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作家与虚无主义
——兼谈春树的《北京娃娃》
2018-11-13管季
管 季
一
站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会发现,在当今的中国文坛有很多奇怪的现象,其中就包括对西方各种文艺理论的追崇和套用。从80年代起西方各种“主义”之风刮到了中国,我们就开始大肆宣扬现代派和后现代,但也许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不能彻底理解笔下惯用的“表现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解构主义”等等完整的含义,以及这些理论与今天的文学创作乃至于我们的生活有何干系。但唯独有一个例外,就是当我们把“虚无主义”这个概念套用到“80后”这一代作家身上,能发现一种绝妙的契合。这种契合不在于理论层面,而是一种对时代精神的直观印象与概括。所谓的“虚无”不仅涵盖了从社会现实到文学创作乃至于哲学思想的状况,也准确定义了“80后”这一代人的价值观念。
先谈谈“80后”。很多学者已经对于“80后”作出各种定义,而这个代际范畴本身是遭到了许多质疑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根据出生年代来界定一代人的思想特点是有依据的,毕竟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两代人之间有着如此巨大的思想鸿沟。即使是“五四”时代的革命先驱与“文革”后的那一代年轻诗人,也都没有出现与上一代人完全断裂的价值观念,不同的两代人无论在文学上还是生活上都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对话、沟通。但是今天的“80后”成为了特殊的一代。他们与7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出生的人一起,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长大,是“独生”的一代,并且在网络兴起的时代中度过了青春期。如果让他们与“60后”进行对话,他们一定觉得无聊。“无聊”是这个时代绝对的关键词。“80后”的无聊超越了无知,已然上升到哲学层面,即虚无主义的层面。
而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因为无聊而带来的虚无感,或者说从来都没有虚无主义带来的无聊感。在传统的道家或者佛家文化中,讲究包容和无为的和谐,这种“和谐”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深层满足,是个人在体悟到理想的破灭或者现实的无力感之后,转而向内心寻找安慰的一种大而化之的境界。传统的儒家文化更是将所有类似今天无聊的行为都视为可耻的、淫邪的游戏。比如说逃学、赌博、谈恋爱,甚至于无所事事,都违背了传统道德中“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出世观念。很明显,在“80后”的儿童少年时期,他们还在背诵着名人名言名诗,以及被要求做一个具有“正能量”的好青年,他们这时的价值观是被规训的,并没有偏离传统一步。
那么,这种新的虚无主义从何而来?既不是从传统中诞生,也不是从课本中习得,所以只能是从现实中而来。在进入物质逐渐丰盛的市场经济时期尤其是21世纪后,“80后”面对的只有潮水一般的欲望了。而这种欲望是无止境的,它没有界限,也没有敬畏。在上一代人潜意识里还保留着对于“文革”“大跃进”“大饥荒”、土地的敬畏之心,以及对于集体意识的依赖感,但是从来没有饿过肚子的“80后”,对于历史只能抱有某种虚无主义的概念。他们从不惧怕任何权威,因为他们从来都是吃饱穿暖的,在虚拟的网络空间里发表着不痛不痒的揶揄言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威胁到这一代人的生存。父辈经历过的那种高压政治环境、恐怖的战争与饥荒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是时代为“80后”提供的最好条件,同时也可以算是最“坏”的条件,在这样一个相对安全自足的和平社会里,危机从外部转移到了人的内心,“80后”成为了“历史存在感缺席的一代”,渴望从历史大事件中找到短暂的精神共鸣。