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来袭

房永明著

1

金平乡党委书记刘涛正在开全乡安全生产工作会议。

安全生产工作实行行政首长负责制，按道理说，由乡长负责。那天，他也没事，乡长罗光明说，书记是第一负责人，去会上强调一下，更能体现安全生产的重要性。

刘涛想，确实也是，大年很快就要来临。年关，年关，老百姓过年，乡镇干部过关,刘涛一直这么认为。各项工程、农民工工资、社会维稳、走访慰问全都来了。上面说了，让群众过一个平安祥和的春节，这事关乎社会稳定大局，从社会稳定这个方面来说，党委书记必须担起责任来。

乡镇工作不是人做的，做好了乡镇工作就不是人，这几乎是大家公认的了。前几年有人说乡镇干部是“三要”干部——要钱、要粮、要命，就是要收统筹（钱）、收三提五统（粮）、搞计划生育（命）。这几年，这些事都已经取消的取消、缓和的缓和，现在由“要”变成“给”——主要是给老百姓发放各种种粮补贴、公益林补贴、危旧房改造款项、扶贫资金、计生户扶持资金。但发钱也是危险活，好多人也因为没把握好被处理了。乡镇干部是打通各项工作最后一公里的“挖掘工”，而乡镇党委书记、乡长是这些“挖掘工”的包工头，因此有人说乡镇书记乡长的帽子是纸糊的，随时有被吹走的可能。下雨怕水灾，天干怕火灾。平常时期怕安全生产，重要时期怕有人上访。如今，权力往上收，责任往下压，压在乡镇领导头上的有多少座山，已经数不清了。

而一个乡镇也就三四十号干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本地有句俗语——“人多好薅田，人少好过年。”刘涛发现，“薅田”时发现没有多少人。因为金平乡紧邻县城，离县城五六公里，坐公交车一块钱就进了县城。上面领导的家属，一时调不进城，就安排在这里。这些人，你要安排做重要的事，不是做不来，就是不去做。“过年”时却又发现人多了，年终福利个个有份，算一算头都痛。而七所八站还有几十号人，平时管理时，他们是属条条管，出了什么事，乡镇却又要负责了。

会上，分管企业的副乡长唐洪通报了今年四季度安全生产情况，乡长罗光明对做好春节期间安全生产工作做了详细的安排。刘涛觉得已经说得很全面了。等到罗乡长说，下面请乡党委书记刘涛作指示时，刘涛眉头皱了一下，他多次说过乡镇书记算个鸟，讲话不能说指示，罗光明不知是习惯了，还是记不住，反正今天又在会上说了。

他感到无话可说，没话说还得说。突然想起，开会前宣传委员说有几张照片要补，便叫宣传委员更换会议横幅，补拍残联、农村养老保险、卫生保健、林权制度改革等一些工作会议照片。这些工作并不是没做，而是直接安排下去落实，动员会什么的就没开了，主要考虑村干部往返以及会议经费等问题。但上面年终考核却不能免，不仅要有会议记录，还得有照片说明。于是班子领导轮流上主席台坐，进行拍照。以往无论开什么会，主席台上就坐满了班子成员，刘涛来了就定了规矩，凡是开会，议程上没有讲话的，都不用坐主席台。除非乡镇开党代会、人代会这样的重大会议。

现在补拍照片，他和罗光明每张照片都得在场，这样才能体现领导重视。刘涛为了让照片真实可信，还把棉衣脱了照了秋季照片。因为天气太冷，会议室也没装空调，自己冷得鼻涕差一点流出来。

刘涛当书记前，是县委办副主任，经常给县委书记写讲话稿的，洋洋万言的讲话稿，一个晚上完成都没问题。于是当乡党委书记以来，再大的会，也没让秘书写过讲话稿，这种小会更别说了。

有人说，乡镇领导在任何会上的讲话，都是一些无用的套话——首先是提高认识，第二是领导重视，第三是完善措施，第四是狠抓落实。

但今天刘涛没有这样逐条而来，开口就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安全生产第一条”，这是当年特定历史时期的话，下面笑了起来。

“大家不要笑，这项工作做不好，哭都没有眼泪。”之后说到为政之要，贵在力行，重在履事。做好今年的安全生产工作关键是要落实，落实落实再落实，务实务实再务实。要确定目标，强化责任抓落实。目标就是不能死人，大家知道，上级分派到我乡的伤亡指标已经用完了。上个月，在国道322线出的车祸，摩托车追尾，当场死了两个人，本来再过去三百米就是黄沙镇，而且摩托车是他们镇的，死的人也是他们镇的，但按照属地原则，死在我们地界还得算我们的指标。我找了分管副县长解释，没用！现在没指标了，你们要严防死守！大家要敢于负责，锲而不舍抓落实，要改进方法，开拓创新抓落实。

刘涛刚想展开讲，电话响了，一看是县委办电话，心里一惊，知道有事。平时乡镇书记们在一起聊天，会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县委办来电话。于是马上接通电话，小声说了句我在开会，对方说：“刘书记，你听住就行，早上发生一起车祸，你们乡死了一个人，尸体已经运到火葬场，你赶快安排人员去做家属工作。”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刘涛附在乡长罗光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罗光明和分管副乡长唐洪出了会场。

主席台上就只有刘涛一人。

他便又若无其事、激情满怀地继续作起报告来。

作为一个乡镇党委书记，也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了，按本地话来说——是屁股上结球球的那个了。

他看看会场里坐的人，除前两排几个村支书装模作样地做着笔记，其他的好像都有大事要去做的样子。刘涛想他们肯定觉得乡政府没事干，明天就是小年了，还开会，对他们来说，准备好年货，走哪些亲戚才是当前考虑的大事。刘涛不管这些，于是又说了要完善制度，健全机制抓落实；要密切协作，形成合力抓落实。要求厂矿企业、七站八所进行全面自查，谁出问题谁负责。

2

散会后，刘涛回到办公室，他还是惦记刚才车祸的事。人命关天，现在提倡的是以人为本，落实到最基层简直就要命，每个环节不可小觑。前几年，有个叫卖酒乡的，发生森林火灾，乡干部去扑灭山火，一下死了三个。省报还当作了典型进行宣传。现在不一样了，如果这样，别说死人，就是有人受伤，你当书记、乡长轻则受处分，重则免职。因此，每次干部去救火，刘涛都要再三强调以安全为主，不要盲目去救火，树木烧了明年还会长出来，人没了就永远没了。火势太危险就不要去，看着烧完就算了，只要有人到场就行了。这话好像不是乡党委书记该说的，好像是不把群众的利益放在心上，其实，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

刘涛刚摸出电话，罗光明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才知车祸发生地点在黄沙镇，这才松了一口气。刘涛说，有什么事你看情况处理吧。他认为乡长罗光明处理事情还是很得力的。

从罗光明刚才的电话中得知，这是一起要上报国务院的重大交通事故。

根据生产安全事故造成的人员伤亡情况，事故一般分为四个等级：1.特别重大事故，是指造成三十人以上死亡，或者一百人以上重伤的事故；2.重大事故，是指造成十人以上三十人以下死亡，或者五十人以上一百人以下重伤的事故；3.较大事故，是指造成三人以上十人以下死亡，或者十人以上五十人以下重伤的事故；4.一般事故，是指造成三人以下死亡，或者十人以下重伤的事故。

清晨七时，一辆客运中巴撞断黄沙大桥护栏，掉入洮江。车上共有人员十二人，死亡十一人，幸存一人。其中湖南乘客九人 ，本地三人——司机、售票员和一名乘客，那唯一的一名本地乘客偏偏就是金平乡的。

好在当天天气冷，人们起得晚，车上坐的人少。要是往日，这种中巴车坐够三四十人,司机才发车。要是这样，出的事故，就不只是上报国务院，而是国务院也要来人调查了。

当时，罗光明与副乡长唐洪在赶往火葬场的车上。车是罗光明自己开。现在金平乡政府只有一个司机，给书记刘涛使用。

在乡镇，书记、乡长各为党政一把手，但罗光明经常说自己是二把手。但大家喜欢把罗光明称作“罗拍板”。“罗拍板”的来历还有个故事。

那次，抗洪救灾，罗光明连续奋战在洪灾一线一个星期，所谓奋战其实就是安排人员去守水库。现在乡里的水库，大都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战天斗地建成的。现在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基本上已经是病危水库。由于财政困难，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维修，都在“带病”运行。每当雨季来临，乡里必须安排人员守住每个水库。一旦水库库容超过危险水位，必须强行打开闸门放水。县防汛办专门召集乡镇领导看了水库垮坝专题片，那可是每立方米水要死一个人的。可当地的老百姓不理解，说你把水放干了，我们今年的粮食还种不种，哪个敢讲这雨今天下了，明天还有没有下。因此，你这边放开，他那边又去闸上，而且扛着锄头跟你干。扬言你再放我一锄头拍死你。乡干部只好守在堤坝上，碰上解决不了的，就找乡长。罗乡长也是好多天合不上眼，好不容易去县城开个会，顺便回了家。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想和老婆亲热一下。谁知刘涛打来电话，叫他晚上九点回乡里开班子会，说研究如何分发救灾物资。

