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一艘船
2018-11-13⊙文/胡迁
⊙ 文 / 胡 迁
他把领带扎好,又扯了下来,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个普通的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数不清的毛孔浮在鼻子上,不知道里面塞着什么东西。他有一个妻子,每个人都有一个妻子。现在她躺在床上,棉被的一角折叠了起来,露出腹部长条形的脂肪。但他责怪不了这件事,他的腹部也有,不止一条,三条萝卜粗的脂肪摆放在那儿,永远不会动,也永远不会小,至少这辈子不会。他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肥胖掌控着他们全家。当他说你去跑会儿步吧,他的儿子会说你为什么不跑。他说跑步会对你非常好,他的儿子会说,那也对你很好但你为什么不去跑!他曾经买了一整套跑步用的东西,速干短裤、背心、跑鞋,还有套在胳膊上的包,他穿戴齐全后走到马路上,准备着开始,怎么跨出第一步。所有的路灯都开着,远处的楼房看起来距离有几公里,但所有的事物都那么遥远。他走回家,把那些东西都扔进衣柜里;等着第二天,他的妻子骂骂咧咧:你又搞乱了我的衣柜,你又搞乱了我的鞋柜,你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不该放的位置,你的儿子已经胖得走不动了,他又打了一个同学……他会坐在办公室里,桌子上摆放着成摞的广告提案,年轻人自信满满地把他们的想法打印出来,堆到他的桌子前。他还会走到会议室,那些被捏得变形了的矿泉水瓶,那些沾着手汗的笔,幕布上投放着PPT,一个人的头发被投影照出几块清晰的颜色。他的儿子在学校的操场上站着,所有的运动鞋都贴在塑胶跑道上,几个人在教学楼下打着篮球,他的儿子同他一样不知道怎么跨出第一步。他们不会行走了。即便去旅行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来到了柬埔寨,一片历史悠久的废墟,只允许穿长裤。他找到一块大石头的阴影下坐了下来,但还是满头大汗。还有机舱,飞机上提供的食物没有味道是因为气压,但坐在这里,所忍受的一切,也许都是因为气压。只有气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并维持不变时,人类才会没有问题,眼前才没有任何障碍,但只要气压不是这个数字,就随时随地都可以感觉到肚子上的那些脂肪在生长。
他没有去公司,而是去了理发店。
你想怎么剪?
短三公分。
短三公分不会好看。
那为什么还要问我?
想剪成什么样呢?
短三公分。
好,好。
接着他听到梳子和剪刀碰撞的声音,梳子每抓起他一缕头发,他都更困倦一些。所有细碎的模糊的声音都让他更为放松,他无法忍受清晰的声音,鼠标点击声公司里穿梭来去的高跟鞋声音办公室开关门声他妻子说话的声音他儿子大笑的声音他总是要笑,他只在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才哭。
突然,他大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啊,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里的头发挡着了。
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一截耳朵,弯腰的时候,血顺着颧骨流到鼻子上,每个毛孔都在吸收这条红色。等他直起身体来,血又流到嘴里,他吐了一口。
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没看到,它挡着了。我去叫经理。
经理会缝耳朵吗?
那怎么办?叫救护车?
救护车是给行动不便的人。
那我们去医院,我去给你拿纸。先包上,毛巾可能会有细菌。
他捧着自己的耳朵,他不知道最初是不是有温度,但现在已经凉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捧过除了指甲和头发外身体的某一部分。现在他手心里有血,上面摆放着一小截耳朵,是耳朵最上面的那部分,软骨的切面非常白,整个形状像船。
实习理发师找来了很多纸,慌张地去擦拭他的脸。他焦躁地抓过那些纸,捂在耳朵上,虽然疼痛,但他不想脖子那里继续积聚东西,衣领继续变得红艳。
这样我会算什么?会算故意伤害吗?