也难怪在前几年的新闻中我们偶尔可以看见一些关于大学生模仿红卫兵装扮拍毕业照的报道。大多数人们对此口诛笔伐,然而,忽略掉那些孩子的无知之外,有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在怀念“青春无悔”的时代,因为他们认为那时的社会风气至少没有败坏,人们都有理想,也不是无所畏惧。有追求,有敬畏,似乎才是一个正常人生活的状态,然而在21世纪的现实中,年轻人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敬畏之心了。网络的出现尤其是智能手机的出现,为人们打开了一个神奇的通道,我们既可以在这里发泄对生活的不满,放纵自己的欲望,也可以通览天下的时事,偷窥他人的生活。渐渐地,我们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就是手机和Wi-fi,这里有我们所有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这里就是整个世界——最重要的是,我们自以为可以在这个世界中操控一切并且不需为此负任何责任。于是我们开始自我膨胀,攻击一切,怀疑一切。当人们在网络上进行着起哄与暴力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曾经被我们诅咒过的时代,只不过这一次我们成了看客,用自以为是的道德在与人性做着一轮又一轮循环无效的斗争。
这大概就是无聊的感觉,它源于信息技术层面,又超越了技术层面。物质爆炸和信息爆炸从某方面来说确实帮助人类减轻了精神的负重,但这样的减重反而逐渐映衬出人类自身的肤浅与可笑,让轻飘飘的灵魂无所依托。人们不再需要“好好学习”,因为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几乎所有的知识都可以在网上查到;人们甚至面对着电视都安静不下来,少有人能看五分钟不换台;琳琅满目的网络快餐消耗着人们的精力,全方位刺激人们的感官,但是习惯性摆弄智能手机的人们却感到无比空虚。尤其是对“80后”来说,从小被规训的那些道德教条被现实冲击得七零八落。与经历“文革”的父辈相比,他们对于现实的怀疑感更为强烈,因为父辈在“文革”前后经历的价值观改变,无非是政治层面的,而“80后”要面对的几乎是生活的方方面面。网络上有个流行的段子,说“80后”是“被坑”的一代:在他们出生的时候,国家开始提倡计划生育;在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大学开始收费;在他们参加工作的时候,工作分配、单位分房成为历史;在他们生小孩的时候,国家又提倡二胎了,然后“80后”就要面对上有四老、下有二小的局面;在他们风华正茂,成为主要劳动力的时候,又出了延迟退休政策,也就是说,“80后”们要辛辛苦苦靠自己考大学、找工作、买房、养小孩、供养老人,这种日子要持续到65岁,甚至更晚。这些段子当然是一种调侃,但现实往往比段子更残酷。对“80后”女性而言尤其如此,面临着从生活到事业全面的困窘之中,成为地地道道的“双面焦”。表面上看,目前绝大多数的“80后”都进入了事业稳定期,也已结婚生子,但是若要问那些工作体面的年轻人,房子车子是哪里来的?恐怕绝大多数都不会拍着胸脯说是自己挣的。已经获得体面工作和社会地位的“80后”有相当一部分是靠着父辈的资源,这是不争的事实。有那么一部分没法“拼爹”的赤贫阶级,不仅没有工作,没有房子,甚至连一处落脚之地都没有,但他们也饿不死,只能在生存的夹缝中苦苦挣扎,于是我们看到了数量庞大的“蚁族”与每天泡在网吧里的“屌丝”阶层。
可想而知,这些年轻的“80后”心中是多么五味陈杂。除了物质的欲望,他们似乎不想去追求什么精神的意义。因为这个问题在他们获得房子、车子和票子之前都是无效的——是无聊的。春树在诗里写:“存在主义/虚无主义/存在与虚无主义/我好像更喜欢二者的结合。”她同时又渴求着“去国贸买衣服”。对这类“80后”作家来说,文学与高洁再也沾不上边,而是物质,是当下无聊生活的衍生品。她写作是为了能买得起国贸的衣服,当年她穿着肚兜开签售会大概证明了这一点。如果说她把“存在主义”当作一种生存状态和自由选择的权力,“虚无主义”则意味着放弃这种不必要的权力。正如相当多的“80后”最终都放弃了追问的权力,选择与生活妥协。他们不再去追问为什么人要努力读书奋斗、买房买车、结婚生孩子,而是“毕业了再说”,“买了再说”,“生了再说”。他们被缺乏意义的生活裹挟着前进,并且乐在其中,没有比这更深刻的虚无主义了。