罗光明说：“明天早上开会不行吗？”

“不行！”刘涛说。

“就是你能拍板。”罗光明有些气。

罗光明很不情愿地赶到乡政府。

罗光明来到会议室，班子领导都已到了。但会还没开，却听到刘涛在说笑话。有一对年轻人，同居了，后来又分手了，女方大人觉得吃了亏，就去找男方大人。女方母亲说，我女儿被你儿子睡了，你们得给补偿。男方母亲回答，莫讲了，你我都是过来人，你讲，用棍子掏耳朵，是耳朵舒服，还是棍子舒服？

大家都大笑起来。

刘涛见罗光明已经坐下，说：“不好意思，打扰你掏耳朵了，下回开会定时间，你来拍板。”

于是，大家都笑着叫罗光明“罗拍板”。

罗拍板让唐洪和县委办通了电话，弄清了前因后果。他立刻报告了刘涛。

在人们以为这是一起交通事故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是天灾。

一切都像往常，那天，开车的林师傅也是像往常一样开着车。他开车是以稳和慢而出名，别人急得要命，他的车速总在六十公里以内。有人说师傅快点，他回答：“赶鬼赶鬼，开那么快赶去见鬼。”害得别人不敢再催。

就是这么一个严谨的司机把车开进了洮江。

后来，根据唯一幸存的售票员小李诉说，车子一上桥面，林师傅就说：“坏了坏了，刹不住车了。 ”果然，车子像在玻璃上滑行一样，滑向桥栏。小李当时站在门边，跃进江中保住一命，其他人员，在那冰冷的江水中失去了生命。

罗光明赶到火葬场已是上午十一点半。火葬场里很是冷清，好像不是死了那么多人，没有一点混乱感。一问才知，原来县政府在处理此事时已经做了安排，湖南方面的人已经安排拉去湖南，而且分别在三个地方，这样可以避免家属串通，提出过分要求。

在这个火葬场火化的就是本地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人是中巴司机林师傅，本身也要负责，因此比较好处理。

死者家属早就到了火葬场，当政府办工作人员带着去见死者家属时，罗光明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是月塘村的唐桂生老婆。他不相信，那么巧，还是希望搞错了，于是壮起胆子掀开白单子看，真的是唐桂生。

3

月塘村确实有一个塘。那也算是一个小二型水库。

此处地形有些奇特，东西两面是山，中间是一片千亩平地，当地百姓称这块平地为狮子坪，那两座山就是两只狮子。传说两只狮子来这坪上戏珠，而珠已化成那塘清水，也就是月塘——一百多亩的水库。

大家都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当年，刘涛把这块宝地变成了金平乡工业园区。

早在洮阳县规划县城工业区时，刘涛就开始规划金平乡工业园区，而且是连接洮阳县城南工业区。由于这里离县城近，不到五公里，地价比城郊低，具有很强的优势。

前年，刘涛调到乡里，通过关系，好不容易从福建引进一家投资上亿元的深津弘瑞有限公司。说实话，公司实际投资也就六千多万元，上级需要这数字，乡镇更加需要，公司老板林总林守利也需要，大家都需要，也就是投资上亿元的企业了。

月塘村离乡政府近，地也很平坦，听到刘涛说这块风水宝地，林总相当满意。可是当地群众却是乱要价。尤其是唐桂生，他闹得最凶。他家在整个红线图上有三亩地，他说他要办养猪场，也算是农业企业，为什么不支持本地人办企业，而让外地人来？这和清朝政府卖国求荣有什么区别？然后坚持不出让土地。

刘涛叫罗光明去他家做了工作。罗光明先是叫唐洪去的，唐洪被他骂了出来。他老婆像个泼妇，提着尿桶说，谁来就泼谁。罗光明之后又去，唐桂生白天躲着不见，晚上再去，却被放出的狗追了好远。

气得罗光明想让林守利出钱找无赖去他家打一通。他把这想法和刘涛说时，刘涛认为这样不行。

多年以来，在众多人眼中，乡镇干部的形象就是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吃拿卡要、违反政策、欺压百姓。其实不都是这样，因为他们直接面临群众，而且媒体也是对这一级的反面报道又相对多些，因此形成了一些不好影响。随着形势的发展，现在本科生研究生进入基层不少，乡镇建设服务型政府也在大力推进。由于面临的群体素质不一，乡镇干部也做出一些不按常规出牌的事，因此乡镇干部的形象一时也难以高大。

刘涛决定自己出面。他叫月塘村村干部唐良生先跟唐桂生说，他要去他家喝酒。

那天他提了两瓶特酿，五十三度，步行来到月塘村。月塘村是一个有两百多座古民居的村落。刘涛曾查阅过月塘村唐家族谱，得知该村始建于元朝末年，中兴于明清，族谱上还有诗云：

启迹桑村从此乡，

先人择处有月塘。

群峰簇拥青山排，

古村亭台绿荫庄。

江水一湾如带抱，

石桥三拱似弓张。

读书万卷田千亩，

耕读传家世泽长。

刘涛从这诗中觉得月塘村应该是一个有历史、明事理的老村，而不是蛮不讲理的村。他认为做通工作还是有余地的。唐良生在村口就等着他，但刘涛不让他陪着去，他要单刀会唐桂生。

来到唐桂生家，刘涛本来想拿出党委书记的派头，直接说，中午我俩把这两瓶喝了，你喝得过我，你的地我不要，别处找地；你喝不过我，给我老老实实把地交出来。但想想没说，而是叫唐桂生陪他看他的房子。

唐桂生家的房子是三进三开间建筑结构，一进为门楼；二进为正房，中为堂屋和香火台，两侧是厢房；三进为厨房。层层错落，进进逐高。窗楼格扇均有雕刻细致、精巧玲珑的窗花。这些窗花构思巧妙，技法精确而富有变化。

刘涛说：“桂生，你家祖上一定有当官的。”

唐桂生很是吃惊，说是啊。他说：“我家先祖唐婓然，乾隆年间在赵州府隆平县任知县多年，官比你刘书记大多了。功成名就后回乡建房，并修建了村前那座高八米、长二十多米的三孔拱桥。没有这座桥，村民们去州里（也就是现在的县城）要绕五里多路呢。”

“当再大的官，不为老百姓做事也不是好官。你家先祖值得我们学习。”刘涛说。

这下倒是起了作用，唐桂生叫老婆杀鸡。

两人酒杯一端，喝了起来。平常喝惯了“水咕冲”（土酒）的唐桂生哪是“酒精考验”的刘涛的对手？喝到唐桂生舌头打圈，他答应了：“书、书记，我、我不扶墙，我服、服你，我、我听、听你的！”而且他还告诉刘涛，在背后叫他不放弃的就是村干部唐良生。唐良生想承包公司的土建工程，林总不答应，他就让唐桂生顶住，到时，给他也做一部分。

刘涛什么也没说，当作酒话，不作表态。但他后来让林守利安排了唐桂生儿子进厂当工人，月薪三千多。

喝了酒出来，到了村口，村干部唐良生竟然在村口等着他，问刘书记工作做通了没有。刘涛说：“可以了，谢谢你，良生，辛苦你了。”唐良生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刚到村里收了几个土鸡蛋，你拿回去给孩子吃。”刘涛想也没想就收下了，还说：“这个好，现在很难买到。我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外婆煮的土鸡蛋，我连皮带壳一起吃的，你看，我现在这体格，没得说的。”唐良生在一边赔着笑。

之后，深津弘瑞有限公司很快就建了起来，选定吉日8月8日，请来蒋县长参加投产仪式。

大红绸布从办公楼上吊下来，喜庆的氛围很浓，大白天的，林守利还让人从浏阳河运回了烟花放了起来。整个过程，蒋县长十分高兴，当着林守利的面对刘涛说，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不只是金平乡的重点企业，也是县里的重点企业，要求相关部门重点保护。

仪式后大家便一起参观生产线。

只见工人开着铲车，铲起木头，木头便被塞进机器，机器将其打成木片，木片进入传输带，再进入加工设备中。不一会儿，就出来一块接一块的复合木板，木板很快叠合，十块为一组。叉车开过来，装上开到货车边，装上了车。

