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的另一种读法
——张贤亮的心灵史探幽
2018-11-13吴娱玉
吴娱玉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一个幽灵显形开始的”——这个让人“急切、焦虑而又极度迷人”、甚至几个世纪都挥之不去的影子就是马克思的幽灵,后学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凝视 、置换、表达、再现,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马克思招魂,那么,与马克思相遇必不可少的途径便是阅读他的经典著作,而他毕生所学的集中体现在《资本论》之中,这也是后学者念兹在兹、切磋琢磨的母本。我们熟识的研究者多是中西方的经济学家和马克思主义的追随者,在众多研究者的阐发中,《资本论》不只是一部单纯的经济著作,而是逐渐形成了一种“政治学说、一种分析和行动的‘方法’,而且作为科学,它是发展社会科学、人文科学、自然科学和哲学说不可缺少的基础研究的理论领域”。
然而,有一个被人忽视却非常有趣的特例,就是一个中国“右派”作家张贤亮与《资本论》达22年的长相厮守,这样说并非哗众取宠,而是他真实的人生。劳改的22年中,他唯一并反复阅读的书就是《资本论》,它是他的精神伴侣、思想资源、甚至是超脱现实、灵魂救赎的圣经。难道这不有趣么?张贤亮的作家身份注定《资本论》不再是纯粹理性的思辨,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浪漫化变型?《资本论》夹在“右派”作家和极左思潮之间,它们该是怎样地纠结缠绕,抵触撕扯?而张贤亮写作时文革已经结束,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在当时的思想界被广泛认同,这与共和国前三十年对马克思的解读大相径庭。面对历史的错位,思想的更变,马克思的幽灵又将以何种形式在张贤亮的作品中出场?
在进入论述之前,需要交代清楚两个问题:一是张贤亮对《资本论》并无专门论著,而是将《资本论》作为一种叙事元素,在叙述中阐发自己的观点,情况如下:《绿化树》三十几处、《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十多处、《一亿六》一处、《青春期》一处、《男人的风格》一处、《土牢情话》一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处,在这些作品里,张贤亮对《资本论》的观点并不是蜻蜓点水地提到,而是长篇的讨论,这是本文得以成立的基础。二是这些作品中除了《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是纪实文字,其他皆为小说,具有虚构性,故需要澄清作者本人和小说主人公的呼应关系。张贤亮21岁到43岁都在宁夏的国营农场、劳改队以及监狱里苦干,劳改生涯几乎占据了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这段刻苦铭心的怆痛积压在他的心头,不得不说、不吐不快,故他的著作多是以章永麟这一“右派”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自传小说,自传小说的好处是作者可以在一个安全的面具下吐露真实的自己,张贤亮深谙此道,甚至常常跳脱故事直接对《资本论》发表长篇议论。主人公爱情故事,生活经历可能是虚构的,否则不能称其为小说,但对《资本论》的解读却着实是作者的观点,否则无需多此一举。况且,纪实文章和自传小说中对《资本论》的看法一脉相承,遥相呼应,在这个意义上,本文才把纪实文章和虚构自传小说中对于《资本论》的论述同看作是作家本人的观点。
一、资本与阶级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有罪?