所有这一切,都带有后现代特色。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从“五四”时期到上世纪80年代的人们极力去模仿西方的现代派、后现代写作,最后都宣告失败;而在21世纪,在“80后”作家的笔下,后现代的消解、戏谑特征被发挥到了极致,学者和评论家们似乎不费什么力气就从作品中读到了后现代的精髓。然而,当后现代如洪水猛兽般真正扑来的时候,他们开始感到恐惧和不安,这种恐惧来自于不理解,来自于两代人价值观的断裂。具体的例子就是对于来势汹汹的年轻作家们的态度,其中也包括作为“80后”写作者中最激进最另类的春树。大部分学者在评价春树的写作时,都用到了“残酷”这样的字眼,认为她是在消费青春,糟蹋自己的身体。这种思维定势甚至也频繁出现在一些年轻学者的文章里,似乎成了一种无法推翻的定论。而如韩寒、郭敬明之类“80后”作家的领军人物,也被纷纷打上“叛逆”“消费”“经验不足”的标签,即使有对其肯定者,也不可能违心地承认他们的作品里有什么“历史的厚度”,以至于一些专家断定他们已进入市场,但还没进入文坛,并情不自禁地要给他们“浇盆凉水”。在张悦然写了一部《茧》以后,众多学者却长舒一口气,因为这代表着“80后”终于主动向父辈的价值观靠拢,她用上一辈人习惯的语言符号进行了一次有“历史厚度”的尝试,而评论家们终于不用再从“肤浅”的青春文学里面去寻找所谓的永恒的历史的意义了。
真相是,似乎所有人都在盼着“80后”成长,回归上一辈人的主流价值,回归“纯文学”,从青春幻想中逃离出来,真正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承担起文坛中流砥柱的使命。这种对于“回归”的期盼很好理解,但却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悖论。因为,价值观是最难逆转的东西,把握一个时代的命脉,就在于把握这时代中人们的价值观。每个人当然有不同的价值观,而人也分为很多种,普遍的分法里,有大众价值观,精英价值观和边缘人群的价值观。而在纵向的年龄划分中,“60后”“70后”的价值观和“80后”的价值观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分水岭。要做完这些人群的统计数据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从直观的感受与显而易见的数据来看,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新闻联播”式的价值观,它属于“60后”及以上的人群;另一种是网络上的“草根民意”,这里面鱼龙混杂,但基本以“80后”“90后”为主力。“80后”早已不自觉地成为主流,并与以“新闻联播”为代表的官方正统价值观形成微妙的平衡。更重要的是,网络在今天的影响力已经超过了官方媒体渠道,并且把大部分的“70后”、一部分的“60后”和少数其它年龄阶层的人都纳入进来,进行着价值观的改造。当越来越多玩着智能手机的中老年人能看懂网络上的笑话和段子、读得懂“火星文”、会发表情图片和朋友圈了,也证明我们这个时代实际上在被“80后”同化。
因此,让“80后”回归主流价值是个悖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成为主流。“80后”已然长大,在他们刚进入大众视野的那几年固然引来不少争议,但如今最小的“80后”都已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这时候再对他们进行某种期盼或者训诫,是否为时已晚?实际上,“80后”不断吸收着传统和现代的价值精髓,一直进行着某种自我成长和改造——对作家来说尤是如此。但“80后”的虚无主义情结却更严重了,不仅如此,这种情结还逐渐笼罩了更多的人。比如说“90后”的厌世情绪和叛逆精神比起“80后”有过之而无不及,某些“70后”也进入中年危机,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中怀疑和审视着自我的价值。而那些普通大众,来不及思考也没有精力去思考的大部分人,在沉默中感受到生活带给他们的简单满足和幻灭,日复一日地赚钱却仍旧处在社会的底层——正如前文所说,他们连追问“为什么”的欲望都没有了,他们主动放弃了自由选择的权利,或者说他们用这样廉价的自由交换了安定的生活和偶尔在网络上揶揄围观的资格。虚无主义就是这样,一步步侵蚀了人们的灵魂,但却让人感到安乐。在没有理想的负重时,人们拥有了这种“无法承受之轻”,抛开了一切的顾虑开始享乐,抛掉了道德、正义和陈腐的价值观念,真正成为活在现下的一具具行尸走肉。
二
