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马
2018-11-13柳建武
柳建武著
前几天还是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今天就冷空气南下,寒风细雨。翻看一下日历,今天是立冬啊。看着灰蒙蒙的田野和山丘,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山路崎岖,炮车(一种载运木头的工具)难行,载送木材的工作无法完成。如果不及时将木材运出,资金就难以回笼,农民工工钱无法支付,后果不堪设想。
细雨飘飞了三天,刮起了东南风,一场大雨,扫清往日的雾霾,气温又有了些许的回升。雨后,趁着天空放晴,我赶往田陇小镇找到马帮,谈妥了上山拉木材的相关事宜。
马帮来到路口时,家犬跑出去吠叫,村民远远近近地围着看热闹。马嘶叫着,马夫们从马鞍上下来,挽着马缰,动作干脆利落。马锅头(马帮的领头)大概五十岁,身板子结实,面庞呈古铜色。他姓陈,名传胜。我走上前去,相互寒暄了几句。
稍作停顿,我走近了马群。本村不养马,传统手工艺是编织竹制品,因而村民对马还是相当好奇的。其中一匹枣红色马,眼睛微闭,似乎在短寐,似乎想着事,以至下身逐渐膨胀伸长,呈现出自信而坚定的状态。村民的眼光盯在马腹下,大声嚷嚷起来。陈传胜说:“这匹是头马,它的名字叫‘朱雀’。它在做着美梦呢!”
除了朱雀,其他马下体都没有那么夸张,阴囊似是空的,难道都被阉割了?仔细观察村中一些动物的目光会发现,牛的目光是温和的,猫的目光是甜媚的,狗的目光忠诚而闪烁不定,鸡的目光警觉带着慌乱,而马的目光呢?透澈、警觉不失稳重。我注意到了,一匹黑马体形匀称结实,鬃毛尾毛浓密如墨,眼睛如铜铃般,它背上压着一个沙袋,这是为何?它时而低头徘徊,不安分地踢着泥土,时而仰望着远方,仿佛在聆听号角响声,随时准备冲锋陷阵。马群当中还有母马和小马驹。
那匹想着事的朱雀,看见我靠近,似乎在猜测着人的来意,责怪我坏了它的好梦,对我喷了一个响鼻。我问陈传胜:“我摸摸它,可以吗?”
一个马夫说:“它会踢人的!”
他这句话把我的勇气打退了七分,西南马原本不高大,但朱雀身体浑圆、肌腱发达,马脚上钉着寸厚的马蹄,要是它一脚踢过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传胜说:“摸吧摸吧,它是匹好马,它听我的呢。”
摸马的勇气又涨至九分。试试吧。我站在马的一旁,做好闪的准备,腾出只手来,慢慢地、慢慢地在马屁股上一碰。没反应。
陈传胜见我如此畏缩,笑着说:“阿弟,你摸哪里不好,偏偏要摸屁股!”
我说:“马很听你的话?”
“当然啦。”
我在马屁股上一拍,朱雀掉过头来,口里嘶叫一声,似乎在警告。
我再重重拍了一掌,那朱雀前腿腾起来,撒开四蹄便跑,陈传胜尚在原地不动。
我赶紧说:“快去把它追回来啊。”
只见他把食指放进嘴里,口哨一吹,朱雀又奔回来了。
我们开始上山,马夫们打量了我一眼,说:“你穿得太好了,至少要回去换换鞋。”我穿着运动服,应不成问题。与此同时,我打量他们,衣服陈旧有补丁,脚上穿着解放鞋。我笑着说:“我们又不是上山做土匪,看你们穿成这样!”
陈传胜说:“年轻人,你爬过山吧?”
“当然爬过,我喜欢爬山这种运动。”虽然生长在农村,但这种雨后的土山,我还没有爬过,心里也没了底气。
“哦,是吗?可我们现在是去劳动,不是运动啊。”
我的好奇心上来了,问道:“这些马是不是都阉割了?”
“这些马,除了种马和个性温顺的马外,都阉割了。公马通常在两岁上下阉割,不然的话,到了三岁,处于发情期,不但和马打架,还咬人手指,不管是谁,太靠近它,会冷不防挨踢一脚……呵呵,简直是害群之马。” 陈传胜指了指我所注意到的那匹黑马,“你看,那匹马叫‘玄武’,如果你在一个月之前拍它的屁股,那可不得了!它和种马一样强壮,可是它个性太野,前段时间惹出了许多是非,不得不阉割了!”