你他妈快去找点冰块儿。
店里没有。对了,我在冰箱里放了饮料。
实习理发师取来了一罐可乐。他把这小块儿耳朵贴在铝罐上,用卫生纸整个包起来。他站起来,推开理发店的门。实习理发师跟在他身后。
跟着我干吗?
我跟您去医院。
我自己去。
我跟着吧。
我自己可以去,你跟着有什么用?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让我跟着您吧。
你不要跟着我,你什么都做不了,但我快死了。
是我的失误,对不起,对不起。
他看到这个年轻人急得快要哭出来,五官挤到了一起。他加快了步伐,但理发师仍跟在后面,焦急地搓着手。他用举着可乐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并把理发师拦在车外面,把门迅速关上了。
去最近的医院。他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他用端着可乐外的另一只手捂着耳朵,卫生纸已经透出红色。
耳朵怎么了?
被剪掉了。
他看到司机转过脸去,盯着前方。
你是不是在笑?把后视镜掰过去,不要让我看见。
我没有笑。很疼。
是啊,很疼,拔一根头发也很疼。
耳朵很脆弱,冬天一碰就很疼。
对,所以快一点。
他看向车窗外,回忆从报纸上看的,大概手指只要在几个小时内接上就没事儿,会损失一些灵活度,但耳朵不需要动。现在只要做好保温,这罐可乐不知道可以坚持多久。
把空调开到最大。
好。
冷气声盖过了发动机声。冷气也会有点作用。随着冷气,他的汗水开始变黏,他去理发因为这些头发覆盖在后脑勺,像一层毛毯,即便只在阳光下走几步,都像裹在毛毯里。
这他妈可太好了。他说。他看着前面已经排了一长串的车,根本看不到红绿灯。司机回过头,关怀地看了他一眼。
又是一辆车擦了另一辆车,然后这两个人要为了他们的几毛钱在这里耗一年。
他气急败坏,只想骂什么。他不能骂他的妻子,那个女人更要命,他也不能骂他的儿子,他的妻子守护着他的胖儿子,他们俩站在一起时,像买了一个篮球又赠送了一个小皮球。他的妻子站在洗漱台前洗脸,弯腰时两块臀部挤压出一条沟,这条沟每天都把他的生活劈成两半儿。
车里虽然开着冷气,不过冷气吹不到的位置也统统像在蒸锅里。
要等多久?
不知道,我挑了条平时不太会堵的路。
这就是不太会堵吗?
我可预测不到。
对,两个垃圾把车停路中间,他们都损失了几毛钱。
我也想把你快点拉到医院去。
他此时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都令他更愤怒,他的耳朵每一秒都在奔向腐烂。那些微生物,那些不知道从哪来的微生物正一起扑向他的耳朵,它们乘上这艘船并侵蚀着。
后面有人狂摁着喇叭,他再也听不下去了,推开了门。
你还没有付钱。
你欠我的更多。他吼着朝前走去。
从手机地图里,他找寻离得最近的那家医院,有两公里。现在阳光已经彻底铺散开。他沿着这三长串汽车,汽车并列在一起如同烤炉里的金属导管,炙烤着一切。他急匆匆地向前走着。他想起自己的车停在理发店门口,幸好没有开车,幸好他得用一只手捂着耳朵不然卫生纸会掉下来,所以不能开车,是啊这是多么的幸好啊。
卫生纸盖住了他太阳穴和半张脸,暖烘烘的。汗水把脖子上已经干涸的血又冲刷开,他扯开了衣领,把外套脱下来扔了。他的妻子会责问他这昂贵的衣服去了哪儿。去了那条把他的生活分成两半的沟里了,就去了那儿,快去找吧,好好找找。
在他路过那个十字路口时,他还想看看究竟是哪两个人站在马路上吆喝,但没有看到,来自十字路口的车只是堆到了一起,没有剐蹭,仅仅是堆在一起,没有任何理由,也看不到维修的道路标示,看不到叫嚣的人,只是所有车都行驶不动了。看看吧,太好了,没有缘由的好。
他到了医院,奔向门诊。
我的耳朵在这里,我想把它接回去。
慢慢说。
我想把我的耳朵接回去,我带来了。
你耳朵怎么了?