张贤亮在1956年“双百方针”中昙花一现,随后被打成“右派”。只要对比就会发现,同样与他打成“右派”的刘宾雁和王蒙,名声更大,情节更“严重”——他们的作品公开发表在《人民文学》等具有权威性的国家刊物上,且作品中对党和政府有明显非议。然而,给张贤亮带来麻烦的《大风歌》只在省级刊物《延河》上发表,并没引起全国性的关注,况且这首诗以一种狂想式的激情为改天换地的新中国欢呼,本是可以免受责难的,但张贤亮为此却付出了22年的代价。可想而知,他被安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坏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的帽子时的困惑,以及他被按照更严重的 “右派”的处分发配西部时的冤枉。这过分严苛的处罚更多地归咎于他资本家的出身,面对这与生俱来的“罪恶”和突如其来的惩罚该如何接受,怎么解释?阅读他的系列作品就会发现小说的主人公始终是那个出身大资本家的章永璘——作家的自我投射——无数个夜晚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有罪?在思想资源极度匮乏的极左时期,他只有《资本论》相伴左右,于是试图在这本无产阶级教义中寻找答案:
我抱着一种虔诚的忏悔来读《资本论》。
……我重温了《初版序》,接下来读《第二版跋》直到《编者第四版序》。论证的逻辑理清了,也印证了我昨夜的想法:我所出身的这个阶级注定迟早要毁灭的。而我呢,不过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我这样认识,心里就好受一点,并且还有一种被献在新时代的祭坛上的羔羊的悲壮感。我个人并没有错,但我身负着几代人的罪孽,就象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为他前辈人的罪过备受磨难。命运就在这里。我受苦受难的命运是不可摆脱的。
这是写于1983年《绿化树》中的文字,张贤亮借助章永璘之身份为自己受的惩罚而寻找理由,而《资本论》中对资本、资本家的批判便成了自我认罪依据,发现“我”“不过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一个“新时代祭坛上的羔羊”,“我”的主体性虽然在复苏,但同时又清楚意识到“我”并不存在,只是时代的祭品,尽管“我”个人没有错,却摆不脱替前辈洗涤罪恶的命运。“我”借助《资本论》的思想资源,坐实了自己罪过,把社会悲剧转变为命运悲剧。在一个极度威权,压力重重又被宣传的光鲜亮丽的时代,张贤亮无力反思,或者说,清醒者比昏睡者更加痛苦,他宁愿认罪才能心安地捱过劳改生涯。
到了2008年的《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张贤亮的思想起了变化,他这样解读《资本论》,“如果把它(《资本论》)作为一种方法论,它仍然是一部能够指导我们怎样建设市场经济的必读书。这部书不仅在黑暗年代告诉了我那时的所谓‘计划经济’从根本上违反了社会发展规律最终必然垮台”,可见,到了新世纪以后张贤亮对资本的评价已发生了变化,他认为市场经济比计划经济更符合社会发展规律,资本不是万恶之源,而“是会增值的,增值的空间可以说是无限的。个别资本的增值不会妨碍其他任何人的资本增值,并且在一定条件下还会促起社会或一个地区资本的互激生发效应,使整体资本增值”,张贤亮的前后之变,不禁让人深思:资本本身是否罪恶?是否能把资本家放在道德审判的法庭上,先验地认为他们是血腥肮脏的?让他们的子孙后代都带有无法洗涤的原罪?不能把一个法律问题或制度问题道德化,这不应该是一个株连九族的道德污点,把不明不白的历史罪恶落在脆弱的个人身上,这应该是一个法律问题,即经济的运行需要一定的法律法规来监管投机倒把,需要相应的制度减少剥削,兼顾公平。
资本直接导致了阶级的划分。在极左时期,身为资产阶级的张贤亮注定要被打倒,再踏上一只脚,于是他有这样的疑问:“人,除了马克思指出的按经济地位来划分成为阶级的人之外,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关于人的类型的概念。比如她吧,她就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会儿稳重,一会儿轻狂,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又严肃认真——而上次的严肃认真,差使我羞愧地自尽。理解人和理解事物好像不同,不能用理性去分析,只能用感情去感觉。”一个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人怎么能合并同类项、再划分为不同的类型?为什么不同的阶级一定是水火不容、斗得你死我活?为什么一定是周扬1960所说的“不可能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张贤亮在《资本论》找到了解释:“我开始理解马克思在《初版序》中说的,‘我决非要用玫瑰的颜色来描写资本家和地主的姿态。这里被考察的一切人,都不过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负担者。’在同一个经济范畴,同一个阶级之中的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那可以用‘玫瑰的颜色来描写’;而作为一个经济范畴,作为‘一定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负担者’,那就是一个事物了,那就要用理性去分析。”原来,阶级是有语境、有限定的,它是一个经济范畴,可以流动,随着占有生产资料变化而变化,它是一个历史范畴,可以变更,谁能一劳永逸地规定某个阶级的永世长存,它具有政治性和批判力,例如詹姆逊所言“阶级是这样一个分析范畴,依靠它可以轻易地把社会理解为只有通过激进的和体制的方式才能加以变革的系统性整体”,但过犹不及,在把阶级作为绝对的政治标杆和政治斗争武器的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对人以及人性的抹杀应该尤为警惕。
