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民族灵魂深处的挣扎与反思
——浅谈电影《碧罗雪山》里的祖先信仰
2018-11-13字春华
字春华
民族电影从叙事到内容而言,或多或少的都会反映出某一个民族特有的民俗生活、民族性格与民族精神,在“他者”的视角下,甚至是出于猎奇或者文化记录的需求,在民族电影里也很容易寻找到某一个民族特有的符号与气质。电影《碧罗雪山》中,聚居在世外桃源般的碧罗雪山中、滚滚怒江边上的傈僳族的祖先是——熊,在相沿成习的地方性知识中,“熊祖先”在傈僳族灵魂深处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信仰,也成为了傈僳族民族文化的一个鲜明的表征。“熊祖先”在给傈僳族精神支撑依托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伤害,它吃了他们的牲畜,损坏了庄稼,甚至伤了自己的子孙,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了困苦,为了生存,供奉信仰它的傈僳族子孙村民们在新的生存语境中开始了挣扎、反思、反抗,直至搬离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电影《碧罗雪山》里,“祖先”在傈僳族的生活时空中是无处不在的,“祖先”也就潜在或显现的成了电影的叙事主线与贯穿始终的核心。
电影是从傈僳族青年木扒热闹喜庆的婚礼开始的,按传统习俗,木扒家里要杀驴祭祀,有米酒,有热闹相帮的村民,但在热闹喜庆的背后,最核心的是在齐心协力地完成着祖先留下来的传统,相帮的村民对木扒的父亲最实在的祝贺是:“有人干活,生病有人照顾,做家务了。”村庄里最具崇高地位和神判权威的老祖多利拔的祝福是:“作为熊的后代,要到山上下种。”从这热闹的喜庆开场里,祖先就在隐形中潜移默化地深刻地指引和影响着傈僳族的生活。
作为祖先图腾崇拜的具象代表,熊在傈僳族灵魂深处是有着不可冒犯、不可不敬的崇高的地位的,也是具有神性的。电影里,熊的第一次出现是精神性的,也是以傈僳族需要敬畏的信仰的形式呈现的。因为被熊抓过,村里小女孩阿妮的爸爸被村民们群体性的认定为是不被祖先认同的坏人,他也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小小年纪的阿妮也受此影响难以在村里找到认同感,甚至在内心里也认定了自己是不吉之人,不敢去参加同村难得的阿扒的热闹的婚礼。在阿扒婚礼的篝火晚会上,按傈僳族的传统,有热烈奔放的彰显傈僳族民族特性的打跳、对歌和喝同心酒,但一位喝醉酒的村民说了损坏他庄稼的“熊祖先”的不敬的话,和村小组长迪阿鲁起了争执,最终搅乱了阿扒的婚礼,也被从篝火庆贺的现场驱赶了出去,还被在路上突然冒出的带黑面具的人吓到了,他也以为是祖先显灵了,最终在村里老祖多利拔的判定下,宰杀一只山羊祭祀给“熊祖先”,作为对祖先出语不敬的补偿,从中可以看到“熊祖先”的权威与威力。
老祖多利拔的孙子迪阿鲁在出门干活的路上遇到了下山进村觅食的熊,这是作为祖先化身的熊第二次出现。这次熊进村让村民们都慌了手脚,忙乱中全村开始了戒备,在村民们的生存经验与潜意识里,熊已经有了极大的危险性与威胁,此次进村熊还是大摇大摆的吃了村里三大坡家的羊,这对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三大坡家来说是不小的损失,但又对此无可奈何,因为熊在新生态语境中早已是受政府保护的珍稀动物了,他们打熊的枪也早已被政府没收了,打熊也是违法的,面对熊的种种损害行为,村民们也只能从政府那得到极少的赔偿。在迫不得已的生活面前,傈僳族村民们在敬而不得、敬而不能的赤裸裸的现实生境面前,开始了矛盾挣扎与反思反抗。
在神圣与世俗二元间出现对立冲突的时候,人们往往极易自然的开始本能的反思,最终做出利于自己的决策。电影里,在熊的不停地干扰威胁下,既是坚决维护熊的老祖多利拔的孙子,又是村小组长的迪阿鲁开始怀疑熊的权威与神性,并与维护熊的老祖说:“熊三年二胎,一胎两头,寿命持续二三十年,那么,村落将要变熊窝了。”而在老祖看来,熊吃了羊,是为了惩罚主人对祖先的不敬,熊抓的也只是坏人,而迪阿鲁则开始坚持认为,熊不能伤人,这也是迪阿鲁与老祖有关于“熊祖先”的第一次正面的冲突争论,迪阿鲁对“熊祖先”也有了反思,发生了从完全的维护到理性的对待的转变。