被剪掉了。
但是我们这里好像做不了这样的手术。
这里不是医院吗?
这里是附属医院,我们的外科部做不了再植手术。
太好了。
什么?
那哪儿能做?
最近的综合医院在东边儿。
我家就在东边儿。
那是最近的综合医院。
他走出了医院,那些汽车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怎么走去东边儿那家医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理发,因为头发盖在脑袋上很热吗?他给自己的妻子打了一个电话,除了这还能做什么呢?
我现在在医院。
你怎么了?
我的耳朵被剪掉了。
被什么剪掉了?
被理发的。我去理发,他不小心剪掉了我的耳朵。
你不该在公司吗?
但我临时决定去理发,太他妈热了,太热了。
那现在怎么办?你不去上班却去理发。
我真想把你和你的儿子还有整个家都一把火烧了。
他挂掉了电话。继续面对着长长的拥堵道路。他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他去路边打开了一辆共享单车。衣服已经扔了,没有口袋放他的耳朵。他只能把可乐罐放到车篓里,但车篓的空隙有点大,好在还漏不下去。他骑上车,朝着东边驶去。他刚刚通知了自己的妻子,一会儿会到那家医院。
沿着车之间的缝隙,他根本骑不快,他不停地用手按着车铃。他已经有十年没有骑过自行车,现在为了耳朵,他必须尽快穿过车流,但车流一动不动,其他的小路也被行驶缓慢的电瓶车和自行车拥堵着。到处都塞满了东西,每个地方都塞满了东西,就是这个地方。
过了一刻钟,他终于驶出了这条路,可以用正常速度骑车,他在等机动车道状况好点,以便再拦一辆出租车。他终于放松了,不再焦虑地按着车铃。
但他舒服没几分钟,可乐罐从车篓里滚出来,在自行车前轮上蹦跶了一下,朝向马路中间滚去。
他看到,卫生纸展开,卫生纸裹得很厚,所以没有贴在湿漉漉的可乐罐上,它们均匀地铺展开。他的耳朵,以及一小片儿血,就这么被一辆摩托车给轧了过去,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那辆摩托车倏尔不见。他从自行车上下来,去捡自己的耳朵。
等他拿起来的时候,前后也许有人看他在做什么,他的耳朵已经磨损掉一半皮肤,同时变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软骨也会变形,但这个耳朵就是这样了,沥青马路面擦掉了皮肤,抹掉了一层肉。这让他重新回到了被剪刀绞动的疼痛中。
他回头,看着漫长的车队,有人在瞄着他。他找不到那辆摩托车,也不能咒骂谁,后面的电瓶车不停地摁着电铃跑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开始打电话,他一个也没接。妻子大概已经到了医院。
他在路边,从一个小门里进去,走到公园的一个广场上,坐在那儿。他把耳朵放在裤子口袋里,包着卫生纸。现在他已经不去管头上那个伤口了,大概也不再流血了。
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过气温持续升高,周围在日光下像成片的马赛克,恍惚而燥热。他坐在树荫下,路过的人会看到他的样子,还以为他刚跟人打了架,纷纷绕开。
也就是在他低着头,并且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的时候,他也许看到自己的耳朵上做了一个假体,反正看不出来真假,因为平时也不会用到那块儿耳朵。这时,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
她穿着淡黄色的裙子,上面印有卡通的图形,是一张熊脸。她歪着脑袋看着他。
你打架了吗?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没有。
那为什么流血了呢?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我知道,我的耳朵被剪掉了。
在哪儿?
他看着小女孩。
在我身上。
小女孩靠近了一点儿,盯着脑袋上他残缺的耳朵,不过她并不害怕,又朝前走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点。
她掀开自己的头发,露出耳朵。
你看我的耳朵。女孩说。
他看着女孩黑色头发下露出的小巧耳朵。
跟你的不一样。她说。
是啊,我的被剪掉了。
我的是完整的。
对,你的是完整的。
完整的更好看。
说得太好了。
那你的耳朵在哪儿呢?