到了新时期思想界对此有进一步的反思:“多年来有一种流行的观点,就是把人性全部归结为阶级性,认为在阶级社会里人性就等于阶级性,人与人的关系只有阶级关系。这种观点,既不符合现实情况,也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实际上,“阶级”到了列宁那里才开始绝对化,列宁指出按照“在历史上一定的社会生产体系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对生产资料的关系(这种关系大部分是在法律上明文规定了的)不同,在社会劳动组织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取得归自己支配的那份社会财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区分出不同的阶级,从本质上讲,阶级就是基于对生产资料占有关系的不同而形成的利益根本对立的社会集团或人群共同体。列宁更加开始强调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而忽略斗争过程中的对人的尊重,其后更盛。
之后“阶级”被引入本土语境中,成为分析中国现实,划分社会等级的尺度,然而,需要深思的是,中国有“阶级”么?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早有论述:“秦汉以来之中国,单纯从经济上看去,其农工生产都不会演出对立之阶级来。”那么,并不实际存在的“阶级”就不可能是经济分析范畴,更有可能演化为斗争工具,尤其是1962年“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提出之后,阶级斗争愈演愈烈,并把阶级仇恨竭力渲染成阶级斗争的助推器,这恐怕是马克思划分阶级时远没有想到的。实际上,建立在仇恨基础上的阶级斗争是非常可怕的,法国大革命之后的半个多世纪,狄更斯对此有深刻的反思,他的《双城记》就是在写以阶级仇恨为内驱力的革命是多么血腥和可怕:一位满腹仇恨的底层女子不停地把贵族的暴行编织成不同的花纹,记录在围巾上,渴望复仇,1789年大革命的风暴终于来袭,巴黎人民攻占了巴士底狱,取得胜利的革命者占据了道德和正义的至高点,可以审判与之对立的阶级,在仇恨的怂恿下,夺权的人民不论青红皂白、男女老幼滥杀无辜,只要是贵族统统被送上断头台,甚至连为贵族制衣的小裁缝都不能幸免,当杀戮变成每日一出的剧目,屠杀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以仇恨为驱动的阶级斗争会让原本正义之士变得如此残暴,如此血腥,就像阿伦特说的:“在革命洪流的风口浪尖上,诞生了革命的行动者,他们忘乎所以,难以自制,直到回头浪将他们吞没,与他们的敌人——反革命者同归于尽。”
二、法治和自由反思:为什么会是这样?
“罪,因何而起,从何而来”这个追问如毒蛇、如怨鬼始终缠绕在张贤亮心头,尤其当他“被不明不白地送到这个死地”,加上长年累月饥饿和劳作更让他无法释怀,他带着巨大的困惑在读《资本论》,阅读的感想在他的文字里历历可见。
发表于1980年的《土牢情话》这样的说到:“《资本论》里抨击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引用的一位法学家的话,‘一个人为了一个罪,在一生中数次受罚,这不能不说是惊人的’,不禁愤愤不平起来。再想到刚刚经历和现在还笼罩在头顶上的险恶,更是不寒而栗;对自己、对人,都产生了忧虑、绝望和恐惧。”张贤亮看到资本主义社会因一次罪便受罚数次是不合规范的,为什么在社会主义国家却理所当然?就是这句在《资本论》偶然出现的话引发了他对社会主义的法律的反思。张贤亮的这个心结始终无法解开,以至于到了新世纪他依然纠缠于此:“我在马克思《资本论》的注释中读到,‘一个人不能以同一个罪行判处两次’,可是那是资产阶级法律,无产阶级法律好像不是这样,不但可以将人的同一个罪行判处两次,还可以因政治的需要在后面一次的判处中将人罪加一等。”
结合张贤亮的亲身经历,他的质疑便更让人触目惊心,他说,“受到处理‘右派分子’的顶级惩罚”时的“‘正式文件’是怎样的呢?当时压根儿没给我出示。到1979年我平反时,给我平反的有关单位从我的个人档案里只找到一张21年前押送我到劳改农场的小纸片,类似‘派送单’这样的东西。我名字后面,填写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坏分子’,而不是‘右派分子’。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份证明我是‘右派分子’的法律根据,更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把我‘打’成‘右派’的原因,即具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可就是这张“只有巴掌大,纸质脆薄,比现在公共厕所里放的最差的厕纸还差”的劣质纸却奇迹般地在张贤亮档案中22年之久,拿出来还灿然如新,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卡夫卡式的荒诞,或者说现实的荒诞比小说更胜一筹,卡夫卡《审判》里的K先生不明所以地被判处死刑,但至少还有法庭、审判和律师,而在极左时期,人是可以随意被定罪的,尤其是被冠上“阶级敌人”之名以后,他们的身体、尊严是随时可以被践踏的,甚至生命也是随时可以被剥夺的,这就是阿甘本所谓的赤裸生命——这些生命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权力来保护,没有任何法律和政治的外套来保护,在政治上是空洞的。
面对这样的现实,张贤亮在《资本论》里看到了契约精神和法律规范,“契约是最后结果,他们的意志就在此取得共同的法律表现”,这源于《资本论》详细地讨论过英国的经济史,对劳动法、工资法、工作日法、货币法等一系列问题有具体的分析,从而证明经济需要法制管理,保障人的所有权,进而体现出一种自由和平等。“马克思这样说:劳动力的买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限界内进行的。这个领域,实际是天赋人权之真正的乐园。在那里行使支配的,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自由!因为一种商品(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是由他们的自由意志决定。他们是以自由人,权利平等者的资格……平等!因为他们彼此都以商品所有者的资格发生关系,以等价物交换等价物。所有权!因为他们都只处分自己的东西。”从三个感叹号,可以看出张贤亮对自由、平等、所有权的渴望,在《绿化树》里,深陷囵圄的他还没有新世纪以后的这种反思,可他潜意识却如此渴望平等、自由和个体权利,在小说中,他无数遍地呼喊“我自由了”,这是从压抑太久的内心深处喷薄出来的声音。
在人身最不自由的地方,思想的翅膀却能自由地飞翔。
啊,今天,我已成了自由人,我要用我干裂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千遍地吻这片土地!