也许很多卫道者会跳出来,用惯常的口吻去批判当下的人心堕落。或者会有一些“80后”重拾追问的权力,反省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正如《北京娃娃》里的林嘉芙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一定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也许追求虚无也是一种追求。假如我们把虚无主义视为一种不断发展变化的价值观,而不是书中死板的概念,就会明白在不同的时代,虚无主义发挥的作用和表达的涵义都是会变化的。而在我们当今的时代,虚无主义可以代表自由。这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极端自由,在任何时候它都会是一把双刃剑,但在今天却具有超越文学的重要意义。
当我们用发展的视角去分析十多年前的这部《北京娃娃》(2002),就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在这部春树成名作刚出版并上了《时代周刊》的时候,的确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几乎所有人都表示,能勉强理解书中孩子的叛逆心态,但绝不会建议大家模仿(家长都表示绝不会给孩子看这本书)。书中的女主人公林嘉芙不仅叛逆退学玩摇滚,更是在书中前前后后跟十几个男人上床。在当时的教育背景下,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做到这种程度已是极致,因此春树也成为“80后”作家中最为激进的一位,她此后所有的影响力也皆源于此。但是,十多年过去,当时对于春树作品中异类精神的批判非但没能挽回所谓的道德颓势,反而成为了某种预言。今天像《北京娃娃》中性行为的低龄化在今天早已屡见不鲜,早恋、未成年性行为、同居乃至于堕胎现象的增加,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必然趋势。假如,春树的作品是在今天发表的,那么可以断言,它将毫无影响力——至少不如十多年前那样有影响力。一种异类的产生,直到异类成为普遍现象,这其实是一个价值观变化发展的过程,它只有前进,不可能后退,换言之,我们整个社会只有不断接受这样的现象,而不可能退回到中世纪或者封建时代,将同性恋者或者未婚先孕者除以极刑。
只不过,在中国,这个价值观变化的过程太快,短短十多年的时间就经历之前几千年未曾经历的变化。其实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种进步是巨大的,但也会带来太多副作用。一方面,传统的观念还没有完全去除,另一方面,新的观念还没有完全被消化。因此,在这样的矛盾中,作为异端和另类的那一部分人承受的压力也会更加巨大。而他们也只能选择用更为激进、更为“残酷”的方式去反抗。这也是人们所担忧的:当逃学和性行为已经不足以成为对抗成年世界思想专制的武器了,甚至连自杀、吸毒这样的方式都用滥了,还剩下什么方式可以反抗?
也许答案就是虚无主义。这也是这一代年轻人正在做的:抛开一切价值评判,只愿做一个颓废的人,靠本能和欲望活下去的人。这是理解“80后”这代人的钥匙,也是在文学中研究“80后”作家的关键。无独有偶,不管是“文革”那一代的作家,如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用性爱来反抗极权,还是转型期的贾平凹在《废都》里用性爱来诠释人生哲学,还是先锋作家对性与死扭曲的描写,或是林白、陈染对女性身体、同性之爱的执着描写,和“美女”卫慧对性的吆喝贩卖,这些无一例外都是通过对性的态度来表明自己在文学中的反抗精神。也是因为如此,要想剥开“80后”作家作品的外衣,看看他们身上所持有的基本文学态度,真正理解他们的创作,当然要从性这一方面入手。
《北京娃娃》就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极佳的范本。从十多年前的文学另类到现如今的普遍事实,里面的性观念基本可以作为如今这个时代年轻人价值观的代表——尽管所有的“80后”都声称不想被代表。在以往对主人公林嘉芙的行为进行解释时,人们惯常使用“愚蠢但不后悔”这样的字眼。之所以愚蠢,是指林嘉芙在没有感情、对对方没有任何了解的状态下轻率地发生性关系,是一种愚蠢的行为——然而这种定性本身就带有浓烈的男权色彩,是在女性跟男性发生性关系,女性一定吃亏的价值观下对女主人公产生的一种同情和责备。但假如抽离这个“吃亏”的前提,我们会发现林嘉芙与每个男性做爱,都是没有目的的,是真诚的。