“你们这样生产，我们县森林不被你们砍光？”蒋县长笑着说。

“报告县长，我们用的都是边角废料，而且来料是周边几个市县。”林总回答。

“那也不经搞啊！”

“我们马上发展速生林。”

参观结束，林总邀请蒋县长吃午餐。蒋县长说，还要回县城开会。大家兴高采烈地欢送蒋县长离开。来到公司大门，蒋县长的车却出不了大门。

上百人围住深津弘瑞有限公司大门，说深津弘瑞有限公司生产有污染，工厂在上头，村子在下游，今后，村子没有干净水喝。

眼看好事就要变坏事，县长铁青着脸，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林总也无可奈何。

刘涛走到大门口，面对满是怒气的群众，大声说：“我是乡党委书记，大家相信我。”

“不信他！厂里给了你多少钱！”

刘涛说：“你们可以举报我，我没收企业一分钱。如果收了，让纪委处理我。今天，县长来我们这里，是对我们乡工作的重视，你们让县长走，有问题找我。”

村干唐良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还气喘吁吁的。他说：“你们不要乱来！县长在这里，还乱来！”

“你和他们穿一条裤子的！”

刘涛说：“你们让县长先走，我在这里保证，如果公司污染到你们，到时我和你们一起上访。”

月塘村村民让县长的车先走了，刘涛和他们进了公司，然后一起算起账来。

“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每年给我们提供八百万元的税收，给我们解决一百多人就业，你们村的水泥路就是他们赞助修建的，现在，办企业也必须讲环保。我们对深津弘瑞有限公司的要求是废水、废气零排放。公司是经过市县环保部门进行环评后才上马的。”刘涛说得十分诚恳，来的人也不那么激动了。

“我们听刘书记的。他也是为了金平的发展。”人群中有人说。刘涛见是唐桂生。

村民终于散开。

4

当罗光明打电话告诉刘涛，死者是唐桂生时，刘涛又想起这事。这个唐桂生，当年刘涛认为可以发展一下，让他来当村干部，为乡政府做点工作，谁知却不幸走了。

唐桂生老婆说，那天也怪，唐桂生不知听谁说，湖南永州的马蹄价格好，便早早地起来，去赶第一趟班车。他不去就没事，不起那么早，赶不上第一趟班车也没事了。

唐桂生老婆的思想工作倒也好做，她只提出赔偿安葬费，不能火葬，要求把尸体运回村里土葬。

火葬场开办有五年了，平常少有业务，只是一些意外身亡和无名尸体处理，当地人还是土葬为主，县里出台了一个文件，提倡移风易俗，实行火葬，而且要求县乡公职人员带头，公职人员如不火葬，就不给补发工资和安葬费。因此，火葬场维护日常开支都比较困难。像唐桂生这种情况，尸体送进来了一般不会放走。

罗光明没向刘涛汇报就答应唐桂生老婆的要求了——这次又主动“拍板”了。说给火葬场一千块钱手续费，唯一条件就是用火葬场的车，把唐桂生遗体运回月塘村。

花钱买平安。接到罗光明电话，刘涛认为这样处理很好。现在处理突发事件，一是要快，二是能花钱解决的就花钱解决。刘涛还不太放心，就又交代罗光明，跟车到村里再回来，以免中途变卦。

刘涛想不到他这样要求罗光明，罗光明心里就有气，作为一乡之长，急难险重，冲在前面，确实应该。以前，有些这类的事自己打个电话让司法所、派出所去处理。现在这些部门也早已是上面直管，一是指挥起来有些难，二是上面也强调慎用警力，所以没有发生重大冲突，是不能动用警力的。

而自己却没法再推。

刘涛常说的一句话是，打牌不能先出大王，出了大王，底牌就守不住了。因此，作为“小王”的罗光明总是先上。

罗光明觉得自己这个乡长当得也是有些窝囊。

罗光明在乡长这个位子上也有五年了，这对于乡镇领导来说是比较长的了。在乡镇当领导奋斗也就那么几年，如果当不了书记，就难以往上升。当上书记，无论能否上升，也能到县局当个局长。如果书记也当不了，弄不好，回到县里最多只能当局党组书记，安排不好的话，只能当个副局长。

也是前年，乡镇换届，按常规，已经当了一届乡长的罗光明可以接替书记。乡镇书记大都是由乡长升任。曾经有个乡镇，书记是男的，乡长是女的，男书记想占女乡长便宜，就说，乡长我也是搞过的。乡长也不示弱，马上回答，书记也是乡长升（生）的。

乡长任用，县长那一票很重要，乡党委原书记也约了县长吃饭，让罗光明表示表示，罗光明只是送了点烟酒。谁知县长不仅没帮说话，还说他工作不扎实，还要锻炼。好在县委换届，这县长也调走了，不然他还得穿小鞋。

平时，有些气也只能放在心里，没地方发。就像今天，堂堂一乡之长，却要去送一个死人回村。本来一毛钱关系没有的事，偏偏就牵连得紧。

而车子到了村里，还真被拦住进不了村。

五六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站在村口，说农村有个习俗，村民在外断气是不能进村的，死在外面是野鬼，进了村，对村里人不好。

唐桂生老婆号啕大哭，在地上打滚。地上有雪，于是她的身上、头发上，白白点点，更加增添了惨状，让人看了有些可怜。

那几个堵在村口的人仍是不理，而跟车来的殡仪馆的人见是这样，也要丢下尸体走人。

罗光明下车，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他递上烟，和那几个老头说好话。老头们不理，说这是他们村里的事与乡政府没有关系。罗光明先是打村干部唐良生电话，唐良生说在县城买年货，后听说是这种事，就说很难找到车子，赶不回。罗光明想骂娘，突然想起了他的同学唐荣生也是这村的，现在在市教育局，于是打通电话，把事情说了。

唐同学答应跟自己父亲说一下，父亲在村里还有些威望。而一问，他父亲正是刚才拦住不让进村的其中一人。

唐同学还是发挥了作用，说现在时代不同了，老规矩也要改改。村里答应给尸体进村，但不能把灵堂设在村子公堂里，只能放在唐桂生家中。

对这样的结果，唐桂生老婆也满意了，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罗光明。

罗光明在完成此事后往回开车，刘涛在电话里听出了他的怨言，罗光明说要不过了年辞职下海算了，何必总受这些气！前不久，永州就有人辞职，自己创业去了。

那天晚上，刘涛专门到罗光明办公室坐，他也是向罗光明解释，自己当时的意愿确实是为了工作。刘涛说，现在官场有些现象不是一时能扭转得过来的，比如干部任用，他认为还是一分为三，一部分是有关系的人，一部分是用钱铺路的人，一部分还是真正能干事的人。没有这些能干事的人，社会就不会进步了。刘涛还诚恳地说，过了年，自己向组织部门反映一下，自己调回县城，让罗光明接替当书记。罗光明也在这种交心的谈话中说，其实自己虽然在乡长这个职位上干了很长时间，但对一些上面的事了解是不够的，还是跟刘涛共事学到了不少。现在，两人在一条船上，能一起很好地过河，也就够了。

那晚，两人关了门在办公室谈了一个多小时。回到房间，刘涛有些头痛，打电话问罗光明有没有这种感觉，罗光明说也是。可能是烤炭火太久，有些一氧化碳中毒了。刘涛说：“还好，我们俩没有大矛盾，不然矛盾解不开，再谈久点，金平乡就要提前换届了。”罗光明听了，笑了起来。

刘涛想起一个定律：少说话会更威严，不揽权会更有权，无亲属会更亲切，勤交心会更同心。

5

刘涛办公室后窗就是一片田野。

田野一片雪白，这正是丰年的预兆。但天空阴沉得很。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而且没有停止的迹象。

刘涛又走出办公室，站在走道看了看院子。

自古以来，官不修衙，金平乡政府院子是个老院子，这几年刘涛从上面争取资金，修建了文化站和干部公寓楼，建了个篮球场，使院子变宽、变整洁了。

刘涛来金平乡之前，前任书记因为乡镇工作排名总在后面，总挨批评，想改变一下，找人看了看，说是大门开的方向不对，便花了几万元改了。确实门楼刚一改完，人就调走了，调到县民政局当了局长。那书记认为改了门楼才得的。可是，修门楼的钱却欠了别人的，老板知道他要调走，来追钱。他吓得不敢露面，那点铺盖还是一天夜晚偷偷地拉走的。欠下的钱自然由接替的刘涛来解决。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过往的行人车辆弄得残败不堪，但花池里的雪保留完好，保存得最好的还是院中的大樟树上的雪，白雪将树枝压得很低很低，树枝几乎要压住停在下面的车子了。树下只有两台车，一台是刘涛的工作用车，另一台是谁的，由于天气问题，外面灰蒙蒙的，看得也不是太清，就不知道了。