我的眼眶中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泪水。
啊!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
我不是自由了吗?现在,连空气都是属于我的!
不管是思想上的短暂游弋,还是身体上的片刻清闲,不管是无人时的独自徘徊,还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都能让“我”欢呼雀跃,手舞足蹈。自由对于一个囚禁了22年的人来说是多么渴望的事。接着一个顺理成章的追问是:资本主义有法律、自由和平等,社会主义为什么没有?资本主义有丰富的庞大的商品,社会主义为什么没有?在《资本论》已经说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积’,而在这个沙漠的边缘,却是惊人的商品匮乏,连一条绒裤都买不到。在书本上,货币的形式已发展到了世界货币,‘还原为贵金属原来的条块形态’,而在此时此地,土豆和黄萝卜,黄萝卜和浪琴表还做着以物易物的交换”,资本主义的世界是商品堆积,可社会主义的日常生活却是在物资极度匮乏的苦寒之地忍受饥饿并无休止的劳作,在小说中可以看到他当时的生存状态:“我已经瘦得够瞧的了,一米七八的个子,只有四十四公斤重,可以说是皮包骨头。劳改队的医生在我走下磅秤时咂咂嘴,这样夸奖我:‘不错!你还是活过来了。’”可见当时饥饿与困顿几乎让张贤亮丧命,这样的困顿迫使他反思:
经过1960年全国范围的大饥馑和《资本论》的启发,我的思想已开始有所觉悟,饿死了上千万老百姓的社会叫什么“社会主义”?!认识到错的不是我而是当局,这点我已写进了小说《我的菩提树》。
我们现在怎么会搞得挨饿呢……不按社会的客观规律办事而受到挫折,是与马克思无关的!
这部巨著不仅告诉我当时统治中国的极左路线绝对行不通。
仅仅这样一个追问就可以让冠冕堂皇的水晶宫殿轰然倒塌,接着,一个被繁茂芜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简单事实浮出水面:人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是其他,这是马克思所认为的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显然,让人饿的奄奄一息、冻得瑟瑟发抖的极左思潮不是马克思主义。于是,《资本论》的意义产生了有趣倒置,原本它是无产阶级政权合法性的有力见证,原本它是劳改犯唯一可以阅读进行改造思想的教义,原本它是批判资本主义、为社会主义辩护的武器,现在却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尽管,生活在当时的张贤亮对于《资本论》描绘资本主义世界是全然陌生的,但隐约的感觉到那是一个物品丰富、有法律保障、自由而平等的世界。显然,张贤亮的解读是感性的,切己的,用自己的经验一点点验证、以自己的日常生活为参照的,这不同于众多研究者的学理分析,在《资本论》的解读史上,堪称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三、劳改和劳动救赎:劳改能不能救赎?该如何自我救赎?