有时候是为了更了解对方,更多时候是因为没有别的相处方式了,两人相拥而枕是一种最自然的交流。那么自然、那么本能而又没有功利目的的性爱,难道不是人类最本真的状态吗,又有何愚蠢或耻辱的地方?在跟李旗第一次做爱后,林嘉芙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有,林嘉芙当时的反应是“惊呆了”。她心中难受的,并不是“处女给了一个骗子”,而是两人对感情的付出并不对等。她渴望着爱情,根本没有料到感情中还有互相欺骗这回事,所以才会如此惊讶,但她也从来没有认为性是爱情的必要条件或者附加权利。在文中的很多地方,都透露着林嘉芙对于爱情和平等的渴望,两个人相处,性是自然的常态,而爱是奢侈品。假如求爱而不得,她就会离开这个男人。而即使爱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发生性关系也是常态。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跟以前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位作家都有极大差异的性爱观念。无论是把性当成爱的表达方式、纵欲的享受、消费品或是反抗现实的手段,都不能简单解释春树笔下的性爱观。在这里,性和爱第一次呈现出分离的形式,并且不具有任何审美的观感。春树没有一句话描写性爱的过程,甚至在整部小说中我们都无法得知林嘉芙有没有获得一次高潮,究竟是不是喜欢跟男人做爱。这种对性的描述,就像写“我们去吃了一顿饭”一样简单,它根本不构成写作的主体,也不能简单用“轻率”或者“干净”来形容,它已成为一种根本不必表达的日常。正如普通作者在写作时不会描写一个人花多少时间去梳头,穿了一双什么样的袜子,除非当这个人要去盛装赴宴。这种对性感官的省略及日常化,是“80后”作家创作中一种非常重要的特质,因为它不仅表达了某种虚无主义,更是将“性”这个包涵了种种复杂社会内容的标签一把撕掉了,当人们从作品中读不到“性”,更读不到主人公对“性”的态度时,他们就失去了一项对其进行道德评判的重要标准。这项标准正是“80后”想要摒弃的标准:当社会不再从性行为去判断一个人的品性,当性不再与道德挂钩,而是单纯的日常行为和个人隐私时,当整个社会不再去以偷窥别人的性事为乐,也许这个社会的价值观才能往前迈出一大步。
另一位拥有另类、阴冷写作风格的“80后”女作家孙频,在作品中也有非常明显的性缺失或者“性冷淡”倾向。在她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到对女主人公的外形描写。相较那些较早的女性作家极力去刻画女性的肉体之美,借此发掘女性更为幽暗的性心理,孙频却对女性的身体毫无兴趣,也几乎不描绘性的过程。作为脱离了所谓“青春写作”的一位公认风格成熟的作家,孙频与春树在迥异的风格下隐藏着某种深刻的共性。这不禁让我们思考:为什么经历了上一代人活色生香、与色情打着擦边球的身体写作之后,性观念更为开放的“80后”却不写性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不写,而是赋予了性更为多重的文学表现方法:一方面是以网络小说为主体,以极为粗鄙和赤裸的语言去呈现性的快感,当下的诸多言情小说、玄幻小说都属于这类“意淫文学”;另一方面则是性的隐失,如刚才提到的孙频、春树等作家,他们的作品中具有掩饰不住的孤独感与幻灭感,无论发生多少次性关系,主人公对于性仍是满不在乎,而这种性的隐失也从某方面表达出一种女权主义的反叛精神;还有一类,则是描写所谓的“纯爱”,但与琼瑶式的纯爱不同,他们笔下的爱情大多是变态性心理的表现,要么伴随着极度的痛苦和忧伤,要么伴随着死亡,如张悦然《红鞋》里的杀人虐恋。有人调侃国产青春小说及其改编的电影:无外乎绝症、堕胎、车祸三部曲。也许还可以加上一条滥交。无论如何,性爱在年轻作家的笔下似乎成为一种可以肆意玩弄的程式,它既可以用来消费享乐,可以用来交易,也可以用来反映“残酷青春”,更可以用来表达自身的叛逆——但唯独与爱情和道德无关。越来越多的作家笔下,人物的性关系都是扭曲的,人与人之间的爱情也是扭曲的。