刘涛知道，会议开完，乡干部会很自觉地各自去做自己的工作。很多人的午餐就是在村干部家解决的。这政府大院里，可能就是他和办公室两三个人了。

看了一会，外面的风也是特别刺骨，刘涛回到办公室，把门虚掩着。

刘涛正好想利用这个空闲，完成一篇已经构思很久的文章——《乡镇发展既要解近忧又要谋长远》。文章提纲已经拟好了，准备分三段来写，一是乡镇工作只有解近忧才能为更好发展作保障，二是乡镇只有谋长远才是真正的科学发展，三是结合本乡镇工作如何做到既要解近忧又要谋长远。

在众多人眼中，乡镇书记都是三年一届，大家都想在任期内做出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谁也不会考虑在任期内完成不了的事。这样，前任书记往东发展，这任书记就要往西，如果继续往东，说不清做出的成绩到底算谁的。当年开党代会时，有人提出，报告要有创新，全面否定上任做的。刘涛没有同意。他还是客观地认为，上届党委所提出的农业富乡和党建活乡还是很好的，应该继续发展。尤其是农业，原来发展的几个品牌如香瓜、大蒜、葡萄、金槐四大产品还是要继续坚持，而对本届党委提出的新要求就是工业强乡，把企业引进来，使财税增加，也就行了。上任书记不知从谁那里得知这些，碰到刘涛时说，老弟，你是个有前途的人，以后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你就说。还真是，乡镇敬老院的维修，老书记还是想办法给了钱。老人们就认为刘书记关心老年人，是个好书记。

刘涛想了想这些，于是敲击电脑写起文章来。

有人敲门，来人是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林总林守利。林总是福建人，来这里已经两年了。刚开始，刘涛隐隐约约有些担心，这些商人，在一个地方，把资源用完，马上转移。没想到他竟然把老婆孩子也一同带来了，住在县城，两个小孩也在那读书，而且又生了第三个。刘涛开玩笑说要乡计生站去收他的社会抚养费，他不同意，说自己的户口还在福建泉州。刘涛说现在最爽的是你们这些老板，什么好处都让你们占了。

刘涛见是林总，就笑着说：“老师傅，你来了！”

“我不是老师傅。我是来拜访你老师傅的。”

两人互称老师傅，外人听不出什么，只有洮阳人知道这个典故。当年，林守利来这里办企业，请了人来搞基建。为了建得好又快，他常自己到工地监工。有次为了笼络施工人员，林总便叫，老师傅，下来休息一下，抽支烟。那几个人一个也不答应，瞪着眼睛看着他。他不明白，还在叫，老师傅，辛苦了，来，休息一下。有人回了一句，我不是老师傅，你才是老师傅。搞得林守利一点面子也没有。

那天正好刘涛去公司，林守利就说了此事。刘涛笑得弯了腰。说洮阳人是不能叫老师傅的，老师傅是个狗。林守利便问出处。刘涛说很久以前，有人看到两条狗在交配，长时间在那一动不动，任凭人怎么打也不分开，便说，这个才厉害，这个才是老师傅。

林守利知道后，说全中国人称别人老师傅是尊重人，只有在你们洮阳竟成了狗。但不得不佩服刘涛，连这种典故也知道，刘涛应该也是老师傅了。于是没有外人在场时，两人互称起老师傅来。

刘涛说，我还碰到一个哭笑不得的事呢。那时还在县委上班，在县政府门口见到一个老农很着急，便走过去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要找信访办，刘涛便带他到了信访办。老人拉着他的手说，我问了几个人，都摇头说不知道，还是你实在，不但告诉我，还带我来。刘涛说应该的。谁知，老人最后说了一句：“你人这么好，这么年轻就到了县府，明年怕要进地府（地委）了。”害得刘涛只好说，还早呢，还早呢。

林总坐下来说：“我两天就回泉州过年了，这里太冷了，我们泉州暖和。拿两盒茶叶给你尝尝。”说完，把一个小袋放到沙发上。

“你客气什么？我还准备年前慰问你们几家企业呢！”

“说不定我明天就走，不过我们公司李副总要年前二十八才离开。”

“林总，你们速生林种植计划什么时候实施？我们乡好些人在问，有个别村也在种速生桉。”刘涛又想到了他既要解近忧又要谋长远的事了。

“前几天还和蒋县长联系，他引荐林业局唐局长和我们对接。”

刘涛知道，现在这些老板见县长，比他这乡党委书记容易得多。林总这样说，也是告诉自己，要对他高看才是。这也真应了蒋县长说的话，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不仅是金平乡的重点企业，也是县里的重点企业。

林总从刘涛脸上看出了点什么，好像有一丝不快，就又说：“刘书记，你有什么亲戚做木材生意的没有？为我们公司提供木片，我可以优惠啊！”林总又向刘涛投来了“鱼饵”。

“没有人做。”刘涛不吃这些，他不想。如果那样，自己就会被他牵扯，以后处理事情就不会那么容易了。“过年了，你们没有拖欠供货商的钱吧？”

“我们大公司，正规得很。”

之后 ，两人不聊这些，却聊起了县城规划来。林总说：“你们县城也是奇怪，明明有三条河，完全可以沿河发展，建成一个亲水的水上城市，可不知是谁做的规划，偏偏要去铲平小山开发。原来的城中公园没有了，而且，现在搞的小区连棵树都没有。”

“还不是利益关系？那些地方是在老城，目前价值高。往外发展一下子难有人接受。”

“这是缺乏长远眼光，如果你去当县长，肯定不会这样。”

“我哪有那种机会？”

“一定会！”林守利说，“我在你这里发展，肯定等得到。”

刘涛没有再说什么。

在班子会上，曾经有人说，为了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乡里出了很大的力。据企业办主任观察，公司的生产销售都很好，过年了，让公司表示一下，乡镇穷，以往福利总比别的乡镇差，现在有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也不要挂块腊肉吃白饭啊！刘涛想开口说说这事，但又不知从何开口，想想也就算了。

6

事情的发展总是超乎人们的想象。

深津弘瑞有限公司说出事就出事了。

唐桂生死的那天下午，天空下起了更大的雪，整个晚上都在下。南方空气中水分太足，雪的重量就不一样。而南方建筑、电线、水管也不曾考虑过防冰冻。

第二天，新建不久的城南华达加油站倒了，损失重大。有人说加油站的名字没取好，华达华达，不就是“哗啦”一声倒啦？

刘涛还庆幸头天专门开了安全生产会议，并作了强调。各企业各村委都来了人，乡企业办又组织人员进行了检查，应该是没问题了。但想想还是慎重一点好。便和罗光明商量，各自带队进行安全检查并进行年终慰问。罗光明去几个雪灾严重的村委，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以及几家企业由刘涛自己带队去。

就在这天，刘涛没想到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也有一厂房厂棚倒掉了，当时建厂房根本就没考虑过承受这么重的压力。下了两天雪后，棚顶上就积了厚厚的雪。负责安全的李副总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提出了除雪办法，在厂房里烧火提升温度来化雪。林守利不同意，说公司是一级防火单位，消防工作很重要，这样违规操作，要是让消防队知道了，不被重罚才怪。

那天晚上，厚厚的积雪把厂棚压倒了。倒下的厂棚偏偏砸断了旁边的甲醛管道，造成了甲醛泄漏。深津弘瑞有限公司生产的中纤板就是一种高密度复合板，其中，用得多的化学物品就是甲醛，生产车间，人一进去，有时甲醛气味辣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人笑那些在公司上班的人，你要公司的钱，公司要你的命。

林总却以为厂棚倒掉甲醛泄漏没事，不仅没报乡政府，还想偷偷地维修好了事。他认为甲醛流入地下，慢慢地就稀释了，今天在下雪，县乡政府干部忙于救灾，不会把注意力放到这里，因为前天公司就已经停工放假，都说过了二十四，长工不理事，大家都回去过年了。

福建人林守利不知道这里是喀斯特地形，表面是土地，下面却是岩石，水渗下去流到哪你是不能控制的。他不知道当地有首歌谣：好个金平垌，水在地下拱，晴得三天工，男女不得空。平时下大雨，也是难得见有多大积水，水都流入地下了。

那天安全生产检查，刘涛把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放在最后去。

就在他们准备去的时候，刘涛接到老婆电话，说儿子上午和她顶嘴，跑出去一天没回来了，叫他赶快回来找。在电话里还埋怨他，说他总不管儿子，整天就是工作工作，再不管，儿子都废了。

