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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蕊蕊小小说三题

2018-11-13薛蕊蕊

广西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主人奶奶

薛蕊蕊/著

开 除

整个世界哐当一声巨响,我的身体就变成了无数块肉渣和骨头。

睁开眼睛,卡车司机已经下车来了,举着电话踱来踱去地讲,奶白的西装干净整洁。这是一条大马路边,行人不多,一分钟前我走在现在躺着的地方。

我想看得再清楚些,可是一块儿衣服翻过来苫住我的左边眼睛。我的身高在死后被拉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距离我支离破碎的上半身一米远,小腿在那里,还裹着半截裤子。血倒不是非常多。

路边过来一个小伙,扔掉烟头,拿起手机给我拍照,嘴上说着:“哎呀,老头子可惜了,过不了中秋节了!”说得对啊,后天就是中秋节。他怎么知道我是老头子?

两天后是中秋节。今天出门来,有两件事情,头一件已经办完,剩下去市场。女儿电话里说带着女婿和孩子们来过节。我一个人过得久了,吃得不太讲究,来给他们买些食材。中途想起家里门窗玻璃有些日子没清理了,先去买了瓶清洁剂,碰到超市做促销,送了一条小毛巾。

人们喜欢看车祸?

我觉得不是。一些人围过来又迅速地走开了。大多是害怕看到我吧。我年轻时一样,也喜欢凑这世上的热闹,打架的,吵闹的,出事故的。不过老来因为见得实在多了,才失去兴致。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站在我破碎身体的几米远处。看看拍照的人,看看卡车司机,然后就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想掩住嘴巴,但又放下手去。有十来分钟过去了,姑娘似乎缓过神来,眼泪就那么流下来。然后自顾吸吸鼻子,并不走。

我想起她来。

就在上午,我去给我老婆子做宣告失踪的证明。出来时大约十一点,阳光刺眼,还有些热。顺手去旁边商店买了瓶啤酒,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喝。正仰头喝着,这姑娘走了过来。她背个书包,穿大大的运动衣和运动鞋,因为急于赶路脸蛋红扑扑的,是很健康的那种年轻。她大概没见过一个老头子这般模样坐在路边喝酒,看看对面的公安局又看看我。走过去了还回头看。

说来老婆子失踪四年了。我从不相信到接受再到等待,四年过去了。法院工作人员跟我说,人口失踪两年就可以宣告失踪,四年后就是宣告死亡。我生了气,别让我听到那样的字眼。我的老婆子年轻时很爱漂亮,最喜欢戴丝巾,家里有她各种样式和颜色的丝巾,我曾调侃她:“老婆子啊,咱们这辈子挣的钱都让你给美上了。”她哈哈大笑。现在,她肯定也是到一个能出产桑蚕丝、可以做任何漂亮丝巾的地方去了,等她戴够了一定就会回来。

她刚失踪的时候,我一天天数着日子过。想着总有一个傍晚她会像以前一样跷着小指进到院子来。于等待中不自觉竟学会了简单地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女儿常来看我。数到四百个日子,女儿生了自己的小孩。一千个日子过去了,我似乎逐渐地不计数了。现在突然就四年了。居然都四年了,她还没回来,让我去办这个证明,现在就在我的上衣兜里。

我一生没什么特殊事迹,说是老头子但也不到六十,还差这么半来年。曾听阴阳先生说,人若活不到六十,就没有资格称寿,六十岁开始人才有寿。原来我来世上一遭,虔诚过活,爱人也爱花,到头来只能算个不及格的人。且这生命尽头,走得这般丑陋没有尊严。小时上学,一考出不到六十的分数,父母便打,但下次还有机会。

唯有一人给我送行,就是那今日才遇见的小姑娘。我走的时候,只有这一人为我流下眼泪。我全身的行李,是一瓶清洁剂和一条毛巾,还有衣服兜里的宣告死亡证明。

夕阳逐渐将自己调成粉色隐于山后,青色在世界蔓延开。意识终于模糊,路人从各个方向积来又散去。

不知他们将如何处置我这肉身。唯愿对地府小鬼说一声:多多关照。

猫儿养岛

A

奶奶养过猫。养得极为温良抚顺。

我高三,从学校回到家,和奶奶睡一晚。夜里开着灯,奶奶心疼地抚着我细细的手臂,说又瘦了。我向来顽皮,告诉奶奶:“全身就瘦这一个地儿。”我与奶奶睡宽敞的床,奶奶的猫在中间。不知它是跟奶奶生活久了开始模仿奶奶的举手投足,还是它也想我了。 它伸出小手掌,使劲将它的五指跷起分开,用它软绵绵的手掌心开始抚摸我的胳膊,动作和奶奶像极了。它摸到三下,因我和奶奶过于惊喜的动静吓到了它。