那么,“80后”作家笔下的爱情到底在哪里?“爱情”这个主题看似无处不在,却以某种虚无的方式存在着,在人物的爱情关系中透露出来的是作者对生活一贯的怀疑与戏谑,是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以及人性的阴暗面。以《北京娃娃》为例,林嘉芙跟许多男人谈恋爱,但几乎每个男人都是软弱、自私、小气而不成熟的。春树并没有过多描写他们的相处细节,但是从仅有的一些例子来看,林嘉芙的那些朋克男友们,物质上极度窘迫,心理上极度脆弱;即使内心不爱林嘉芙,或者有着别的女朋友,仍然哭求林嘉芙留在他们身边,充当一个性伙伴的角色;最后选择离开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林嘉芙。这是一种相当女权的爱情态度,其中透露出来的思考超越了同龄的青春小说,它在不自觉中表述了个体的张扬与失败。在小说中,林嘉芙也渴望美好的爱情、友情和家庭,她看到朋友开明的父母时充满了羡慕,也曾为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朋克式友情而休学去寻找乐队的伙伴,也曾在讲台上大谈特谈自由和死亡,也曾和G牵着手在老师面前宣告自己美好的爱情。如果说这样的女孩是一个完全没有追求的虚无主义者,是一个堕落的人,恐怕谁都不会相信;然而个性的张扬和对这个世界过于完美的想象带来了理想的破灭,当她发现这些恋爱过的男人都如此不堪,发现心目中的挚友都不肯拥抱着她彻夜长谈,发现自己在家庭里只是一个傀儡般的存在时,她就一步步变成了虚无主义者。理想的破灭,正在于理想的高质量。反过来想,假如她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乖巧女孩,她也不会有着如此多的痛苦心路历程。
虚无主义,来源于完美主义,它“是遮蔽真正现实的‘理想’,是否定的、消极的、简单的、单纯的理想,这种理想被视为虚无,大体是因为它过于简单、单纯,而且虚弱无力”。这种简单、单纯的理想的价值也许就在于它验证了“80后”这一代人与父辈不同的对于理想和生活的高标准。而面对被现实扭曲的理想,面对人性的残酷,他们也只能够用“扭曲”的、“报复”的方式去讲述自己的故事——多半是性爱故事,而这种“扭曲”或许可以代表一个时代、一代人的心理隐疾。“80后”热衷描写多元化的性与爱,这也注定“80后”一代作家并不能在文坛存留太久。因为以性心理所反映出来的价值观是会变化的,正如前文所说,《北京娃娃》放到今天并不足以引起轰动,而十年以后,又有谁会读今天的纯爱小说呢?而今天在小说中出现的一些行为,也许到了十年后就成为人们深恶痛绝的反面例子,如为情而自杀;今天“80后”所描写的出格的虐恋,也许到了若干年后就变得日常化了,如同性恋。一旦某种社会矛盾改变,建立在这上面的,人们所熟悉的一切精神领域也就开始坍塌了。正如十多年前,人们对于春树《北京娃娃》的评价是“矫揉造作”,夸大了生活的残酷,而今天看来,书中的内容和情感无比真实。
因此,“80后”这一代人的写作观念——所谓的虚无主义,假如放在历史进程中去看,无外乎是一个自由解放的过程。假如我们简单地把虚无主义看作是理想的丧失,那么没有理想、摒弃道德评判,也是一种对于过往历史和价值观的自觉反叛。假如缺少这种反叛,历史将无法前行——如果人们一直以追求公平、正义、民主、和平等等大而空的概念为理想,一直都活在“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完美构想中,既没有悲伤的理由,也没有空虚的借口,那么历史就永远停留在前人为我们规定价值观标准的这一刻。而几十年一成不变的审美,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从这个方面来说,“80后”作家笔下速朽的文学,也未尝不是他们反叛精神的绝佳成果和证明。这种虚无主义,既是一种拒绝,也是一种呼唤,是用虚无铸就的利器,搅动起时代的活力。
三
“虚无主义”(Nihilismus)这个词语正式进入现代哲学领域,始于雅各比与康德思想的交锋,是在德国启蒙主义的背景下,对于旧的宗教上帝的死亡与新的理性“上帝”的产生,而生出的一种怀疑情绪。虚无主义的本质是反理性主义,它在现代文明的发展进程中逐渐演变成浪漫主义、存在主义,部分的马克思主义者也对虚无主义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虚无主义从一产生就在规避这个世界被一种固定的东西所统治,也在探讨人类终极的精神出路,企图找到一种比资本主义文明更为理想的自由之境。虚无何以导向自由,尼采的观点或许能为我们提供启发。在尼采看来,一切人类文明假如与自然秩序出现了根本对立,就注定衰败,陷入虚无主义的境地。基督教就是如此,是弱者通过幻想自身拥有善良、忍耐的美德,而达到至臻至善的世界,最终走向胜利。而“现实”的世界是弱肉强食的,忍让是无助于人类提升自我的,因此人类必须首先打破上帝的神话。信仰的坍塌固然让文明走向虚无,但是虚无背后是对于现实、对于人类自身的再发现,它为人们走向更高层次的真正的自由提供了可能。