追问过后,反思之余,被判有罪的人该如何救赎?官方提供的方式是劳动改造,那么对于张贤亮本人,劳改能否成为他的自救之洲呢?且看他小说中的叙述:
你饿吗?饿着哩!饿死了没有?嗯,那还没有。没有,好,那你就得干活!饥饿,远远比他手中的鞭子厉害,早已把怜悯与同情从人们心中驱赶得一干二净。
妈妈过去常夸我心软,是个善良的孩子,不知怎么,我现在觉得我的心突然变坏,变硬了……
在饥饿和逼迫下的劳改连人与身俱来的恻隐之心都消失殆尽,成了没有人性、没有信仰、没有底线的行尸走肉,劳改不能让张贤亮得到救赎,反而堕落成兽,那什么才是拉他上岸的稻草?是《资本论》!在精神荒芜、身体困乏的劳改期间,《资本论》是唯一可读的、具有权威性的经典之作。张贤亮对《资本论》有双重的想象,有一方面,他把《资本论》理想化、浪漫化为超越荒芜的日常生活的寄托,他这样说:“马克思的书在我眼里就没有一点枯燥的晦涩的地方,我读着她,种种抽象的概念都会还原为具体的形象,每一页书都是鲜明而生动的世界的一个片断。……然而,随着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现在生存的这个几乎是蛮荒的沙漠边缘。”另一方面,他把《资本论》神圣化为拯救堕落灵魂的《圣经》,被拔高为一种信仰和救赎力量。因为在劳改中他为了生存偷奸耍滑、不择手段,与兽无异,每当此时,他悄悄摸着枕头下的《资本论》,感慨到“现在,只有这本书作为我和理念世界的联系了,只有这本书能使我重新进入我原来很熟悉的精神生活中去,使我从馍馍渣、黄萝卜、咸菜汤和调稀饭中升华出来,使我和饥饿的野兽区别开……”,然而,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对《资本论》的理想化的感性认知,甚至可以说他宁愿把《资本论》抽空,当作是离开现实生活的一片精神飞地,以便能够抚慰他千疮百孔的身心。
不同的是多年以后,他再次回忆当时的劳改,开始有能力借助《资本论》进行理性的反思:“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早就说过,脑力劳动即复杂劳动是一种高级劳动,在交换过程中它的价值可以折算为若干倍的简单劳动即体力劳动。但由于过去对马克思主义的曲解,我们一贯崇尚的是体力劳动,说起‘劳动人民’仅指干体力劳动的工人农民,以此来贬低、羞辱和打击知识分子,进而从根本上抹杀知识、智慧、创意、设计、发明以及组织管理中的经验、理念、策划等等在经济发展与社会发展中所起的巨大推动作用,更不承认什么‘无形资产’了。”这已是新世纪之后的事,他想澄清一个问题,即脑力劳动并不比体力劳动低贱,以此来打击羞辱知识分子、抹杀智慧和知识简直是无稽之谈,这其中隐含着一个逻辑悖论,即马克思所说的劳动是人类全面自由的发展,而劳改美其名曰是要与劳苦大众“打成一片”,从而清洗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罪恶,但实际却是把劳动当作一种惩罚手段,让人的肉体受到负累、疼痛和饥饿,直到无法忍受,直到开始悔过,通过肉体的治理而达到精神的控制,这与马克思所谓的劳动南辕北辙。
80年代思想解冻之后,思想界重新解读马克思,尤其是他的早年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一个最重要的命题就是“要把劳动者看作人”。尽管,以后见之明去看当时的观点是那么清浅,仿佛理所当然,可是它却生发出一个至关重要、即使到如今都无法回避的命题—— “人道主义”,即“一切以人、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利益或幸福、人的发展或自由为主旨的观念或哲学思想”。当小说中的主人公发出饥饿的哀嚎、痛苦的呻吟之时,是否想过在一个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就如同雨果《九三年》中纠缠的问题一样,一个革命的、正义的监狱怎么能囚禁一个高尚的灵魂?怎么能以人民、阶级、革命的名义去摧残一个无辜的身体?换句话说,反抗的正当、革命的正义能否意味着反抗手段的正当?如果不是建立在尊重个人价值、个人尊严和利益基础上的“人民意志,实际上只是最多的或者最活跃的一部分人民的意志,亦即多数或那些能使自己被承认为多数的人们的意志。于是结果是,人民会要压迫其自己数目中的一部分;而此种妄用权力需加防止不亚于任何他种”,说到底,人本身才是人的最高本质。
余 论
论述到此,我们更明显地看出,张贤亮看《资本论》全然不同于理论家系统、精致的分析,也不能说是彻底的、旗帜鲜明的反思,他仅仅看到和自己有关的、或许是只言片语,甚至只是旁逸斜出的部分。因为“看”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看”的过程,而是在“看”他想“看”的东西,看他自身。或者说,每个人在“看”任何事物之前,都有了一个关于此事物的理解框架,对于框架之外的部分,却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正如阿尔都塞所说,每个读者都会通过不同问题显示不同的视域,“它们不过是这种阅读的个人的不同记录:每篇报告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资本论》这个茫茫森林中为自己开辟道路”,这说明,读《资本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张贤亮对《资本论》只是个人化的、零零碎碎的解读。
然而,在思想资源匮乏、思想控制严密共和国前三十年,这反思看似微弱,实则很了不起。因为人不能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必然会受到时代、语境的约束和限制,是《资本论》给了他一丝冲破桎梏的可能性,起码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并因此开始疑惑、开始思索,虽然不彻底,但,难能可贵。