如今奶奶已去世五年。此生亦不再有那般温暖柔腻的小手掌。

B

我叫猫。

你不要失望,我的主人也曾为给我起个合适的名字而绞尽脑汁。最后她说让我自己去寻找,到了生命尽头,给自己起个名字也不晚,也许还最恰当。她说人类有时候活在两三个字里,起名“文静”的姑娘不敢在人前嬉笑怒骂。

哦,我当初只是一只文身来着,在主人的右手臂上。她说世上有一只猫使她难忘。主人手臂纤瘦,蜷起手来我就会变形。有一个晚上我做梦了,或者是主人做梦了也说不定。我感知她的一切体温和脉搏。梦里她说爱我而又深感自私,带我承受滚烫和冰凉,冬天还不让我露面,总是随身携带着我。她说要给我自由。

我就成了一只猫,皮肤很普通啊。黑色和棕黄色的条纹,这让我见到一些老虎和牛的时候,误以为自己是它们的亲戚。不,不做它们的亲戚,我就是我,小,走起路来扭腰,主人最喜欢我回头伸舌头的样子。我在小岛上,整日闲散,时而觅食,偶尔晒太阳。老鼠倒是稀奇物,它也是主人最怕的物种之一。说实话,我觉得它们极其不讲卫生,可我的祖先经过与它们的斗争存活下来。我吃些别的,比如松茸,对我的胃口。这岛上足够我生活好久的,我不像鲁滨孙那样辛苦,日日计算粮食,出门还要打记号。

岛的地点我说不上,因为不曾看过地图。经过的人少,没准远望的人以为我是只老虎崽子呢,毕竟哪家猫来岛上啊。我有时候猜测自己站在岛上的身影,是美丽雄伟还是根本就不值一看。我当然遇到过猛兽,它们没吃我,说我只有一个,也让这岛显得更有意思。随便吧,我根本不认为它们能吃了我,我以前是一只文身,身体里都是化学元素。最可爱的不是花儿,是鸟。我曾觉得岛上有一种橘黄色的细条花儿很是漂亮,试图跟她们交朋友。可她们态度冷淡,况且跟她们握手之后我的手掌皮肤一度不舒服。鸟儿很漂亮,我喜欢它们小巧的头颅和高傲的脖颈。有时候追着它们奔跑,突然间飞走了,让我变成一只呆望天空的傻猫。而我仍然是高兴的,喜欢鸟儿让我觉得自己有一天也可以飞翔。

有一天岛上来了人类游客。大概是一个家庭。有小孩,居然还有一只猫。两个大人,一人抱着孩子,另外一人抱着猫。那猫身上裹着一个毯子,我私下以为它和那家的小孩已经拜了把子。好吧,它远远地一直看着我。或许主人累了放它下地,它立刻跑到我不远处,“你好啊”。奇怪,猫的问候不应该以“喵”开场吗,况且我已许久没有机会跟猫们说话了。接下来的谈天还算顺畅。我们互相讲述生活,它为我一天经常奔走追逐小鸟而不喜晒太阳睡觉感到不解。我则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以前在主人手臂上的时候,见过那些猫的生活。我告诉它我吃些岛上的植物,不喜欢吃老鼠,因为见到过老鼠的生活偏好。它说:“哇哦,我没见过老鼠呢。”对啊,猫也有各种猫啊。

最后它的家人看到我们,小孩的妈妈欣喜地说:“这岛上居然有小猫。它居然没被吃掉。小岛也可以养猫啊!”