如果结合我们现实中的文学创作,也不难发现这种强烈的反道德的倾向。在无数的网络小说及其改编的影视作品中,人们的口味在逐渐变化,类似琼瑶时代的女主角被冠以“傻白甜”的称号,被今天的读者和观众彻底抛弃,人们开始喜欢“腹黑”“霸道”与“复仇”。比起读一个孙少平式的奋斗故事,他们更喜欢看一个富二代如何炫耀自己的财富,或者一个身份低微的“屌丝”如何一夜之间逆袭为天下之主,喜欢看一个逆袭的人是如何把昔日的仇人踩在脚下。“成功者”和“有道德”,现在的年轻人都选择前者。同样沉浸在浪漫主义的幻梦与年轻人的忧郁里,他们却无法理解《沉沦》中的主人公为什么跳海,如果一定要自杀,他们会宁愿选择与仇人同归于尽,而不是高喊着“祖国”,像个懦夫一样结束自己无用的生命。
简而言之,“80后”乃至更年轻的一代,仍然是“多余人”,但却是有着强烈爱憎及自我意识的多余人,这里的“多余”是指他们主动承认自己的个体性而把自己从集体意识形态中抽离出来,成为围观的那一个;他们在进行着尼采所谓的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将自我意识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对于他们而言,“国家在现实中仅是抽象,只有个人才真实地存在”。同时,他们也在无意义的废墟中寻找着新生的价值,这种新生的价值就是自由。这也类似于余华所说的:“人类自身的肤浅来自于经验的局限和对精神本质的疏远,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实。”只不过,先锋作家通过在作品中构筑一个脱离常识的世界来寻找自由,而“80后”作家则在现实中打破秩序,并将此记录在作品中。他们的哲学思想、文学创作和个体行为是高度统一的,也因此我们可以用很多作家的个人行为来解释其创作。比如说逐渐转型为公共知识分子的韩寒,前几年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也不是因为他的作品,而是成为了娱乐版块的“国民岳父”,而他本人一直努力在赛车的世界中,用行动跟所谓的“体制”划清了界限。这种对于作家身份的主动疏离,对于自我梦想的执着,我行我素的态度,代表了很多“80后”对于自由的定义。同样,很多网络作家甘愿被称为“写手”,郭敬明也调侃自己只是一个“商人”,他们都同样在对写作的意义进行解构,拒绝承认自己所做的每种行为背后一定要有一个形而上的价值范畴。正如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所说,这种虚无主义“不再是借更高价值的名义来贬低生命,而是对更高价值本身的贬低。这种贬抑不再指生命具有虚无的价值,而是指价值的虚无,指更高价值本身的虚无。”
这样的时代思想特征不是偶然,马克思、尼采和屠格涅夫等人都认为这是资本主义发展后期必然面临的某种价值叛逃,对于资产阶级来说,必须打破一切神圣的成见,将一切价值还原成货币;虚无主义伴随着资本主义对人类的异化而产生,也会随着无产阶级、超人或者新人的出现而被克服。在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中国实际上接近或达到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平均水平,“80后”一代也是被贴着“小资产阶级”标签而长大的一代,产生虚无主义的倾向也不足为奇。而所谓的“无产阶级”“超人”或者社会主义“新人”也不过是先辈们关于未到来时代的某种想象,是企图冲破虚无的某种努力,无论任何时代的任何人,在对待信仰归属这个问题上都是执着的,也有着相似的共同点。然而,有趣的是,在19世纪末虚无主义与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一起传入中国时,人们对于其中的分别并不清楚。当时一位学者朱谦之甚至把虚无主义看作是比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更为彻底的革命象征。无政府主义者企图建立一个每个人都自由发展的完美国家;社会主义企图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的完美社会;而唯独虚无主义是要求“宇宙全体的解放”,这种类似宗教的“无我无物”的境界仿佛宣告了虚无主义的合理性。但其中的悖论是:假如让某个“80后”自己来说想不想“解放全宇宙”,他们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也就是说,虚无主义不可能成为某种消极的革命方式,只能成为一种过渡性的观念;它不是目的,只是表象;一旦寻找到某种新的信仰或者价值,虚无主义就会自觉退出观念的舞台,与其说它是道德彻底堕落、价值彻底丧失的结果,不如说它是对于新的信仰的虚位以待。