作为一个乡镇干部，尤其是乡镇领导，确实很少有时间管小孩。每天忙得心力交瘁，回到家，恨不得躺下不动。好多年了，刘涛从没完整地看过一部电视剧，电影院的门在什么方向都不知道。至于儿子，有时半个月也见不到一面。晚上回家十一二点，儿子早睡了，早上起床时，儿子又上学了。去年开学，他正好在家，老婆让他带儿子报名，他还带着往城关完小方向走。儿子说，他已经读初中了，还去小学干什么？

而且上面有规定，乡镇干部不能当走读干部，要在乡镇住。金平乡还人性化点，分成两个班，轮流住夜。有的乡镇太死板，一周住四天，搞得夫妻离婚的都有。

儿子与老婆顶嘴是为了上网的事。本来家里有网络，因为寒假，老婆怕儿子沉溺网游，特意去广电网络公司把它停了，家里就不能看电视、不能上网。可是，那些黑心网吧竟然让未成年人上网。老婆怕儿子学坏，从网吧把儿子拉了出来。儿子认为她这样做，让他没面子了，就离家出走。

现在天已将晚，还不见回来，便打电话叫刘涛去找。刘涛与林总通了电话，叫林总加强安全检查，不要出事。林总正好为厂里的事着急，本来今天就要回泉州的了，却在处理甲醛泄漏。下午接到通知，说刘书记过来检查，正不知如何汇报是好，现在听说不来了，倒是松了口气。在电话里学着洮阳人口气大声说：“刘书记，您老人家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是大公司，不会出问题的。”

当晚，刘涛和几个人找遍了县城，就是找不到儿子。其实，刘涛对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记得，儿子两岁大的时候，一听到自己回家的脚步声，就早早在门口等待，而且还提来了拖鞋。如今，儿子已上初中，正是叛逆期，可能由于父爱的缺失，孩子的叛逆更为明显。有资料说，儿子在青春期期间，父亲的教育更加重要。刘涛一边找儿子，一边在心里做检讨。

所有的网吧搜索完了，不见儿子身影。将近深夜十二点，刘涛担心孩子会不会被人绑架了，又找了在公安局的朋友。朋友说：“不会被绑架，要是绑架了，现在还不给你打电话啊？应该还是去上网了。现在有些私人网吧，开在自己家里，不是熟人带着，根本进不去，你儿子有可能在那种地方，那地方管吃管住。”

此时，他希望儿子回到家中，他也不希望儿子成何大器，能平安最好。而且，他在心里想，自己能否不再在官场打拼，过平常人的日子。

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想象中。那一晚，天气特别冷，用寒冷刺骨来形容还嫌不够。想想孩子流落在外，好歹难料，刘涛眼泪都流下来了。

第二天凌晨，孩子从街道的那头往回走。清晨昏暗的路灯把儿子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他更加孤单。刘涛迎上去，他没有骂孩子，也阻止老婆骂孩子，他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把儿子揽到胸前。

刘涛好想回家休息几天，好好陪陪老婆孩子，然而电话又响了。

深津弘瑞有限公司出大事了。

7

月塘村村民又围攻了深津弘瑞有限公司，要求公司赔偿，还打伤了一个副总。

林守利也吓坏了，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刘涛。

刘涛接到电话后脱口而出——我要喊你老爷了。“我喊你老爷”是刘涛的口头语，手下人办不了事或是给他惹事，他就会说，我喊你老爷了。如今惹事的这个林守利老爷真的是个大老爷。

刘涛让乡长罗光明赶紧带人先去。

原来那天早上，月塘村人发现田里的泥鳅死了，塘里的鱼也死了。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几十个人直接就奔往深津弘瑞有限公司。

两年来，月塘村有几个人一直没有放弃对深津弘瑞有限公司的索赔计划，只是找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现在这个事实的出现，已经不需要任何借口。

深津弘瑞有限公司只有几个看守人员，而分管生产的李副总正带人在维修安装甲醛管道。听到大门口有吵闹声，他便带了几个人赶来。

“你们这帮奸商，还让不让我们活了！”村民一开口就大骂起来。那李副总本来也烦，他也是福建人，也想回家过年，林守利要他把管道维修好才给走，现在不仅走不了，还被这帮人辱骂，也便发起火来。

“你们这帮刁民，我们公司给了你们那么多好处，还在这里闹，我打110，叫人来抓你们。”

“你们放毒，我们老百姓的命就不值钱啦！”

“我们是合理合法的企业，你们给我滚！”李副总也爆了粗口。

“我们要进去看，你们肯定在乱排污！”村民们敲得铁门咣咣响。

李副总叫保安拿来了防暴器械。这一来，月塘村村民被激怒了，竟然从附近的村民家扛来了铁锹，砸开了公司大门。

村民冲了进去，公司李副总想去阻拦，被推倒在地，有几个人还踢了他几脚。之后，月塘村村民发现厂房倒塌，管道断裂，又返回，到公司大门，把公司招牌给砸了。

罗光明赶到时村民正在砸公司招牌，然后嚷着要去砸办公室。

他赶紧打电话，让派出所过来抓人。

派出所来后抓了三个带头闹事的人，其他人员也就回了村。

本以为事情到此可以平息，谁知因为抓了人，事情越闹越大。

刘涛接到罗光明打来的电话，说村民把唐桂生尸体抬到了公司门口。他感到全身有些发冷。

当时，月塘村村民正在帮唐桂生料理后事。还有十天就过年，外出打工的人也回来了。这个村的人和其他村村民不一样，村民会做泥水工、刮腻子，这几年县城房地产开发很快，他们的活也就做不完。他们平常就在县城打工，和正常人一样上下班，现在过年停工了，人就相当集中。

村民发现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污染水源，在公司维权时人被抓了的消息传到村里，村里大乱。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找人，有人说找律师告深津弘瑞有限公司和乡政府，有人说找记者进行曝光，有一个常年在外的人说，这些没多大用，现在政府最怕的是上访，而且是群访。这时有人想到，唐桂生之死也和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有关。一听解释，还真有关。

当年，唐桂生的地是要办养猪场的，给征去办了厂。他就种马蹄，种马蹄为卖好价钱，才一大早去永州，才出的车祸。这样一说，还真有关系。村民逻辑是这么清晰，真是高手在民间啊！

不给政府施压，他们是不解决问题的。有人说。

于是就把死了的唐桂生请了出来，冲在了前面。

刘涛知道，这事的发展，控制不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就到了头。他将头靠向椅背，闭上双眼。事已如此，只有向县里汇报，请求支援解决。

刘涛立即向蒋县长汇报。蒋县长说，现在市政府要求，县里要确保湘桂线畅通，现在已经抽不出人了，乡里事情先自己想办法解决。

当时，刘涛心里有些不快。想当初，蒋县长说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不仅是乡里重点企业，也是县里重点企业，现在出事了，就不是县里重点企业了。

几年后，刘涛无事上网，发现仍有许多南方冰冻灾害信息：2008年1月刚好是中国传统春节之际，全国各地的民工、学生以及回乡过年的人都拥至车站，但是汽车都无法上路，回家过年的人只能乘坐火车，在车站一等就是七八天，回家的急迫心情在无法预知车辆通行的无奈之下逐渐变得烦躁和喧嚣起来。然而车站的工作人员夜以继日的疏导和国家领导人的关怀，给在露天候车的人们增添了几许温暖，在冰天雪地里人们相互温暖的那些故事让人感动。各地抢修公路的捷报不断传来。那段时间，本市成为人们最为关注的地方，从1月13日开始冰雪灾害使本市多县电力供应中断， 十一个县市区、三百万人口多数陷入了黑暗，持续时间超过八天。通电的时候，全市几乎一片欢呼。

这个铺天盖地的自然大灾难让回家的中国人体会到了彻骨的寒意，在车站候车回家的人体会到了原来大家并不陌生，真的是一家人，都在相互鼓励、相互温暖。在灾难面前，大家能看出官员的巨大责任感和执政为民的思想火花，灾难让世界看到了民族的性格基因，看到了中国人民的团结奋进和坚强勤奋的民族传统。虽然冰雪已经过去，可是冰雪里的温暖依然存在，在寒冰里中国人抱得更紧了。

此时，刘涛才理解，当时县长身上的担子确实比自己更重，真的没有办法再来处理乡镇的事。

8

一晚没睡、疲惫不堪的刘涛驱车赶往深津弘瑞有限公司。

本来乡政府到深津弘瑞有限公司路程不到一公里，平常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钟，但此时是非常时刻，争取早一分钟，事态就不会扩大，很多时候，就是因为公务人员拖延时间，造成大面积的打砸事件，最后无法收拾。