我十分地不以为然。

是我在养这座岛啊。

就像主人当时将最爱的猫掌纹留在手臂上。我若不出走,我就永远拥有她啊。

如果时间做事

a

1

皇室里最不擅长舞袖的女人,怀孕到九个月,跌下石阶。

奢侈至极的葬礼,送走了她和腹中孩儿。

地面以下五米,胎儿在母亲腹中挣扎到最后一次呼吸。

千年后,考古队持最先进理论和技术,掀开了沉睡的墓室。

锦衣腐化,落在单薄的骨骼上。

他们说这是一具女性的尸骨,四肢十分纤细。

揭掉尸骨表层散落的华服碎迹,从头骨开始,清理,判断。

到了骨盆段,一只小手骨赫然显现在众人眼前。

考古队里有名女性,小心翼翼用指肚摸过那只未曾来到世上的手。

2

先是古时村民们的恐惧。

他们说夜里不能出门,村旁墓室里有冤魂。夜夜啼哭。

时日一久,哭声好像笼罩了这个地方。大家奔走相告而又不言自明。

本文中我们采用了Schnorr ZKP方案[10],假设Alice对秘密值 wA做了零知识证明ZKP(wA),可通过如下方式使Bob相信自己拥有这一秘密而不向Bob泄露秘密wA的任何信息。

终于挨个地搬了出去。

待到可以持着各式工具掀开各个王朝墓室的年代,它已经成了孤坟。

四野荒芜,考古队在这里工作半月。

女人的纤细尸骨躺进了博物馆,那只有细碎尸骨的婴孩也躺进了博物馆,在母亲身旁。

3

无人知晓吗?

皇室觉得这九月间的孩子连同孕妇一起出了事,太不吉利。

第二日便华服厚葬送走了他们,至一不知名的村旁。成了皇室的外人。

夜里婴孩在肚里伸展四肢,母亲逐渐醒来。

如何?

死了吗?被埋葬了?

喊叫、哭泣、抓挠。

小而逼仄的空间,仅存的氧气被女人的哭喊和挣扎用尽,于第三日间。

于是村里闹了慌。

4

九月的孕妇摔了。

临产。所以休克。

那婴孩没能来到这世上。

那婴孩终于来到世上。

b

1

陈奶奶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眼神呆滞。

老伴又来为她擦脸梳头了,同时提着新做好的午饭。

老伴今年八十一岁,头发全白,人却精神。

陈奶奶小他三岁,可已经躺下七年。

子女总来劝,让爸爸休息,送妈妈去疗养院,找人照顾。

“她那么爱干净!到了那种地方是要哭的。人老了本来可怜,我不让她受那种委屈!”

2

八年间,古稀之年的老先生学会烧菜做饭,生活得干净利落。更而甚之,学会了电脑。

有一次他听说,重复回放过去生命中的重要体验,能使植物人苏醒。

他回家,备好电脑,又去买电脑教材。

那天开始,生活除了给躺在医院的老婆做饭、洗脸梳头,剩下的时间全在学习电脑操作。

学到半年,可以将照片做成PPT了。

继续,直到他将两人认识以来的所有合影做成了视频。配了他们两人年轻时最爱听的音乐,并在每一张后面加上幽默的回忆说明文字。

自己先激动得失声痛哭。

从此每天往医院的来回路上,他在衣服上都别着一个Ipad。

千千万万遍。从第一张开始,给老婆子讲。

没有一丝反应。

医院所有人都敬重他。

3

一年后,老先生正在家里准备午饭,医院护工打来电话,说老奶奶不太配合擦洗身体。

假装她听得懂,在电话里批评道:“怎么不听话啊!我给你放你喜欢的歌听。”音乐在陈奶奶耳边响起,护工在一旁说:“爷爷给你打电话呢,听见了吗?”“爷爷在给你放歌,你听见了就点个头。”

这样的对话,成了习惯,不新鲜。

可陈奶奶居然点了头。

老先生飞奔到医院,激动使他动作几乎失常。抱着陈奶奶,问她无数话。

陈奶奶刚刚苏醒,还在八年的长梦里,可眼旁一行泪静静流出。

末了,近八十三岁的老先生说:“未来还很长呢,我觉得我们还年轻。”

4

视频里,她年轻时美丽到令人惊异。

“她那么爱美爱干净。别人照顾不好她。”

“唯独一次,刚开始,我还不太会做饭。拿了午饭去喂她,她居然吐得那么远,一气之下打了她。”

5

六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你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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