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视阈下的新世纪底层文学创作研究
2018-11-13王秀杰
王秀杰
《汉代汉语词典》中对“底层”的解释义项之一是社会组织等的最低阶层。2002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主持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清晰客观地分析了中国社会的十大社会阶层,工人和农民的大部分第一次被明确划分为“底层”。新世纪以来,底层作为一个社会阶层被发现与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被创作、被研究几乎是同步的。这是社会学家和作家的共识,也是文学发展的必然。正如有学者所说“‘底层’作为社会学术语并不妨碍其以一种反映当下社会具体格局的群像进入文学空间。”
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阶级话语一度在三四十年代文学、十七年文学以及文革文学中非常广泛地存在,以此实现了文学参与社会变革的历史使命,但某种程度上也明显遮蔽甚至扼杀了其文学属性。以至于到了1980年代,作家们开始在高扬的文学理想中追求“纯文学”创作,无论是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还是发展到形式试验的先锋文学,都在过度纯粹的文学追求中夸大了其虚构功能,最终在理想破灭之后又回归现实,开始新的观察与审视。新世纪底层文学就是在这样的文学流变过程中进入文学史的,“真正理解底层文学,不能仅仅在当代文学的谱系中来理解,而是应该在‘改革’的历史进程中、在社会结构的历史性转轨中来把握。”新世纪底层文学创作通过现实主义的描摹和艺术方法的探索与创新,带着反思甚至批判的态度,在对“底层”这一群体物质文化生活、精神世界的深度关照中,使得底层文学在社会学范畴内具有了意义。本文正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把新世纪底层文学创作放在社会学的视阈下,发现其中的文学书写空间和社会学阐释意义。
一、权力反思与价值重塑:改革进程中的文化矫正和精神复活
众所周知,伴随改革而来的必然有阵痛,有阵痛就意味着权力关系变化过程中一部分人的牺牲,这部分人无疑就是走进底层文学创作者视野的底层群体。新世纪底层文学创作正是在这样的反思现代化氛围中逐步被文艺界所认同的。
2004年曹征路的《那儿》在《当代》发表,以其超强震憾力在文坛引起轰动,也标志着底层文学作为一种文学思潮正式被命名。《那儿》以批判的态度反思了国企改制过程中,权力作用下,以“我小舅”为首的工人想要保住自己的矿机厂而不得的现实遭遇;在一个没有是非只有利益,谁出头谁倒霉的功利文化氛围中,“我小舅”为抵制国有资产流失而不停忍受上访过程中的种种艰辛与磨难,结果却不断被误解自己有私心,最终只能以自杀完成最后的抗争。在一个“报纸上要是有一句真话我小舅何必去上访?”的时代,在一个作家通过性狂欢超越现实苦难来迎合读者市场的时代,在一个人被变得“很虚无,很结构,很符号”的时代,“《那儿》以一个人悲剧性的抗争,展示了被抛弃者在这一过程中的绝望,并向我们提出:社会主义公平、正义的理想及其实践,是否能为我们开辟另外一种可能性?”曹征路在这样的权力反思中,以人文知识分子清醒理性的姿态,用底层书写彰显了改革进程中文化矫正与价值重塑的力量。