一上车，就听到车载音响唱出一句：一个是鬓发染白霜，一个是皱纹上额头。平时因为刘涛喜欢在车里听音乐，司机总是把刘涛爱听的碟放在里面，车子一发动，音乐就出来了。可今天刘涛不再喜欢这白霜，不再喜欢这皱纹上额头。本来额头就展不开了。

刘涛叫司机关掉音响。他看着前方的狮子坪，那块让他拥有无限创业激情的地方。这几年，已经小有规模，办起了食品加工、木材加工、铁合金、包装等企业十多个，其间的酸甜苦辣没人能体会得到。本来该好好地享受成功的喜悦了，谁知这场冰雪来袭，搅乱了他的好梦，打乱了他的生活，是否还影响他的前程，那就难说了。

再看那两头“狮子”——银装素裹，倒威风了很多。它们盯着坪上的一座座建筑，好像有些埋怨它们抢占了地盘，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几口。“狮子”如果真要下手，肯定会从深津弘瑞有限公司开口，谁让它抢夺自己的外衣呢？

不容刘涛多想，“啪”的一声，把他拉回了现实。

短短的路程，车子还是出了问题。

车子开出乡政府，对面来了一辆农用车。那车子开得很慢，而且见了刘涛的车，几乎停了下来，但留下的路面也不太宽了。

为赶时间，司机也不知危险，加了油门开过去。谁知，雪地很滑，车头刚超过农用车，车尾却甩了过去，撞上了农用车车头。

农用车司机吓得脸已变色。他可能知道，自己把这农用车卖了，也赔不起这乡政府小车的损失。

刘涛一见这阵势，赶忙下了车。左右看看，司机下来还想凶几句，刘涛赶忙制止，叫农用车司机走。那司机不知说什么好，开着车走了。

刘涛坐着尾部撞坏的车到深津弘瑞有限公司，那大门口的人比去年投产时闹事的人更多，特别是那棺材显眼。深津弘瑞有限公司的大门紧闭，里面的保安神色紧张。

罗拍板也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

“你们有什么要求，选五位代表，我们进去谈。”大家没想到刘书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原以为他会先和大家说好话，几个起头的人还想趁机提要求，谁知他根本不问为什么。于是大家一下怔住了。

月塘村民马上找出五位代表，村干唐良生走过来，也要进去。刘涛认为他可能又做师公又做鬼，不想让他去，就说你在这里做村民工作，我们和代表们谈。

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林总在大门里面，却不知如何做好。刘涛说，去，把会议室空调开好。

大家又说：“你们是和公司穿一条裤子的，我们不相信。”

刘涛便说，我也是刚知道此事，深津弘瑞有限公司只要有损害你们的行为，我也不会放过他们。我是金平乡的书记，不是哪家企业的书记。

话音一落，掌声来了。林总脸色有些难看。

大家来到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会议室，此时，空调已经有些温度，大家进去后心也不是那么急了。

刘涛扫了一眼来的五人，见他们个个面露不屑，也就黑了脸，你们今天抬唐桂生来，像话吗？如果是你们家人，人死了还被抬来抬去的，你们心安吗！

大家都不再作声，好久，有一个人嘟哝一句，老百姓死活你们就不管啦！

“谁说不管！我们书记乡长都来了，还说不管！”刘涛拍起桌子来。

刘涛知道，自己只有先在阵势上压住他们，他们才不会蛮不讲理。

“你不是说过，公司生产要是污染我们村，你要带我们上访吗？”不知谁说出了刘涛最怕听的话。

大家把目光全聚集在刘涛身上。刘涛也没忘记，但此时，他并不是由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是说过这个话，今天，我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如果解决不了，我和你们再去上访。首先，我声明，这个事件，深津弘瑞有限公司要负责任。”

村民听到这样说，也就不吵了。林守利听了，只有点头。

“现在，你们把问题提出来，看能不能解决 。”

问题很快提出来了——第一是要派出所放人，第二是解决目前吃水问题，第三是解决今后吃水问题。他们不再相信，以后的水质有保障。

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林总皱起了眉头，眼睛望向刘涛。刘涛说：“这要求合理，因为事发有因，派出所应该放被抓的人。”

林总说：“他们打伤了我们李副总，不能放，现在是法治社会，到底还讲不讲法治？”

刘涛瞪了他一眼：“这事你们错在先，你们自己负责。”

林守利不再作声。

于是，刘涛继续说：“公司明天开始，给月塘村安装自来水。我定个时间，五天完成。水费由厂里负责。”

“他们开了水龙头不关怎么办？”林守利问。

“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到时再说。”刘涛又有些不满地瞪了林守利一眼。

“那这几天我们喝什么？”有村民问。

“还是由深津弘瑞有限公司负责。”刘涛说。

“刘书记，我们实在没办法，买矿泉水他们也不够用啊。”

确实也是，几百人的村子。刘涛低头想了一会，说：“好，我叫消防队给你们送水，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你们组织人来提水。”

“太谢谢书记了！”村民代表、林总异口同声地说。

刘涛也是一急才想到这主意，还不知道行不行。金平乡与县消防队早结成军民共建单位，一直没求过他们。 于是，刘涛打通了队长电话，队长答应得爽快，说你们是不是叫报社报道一下？

于是，叫唐洪赶快和企业组的同志们做好送水进村相关准备工作。至于报道问题，刘涛还没想好角度，也就不想叫记者了，但还是让办公室秘书拿相机去拍照，写篇报道给报社。

9

回到乡政府，办公室说，县委办刚才来电话，说从今天起，全体干部投入到救灾中，任何人不能请假，而且要进行督察。刘涛决定召开班子会议，统一统一思想。

先是分管政法工作的党委委员传达了县里维稳工作精神，说屏山乡集体上访事件，由民政局出钱进行解决。上面还要求各乡镇进行排查，我们乡主要是一次入伍人员和民办代课老师的上访问题，怕过年前还有人去。不过，那几个上访带头人也是安排了人跟踪。还说了，群体事件发生后，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要到现场，要做好情报信息工作。刘涛经常批评分管政法的党委委员说话没有条理，今天还是打断几次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分管农业的副乡长说今年春天种的速生桉冻死了，还有新办的万头猪场老板说猪冻得没办法了。分管计生的副乡长说，是不是趁过年，去几家拖欠社会抚养费的家中收钱？分管民政的说现在上面提供了一些救灾物资，有米、油、棉衣，要求年前送到群众手中，已经打了村干部电话，都说没有运费，找车也难，不来领，问过年后行不行。分管后勤的说食堂是不是停业，两个请来的工人说要回家，明天就是旧历二十四，工人都不理事了。

企业组组长唐洪还在月塘村处理村民吃水问题，没有参加会议，刘涛让罗光明说说这项工作。罗光明说：“这两三天，我是先给人当孝子，再给人当孙子。”罗光明把自己和刘涛处理唐桂生和深津弘瑞有限公司甲醛泄漏的事在会上说了一遍。

刘涛听完后，说：“今年不同往年，我们每个乡干部都要有政治敏感性，尤其是班子领导，现在我们全体干部都要在岗，住夜不得请假。那几个领导家属总说有特殊情况，这次也不行。我要亲自查夜。现在所有工作都要围绕救灾展开。第一，救灾物资必须全部送到位。第二，高度关注五保户、贫困户，慰问金慰问品要交到手上。第三，上访重点人员要严防死守。第四，食堂要保证就餐，每天补助三十元。”

说着说着，停电了，空调没了，会议室暗了许多。大家也知道，外面更冷，就还不想起凳。刘涛说：“大家不是都想成功吗？成功很简单，成功人士就做三件事——第一是别人不愿做的事，第二是别人不敢做的事，第三是别人做不到的事。我们现在就做着这三件事，我想大家离成功不远了。”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通过向相关部门了解，知道电线结冰，比擀面杖还要粗，拉断了电杆。停电后就是停水，好多暴露在外的水管都爆了，没爆的里面结冰早不能通水了。

晚上，刘涛和大家在食堂吃饭。今天，他破例和几个人喝了几杯，还让食堂拿出了他最喜欢吃的椿芽来。这椿芽是刘涛的最爱，但只是清明前后才有采摘。为一年四季能吃上，刘涛让手下清明时节到村里多采些，炒好后放到冰箱保存，不是贵客，还真吃不上。有人说他搞特权，他也承认，一个乡就一个书记，这点特权没有，说话还有人听啊？

