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本》中声音的混响与和鸣
2018-11-13张英芳
张英芳
在《山本》的题记和卷首,贾平凹写道:“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岭之志”。在后记中,他再次强调:“这本书是写秦岭的,原定名就是《秦岭》……变成《秦岭志》……于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的本来,写山的一本书。”与《浮躁》《秦腔》《古炉》《高兴》《带灯》《废都》《老生》《极花》等小说“隐喻、象征或者反讽式”地写作不同,《山本》的命名本身就是写作的本身:秦岭不是《山本》的背景,而是写作的对象和主体。他不加掩饰甚至刻意地暴露着他写作《山本》的所有的秘密:为《秦岭》作传、作记、立志。然而,与他之前写作的“隐而不发,静水深流”不同,他在后记中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表白:“《山本》里没有包装,也没有面具,一只手表的背面故意暴露着那些转动的齿轮”,通过这一表白,《山本》的写作意图再次被确认:《山本》要写的就是山的本来,秦岭的本来。在对《山本》写作意图清晰而确切地呈现之后,在后记中,他又继续着心迹的袒露:“我写的不管是非功过,只是我知道了我骨子里的胆怯,慌张,恐惧,无奈和一颗脆弱的心。”
通过题记和后记,没有迷宫,没有障碍,阅读者不仅可以打开并且进入《山本》叙写的有关秦岭的故事,也可以通过作者的“自白书”通达作者写作的心迹。基于此,阅读《山本》,应该是一个相对较为轻松和容易的过程,然而,在阅读的结束,却是茫然和了然,那些初始明晰的东西在文本和故事结束之后不是抵达了通透,却是陷入了一片不可知的深渊,至少对于读者的我而言,是如此。这样的阅读体验,与初始不可知的刺激惊险的“探险”阅读不同,《山本》的阅读是一场没有冒险的旅程,然而,它的冒险和令人魅惑之处在于:至曲终,故事结束,冒险好像才刚刚开始。带着这样一种不寻常的阅读体验,诱惑着、推动着我重新返回、退却直至重新进入《山本》,进入百年之前,一段已经褪色的秦岭的历史,进入作者写作时的“慌张”“恐惧”,去寻找倾听他所言的“骨子里的脆弱之心”。
一、从察看到倾听:“见山还是山”的本相还原
在《山本》之前,贾平凹的写作和他的文学世界,大体呈现为以下三种写作理路:贴着现实,为时代鸣奏,《浮躁》《秦腔》《带灯》《极花》《土门》《高兴》等属于此类;疏离于现实、追索反思还未走远的历史,如《古炉》《老生》等;以隐喻的方式,回到自然和生命的自由情态,如《怀念狼》《高老庄》《病相报告》等。在这三种写作理路中,贾平凹和他的文学世界、文学世界中的“人”“世”“事”,以一种交谈的方式耐心地进行着一种现实的、历史的、自然的对话,且在对话中描摹着世相人心,以诉说的方式表达着他的疼与伤,悲与怆。无论是那种写作理路,作者都深入其中,幻化成一双眼睛,瞩目着现实变动、风物俗世以及大地人心,以一种“我”处处在场的方式,察看着他笔下的人、事、物,甚至小说中的人物在某种程度、某个时刻就是“我”的化身,通过审美的聚焦对现实和历史发声,从而呈现一个“有我之境”的审美的文学世界。
从叙述方式来看,《山本》中的人事是以逆时序,以“倒流河”的方式返回到历史深处的一个过程,这种写作带有“追忆”“回忆”和“回声”的性质,因此较之于之前的写作,《山本》从写作的姿态到心境,都在追忆回声中悄然进行着调整,从而引起了他与他的文学世界之间的关系,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一次内在的叙述革命:从察看变为倾听、从对话变成倾听、从诉说变成倾听。因而在潜入文本之后,在阅读的过程中,阅读者会同时感受到两种感觉的交织:复现与浮现,复现主要是对作者叙述的历史时空、历史时空中的人以及历史故事的再次还原,而浮现则是一种情绪的空灵和音乐性的流动,有如一首隐隐约约却又辽阔悠远的音符与歌声。前者属于文本的表层,即秦岭历史演义和世事变迁的层面,而后者则隐于文本的内层,是隐于文本之中、又现于文本之外的“天地”层面。在这两种交织的感觉中,对《山本》的阅读既是一次眼睛“观看”的过程,更是一次耳朵聆听的过程,因此,《山本》中的故事是引领阅读者返回历史现场的契机,而冥冥之中听到的历史的回音则将阅读者带入到一种心灵的沉思之境,听觉与视觉的交织使得阅读者看到了历史的背影,还品味到了历史是一首诗,是一首能吟唱的诗。前者体现着故事和传奇的动人之处,而后者,内蕴的史诗的魅影则在于“情”的波澜不惊和源远流长。