如此说来,朱雀是种马了,倒是可惜了玄武。“那玄武为什么驮着沙袋走路?”我又问。
“这个嘛,通常马阉割后会很痛,痛得浑身颤抖,痛得想就地打滚。如果伤口触到泥地还可能会感染而死,所以必须迫使马立刻行走。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除了吃草料、休息,都得在路上,一走就是一个月。驮着袋,是防止马背上拱而报废。这匹马傲得很,切除睾丸后还没来得及撒消炎药,它强忍着疼痛,不但不伏地,还拼命挣扎起来,撒开四蹄往前狂奔,流了一地的血,我骑着朱雀去追,费了好大的劲才套得回来,它竟然不死!这沙袋分量重一点,压压它的傲气!”
一路上我们谈着,耳边回荡着马铃的清响,不知不觉中走了许多路。我原本想追问,玄武都有哪些过往,惹出了什么是非,以致受到宫刑。但陈传胜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它是我儿子养大的马!”不再接着说下去。他儿子并不在马帮里,我内心疑惑的是,我几天前曾去过他家,那时也不见他儿子。
这里的山皆为土山,路面较为泥泞,我们只能拣着草地走。草虽然经过金秋,有了些许衰败的气息,但还没有完全枯萎,落在上面的松针加深了打滑度。马走得很平稳,但马对我有戒心,我抓着马鞍马就会低鸣,特别是玄武,看见我靠近,朝我咧着嘴,好像要咬我一口似的。在坡度较大的路上,我基本上是五步一跤,鞋底被磨得光亮。为了免使自己摔得太离谱,只能用手去抓,看能否抓住一两根救命的稻草,几次水准较差的挥舞后,手被割破,屁股被摔痛。大自然鬼手一般在我背后画了一幅泥水混合草浆的地图。马夫们笑说,那是“藏宝图”!再看马夫们,个个健步如飞。他们走走停停,停的时候是在等我。忽想起谢灵运穿行于山野间的木屐,李白诗云:“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马夫们脚下都有一双谢公屐,“半壁见过海日,空中闻听天鸡。”
终于到达了工作的场地。在半边场地上,一阵机器的噪响之后,估计不到一分钟时间,一棵参天竞长的松树慢慢地倾斜,与身旁的树缠绕一阵,似有依依不舍之意,慢慢向地面倒去。而树木较不密集的情况下,树很快向地面砸去,枝残臂断,发出轰响。农民工辨不出树砸向哪边,忽东忽西地奔跑。有工头在那里指挥,他所指的地方正是树砸下来的地方。我走过去,叫他们注意安全。这些农民工是从附近村里请来的,虽然一天三十块钱的工钱,还有不少人抢着干,但出事故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工头一见到我就问:“小哥,什么时候发工钱?我已经忽悠他们两三个月了,再这样下去,我就干不了了!”我说:“你放心,工钱很快就到手,你看,我这不是请马帮来了吗!”我瞥了一眼树桩,上面正流着半透明的树脂,一圈一圈的年轮,扳完手指头再扳脚趾头也数不完。在另半边场地上,农民工们已把树木截成一小节。马夫们的工作就是把木头运到山脚。马夫们把木头扛上专为驮东西订制的马鞍的两侧,每匹马能驮一百多斤。那匹玄武,马夫把它背上的沙袋卸下,那一瞬间它腾起前足,但很快让它丧气的是,马夫换上了木材,不但挂在马鞍两侧,专挑一条大木压在了它的背上,装完,还抽了它两鞭子迫使它迈步。母马同样装上了木材,只是分量相对少一些。马低着头伸长脖颈喷着大气迈开沉重的步伐,由马夫牵着沿来时的路走下山去。
马群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往返于山林。只有一匹马例外,就是那匹朱雀,它不用干活,它在工地附近悠闲地吃着草。玄武卸下货返回工地时,马夫却就地搬了两块重量不轻的石头压在马鞍上。其他马是空身上山。我想玄武如果是个人,它内心是如何的不爽。而小马驹永远紧跟母马,母马上山小马驹跟着上山,母马下山小马驹跟着下山。不管上山还是下山,都可以感觉到母马那温情的目光,即使在上陡坡最累的时候,母马的目光也未离开过小马驹。小马驹不时撒欢,听到附近草丛里的窸窣响声立即追逐过去,追逐 “嗖”的一声就不见踪影的树蜴和惊飞的寒雀,离开马群玩一会,然后从山林某个草高过人的角落扑腾出来。它还不懂得这世间的艰辛,有时歪头愣脑地撞在脸拉得极长的玄武身上,怯怯地跑回母马身边,蹭着母马索要奶头吮。
到了傍晚,在小溪旁饮马,则是另一幅画面。马夫们或在水边嬉戏,或优哉游哉地抽着烟;马在饮水,在欢叫,在奔腾……而那匹名叫玄武的黑马,背上仍然压着沙袋……
收工后,马夫们没有回家去。就在山脚下有泉水处扎营安顿下来。对他们来说,与其花时间在路上来回奔波,倒不如简单布置一个帐篷好好休息。
我妈已炒好了几个菜,我回家拎来酒菜,钻到马夫们的帐篷里。