在电影里,熊是傈僳族祖先信仰的最明显神性化的化身外,村里的父辈是傈僳族祖先信仰的最为现实世俗的存在。其中最具代表的就是老祖多利拔和大三坡,他们作为养育有傈僳族后代的祖先,与后代既有冲突,也有源自于内心的关心呵护,在坚守传统与现实困境面前,他们也对“熊祖先”有了反思、反抗与变通。
在难以为继的生活面前,大三坡的儿子因为偷卖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杉树而被捕入狱,还要罚款、劳教两年,此时的儿媳又要生孩子了,在雪上加霜的生存困境中,村里的混混阿达到广西打工发财回家了,他拿出两万元钱三次到大三坡家提亲,希望娶爱慕已久的吉妮为妻,但大三坡知道女儿和迪阿鲁是相亲相爱的,也觉得迪阿鲁可靠有能力,为此,经常醉酒的生活无能的大三坡突破傈僳族只能男方主动上门求婚的传统,主动去老祖多利拔家提亲,吉妮也主动去找迪阿鲁,大胆地说出要迪阿鲁娶了她,但在沉重的嫁妆面前,他们都没有能够跨越生活的藩篱,选择了妥协。在雾蒙蒙的奇峻幽深的碧罗雪山上,迪阿鲁跪下去,面对空旷的远山撕心裂肺地喊出了:“阿爸,回来吧。”在他孤立无援的意识里,父辈祖先即使是缺失的也还是一直埋在他的心灵深处。在女儿必须选择嫁给混混阿达的现实面前,大三坡愤怒地取出私藏的猎枪要去打熊,在面对儿女都无法挣脱的困境面前,作为长辈祖先的大三坡虽然知道熊是祖先,得罪了会受惩罚,但他为了子女对“熊祖先”有了反思和赤裸裸的反抗。
迪阿鲁是老祖多利拔的孙子,他的父亲和哥哥去缅甸打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就承担起了照顾老祖、嫂子和侄女三人的家庭生活重担。按照传统,老祖多利拔一直强烈要求迪阿鲁娶了嫂子,尽哥哥应尽的义务,但当他知道大三坡拿出违法的枪要去打熊的时候,他主动承担了责任,让村民告诉政府枪是他私藏的,在坚守传统与村民之间,老祖多利拔毫不犹豫地果断地做出了选择与改变。
影片结尾部分,在“熊祖先”的不时骚扰下与困难重重的现实生活面前,大三坡的女儿吉妮把自己打扮成傈僳族出嫁新娘的样子,归还了迪阿鲁送的镜子,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生长村庄,心中装着为家人、恋人付出的浓浓的爱,走向了碧罗雪山中的熊群,因为她听迪阿鲁说过,熊咬死人能得到政府四万元赔偿,找到熊群后,她微笑了,当然,向政府要赔偿是无果的,因为没有熊咬人的证据,这也是影片最动人心魄和动容的片段。吉妮消失后,大三坡在火塘边弹着三弦苦痛地忏悔着思念女儿,老祖多利拔在孤独地面对碧罗雪山茫茫山峦祈求着祖宗让吉妮归来,祈求祖宗原谅木扒,而迪阿鲁在失去挚爱后忏悔该像男人一样的承担,但无论怎样的忏悔与祈求,“熊祖先”还是毫不留情地再次袭击了村庄,至此,祖先不管是以人格化还是以神化形式存在,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傈僳族灵魂深处,没有绝对的是非判断,也没有悲情的控诉,一切在矛盾挣扎与反思抗争中原生态地存在着。以此为契机,政府再次动员傈僳族村民们集体搬迁。
电影的结局是在情理之中的,在政府的再三动员劝服下,傈僳族村民们集体搬迁了,也把世代生活的家园让给了“熊祖先”。搬迁时,木扒妻子已经生了孩子,成了傈僳族的新一代,固守祖先信仰传统的老祖多利拔也五味杂陈地跟着搬迁了,他也无奈地在现实面前做出了选择。影片最后,意味深长的镜头中,老祖多利拔在家园对岸的奔腾不息的怒江边的最后一望中,植根于傈僳族灵魂深处的祖先信仰已然是“此一处前路茫茫,彼一方无所归依”了。
这样不庞杂不华丽的电影,毫不渲染的“存真式”地述说着碧罗雪山中、滚滚怒江边上傈僳族的生境与祖先信仰,同时也原生态式的展现着他们充满生命力的生活。电影也没有太多的说教,没有太多的“他者”的猎奇,更没有试图去做民族文化或者民族信仰的构建与认同,但在“存真式”与艺术虚构相结合的叙说下,碧罗雪山流转的生活时空里,傈僳族源自于灵魂深处的信仰的力量与生命力最终还是给很多观影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导演吴宇森为此电影落下了感动的泪,同时,电影让绝大多数的观影者在心灵上得到了一次涤荡,也让观影者在安静的反思中远远联想着搬迁后的傈僳族需要在新家园中去面对和解决的新问题。
如今的碧罗雪山下,滚滚怒江边上,一条溜索链接着交通、交往、交流、交易的生活正在发生着改变,不管是在电影里还是在现实中,远山深处的源自于傈僳族灵魂深处的祖先信仰应该还在,要不怎么还有可以追问的傈僳族源起?还有享誉世界的傈僳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