《山本》的冒险和探索之处就在于它对物、人和世界关系的阐释由物-史-人的阐释转变为从史-人-物,前者的逻辑起点是物,而终归是人,后者则恰恰相反,指向的是“万物归一”。 因而在《山本》的话语体系中存在两个层级:故事层级和音乐层级,故事是小说的物质外壳,而音乐则是小说内在的波涛,《山本》的叙述既是穿越秦岭的历史、故事、人到天地的过程,它还表述着生命的情态:从有到无,从图画到音乐,从喧哗到寂静。
迄今为止,《山本》之前,贾平凹的写作以“我”处处在场的介入方式建构着人、历史与天地的关系,到了《山本》,“我”以退场的方式,将一切让位于天地之本,从而完成了“自我建构”的复杂而明晰的谱系。《老生》之前,他以观察者的姿态站在历史之中,人既是他审美的中心,也是他书写的中心,到了《老生》,万物生灵随着历史的关照更加切近地进入到他的文学世界,“生灵世界”呼之欲出,到了《山本》,这种万物“本源”,生命“本相”的追溯,浮出地表,成为他写作的一次修正和沉潜,呈现着他对生命、万物、大地和人心“本相”的还原和他的新的生命哲学。
二、从物的拟人化到人的拟物化:“猫语”“皂荚树”和万物
在贾平凹的文学和审美世界中,他一直在寻找着多种可能性和繁复的方式去展现时代、生活、生命和天地大观的“咏叹调”,因此在他自我建构的文学图景中,与单体的以人为中心的世界的展示不同,在他的文学天地中存有两个饱满的世界:人的世界和物的世界。物界构成中,如《废都》中的那头奶牛,《带灯》中的萤火虫,《怀念狼》中的狼,《极花》中的“虫草”,这些物像极了他写作王国的“士兵”,列队排阵,参与着文本的合成。到了《山本》,这些士兵变成了一个军团,那些若隐若现单一性的兽怪、虫草,汹涌澎湃,在《山本》中形成了“物”的王国:大鲵、鹤、雁、斑鸠、砍头柳、马、蛇皮、地黄、白前、泽兰、苍术、莱菔子、斗鱼、山猴、龙头竹、蝇虫、七叶子树、野猪、熊……更加有趣的是,在《山本》中,他在为“物”命名,还为“物”赋予生命,并且对“物”和“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次重置:从物的拟人化到人的拟物化。无论是之前作品谱系中的“牛”“萤”“极花”还是“狼”等,采取的策略是将物拟人化,使得物具有人的某种特质和特性,“物”作为一种闪现的“灵光”为作品添一道神秘的光晕,或者假借物来为人还魂。到了《山本》,一方面,物显然不再置身在小说之外,甚至成为小说的叙述者之一。另一方面,人被拟物化,人的情感、思想通过物来展现,而物是无言的,因此这种人的拟物化使得作品的阅读必须借助听觉和想象来还原被作者刻意“过滤”掉的那些声音和影像。
《山本》中,既对那些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万物”进行呈现,又对其间的两种物——黑猫和皂角树进行了“浓墨重彩”式地描摹。从小说的起始一直到小说的句尾,有一只黑猫,“猫是个黑猫,身子的二分之一都是脑袋,脑袋的二分之一又都是眼睛”,这只大脑袋大眼睛的猫像一个善思的智者和善观的灵者,经常性地“卧在门楼的瓦槽里”,要么“睁着眼睛看屋院外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远处的城墙和站在城墙上的水鸟”,要么“目光冷得像星子,尾巴竖起来像棍一样”,要么“跟着人”,要么“回头往来路看”,要么看井宗秀,要么看杨钟,看涡镇的“众生相”,多半时候黑猫是安静地,无声无息,只是“看”,它就像一架历史的摄像机,将历史中的世故和人情拍成一部黑白纪录片。