酒过三巡之后,我开始套问关于马的故事。陈锅头耐不住我一番嘴磨,介绍说,我祖父陈清川,一个真正的马帮马锅头。我们现在马帮,对比他们那年代的马帮,是小巫见大巫,是蚂蚁对大象……他们那年代的马锅头,好比现在运输公司老总,和现在老总相比,相同的是责任大,带着一大帮的人,得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不同的是,马锅头可辛苦得多,样样都得精通,懂得山川地形,懂得医药治病,懂得武术防身。我祖父年轻的时候拜南昆仑掌门学得一身好武艺,靠着过硬的身手拉了一帮兄弟,赶马闯江湖,走过茶马古道,把茶叶、八角等运到川藏等地,再把川藏的虫草、皮毛等运到滇南桂北。他见识了马帮的兴盛,最发达的时候他曾有过一百多匹良马,也目睹了马帮的衰落。当那些钢铁怪物,轰隆隆地穿山过岭,咆哮着碾压重洋,呼啸着刺过天空,到达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之后,马有什么优势可言?马帮,没落了。更可恶的是那时战火烧起遍地的狼烟,军阀搜刮豪夺,使马帮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在一次与某军阀的遭遇时他被军官用枪指着头,强行征去了所有的马匹。当时我叔祖父不服,跟军官理论并想夺回马匹,被一枪崩了,功夫再好都没有子弹快!祖父强忍着失去弟弟的满腹悲痛而去,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军营,刺杀了那军官,并解开所有军营马厩的马,骑上一匹夺路而逃,在一阵凌乱的枪声中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我祖父靠着自己的劳苦奔波终于有了二十几匹马。新中国成立后,本以为可以过上安定的生活,然而就是这二十几匹马让全家吃尽了苦头,很快全国上下都在进行土改,我祖父被划为地主,二十几匹马全部被充公,我祖父被刻画成了巧取豪夺压榨工友的土匪形象,被赶到相思崖执行枪决。据说,那一天,天阴沉着脸,执枪的年轻士兵都听说过他当年潜入军营刺杀军官的故事,手都在颤抖,好久都没有放枪,英雄虽老,气势仍不减当年,年近七十的陈清川大吼了一声,纵身跳下山崖,崖下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小河……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父亲陈标才因拒绝与陈清川划清界线、痛骂红卫兵而被划为“走资派”的尾巴、反革命,常常被押着游行。父亲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被绑着,在一次游街的过程中,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从后面冲上来,一阵滚滚烟尘后,父亲连同白马消失在路的尽头。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父亲……有人说当天看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我父亲陈标才上了白马,有人曾在河的两岸见到船上的父子俩,也有人在邕江、珠江边、川藏等地与他们打过招呼……马帮,到我手中,一匹马都没留下。1982年,我攒够了一匹马的钱,重新赶马上路,那时候我们那地方驮粮食载重物马是主力。这样不辞劳苦地奔走,三年后我有了五匹马。后面断断续续增加了四五匹,老去二三匹。前十年当中,我们做了一些山上电力基站、通信基站的材料搬运工作,又增加了十匹马,前几个月损失了几匹。赶马二十年,到现在才勉强十几匹马,也只能这样了……前段时间我看见某地的高架桥,架在两个山岭之间,天堑变通途,还有什么地方机动车达不到的?原来长途不需要马了,现在短途需要马的地方也少了。原来山区需要马,现在路修到了村村寨寨,以后还需要多少马?马帮,是在缝隙中求生存!不说了,我想我父亲了。如果他老人家还在世,也八十高寿了。小的时候他教我习武,一招一式是那么的严格;教我驯马,一板一眼是那么的认真……
原本我想知道玄武的故事,却没想到,他们家有着这样的过往。
第二天醒来,发现已日上三竿,我妈没有叫醒我,怕我累着了,我赶紧洗漱完毕,换了一身旧衣服穿了双足球鞋,吃过早餐,就赶往工地。马夫说:“你这个监工还挺勤快的!”我说:“哪里,哪里,我是觉得山上比较好玩而已。”在马夫当中我没有发现陈传胜,我问马夫:“你们的锅头呢?难道昨晚喝多醉了,今天起不来了?”马夫说:“他哪有醉!他家里有点事,临时回去一下。”再看马夫们,已运得两趟木材下山了。在上山的途中,我给他们散发香烟,然后问道:“那匹玄武,听说惹了不少是非,是怎么回事?”