你会害怕的。
耳朵没什么可怕的。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耳朵,伸出手掌。女孩儿凑过来,盯着他的手心,皱着眉。
像一艘帆船。她说。
是吗?
我画过一艘帆船,跟它很像。
他看着女孩皱着眉毛的样子,有一瞬间他感到一丝失落,甚至忘掉了对那辆电瓶车的愤恨。女孩坐在了地上。他挪了挪位置。
不要坐在地上。他对女孩说。
为什么?
地上很脏,也很凉。
一点儿也不凉,很烫。
女孩站起来,坐在了他旁边。他把耳朵收起来,放进口袋里,他不知道现在留着这块已经毁坏的肉有什么用。做个标本挂起来?泡进福尔马林里?太恶心了。
我喜欢帆船。女孩说,但我只坐过公园里的船,它们长得像鸭子,不是帆船。
以后你会坐上帆船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你坐过帆船吗?
没有,我只坐过轮船,没有坐过帆船。
对啊,你也没有坐过帆船,但你比我爸爸还要老。
从背后的树丛间吹过来一阵凉风,如同一只冰雪的手抚摸着他的脊背。
你快走吧,你爸爸要找你了。
他才不会找我。
反正会有人找你。
不会的,他们在吵架。
在哪儿呢?
在家里,他们在家里吵架,我就会跑出来。他们不会找我,我会自己回家。
以后他们吵架你也要待在家里。
为什么?
你会被带走,装进麻袋里。
那是骗人的,你被装进麻袋里过吗?
没有。但不代表这是骗人的,很多人被装进麻袋过。
我爸爸妈妈也没有,你也没有,我也没有。
那只是我们比较幸运。
但你没有了耳朵。
只是没有了一部分。
他开始想一个人清静会儿。
他们吵架,有时候会打架,会摔碎很多东西。女孩说。
他回忆自己的童年,但已经忘记了,他的父亲在几年前去世了,他已经忘记那苍老的身体在他的童年与谁争吵,又或者对他说过什么。
小女孩伸出手掌,没有小指和半截无名指的手掌。他看着这小巧而白皙的手。
虽然我没有手指,但你没有了耳朵。她说。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酸楚。当他再看着小女孩,她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时不时瞟一眼他的耳朵,又迅速把眼神收回来。这太令人难过了。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耳朵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过你的耳朵像一艘船,你可以带着它去坐帆船。
我从来没有坐过帆船。
我也没有,但我长大了会去。
女孩把手收回来,放在椅子上,双手撑着,看着前面。他们坐在这里,很快,他开始平静下来,但他知道,烦躁会在很短暂的时间之后就重新席卷而来,所以此刻尤其珍贵,珍贵得像没有被车轮轧过的耳朵。
我要走了,如果他们吵完了发现我没在房间里,就会来找我。
他们会怎么样?
会接着吵。
那好吧,你走吧。
女孩站起来,冲着他笑笑。
再见了,没有耳朵的叔叔。
再见。
女孩走后,他失落地又坐了一会儿。
当他开始口渴的时候,就站起来,离开了公园。外面的车流已经不再拥堵,他拦住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带他去医院。他到达医院时,他的妻子低着头坐在大厅里。他想起自己肥胖的儿子,当他同妻子吵架时,儿子会笑着看着他们。他一直觉得这件事令人厌恶透顶,现在也是。
当妻子走向他的时候,会看到他脸上一半全是血,但她并没有高亢地说什么,他也没有,好像他们说话的欲望也随着这截耳朵而失去了。他们一起走向挂号室,他预料到这半截耳朵已经不可能再接回去了,也预料到此刻,在某个港口,一艘帆船起航,上面会坐着对事情充满期待的人,这其中也许会有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