多数时候,当人手足无措之时,向黑猫讨个主意的时候,“猫始终没个回应”,又或者陆菊人问他是否该找井宗秀的时候,“猫竟然就叫了一下”,或者“黑猫不停地抓那个瘸了腿始终长不高的剩剩”。当杨钟去世之后,陆菊人在巨大的伤痛中,“黑猫没有缠她,没有抓着他的衣服爬到肩头来……一直静静盯着上房檐下的开窗”等等,类似这样书写黑猫的在小说中多达三十多处,最后当涡镇在炮火中即将化为灰烬之时,“黑猫被剩剩抱着,依然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这只喜欢“卧在瓦槽里的大头大眼”的黑猫,以他巫性的双目附在人的魂魄之上,以一种近乎静默的无言的方式“弹”着历史并不动听的音符,又以一种近乎通灵的方式在和人的对望交谈中为历史招魂,因此当涡镇和涡镇的生命都陷入毁灭之中的时候,黑猫还能够偎在那个残疾的小男孩剩剩的怀里,在陈先生的安仁堂里,在婆罗树下低语着,张望着。
如若黑猫是秦岭中的“灵异”之物,小说中的那棵“通人性”的高高的皂角树却示意着一种秦岭的“神气”和“风骨”。在涡镇中街十字路口、最高大的那棵老皂角树,是涡镇闪烁的灵光,“它最高大,站在白河黑河岸往镇子方向一看,首先就看见了。它一身上下都长了硬刺,……凡是德性好的人经过,才可能自动掉下一个两个。于是,所有人走过树下了,都抬头往上看,希望皂荚掉下来”,然而不是“主任被打了三枪,死在了老皂角树下”,就是“李景明家那条会说人话的狗被杀死在老皂角树下”,再后来,井宗秀为了盖钟楼,“开始挖老皂角树,移栽到了南门里西背街口的拐角场子”,在钟楼彻底完工的一个晚上,在老皂角树下的一间草棚着火之后,“老皂角树冠就成火云,在涡镇人的惊叫、哭喊中,变成了焦黑,发出叭叭的爆响,又跌落无数的小火疙瘩”,老皂角树以决绝的方式完成了“壮烈地自杀”,对抗着在自己根下发生过的还继续发生着的那些“恶”,也许他的自杀,将灵光自尽自绝,既是最后的救赎,也是最后的祈祷。皂角树自杀后,涡镇就在破坏中、崩溃中走向毁灭,留下一个暮沉沉乱糟糟不成样子的涡镇。
无论是黑猫,皂角树,还是麻县长书中的那些草木虫怪,这些秦岭中的生灵既出入于“灵界”,又连接着人类世界,在巫性般的寓言中,俯瞰着历史的潮起与落下,诅咒着人类的恶,也颂扬着光洁的善。他们像一个长着尾巴的“人”,倚凭着他们的通灵贯通了万物、大地和人类的阻隔,从而形成了《山本》中的三重世界:物界、人类世界和天地大观。
在故事的终止处,涡镇的枭雄井宗秀被杀,涡镇瞬间毁于炮火之中,“屋院之后,城墙之后,远处的山峰峦叠嶂,一尽着黛青。”当历史走到穷尽处,万物却正盎然。作者通过这些无关紧要的物,这些在历史、岁月、时间长河中起起伏伏,生生不已的物来体认在人类世界之外,另一个被忽略的广阔浩大的世界:生灵大地。这些无言的物,默默地生,默默地去,而它们,也惟有它们是时间和世间的“精灵”,即使人类灰飞烟灭,这些万物依然山高水长。
三、尺八:乱世中的“虚铎”和精神漫游
秦岭云深,物繁茂,人稀,然而自古以来,却隐着不大不小众多的庙宇。在涡镇也有两座庙:城隍庙、地藏菩萨庙,“庙格局都小,地藏菩萨庙也就一个大殿几间厢房”“因庙里有一棵古柏和三块巨石,镇上人习惯叫130庙。”庙里的“宽展师父是个尼姑,又是哑巴,总是微笑着。”隐于涡镇的130庙、隐于130庙的宽展师父何年何月居于涡镇,在涡镇毁灭之后又何如,《山本》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也不做交代,这座庙、庙里的师父好像降落尘世的星辰,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惟有宽展师父吹奏的尺八之音,从序曲到尾声,绵长而旷达。到处弥漫、经久不息的尺八之音,使得130庙,庙里的宽展师父仿佛就是为了“尺八”而来,又循尺八而去。