马夫们吸着烟喷着雾,你一言我一语,竹筒倒豆子般讲述他们所知道的关于玄武的过往。
三年前,正值寒冬腊月,玄武出生。玄武出生时,母马难产,胎位不正,脚先出来的。陈传胜和他儿子陈子华守在那里,干着急。陈传胜抽着烟,来回踱步,马厩里燃起的柴火把他的脸照得通红,寒风把马厩吹着砰砰乱响。遇到这种情况,不能去拉小马驹,那可能会大出血甚至把母马的子宫拉出来,母马会死掉,小马驹没奶喝也会死掉。但是守候多时,母马终不能顺产,马其实是通人性的,最后时刻,它仰了仰头,用闪着泪光的眼睛哀求陈家父子帮忙。陈家父子顾不上那么多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马驹拉了出来。看了一眼小马驹,母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马驹因为窒息也危在旦夕。这是一匹硕大的小马驹,全身黑色,如果不是难产,想必它很快就会行走。那晚,陈传胜打算放弃这匹小黑马,在陈家走马的过往中,陈家的每一次灾难都和难产、黑马相关,陈传胜的叔祖父被害、马匹被军阀夺走那一年,有匹母马难产,黑马出生;陈传胜的父亲被批斗那一年,同样有匹母马难产,黑马出生。难道命运又在轮回,冥冥中上苍在安排些什么?陈传胜非常惶恐,倒是他儿子陈子华不信邪,在柴火旁,用姜汤灌喂玄武,一个晚上搂着抚着,用他的体温温暖着玄武。玄武出生后第二天,陈传胜去了一趟庙里,捐了一些钱粮,回来发现玄武竟然活过来了,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尝试行走。村里有户人家的母狼狗的幼崽出生就死了,陈子华征得人家同意后,把玄武抱过去,淋了它一身狗尿,狼狗便把玄武当成了自己的崽来喂奶。一个月后,玄武能够进食混合着米粥的豆饼。在陈子华的精心照料下,玄武得以茁壮成长。玄武因此对陈子华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去年庙会的光马比赛(也就是不用马鞍、马缰、马鞭的骑马比赛),陈子华骑着他的玄武,配合默契,一举取得田陇镇的第一名。但这玄武个性烈,除了陈子华,谁也驯服不了它。有一次陈传胜往它背上放马鞍,准备驱赶它去干活,它扭转身子,突然踢了一脚,那一脚力量大,尽管陈传胜意识到不妙,保护自己的重要部位,但整个人还是被猛顶起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玄武扬起前蹄把马鞍抖掉,不一会儿工夫跑到对面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在那里欢闹。陈传胜那个气啊,半晌才爬得起来……今年春天,草长莺飞,蛇鼠活动,山坡上刨出了许多新土,很多小洞遮盖在新长的草丛下。那时很多户人家把马聚在一起放牧,马群在山坡上吃草时,天气变了,看起来要下雨的样子。马夫准备把马群赶回去,当马群准备拢到一处,玄武从山林里跑出来,跑向马群,不知道它是怎么招惹了马蜂,后面黑压压的马蜂疯狂地追上来,像雨点般地扑向马群,马群顿时像一锅沸腾的粥,马被蜇得龇牙咧嘴,纷纷跳了起来,撒开四蹄一路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嘶叫,一群马轰隆隆地从山坡上往下奔跑,如同一片乌云般席卷而下,拦都拦不住,幸好马夫连滚带爬闪到一旁,不然都有被踩踏的可能,结果有不少马匹在奔跑过程中踩到小洞穴,腿胫骨立刻折断,翻倒在地。等陈传胜回来一看,他有五匹马基本上是废了,而玄武已不见了踪影……玄武长到近两岁半时,膘肥体壮,早熟发情。有一次它拉着一车的大米走在路上,辨别出了空气中雌性气味,不管路面是如何的坑洼不平,四蹄生风飞速狂奔,像吃了兴奋剂一般癫狂,在剧烈颠簸中大米被抛撒在路上,辕断毂脱,车轮飞射出来滚了老远,板车一件一件地散架飘落,一路滚滚烟尘后,玄武拖着两根光秃秃的车辕,终于来到一匹令它心醉神往的雌马旁。这匹湿了尾巴的雌马等的就是这一刻,两马交合惊心动魄、酣畅淋漓……
听着玄武的故事,这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
陈传胜将近傍晚时才回来,他看着地上几百方的木材,说:“兄弟们,大家辛苦了,马怎么样了?”他是怕马累着了。马夫们看了看我,回答说:“这位小哥催得急,他人爽快,马干活也得力。”马夫的意思是他们也不想赶得那么快。好在这两天我跟他们都混熟了,谈得来。将近收工的时候,我回家把我妈做好的饭菜和白酒打包,拎到马夫的帐篷。他们用山泉洗了手和脸,很高兴地说,“小哥,今晚不醉不归?”
马夫们呷着酒,其中一个问道:“锅头,你回家干吗去了?”
“别说了,我那儿子回来了。”
“他不是去广东打工了吗?”