底层人的善良、淳朴需要社会给予肯定,底层人的尊严和获得感需要社会去赋予,这也是李云雷在《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一书中所说的“翻心”的作用,“‘底层文学’应该能起到这样一种‘翻心’的作用,即翻过来之后就不是以前那颗‘心’了,让人有一种对社会流行意识的批判性的认识,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化、一种新的人与人的关系。只有在这样的过程中,‘底层文学’才能融入中国与世界的变化之中,为人类社会更加公平正义贡献出自己的力量。”马秋芬的《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中,从建宁县大新乡跟随丈夫到江湾市谋生活的保洁工朱大琴,在将家乡的鸡鸭牛羊、猫狗兔鹅、青稞子、地垄沟……等热腾腾的生活与雇主楚丹彤分享之后,成功创作了《在爱的阳光下长大》。节目播出之后,反响甚好,为了给电视台拉取赞助,在翁小淳的要求下,楚丹彤又利用朱大琴之手给节目投资方郑主席写群众来信,期间,媒体人为了电视台经济利益丝毫没有兑现他们在电视上为了造势而承诺奖励朱大琴一台彩色电视机的承诺,致使朱大琴赤裸裸地成为媒体获取经济利益而被利用的工具。我们可以看到,在突飞猛进的城市化进程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维系的主要纽带是利益的相互交换,利益背后的承诺、自由、公平、正义、良知都在后浪推前浪的快速发展中被遮蔽,媒体在推进社会民主化进程中的作用与其实际做法构成了鲜明的反差,可以说,“‘底层’这一词语的出世,是社会领域的一次不折不扣的精神转型,这种朝气蓬勃的转型唤醒了许多曾经被持久以往的卑微者的人生”,新世纪底层文学作家通过他们的现实关怀表达了对于价值重塑的思索与探寻。
二、社会断裂与精神异化:社会转型期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社会学家孙立平在《断裂——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一书中,明确指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弱势群体开始在我们的社会中形成,这个社会群体主要由以下几部分构成:贫困的农民、进入城市的农民工、城市中以下岗失业为群体的贫困阶层。
在《马嘶岭血案》中,作家陈应松体察到了“社会断裂”过程中,不同阶层之间的尖锐冲突。大学教授祝队长、科研工作者小谭、王博士、祝教授的研究生小杜组成的踏勘队因为马嘶岭的勘探工作与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的“我”、九财叔、炊事员小麻碰撞到一起。“我”家里有待产的水香急需花钱,九财叔家徒四壁,老婆早逝,和三个女儿生计都成问题,连两块钱的特产税都交不起,我们俩纯粹是为了一月三百块的“高薪”来给踏勘队出苦力当挑夫的。然而来到踏勘队,我们和“上层人士”吃的不一样,住的更不用说。作为挑夫,我和九财叔的任务就是平时帮他们挑工作仪器和生活用品。然而,长期的营养不良,我们的身体根本无法承担如此的重负,第一次挑石头下山,“我”就累得开始屙血。途中还遭遇了野猪群,在逃脱野猪群的袭击中,我和九财叔都被摔得鼻青脸肿,九财叔因此丢了两块石头,回来不仅被祝队长狠批,还被扣20块钱工资,就是这被扣的20块钱,在把钱看得跟命一样的九财叔那里燃烧起了巨大的仇恨,也成了马嘶岭血案的导火线。在这里,知识背后、社会阶层背后的差异导致的不公和隔膜在底层的九财叔那里生成了狭隘的仇富情绪,酿成了他和踏勘队员之间的敌对状态。“经济发展主义、GDP 的物质欲望诉求达到高潮的时代,还带来了包括社会制度、价值准则、 心理意识和精神维度的整体性扭曲,加速文化伦理的崩溃,造成灵魂异化的时代精神状况。”
在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矿难中牺牲的矿工蒋百,死后连入土为安的权利也被剥夺了,被“安置”在自己家里一间七八平米房子的冰柜里,残酷的现实让妻子蒋百嫂精神崩溃,采取精神麻醉和自虐的方式维持百无聊赖的生活。社会断裂、阶层分化导致人与人之间精神的异化和隔膜竟是如此深重。刘继明的《我们夫妇之间》同样如此,企业改制过程中双双下岗的原武汉长江锅炉厂工人贾大春和妻子李淑英,再就业四处碰壁,在被生活所迫难以为继的情况下,风韵犹存的李淑英只好出卖姿色以维持基本生活。贾大春在知道这一现实后,由气急败坏、忍无可忍最后变得麻木,用摩的送妻子去首义广场寻找营生。小说最后,妻子在一次身体交易中被伤害,贾大春热血喷张开着摩的朝那个人猛撞过去,最终因人命案入狱,原本幸福的家庭就这样毁于一旦。