尺八第一次响起缘于陆菊人与杨钟的婚事,当一对新人在牌位前上香祭酒,宽展师父从怀里掏出个竹管来吹奏,顷刻间“风过密林,空灵恬静”,此曲即为《虚铎》。不久,井宗秀的父亲溺亡于粪尿窖子,需要在130庙进行浮丘超度,此时的“尺八,时而恬静舒缓,时而激越狂放”。后来涡镇的有钱人家吴掌柜要整修130庙,却最终未成,庙还是旧庙,尺八声却时时不绝于涡镇。不能言却能吹奏尺八的宽展师父在土匪五雷进驻130庙后,尺八声渐稀,偶尔吹起,“树上的柏花往下落,像下雨一样”。再后来随着土匪被灭,涡镇准备组建预备团来保护涡镇的百姓,尺八声再起:“预备团就要驻扎进去了,宽展师父最为高兴,过来坐在院中那棵银杏树下吹奏了五天尺八”。然而,预备团成立之后,涡镇不仅没有得到安宁,间歇不断的战争中,预备团和保安队火拼死了两个人,“宽展师父没有埋怨,倒吹尺八为亡者超度”。随着井宗秀在涡镇的权力越来越大,陆菊人一次再次多次去130庙,尺八声依然余音绕梁,在涡镇的茶庄开业之前,宽展师父再一次吹响了《虚铎》——尺八中最古最老的曲子,“《虚铎》之音颤动着,触碰在殿的立柱上,墙壁上,又反弹着到了殿的梁上,幽然苍劲,如钟如磐”,然而在茶庄开业的当日,作为礼器法器的尺八,却被作为乐器夹杂在俗世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自此后,尺八音稀,杳然,直到预备团出击去攻打阮天保,死伤达五十一人,且尸首不全,“尺八声中经文诵起”。直至涡镇的一方枭雄井宗秀被暗杀后,宽展师父坐在灵桌前吹尺八,而后在隆隆的炮火中宽展师父把尺八扔给陆菊人,宽展师父和蚯蚓“各跑各的”,终了,尺八在涡镇的炮火中随陆菊人的存留而流存于天地间,而130庙和宽展师父则不知所踪,空留一腔的余音回荡在历史的深处。
在涡镇,尺八是喜乐,结婚的时候吹,好事近的时候吹;尺八也是哀乐,丧葬的时候吹,超度的时候也吹。无论是喜乐还是哀乐,宽展师父的尺八之音恰如涡镇的“清平之音”,一切世间的“浊”与“浮”都在尺八声中得以“洁净”“净化”。它来无踪,去无影,它跟黑猫、皂角树和虫草兽怪不同,无形无色,它似水、虚无而鼓胀,摩挲着、抚慰着生灵万物。仅吹奏两次的尺八《虚铎》,像天地的幻影一般,既启示着过去,也召唤着未来。
竹制的尺八音色空灵、恬静,音域悠扬而飘逸,似乎从天空飘荡而来,轻盈而灵动。如果猫语是人的回声,尺八也许就是静寂而悠远的天地的声音,在穿越沉重的历史中,让天与地浮出地表,因此在《山本·后记》中作者这样描述道:“《山本》里虽然到处是枪声和死人,但它并不是写战争的书,只是我关注一个木头和一块石头,我就进入这木头和石头中去了。”战争、厮杀、欲望、英雄、流寇终究不过是秦岭的辅音,天地的声音才是一切声音的主音,就如尺八,它大而稀,却无处不在,回荡在历史、大地的深处。
读《山本》,读那些在秦岭中发生过的、发生了的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的故事,剧终了却是白茫茫混沌一片,然而,在另一个听觉世界,骤然而响的是多种声音:历史的、欲望的、英雄的、毁灭的、秦岭的、河流的、革命的、猫的、兽的、树的、草的,这些声音混响在一起,大弦小弦切切急,像极了涡镇中的风风雨雨、花花草草以及那些久远模糊又分外清晰的人与事,你可以听到历史在诉说、大地在诉说、皂角树在诉说、陈先生在诉说、哑了的宽展师父在诉说,在这些欢乐的、哀伤的、静寂的、喧嚣的混响和和弦中,《山本》所叙述的秦岭是歌,是诗,空旷、辽远、悠长,四处蔓延,久久回荡。那只卧在门楼瓦槽里的黑猫、那棵涡镇之魂灵的皂角树、地藏菩萨庙里传来的尺八声,忽而轻佻,忽而浑厚,忽而清丽,忽而拙朴,如风沙,如细雨,卷起无数秦岭和“山本”的故事和声音。
注释:
①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贾平凹:《山本》,《收获》长篇专号(春卷),2018年,第5页、7页、9页、14页、115页、7页、283页、7页、43页、80页、128页、161页.
②③④⑯贾平凹:《山本》后记,《收获》长篇专号(春卷),2018年,第284页、286页、286页、2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