“去了不到一个月,没什么耐心,干不了什么活,听说我阉了他的马,就回来了。”
“你阉了他的马?那他怨你吗?”我一脸疑问。
“他怨得了我吗?这马野成这样,他也有责任,这马一直是他驯养,养出了它的烈性。我被它踢过一脚,踢得我腑脏翻江倒海,那天把它捉回来后,打了它一鞭,我儿子挡住了我不让再打下去,怕把它打瞎了;后来,带头撒野,惹得群马从山坡上往下冲,它倒是没什么损伤,那些阉马可没它那么灵敏,有些一脚踩中鼠洞口,骨折倒地,再也站不稳,只能送进屠宰场。它还消失了几天,我儿子也找了几天,在山林一个石洞里找到了它;再后来拉着一车的米抛撒在路上,赔了两三千块钱,那时我就想阉了它,我儿子死活不同意。”
陈传胜顿了顿,接着说,“我儿子去广东的那天,不知道玄武是怎么知晓的,它追赶了四五十里的路去送行,不停地用头颅蹭着我儿子座位旁的车窗,连司机都紧张起来,生怕出什么意外,本来是慢慢走的一下子加大油门加速前行,它还在后面死追,我的天!我骑着朱雀追了好长一段路,甩了两次套杆才套住它,套住它时,我全身气力用尽,朱雀后脚下蹲并拖出了一条印痕才把它拉住。我儿子去广东后第二天,我就拉着玄武到马市去卖,马市的人大多知道玄武什么来头,没人接手。有一个马夫不信驯不了它,飞身骑上去,玄武长啸一声,抬起前腿,把马夫掀翻在地,马夫手还拉着缰绳,玄武顺势侧身翻倒,向马夫摔倒的地方压去,幸好那马夫身手还算敏捷,侧身翻滚出来,玄武在他原先摔倒的地方砸起一片尘土!我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这马是卖不成了!当天晚上我就叫上几个马夫,强行把它按倒在地,阉了!原本我就不打算留这么野的马做种马,是我儿子一直护着它才这么迟动手。不阉它不行啊,不赶它去屠宰场算是对它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嘴里不住啧啧地感叹。我话锋一转,说:“对你来说,那朱雀是极难得的好马。”
“是啊,朱雀十五岁了,我从1982年赶马到现在,二十年中有些马老去有些马出生,它是现在所有马当中最年老、最忠诚的!它听得懂人话,看得懂人的表情。它对群马有种威慑力,群马中有谁敢撒野的话,它就会上前去踢咬,除了玄武公然跟它对抗,敢跟它打架,群马听到它马笼头的马铃声都会畏惧三分。它还有种超出群马的能力,有次,我们到古松村拉冬笋,经过一个土山半山腰时,它定定地在那里站住,不再前进,不管你怎么吆喝或鞭打它。我们意识到有些不妙,赶紧赶着马群往后撤,不一会,前面山体滑坡了。如果没有朱雀,后果不堪设想。以前我还让它分担一些活计,慢慢地我知道了它的可贵,不到关键时刻我是不动用它,更不会让它去干重活。我估算没错的话,玄武应该是它的崽。”
回家路上,冷雨又下起来了,落在衣领处,我打了一个寒战。我在想,朱雀确实是匹好马,难道玄武不是好马?它错在了什么地方?关于马,原本自由自在地奔跑,无忧无虑地生活,它们敏捷高贵而勇敢,自从被人类驯化之后,来到西南山区,它们能乘能驮,比牛灵动,比驴能干,它们成了最卑贱的工具,最有价值的活物。我们从自身的需求出发,对它们用尽方法以驯服它们,扼杀它们的天性,从中可以感叹我们的自私和无情。想着这些,我不禁对自己摇了摇头。我高中毕业后无事可做,于是靠山吃山,包山伐树,几时为山林长远地思考过什么?
