他在家看见就觉得内心踏实和温暖。

不知何时,那些旧家具里住进了猫,当然是野生的,他觉得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起初是一只,在外头引来了伴,成了一家,直至越来越多,每年都会繁衍上几窝,时闻小猫嗷嗷待哺的柔细叫声,也见渐大的它们淘气地将自己吊在竹竿上随风摇摆。院子成了猫的天下,旧家具成了它们的旧宫殿,它们奔走跳跃,云集呼啸,喵声一片。牛伯怕它们挨冻,翻出棉衣和毛毯等铺在了橱子里面,果然暖和了许多。他每天都会买上几块钱的馒头,站在巷口卖馒头的中年女人知道他的情况,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地问他,大爷,你家里天天都来这么多人吃饭啊?他淡淡答道,给孩子们吃的。他的“孩子们”就是那些野猫,他和它们吃着一样的馒头,他老了,饭量小了,一顿最多只能吃一个馒头,剩下的都是它们的了。他还经常溜达到沿河市场,买那种一指长的小鱼,这种鱼肉少,刺多,也不好吃,是渔民撒网下去捞上来的“副产品”,不舍得丢,一块儿拿来卖了,几块钱能够买上不少,他心满意足地提回家,来到院子,它们嗅到鱼腥争相涌来,蜂拥抢食,风卷残云,浓浓的鱼腥味儿久久地飘荡在空气中。

混得熟了,它们一听见他的脚步声,他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他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就循声直向他扑来,有时不在院子中,而在大门口,他也渐渐地习惯了在门口喂它们。但他从不让它们进到家里,它们中有顽皮的跟他开着玩笑,想趁乱蹿进屋里,谁知他眼疾手快地已关闭了门。它们不懂他为什么不让它们进家,就因为它们是野猫吗?大伙也不懂,他们想既然他那么喜欢它们,喂它们,让它们进家看一看又何妨?我猜这与他的妻子和那只失踪的猫有关,他也许是担心它们惊扰了无处不在的她,吓着了迟早会回来的它。

他足够老了,已记不起许多事,但他记得住院子中出去的每一只猫,清楚它们之间像人一样的辈分关系。偶尔他坐在楼前的长椅上听人聊天,他只是听,懒得插嘴,一只猫仓皇跑过,他脱口而出它是谁生的,它与谁又生了谁,在这上头他从未错过。南管处的孩子都叫他猫爷爷,他也笑眯眯地应着,眼中流露出慈爱的光芒。

有一天,他缓缓地走在路上,他的腿脚老了,这种速度适合他。他看见路边两条狗正在交配,几个孩子站在旁边,领头的那个手中拿着舀子,里头盛着冰凉的自来水。那个孩子在其他孩子的起哄下,大胆而无畏,端着舀子接近了狗。狗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它们又不肯结束自己的美妙时光。那个孩子比别的孩子高了一头,此刻,他高高地举起舀子,慢慢地倾斜,水像一挂小小的瀑布浇向了连接着两条狗的性器,它们原本要持续几个小时的欢愉提前结束了,一件对它们来说无比重要的大事半途而废了,它们慌乱中洒下一串清清的液体,各奔东西了。

他生气了,冲上前,叱责着他们。他们从没看见过平时慈祥和蔼的猫爷爷愤怒起来像一头狮子,吓得丢了舀子,掉头逃散。

舀子“嘡啷”落到了水泥地上,也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牛伯的心头,他觉出了疼痛。

那一刻,他忽然坚定地意识到,那只大黄猫已经追随她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一扇回忆之门对他关闭了,一条小径荒草蔓生,已不辨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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