胡学文2013年创作的《风止步》,用敏锐的视角书写了底层人民在社会转型期所遭遇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异化。吴丁是在城市里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小知识分子。他从前的恋人被人强暴,他向警方报了案,因他的冲动行为导致了恋人的跳楼自杀。而他现在的女友左小青也曾遭受性侵犯。由于经历如此切肤之痛,所以他四处寻找性侵者,并力图说服受害者将不法之徒送上法庭。但吴丁的调查在乡村遭到了受害幼女的奶奶王美花的拼死抵抗。为保守孙女燕燕的“清白”秘密,她屈服于性侵燕燕的恶棍马秃子。马秃子是个乡村流氓,不仅强占了王美花的身体,还反复向她敲诈钱财。为抵制吴丁的调查,王美花用尽了办法,可吴丁仍不放弃,王美花为他炒了一碗放了农药的米饭,以如此决绝的方式送走了这个“瘟神”。从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了现代知识者与底层乡村妇女在文化、情感、观念、处事方式等方面的深度隔膜,以及由这种隔膜而产生的法与情之间的矛盾。作者胡学文表示:“她守住了,尽管是以那样的方式。这并非是乡村的胜利。”这种隔膜是作家不想看到却又在现实中赤裸裸地存在着的,社会的断裂、精神的异化、文化的差异、情感的隔膜,又一次将社会转型过程中底层人物的精神镜像展示无余。
三、心理认同与身份皈依:生存在精神孤岛中的焦灼与彷徨
在社会学意义上,新世纪底层文学的出现意味着底层群体成为作家关怀和悲悯的对象,意味着他们的生存经历是在社会结构中被得到审视的。那么,不同社会阶层冲突中的价值碰撞、精神心理焦灼、心理认同与身份皈依的迷茫与尴尬,就成为底层文学书写的题中之义。正如我们从众多的底层文学创作中看到的,“一些在现代化竞逐中‘落伍’的边缘人——包括城市中挣扎生存的下岗工人、留守乡村的儿童、妇女、老人,乃至长期奔走于城乡之间的大量农民工——已然占据了新世纪文学图景的中心位置。”
罗伟章的《大嫂谣》中,无论是村里唯一读过大学的“我”、到广州去做包工头的胡贵、年逾五十为生活所迫到广州的建筑工地打工的大嫂,赌博进传销组织一心做着发财梦的清明,最终都没有突破底层的苦难生活,尽管努力拼搏与挣脱,最终也只能前行在怀揣梦想的路上。“我”因不满报社工作环境的污浊,辞职在家自由创作,但在市场经济的物质利益最大化思维逻辑中,挣不到钱,连含辛茹苦供我上学的大嫂都无以回报的“我”显得如此“无用”。五十三岁了为生活所迫到广州胡贵工地打工的大嫂,为了供小儿子清华读高中,上大学,在工地艰苦的劳作中晕倒后依然坚持,在胡贵的工地解散后依然在城市的最卑微处靠拾荒挣钱养家。包工头胡贵在三里五村的乡亲们眼中是在大城市发了财的老板,但其实他也是城市中的被剥夺者,开发商从政府那里把土地拍到手,再以高价包给别人,如此传递到三包头四包头乃至七包头八包头,每下传一次地价就要高一块,一直要传到没有人愿意接手了,只能从廉价的工人手里榨取血汗钱了,工程才会真正上马。无论对于胡贵还是他手下的农民工来说,“他们身在城市或者城市的边缘,但并不证明他们生活在那里。徘徊在传统与现代、城市与农村、文明与落后之间的农民工群体,失落了自己的身份,处于无根的漂泊状态,城市非我家,乡村已然回不去的精神与灵魂“无家可归”的现实无疑带来的是生存在精神孤岛中的焦灼与彷徨。
“在众声喧哗的时代,底层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并在这一过程中重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和主体意识?底层是现代性的参与者和积极的力量还是必然的缺席者?从这个意义上看,底层文学既是一种写作策略,更是一种积极的文化认同策略和话语实践。”刘庆邦的《走投何处》,通过对这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农民形象的描绘,在表达农民真正进入城市的艰难性的同时,也书写了农民在城市底层生活困境中人性的坚韧以及城市孤岛环境带给人性的焦灼与彷徨。