为了赶时间把木材驮到山下,马夫表现颇为卖力。奈何天气不好,这期间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冷雨,本来泥泞的路面更加打滑了。只能走走停停,有时一停就是两三天。在我的催促下,陈传胜不敢久停,天还没放晴,就赶马上路。马走得很吃力,耳朵倒向前方或两侧,天气微寒,可以看到马浑身湿漉漉的笼罩着一层汗气。
在最后一趟搬运中,事情发生了。
小马驹走到半腰,打滑并踏翻了路沿的泥土,向山沟下翻去,母马一看情形不好,救子过于心切,向小马驹移动时重心不稳,连同木材轰隆隆地翻下去。紧跟在后面的是玄武,它喷着大气,任凭牵着它的马夫怎么使力都拉扯不住它,它先是张嘴咬了一口马夫的肩膀,迫使马夫松开手中的缰绳,然后拼尽全力掀翻鞍上的木头,奋力向山下驰去。马夫反应不及,啊呀呀地倒在一旁抚着肩膀喊痛。陈传胜把食指放进嘴里,口哨一吹,不一会,那匹空着身的朱雀急驰而来。朱雀放缓脚步,不顾危险,在最靠近山沟的路沿来回走了两趟,把马群逼在安全地带,它脚步稳健、仪态威严,马铃声一阵清响,镇住了所有的马。再加上陈传胜和马夫们及时防范,原来有些骚动的马群渐渐平静了下来。看着马群没有乱,我和陈传胜急匆匆地往山沟下赶。
当我们走到山沟下时,小马驹半蹲在母马旁,小马驹的后腿无力拖着,后面拖着一条血痕,可见小马驹是用前腿匍匐着爬到母马身旁!而母马因为背上压着木材,翻到山沟下时,肚破肠流,身上深深浅浅多处伤口,暗红的血流了一地……母马已经闭上双眼,小马驹不停地用鼻子拱着母马,眼睛一闪一闪的,试了一遍又一遍都没能让它的母亲温柔地回头舔舐……玄武并没有往别的地方跑,它也是往山沟下跑的,它好像站在那里很久了。它眼睛睁得很大,前腿刨地,摇晃脑袋,好像是愤怒,然后仰天呆立着,好像是在默哀,好像是在思索。马会思索吗?我不知道,如果会,它肯定在思索着关于马的命运,怎么会这样,又如何逃得脱……那受伤的马夫走到那里,由于气愤而脸变得通红,操起一根木枝鞭打玄武,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什么。玄武呆若木鸡,它的反应和往常太不同了,任凭马夫鞭打,当马夫把木枝打断,再重新找另一根更结实的木枝时,陈传胜制止住他,吼叫着:“别打了!把小马驹抱开!把母马解了!吃完饭今晚回家!打有什么用?你能把玄武打服吗!”
穷乡僻壤,人们总是物尽其用,即使对牛、马这种奴役了一辈子的生灵也不例外。牛、马掉崖是偶有的事情,按正常程序,宰了,就地贱卖,葬入村民腹中。马夫们把木材卸完,去抱开小马驹时,小马驹趴在母马身上久久不愿离去,但它的脚骨已折,连站都站不起来,完全没有抵抗的力气,被马夫抱起来后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哀叫。那个受伤的马夫建议,把小马驹一起宰了,这个建议太过于冷血,但却是最明智的选择,脚骨折伤的马不但难以料理,即使长大也无多大用处。陈传胜苦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傍晚,村民听说马掉沟里了,纷纷前来分马肉,个别识货的还挑拣了马肠。相对集市上的猪肉,这马肉可相对廉价且味美得多。村民中穿插着几个蹦蹦跳跳、兴高采烈的小孩,他们唱着童谣:
阿宝宝,割马草。
马毋食,雷公踢。
踢到哪,踢到相思崖……
给(捡)根针,扎观音。
观音笑,雷公叫。
轰隆、轰隆响,眼泪、眼泪水滴……
落(找)马儿,落(找)马儿。
马儿毋动身,
马儿归毋归……
陈传胜听了童谣,脸上阴云密布,朝小孩们骂道:“小屁孩,唱什么唱!要唱走远点唱,回家唱去!”
晚上,我干喝了三杯酒,心里堵得慌,没说什么话,就回家了。
天黑了,不远处传来烟花爆竹的响声。
几个小时后,陈传胜在电话里讲述了一次惨烈的事故。玄武因爆竹受惊,一路狂奔乱窜。那个自以为把玄武打服了的马夫骑着玄武回去,不幸从马上摔下来,脚却夹在马镫处,玄武拖着马夫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撞上路边的一块大石,马夫才落地。当陈传胜找到马夫时,马夫已没有了气息……
玄武,再次不见了踪影。
杨五清晨五点钟准时开车到。杨五是壮族人,能用各种方言与各个木材厂的老板交谈。以往是一个名叫刘弓七的中间商从我们手中接手木材,然后倒卖到木材厂,今天我押车前去,是因为我想亲自去探个虚实。
货车装上木材,运到木材厂。老板从老远的地方快步走过来,伸出一只手,脸上挂着亲和的微笑。杨五身体一挺,伸出手去。第一次见面,老板打量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把手转向我,我同样满脸堆笑伸出手去,各自暗暗使劲,握了一阵才放开。老板指挥农民工卸货,清点之后结账。老板娘沾着口水把一沓钞票数了又数,递给老板,老板掂了掂然后交给我。我把这沓钞票数了一遍,确定无误后,装入腰包。我看见杨五对我眨眼睛,那些农民工在盯着我看。我明白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发给工头模样的人,他们欢天喜地走开去。
我的目光在木材厂急速搜索着,厂内原料不多,有些机器闲着,一些农民工在打牌。老板问我还有多少木头运来。我说当然还有很多啦,只是这价钱嘛,您看……
所有的程序完结后,我们驱车往饭店去。一只烧鸡两个青菜几瓶啤酒,杨五还要开车,自是不敢多喝。我把大部分酒精倒在自己的胃里,一路做梦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过来。
车经过马市,我叫杨五停一下,说要进去看一看,杨五没有多问一句,他从不追究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远远地听到讨价还价声与马嘶鸣声。马市如木材圈,滋生一批闲杂人等,马贩子倒买倒卖。马市里人声鼎沸,杨五一进去,四周的人频频与之招呼。不得不承认,杨五是个行家。杨五不厌其烦地介绍,这是某某,这是某某某。杨五告诉我,“买马首先看马腿。”说到这,他说,“也要看它的牙,哈哈……”我想起了马帮来到村里时村民的目光和大声嚷嚷的那些话。
我们在一批好马当中挑选了一匹棕色的母马,马贩子说:“这一匹马来年下了崽,就变成两匹了。”这马脾气也顺,我牵着它,它就跟着我走。我之所以买马,不是我想赶马。我想,现在已经开始跨入21世纪,现代人与马接触得少,做一个与人互动的马场有没有市场呢?做一个乡下马场,不用那么苦累地赶马,也为我们寻找一条出路。当然,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得先买匹马自己尝试下。
正当我准备把它牵上货车时,我看见了一村民拉扯着玄武进马市。我大吃一惊,上前问道:“你不知道这是陈传胜家的马吗?”