这样的结论也回应了现在学术界对张贤亮的一种质疑,说到此,还需从《绿化树》的序言谈起。序言如此表述:“这‘一部书’将描写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甚至曾经有过朦胧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青年,经过‘苦难的历程’,最终变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张贤亮的这段剖白受到了很多学者的苛责,被冠上“张贤亮症候群”称号,认为“这种原罪感来自东正教作家和本土领袖的训诫,在中国作家的记忆里变得充满诗意起来”,而当“从苦役犯到‘有影响的人士’,也就是从地狱到天堂,这个巨大的对比性飞跃,划出了主人公的生命彩虹,它也是一种秘密契约,昭示知识分子的和解。越过长达二十年的悲苦记忆,它们终于握手言欢了”,只要看到张贤亮对《资本论》解读就会发现,他所认为的马克思主义和共和国前三十年官方宣传的马克思主义存在龃龉,那么,他所说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就不是对前三十年的政策认同,也不能说是与旧体制握手言欢,一笑泯恩仇,而他相信的更可能是那个让他识别是非、走出困顿的马克思本身;“生命的彩虹”恰恰是因为他挣脱了前三十年的体制才获得崭新的生命意义,因为改革开放后的体制与旧日的体制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然而,对当时体制所造成的“悲苦记忆”,张贤亮始终无法释怀,在新世纪的诸多言论里都可以看出他对那段历史深恶痛绝,张贤亮的这些态度,隐秘地藏在他对《资本论》阅读记录中。因为,《资本论》对于张贤亮来说不是冰冷的研究对象,而是知冷知热的灵魂读本,不是逻辑层面的理论推理,而是现实经验层面的亲身经历。
注释:
①②[法]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何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页。
③[法]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7页。
④⑧⑩⑲⑳㉑㉒㉓㉔㉕㉗㉙㉛㉜㊲张贤亮:《绿化树》,载《张贤亮中短篇精选》,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17-418页、499页、499-500页、494-495页、367页、376页、378页、412页、509页、361页、526页、362页、510页、390页、360页。
⑤“一九五七年对我的批判,我抵制过,怀疑过,虽然以后全盘承认了,可是到了‘低标准’时期又完全推翻。而现在,我又认为对我的批判是对的,甚至‘营业部主任’那心怀恶意的批判也是对的。”参见张贤亮:《绿化树》,载《张贤亮中短篇精选》,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16页。
⑥⑦㉝张贤亮:《西部企业管理秘籍——在北大国际MBA“大管理论坛”的演讲》,载氏著《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页、112页、113页。
⑨周扬:《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1960年7月22日周扬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土的报告,载1960年9月4日《人民日报》。
⑪[美] 弗里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论现实存在的马克思主义》,王则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7年第1期。
⑫王若水:《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载氏著《为人道主义辩护》,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08-209页。
⑬列宁:《列宁选集》(第四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0—11页。
⑭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5页。
⑮[美]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论革命》,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页。
⑯㉚张贤亮:《土牢情话》,载《张贤亮中短篇精选》,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29—130页、130页。
⑰㉖张贤亮:《美丽》,载氏著《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08年版,第161—162页、163页。
⑱张贤亮:《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谨以此文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
㉘张贤亮:《“文人下海”》,载氏著《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北京:中国海关出版社2008年版,第72页。
㉞王若水:《为人道主义辩护》,载氏著《为人道主义辩护》,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19页。
㉟[英]约翰·密尔(John Stuart Mill):《论自由》,许宝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4页。
㊱[法]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艾蒂安·巴里巴尔(Étienne Balibar):《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㊳朱大可:《国家修辞和文学记忆——中国文学的创伤记忆及其修复机制》,《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