这让我们联想到无数个“世纪末”的忧虑。在19世纪西方浪漫主义时代,人们也经历了一次虚无主义的洗礼,经历了世纪病;在中国的“五四”时期,同样经历了对旧文化的叛逆;“文革”之后,人们的精神也是一片废墟。几乎每一个时代变革的过渡期,都会带来类似虚无主义的阵痛,这是旧的价值丧失、新的价值缺席的典型症状。但是历史是不断循环的,人类对于意义的追寻是永恒的,它在不同时代会有不同表征,但一定会有着相似的内涵和最终的走向。这个最终走向,就是人类了解到自身存在的意义之后不断走向自由。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会变化的,它既是这个社会通过经济、文化、科技等种种方式给人类规定或限制的,比如说在几百年前人们永远不会想到自己可以当一个宇航员——同时它也是人类自己选择的,假如没有几千几万年前第一个想上天的人,就不会有未来的航天科技。人类本能的欲望和天分将人类一步步引领到文明的尽头——自由的世界,而同时,这种自由会以无限多的方式在现实中加以表现,因为人类远远没有达到想象力的顶端,宇宙间万物的奥秘还根本没有被解开。比方说,假如有一天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被推翻,整个宇宙又将被改写,整个世界的概念和人类的所有理性思维也将被改写。从这个角度来说,不管是任何的革命,永远只是过程,而不可能是人类命运的结果,因为世界是无限的。而虚无主义,在通往结果的路上,会不断循环往复,它是前一段文明的终结者,也是后一段文明的开拓者。每一次人类文明的进步,都建立在被不断改变和扩宽的那一片虚无领域之上。
也是因为如此,虚无主义需要人们用一种开放的态度去接纳。既是历史的必然,那注定不会回溯。实际上,任何一次价值观的回溯,结局都以失败告终,如浪漫主义倡导的“回到中世纪”,以及今天人们所向往的“回到唐朝”,或者回到“毛的时代”,这些只是对于现实的逃避罢了。真正的现实是血淋淋的,它就是无数个年轻人像《北京娃娃》里的林嘉芙一样,逃课,同居,滥交,甚至是其它青春小说里描绘的,卖淫,堕胎,自杀,将自己物化后再毁灭,在跌跌撞撞中寻找爱情和自我。然而,他们并不恐惧,因为假如不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的话,春树也不会写下这本书。这就像卢梭写下《忏悔录》,目的不是真正忏悔自己内心的恶,而是以惊世骇俗的姿态去承载这个世界所有的道德批判,以这种精神上的暴露来达到一种真正的自我满足。“80后”要走在时代的最前端,就要暴露一切,摧毁一切,这既是他们的使命,也是乐趣所在。
而有些东西,无论“80后”是否标榜自己为“虚无主义者”或“存在主义者”都改变不了,那就是人性。无论处于何种年龄段,无论抱有何种价值观念,人始终都是人,他们具有人类普遍的情感。从这一点来看,虚无主义也无法抹杀掉这些情感,如爱情、怜悯、恐惧、欢乐。也是由于这些情感,文学才得以存在,那些美的事物才得以被发掘,不同时代、不同思想观念的人们才得以在文学中进行对话。所有问题焦点也在于人们对爱情、对怜悯、对恐惧、对欢乐的理解是什么罢了。文学,始终以人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存在着,并将最终导向自由。
注释:
①杨庆祥:《“80后”,怎么办?》,《东吴学术》2014年第1期。
②武晓伟:《“双面胶”与“双面焦”——80后女性家庭与职业选择困境的研究》,《中国青年研究》2016年第11期。
③春树:《春树的诗》,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④李敬泽:《给“80后”浇盆凉水》,《南方周末》2005年9月15日。
⑤刘森林:《面向现实的无能:尼采虚无主义的根源》,《学术月刊》2014年第12期。
⑥ Bryan Magee: The Philosophy of Schopenhau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205.
⑦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期。
⑧[法]吉尔·德勒兹:《尼采与哲学》,周颖、刘玉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217页。
⑨朱谦之:《朱谦之文集(第一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