村民说:“听说过,这匹马早上把我家地里的马铃薯给糟蹋了!如果他不来处理,我就把它处理了。”我打量了一下玄武,它腹部不空,并不像饥饿的样子。
过了一会,陈传胜和他儿子陈子华骑着朱雀匆匆忙忙地赶来。玄武见到陈子华,发出微微的嘶叫声,稍抬着头直看着陈子华,前腿刨了两下地,好像在问,你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来?当陈子华走到玄武前面,轻抚它的鬃毛时,它把头埋在陈子华的怀里,抬起了右前腿轻轻触到陈子华的腰。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大概一分钟,然后,它抬起头长啸了一声,接着皱起鼻子,露出牙齿,它好像有很多的话要对陈子华说,陈子华摸着他的脸,对它说:“别生气,我知道,我都知道。”
陈传胜肩上还挎着一把鸟铳!90年代,派出所民警曾进村收缴过民用枪支,这把鸟铳据说是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天上能打飞鸟,地上能打野猪,藏了好久,今天拿出来,看来要派上用场。
陈传胜对那个村民说:“我今天把这马崩了,拿马肉抵偿马铃薯的损失,你看怎么样?”村民说:“行!”
陈子华说:“不,不要这样杀死它!”
“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它?这匹马害惨我们了!不杀死它怎么向死去的人交代?”
“如果它非死不可,送它上相思崖吧!” 陈子华说。
说到相思崖,就想起陈清川,想起种种传说。相思崖是田陇小镇最有特色的风景之一,两崖相对,地势险要,更因为旧社会相爱而不能相处的恋人在此殉情,土改时在此处决人而出名,如果不是什么难以了断的事一般少有人前往。陈传胜说:“好,就赶它去相思崖。”他情绪平静了些,接着说:“也怪那天晚上我喝酒多了,没有交代马夫不能骑着玄武回去。唉……我们家的马拖死了人,虽说这是意外事故,这责任多少也得去担,不知道卖多少匹马才能补偿人家……”
边说边上路,我交代杨五,让他自己开车回去了。我牵着母马与他们同行,那村民亦同行。
陈子华说:“如果我不去广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谁知道,才去不到一个月,就出这样的事。”
我问:“你为什么去广东?”
“马帮生意有一天没一天,哪里还有希望,不去广东,留在家里种田也不是法子,去了兴许能找条出路。去了才知道,没有文凭,没有工作经验,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在一个厂里做普工,一天干十个钟以上,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工,比马还累,这哪是人干的活!”
陈传胜说:“去打工怕辛苦怎么行!哪个不是从基层做起,你看人家马凯三,以前邋邋遢遢的,去了广东熬了两三年,当了什么部的经理,去年春节人模狗样的,还带回了外地的媳妇。”
陈子华一脸失落,喃喃自语道:“如果不是妹殿二也去了广东,我都不想动身。每年庙会光赛马她都为我加油呐喊,她说等我拿了头奖就跟我在一起,可是,去年我拿了第一,她却不在,大半年前就去了广东。”听得出来,妹殿二是他的旧相好。他说:“我去找过她,她躲了我三天,最后是牵着别人的手来见我的,对我的到来可冰冷了,说我一身马尿味!还叫我以后别再去找她。人是会变的,玄武却不会!可惜了玄武!”