乡镇领导喝酒早已成了负担。平时，接待上级时，刘涛都要安排乡里其他干部帮衬帮衬，尤其要求一致对外。而且，没有外人的时候，他是坚决不喝的，说要保存实力，下餐好喝。

今天喝酒，一是天气太冷要暖暖身子，二是要慰劳几个给月塘村送水的乡干部。

唐洪一帮人，进到村里，挨家挨户叫大家去村头接水，很多人都不太情愿。唐洪又把村干部找来，挨家挨户做工作，并且给一些家中确实没有劳动力的人提水送去。天气虽然寒冷，可一动体力，竟出了汗，头发上就结成了白白的霜。有个老干部，原来是从副乡长退下来的，由于劳累，患了感冒。

深津弘瑞有限公司安排人员去买来水管，也在加紧安装，估计到每家每户还得三天。

仍然有人提出要深津弘瑞有限公司给予赔偿，唐洪给他们做工作，说：“这次事故后，你们也用上了自来水，公司水厂有柴油发电机，可以自己发电抽水，县城今天停电了，水也是停了。你们以后不用再去挑水了，而且不用交水费，我们用水还要交水费呢。”群众想想，也就不说了。

刘涛有时也被乡干部感动，于是和大家喝了几杯。

由于停电，吃完饭大家哪也没去，在食堂围着一盆炭火，接着又打起了牌。

输一盘贴一张纸，刘涛被贴了三张纸的时候，接到组织部部长电话：“刘涛，打赢了没有？”

“打什么？”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刘涛觉得奇怪。

“打牌啊！”

“您到我们乡里了？”

“刚才进去了，你们那个门卫很负责，不让我进，我说找你才让进去，在窗外看到你啦！贴了三张纸，还行，坚守岗位。我还要去其他乡镇，不打扰你了。”

刘涛才知道，县委、县政府已经开始真正督察了——不是画个符，吓吓大家。而且，这督察的规格也是升级了，以往是县委办、政府办联合组成的督察组，督察时，只能对乡镇干部和副职领导耍威风，发现书记乡长不到岗，还会有意通个气，因为书记乡长说不定什么时候调上去，会成为他们的领导，而且他们有的还会放下来任职，更是被书记乡长领导。但今天，县里的督察由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和县委常委、纪委书记各带一个队，对全县十八个乡镇进行督察，而且查主要领导是否在岗。有个乡镇书记回县城不在乡镇，还自称在乡镇，组织部长让他用座机回电，回不了，一下就露馅了。

谁也想不到，没过一天，大家的手机也没有办法打出去了。

10

“常遇困境说明你在进步，常有压力说明你有目标。”刘涛早上起来，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

现在的生活已经全部打乱。他也不再去想家中的情况，也不去想自己的升迁。他想到今天，要安排人员，去路上疏理交通，要安排人员去敬老院送米和方便面，还要安排人去几个村委送发电机。

雪下了才六天，许多人家中竟然没有米了。

这倒不是老百姓故意装出来为难政府。现在农村基本上都自家买一台小型打米机，没米时，就开动机器打上一点，因此，家中也不会存上多少米了。尤其现在，马上就要过年，大家都等打过年米，有的也是这几天等外出打工的回来，打上糯米，好打糍粑呢。这下好了，停电，弄得真的连饭也吃不上了。

刘涛与罗光明商量，决定从民政办拿出资金购买几台发电机，又找到农机局要来点柴油。农机局局长是金平乡人，答应给三万块柴油卡，要求他们村给五千块，其他的分配到几个村。刘涛答应了。

国道322线可是“起大花”了。当年，刘涛他们已经看不到电视上是如何报道这场雪灾了，没电，看不了电视。

金平乡境内就有国道二十三公里。

现在整个国道都是车，车上的人可真是受了罪，因为车子上再冷，也得熄了火，为的是等道路畅通后有油启动。路边群众做起了生意，烧开水卖，煮蛋卖，乡政府安排人员查看有没有趁火打劫之事，同时，有得急病的也护送到乡卫生院。

乡里的车也是没办法开回县城，只是往村里跑，与外界联系就是乡政府那台座机，曾经也停过，县里命令抢修，才不至于中断通信。

其间，省里各厅局也来了人对口支援，还送来了一批收音机，是乡干部坐摩托车去县城领回来的。每个村送去几台，让他们收听新闻，知道党中央、国务院、各级党委政府正在合力救灾，没有忘记他们。刘涛说书记乡长也留一台，及时收听灾情，这是工作需要，应该不算截留救灾物资。

东江村告急：村里三百多名群众没了吃的。

是东江村村干部俸大姑摔得鼻青脸肿来乡政府报告的。

俸大姑是个年近六十的汉子，叫了这么个名字，只有瑶族才有这样的叫法，刘涛第一次见到这名字也以为人是个女的。

俸大姑脚上扎着草把子，手上拿着棍子，极像影视中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讨饭的。刘涛当场把那个村的蹲点干部叫来骂了个狗血喷头。骂之前还是那句话——我喊你老爷了。

上级一再要求，不能让一个群众在雪灾中饿死冻死。刘涛也是逐一过问情况，更要求乡干部进村入户了解灾情。这个蹲点干部当时也是赶往江东村，但进村道路已经没了，摩托车打滑上不去，就没有进村了，回来就想当然地报了平安。

东江村是一个瑶族同胞居住的村，在高山上，因为平时是渡河才能到乡政府，而外出的公路则是跨过黄沙镇进入县城，绕过县城才到乡政府。冰雪后，渡船早不能用了，而那边公路建设一直是乡政府工作的一大心病。根本没办法修通——因为要经过别的村，要占用别村的土地，而那个村是黄沙镇的，金平乡做不通工作。现在，一场雪灾矛盾马上显现出来了。

当时，发电机无法送到，刘涛就问蹲点干部村里情况如何。蹲点干部说了谎，说少数民族住山上，年年大雪，早习惯了，有腊肉吃呢。

现在倒好，出现这样的事。如果饿死、冻死了人，他这个乡党委书记也就当到头了。

这回，刘涛立刻决定“出大王”了——让乡长罗光明坚守乡政府，联系上级指挥各村救灾。自己带着副乡长唐洪、蹲点干部以及另外一名干部，骑三辆摩托车，每辆车搭一个人，装一袋米一桶油向东江村出发。

这几年，乡镇交通工具有所改变，乡镇也有五六台车，刘涛一直坐一辆小车，多年没坐过摩托车了，他坐上唐洪的摩托车后座，虽然戴着手套，穿着大衣，仍是感到寒冷刺骨。

这两天，刘涛手机都没用过，虽然乡政府发电机装好后，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发两个小时电，但移动机站因为停电没信号。车过县城时，刘涛让唐洪停下，发现手机有信号，刘涛打了县委书记的电话。把东江村的情况汇报以后，请求给予支援。

之后，他又打了老婆电话。老婆第一句话就说，你还晓得有个家啊！

家里也是没水没电，老娘、老婆、儿子三人在家，连个劳力都没有，老娘七十多，儿子十三岁。用水要从江里提，厕所早臭不可闻了。因为当年钱少，买房时夫妇俩算来算去，才买了个七楼。只会拿教鞭的瘦小的老婆天天提水上七楼，确实辛苦了。老婆说，儿子这几天倒还听话，帮自己做了点事。

当刘涛说过年可能不回来时，老婆哭了。刘涛赶忙挂了电话，催促唐洪开车赶往东江村。

11

东江村的海拔更高， 这里的雪更厚，摩托车也只能在山下停了。

其实公路离村也不到五公里，瓶颈也就三公里，是黄沙镇李家村的地。刘涛他们各人扛着米油，行走在雪地上。

在这六人中，刘涛虽然官大，但个子却是最小的，俸大姑见刘涛扛着油有些吃力，就说给他一起来扛。刘涛见俸大姑已经扛了一袋米，而且年龄比自己大，便不答应。

五公里的路，跌跌撞撞走了两个多小时。路上，雪已成冰，很滑，刘涛他们也像村干部一样，用稻草捆了鞋子。走到一半的时候，刘涛还是摔了一跤，还好用手撑住了，不然腰会出问题，现在是手肘脱了皮，生疼。到达东江村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大家见来了乡干部，而且是乡党委书记，都非常激动，说毛主席的干部又回来了。这话，倒是感动了刘涛。

到了山上，才知，村里就是703861部队了（70是老人，38是妇女，61是儿童）。真正的劳力只有十二个人，还要把近六十岁的村干部俸大姑算在内。年底了，本来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该回来了，可是他们为了多赚几个钱，买票买到过年前几天。谁知广东那边也是雪灾，根本坐不上车，回不来了。现在村民出一次山都很困难，难怪连吃的也没有了。