小说中孙桂凤的丈夫死于煤矿的一次事故,她从二十几岁开始守寡,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儿子终于考上大学并在北京娶妻生子。作为奶奶的孙桂凤自然也来到城市为儿子一家做起了家庭保姆,既牵肠挂肚孙儿明明的朝夕接送,又勤俭辛劳于一家四口的衣食起居。然而好景不长,在儿媳妇事先未打一声招呼就自行将明明接到她条件优越的娘家之后,孙桂凤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一下便显得无比尴尬起来:无需接送孙儿的日子让她坐卧不安。城市身份的亲家母和儿媳早就厌倦了她这个农村来的妇人,她们劝她找个老伴儿,实际上是让她离开这个家再找一个住的地方。当孙桂凤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开儿子家,离开他心爱的孙子,住进另一个陌生人的家给人当保姆时,城市生活的现实逻辑对亲情的伤害以及人性深处的自私与冷漠也就浮现了出来。小说不仅仅书写了进城老人最后的物质与精神的归宿问题,同时也触及了我们这个年代慢慢积累并逐渐显现的某种时代症候,其中隐含了丰富的现实指向和精神纬度:伦理的纠结,道德的较量,文化的碰撞,传统的失守,现代的失据……刘庆邦的《卧底》描写一个因两次高考都名落孙山的落寞“知识分子”周水明,因看着文笔不如自己的同事井庆平摇身一变成了受人尊敬的“无冕之王”,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自己也不甘于继续在矿上做宣传科干事,于是来到一家全国性经济类报纸驻某省会的记者站,一心想要混出名堂,以成为正式记者的周水明为了完成司站长所说的记者的自选动作,无奈之中潜入煤矿做卧底,不料刚到那第二天就被矿主发现真实身份,在国矿长对周水明的先恭维后极尽虐待的戏剧性过程中,作者描写了作为底层的周水明想要跻身记者这一“上流社会”的无奈与挣扎。从两次高考失利无缘大学梦,到如今的差点豁出性命依然被社会截断了他通往上层社会的通道,由此,底层群体的命运可见一斑,他们想要被社会所认同并获得身份的皈依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生存在物质的匮乏和精神孤岛中忍受着迷茫和无望的生活。
作为一种文艺思潮,从纯文学中走来的新世纪底层文学,呼应了“五四”新文学传统,重新建构了文学与社会阶层的关系。因而,从社会学角度来反观新世纪底层文学创作,我们不难发现,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对于当下社会转型、现代化进程、文化生态、权力反思、价值重塑、社会断裂、精神异化、底层身份认同等的思索,文学的社会作用力在底层文学中也得以充分彰显。如何让底层群体的边缘人状态,在社会结构中的转型中,不被甩在社会结构之外,并从底层缓缓上升,从而在这样的挣扎与转身中,获得应有的公平、正义、权利、价值和尊严,这是作家和批评家的职责所在,也是底层文学的价值所在。
注释:
①⑤滕翠钦:《被忽略的繁复——当下“底层文学”讨论的文化研究》,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②黄平编选:《新世纪小说大系:2001—2010.底层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③④李云雷:《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⑥张丽军:《论新世纪底层文学的生成机制及其精神特质》,《山东文学》2010年第9期。
⑦刘欣、李立:《空间视域下的当代都市扩张与底层文学书写》,《小说评论》2012年第6期。
⑧李龙:《文学的救赎与救赎的文学——底层文学与现代性问题》,《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