陈子华接着说:“玄武从小就没喝过母马的一滴奶,能长这么壮本身就是个奇迹。它是喝着狼狗的奶长大的,血液里流动着一种野性。它能驯服吗?是的,可是对于马来说,为什么要驯服?我花了足足一个星期,说了很多好话,才能把马鞍放到它的背上。马鞍对它来说很别扭,但它对我从没有表现出粗暴的一面,尽管它不喜欢马鞍,它还是让我把马鞍放到它的背上。我骑着它,每每到了草长得茂盛的开阔地方,它就会特别高兴,必定要奋力奔驰。这种野不是野蛮的野,是对草地、自然的喜爱,它爱奔跑,可惜我们这地方尽都是山丘,它向往大草原,它爱听鼓声,它想像战马一样去战斗。它不是一般的马,可是我们却把它当成苦力马来奴役它、摧残它,它很愤怒,它要控诉,它很痛苦……”
陈传胜打断了他的话:“就你了解马,我和马打了几十年交道,难道不比你懂?马就是马,马再怎么着也得为人效命,人生活都没保障,吃了这餐下一顿在哪还没有着落,怎么能不奴役马?怎么能顺着马撒野,任凭马去闯祸?是,我们对朱雀这种良马应当心怀感恩,细心照顾它们,但对于玄武这种烈马,如果不是我以前心慈手软,昨晚的惨剧就不会发生!”
陈子华很是不服,看样子他们父子要吵起来,我说:“锅头说的也有道理,生活这么难,没办法!有选择的话,我也不想砍伐树林。这马其实也是匹好马,它是奇特了些,能怪谁呢?只能说它来错了地方。”
那村民说:“人命关天,冤有头,债有主,让它有个了断。”
他们父子不再讲话。
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相思崖。
陈子华用手梳理了玄武的鬃毛,转身从朱雀的鞍上拿出两个南瓜饼,放在手掌心,玄武微抬头看了看他,陈子华苦笑道:“以前,都是我吃一半然后给它吃一半的。”玄武迟疑了一下,嗅了嗅,往两块叠在一起的南瓜饼中间轻咬去,只咬了一半,留一半在陈子华手掌中。陈子华轻抚它的头,说:“这些都是留给你的,吃吧。”玄武不再客气,风卷残云般,很快吃完了剩下的饼,好像这是它吃过最好的东西,还仔仔细细地舔干净了陈子华的手掌。那画面温馨感人,陈传胜扭头到一边,不忍直视。陈子华趁机在它耳畔低声说:“跑,用力地跑,跃到对面去,你能行的!记住,永远不要回来!”
相思崖两崖相对大概十米,海拔相差不大,我们站的位置相对高一些,崖上崎岖不平,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马能跳到对面去。
陈传胜黑着脸,拿着鸟铳。
玄武没有跑,只向前迈了两步,就回头看着陈子华,大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它不想离开,它在等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一刻定格了五六秒,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四周都很安静,风停止了吹动。我买的母马低着头,那朱雀也不敢直视,耳朵耷拉着,大气不敢出。
那村民说:“这是匹好马啊!”
陈子华咬了咬嘴唇,用力地甩起马鞭,他的眼眶湿润了,喉结上下滑动,忽然迸发出“驾——驾——”的声音。那鞭打在玄武的身上,玄武明白了,抖擞精神,嘶……腾起前腿,落地后,急速向前奔跑,嘚嘚嘚……跑到崖边,奋力扬蹄……于是,我们看见似流星一般飞快的庞大身影掠过相思崖上空,冲向对面……它的大半个身子落在对面的崖上,后腿腾空,它身边的石块纷纷滚落,许久才听到崖底细小可辨的落水声。它气喘吁吁,停了那么几秒钟,身子向后滑了滑,看起来就要掉下去时,它的后腿在崖边找到了一个支撑点,使劲地往上爬。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心底暗暗为它加油。我看见陈子华和那个村民都握紧了拳头,玄武每向上挪一下,他们的拳头都握紧一次。
那村民喊道:“我不要马肉了,爬上去!”
风起了,经过松林,发出响声,就像波涛,那些松鼠在枝头跳跃,“吱吱”地叫唤,仿佛也在为玄武呐喊加油。我的手心在冒汗。
就在玄武只差一步就爬得上去,我、陈子华和那个村民准备欢呼的时候,“轰”的一声,我们震惊了!陈传胜端着鸟铳,鸟铳冒着烟,他开枪了!铅弹射往相思崖对面,玄武一下子被击中,再也无力往上爬!
生命的最后时刻,它用最后的力气扭头往相思崖这边看……我看见它眼睛中闪过一道亮光,那眼神蕴意无穷,有着被奴役的痛苦,有着狂奔千里追求雌马的义无反顾,有着对陈子华知遇的感恩,我还来不及细细体味,它已向崖下坠去……
几个小屁孩,从山林里钻出来,在不远处看着热闹,唱着童谣:
阿宝宝,割马草。
马毋食,雷公踢。
踢到哪,踢到相思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