虽然连吃饭都有困难，但乡党委书记来了，他们竟然杀了头羊。村里的生活确实贫困，俸大姑说，说来说去还是那条路。新中国成立六十年了，全县只有我们村不通路，还靠肩挑背驮，成本就比别人大。村里人看不到希望，也就更没信心了，能往外走的就往外走，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去年就在县城租了房子，自己老婆带孙子读书，希望他们不再回来。

刘涛感到无地自容。这些瑶民的祖先，当年因为受到欺压，才逃到这山上，现在民族平等，他们又要离开祖辈生存地。21世纪了，一个乡党委书记还只能看到所辖村民因为不通路，不能安居，说什么也要修好这条路。

“刘书记，我们也知道，乡政府也帮我们想了办法，但李家村不归你管啊！”

“都归共产党管！”刘涛激动起来，“明天我就叫人开铲车来推路！”

第二天一早，刘涛手机响了。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信号，是县委办主任。“刘书记，你在哪？”

“我在东江村。昨天就来了，什么事？”

“你能冲在最前线，很好。就是要你去东江村，县委陈书记安排，今天市里专门有直升机去东江投送救灾物资，你在那里组织好。”

没想到昨天给县委陈书记的一个电话竟然起了大作用。东江村村民过年不怕了。刘涛想，这也是解决一时之难，其实对东江村来说，他们真正需要的还是路。

刘涛问俸大姑这里手机信号为什么好。俸大姑说，你到山顶去看看，我们这里虽然离县城路程远，但地势高，看得到县城，只要县城有信号就过得来。

东江村民第一次看到直升机，大家比过年还兴奋。因为在大山上，平地还很难找，就选中村边的田里。直升机机翼刮得田里的雪飞舞，打在看热闹的村民脸上，大家却不觉得冷。调皮的小孩还故意迎雪奔跑。

方便面、矿泉水、米、油，还有卷筒纸。刘涛说卷筒纸是用来擦屁股的，村民笑了，我们的屁股没那么娇气，用木片就行了。

大家都十分感谢刘书记。

刘涛此时更是升腾起为百姓做事的荣誉感，同时也产生了愧疚感。他看看手机还有信号，就又拨通了县委书记电话。

平时，不到万不得已，乡党委书记是不会随便打县委书记电话的，即使打电话，也是报喜不报忧。大家都知道，乡镇党委书记的升迁都掌握在县委书记手中。但通过在东江村的见闻，刘涛铁定了心，个人荣辱不算什么。刘涛想起了六个字——此时、此地、此身。所谓此时，就是现在做的事情，立即做起来，不要拖延到以后；所谓此地，就是从你所处的岗位做起，为国家为人民作贡献，不要等到别的地方；所谓此身，就是自己应该而且能够做起的事情，就要勇于承担，不要推给别人。

县委陈书记调来时间不长，得知东江村还未通车，也是震惊。他想这场雪灾不知何时停止，目前应该早日打通救灾通道。陈书记当场表态，与政法委书记和黄沙镇书记联系，同时派出工作组到场。叫刘涛准备修路机械，先开一条便道，好运送救灾物资。

多年难题迎刃而解，刘涛便联系修路队伍，可是各专业修路的队伍早已被叫到各地抢修去了。刘涛想，这事是不是又要流产了？便拿出手机，想从中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

“深津弘瑞有限公司不是有铲车吗？”唐洪说。

一句话点醒了刘涛，真是“手中牵着牛，还到处找牛”。深津弘瑞有限公司有两台铲车，现在公司停工，正好可以拿来用。那天想说，让公司解决点福利，幸好没说，现在用来为东江村百姓谋点福利，才是最佳选择。

林守利已经回到福建泉州，但接到刘涛电话也没推辞，只说目前加油比较困难，好在当时救灾柴油就是东江村的，因为不通路，没有发下去，现在正好用上。

铲车开过来，黄沙镇书记和乡村干部也到了，大家现场办公。铲车开进了东江村，只用了两天时间，路的雏形已经有了，越野车也是可以开进去了。

12

就在大年的头一天，刘涛突然接到电话通知到市里开会，问发通知的人会议内容，说不知道。一同去的还有县交警大队大队长。平常很少有这样业务互不交叉的两部门同时去市里开会，刘涛猜测，会不会是唐桂生死的那次重大车祸。于是又问大队长，大队长也不知会议内容。

到会议地点，那是本市最好的酒店，进会场前，还进行了安检，这是以往没有的程序。进了会场，见与会者都是一脸茫然，明白大家也不知会议内容。后来有人来召集大家到一个大厅，排好队后，才说，等会有中央首长接见大家，大家都是从基层选出来的救灾先进代表。

等首长出来时，才知是当今最高首长。平时大家只是在《新闻联播》里见到。跟首长握手时，刘涛深深感到党中央对冰灾的重视，对群众的关怀，对基层工作的重视。此刻，刘涛觉得，乡镇工作的艰辛不再算什么。就在昨天，首长还去到灾区一线看望慰问灾区群众。

下午，刘涛就又赶回到乡里。

明天，就是大年了。

果然，县委、县政府要求乡镇领导不要放假，要到群众家过年。本地有句俗语，宁可在别人家吃一年，也要回自己家过个年。刘涛想，这恐怕是这辈子过的一个特殊年了，应该也是最有意义的年。

刘涛马上决定到东江村俸大姑家过年。打电话给俸大姑后，俸大姑非常高兴，说我们家今年来贵人了，明年要走大运了。

刘涛安排蹲点干部采购一些过年物资，提前送到俸大姑家。蹲点干部为将功补过，很高兴地接受了，并且也说自己不回家过年了，也去村里过年。

蹲点干部离开没多久，刘涛接到县委办电话，说县委陈书记今年也进村和群众过年，刘涛前几天奋战在一线，工作扎实，就定在金平乡过年。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刘涛找来罗光明、人大主席，三人商量如何做好这件事。首先是卫生问题。农村碗筷确实不太卫生，还是从乡食堂带消毒碗筷去。其次是菜的问题，最好是农村自产的土货，可是经过雪灾，东江村已经没有多少土货了，可以去另外几个村买点带过去，俸大姑自己也做不出什么好的口味，让乡里的厨师提前去准备几个。再有就是安全问题，东江村的群众基础比较好，应该没有问题，可是也难保会有难缠的，让分管政法的党委委员和派出所所长今天去排查一下，确保万无一失。还有要带几个烟花去，营造喜庆气氛。但又怕陈书记说太张扬，于是就这个问题大家讨论了一番，后来决定先带去，陈书记同意就放。最后是定参加的人员，书记、乡长肯定要去，人大主席在乡政府值守，乡里唯一的女乡长去，这样可以活跃气氛。人大主席有些不大情愿，他也想去陪陪县委书记，自己年龄大了，想调回县城呢。刘涛说，下次再安排。人大主席也就作罢。

县委陈书记、政府蒋县长、常务副县长、县委办主任都来到了东江村。一下来了四个县委常委，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刘涛在村口等，县领导一到，都高兴地来握他的手，说你这手最高首长摸过，有福气，我们也要沾沾光，还问，这两天没洗手吧？弄得刘涛不好意思了。

刘涛陪县领导先去慰问了几家贫困户，送了几个红包。之后大家围坐在火塘前。熊熊的炭火，照得大家脸蛋红扑扑的，可屋子的灯光不是太亮，因为是临时用的发电机发的电，功率不够大。

刘涛见县委办主任阴着脸，往外走出去看了好几次。因自己陪县委陈书记聊天，不好离开。刘涛有些摸不透，以为是自己安排得不好。就在县委办主任第三次出去时，刘涛便跟着出去问：“主任，今天有什么事？”县委办主任说：“电力公司怎么搞的？现在还没来电。”两人往远方的县城方向看了看，确实还是黑黑的。刘涛说：“还是准备吃年饭吧，都快八点了。”

就在大家准备端起杯子时，堂屋突然亮了起来。原来，供电系统已经恢复。

“就是要让群众过个亮堂年！洮阳、洮阳，永远朝阳，哪能除夕夜一片漆黑啊！”陈书记深情地说。

原来早在前几天，县委就给电力公司下了死任务——要求一定要在除夕夜恢复供电。现在县委的意愿终于实现了。

此时，村子里响起了欢呼声。

刘涛这时才敢问：“陈书记，我们带了几个烟花，你看，可以放吗？”

“放！放！让大家看看，我们乡村也是焰火满天！”

烟花点起，焰火冲上天空，天空亮堂起来，大地热闹起来，寒冷似乎已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