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路营
2018-11-13刘春学
⊙刘春学
一九七一年,一支以军事化建制的筑路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深山老林,修筑一条加格达奇通往内蒙古红花尔基的防火公路。
这支队伍大约一千七百多人,建制八个连队,还有一个架桥连。
他们大部分是来自上海、浙江的青年,只有五连、八连和桥连是东北青年。
我当时在五连。五连很特殊,近一百五十人中,包括连部的指导员和连长,男同志只有三十人,所以五连也叫女子连。
建点
那年三月十五日,五连抽调二十余人,在加格达奇集合出发,去往指定的22.5公里,作为先遣队伍,负责完成建点工作。我是这支先遣队伍中的一员。
一群20岁左右的楞头小伙,当时最小的才16岁,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狗皮帽子,坐在拖拉机后面挂着的拖斗里,奔向目的地。
大家互相都不认识,都沉默不语,任由颠簸,寒风刺骨,脚冻得像猫咬的似的。
毕竟是年轻人,大家可能也意识到这些同志就是以后一个单位的战友了,有人打破沉默,说起了话,唠起了嗑,于是互相打听叫什么,从哪儿来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宵汉
抒豪情
寄壮志
面对群山……
不知谁唱了起来,会唱的也随声附和,寂静的山林回声很响。
大约接近中午,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大家卸下还没打开包装的成捆帐棚和自己的行李,还有吃的用的,拖拉机就开走了。
先添饱肚子,吃的是面包、香肠、腐乳、臭豆腐、咸菜,渴了吃雪。
吃过饭开始干活。大家谁也没住过帐棚,别说建帐棚了,群策群力,先分分工,岁数小的打扫帐棚的场地,有的上山砍小杨树做帐棚骨架,有的量帐棚尺寸,大家说干就干。
一栋帐棚能住30来人,大约有20米长吧。因为我们晚上就要住在这里,搭一整栋怕时间来不及,大家决定先搭半栋。同志们的干劲热情很高,个个累的满头大汗。
冬天太阳落山早,4点来钟天就快黑了。大家知道所面临的处境,这半栋帐棚搭不完,只能露宿野外了,于是加快进度,半栋帐棚的骨架终于支起来了,苫上帐棚布,点上用废油桶做的炉子,就可以住人了。
大家干的更来劲了,胜利在望,这时只听见吱……扑通一声,帐棚倒了,一切都白搭功夫了。
天黑了,无助、无奈、寒冷、饥饿向我们袭来。一个个沮丧极了,像泄了气的气球,又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几个岁数小的还哭了起来。
哭有什么用,总不能在这饿着冻着过一宿吧,经过商量,我们摸黑走向距4公里的桥连求助。桥连清一色男同志,他们很热情,给我们做吃的,吃过饭我们又累又困,和他们挤一个被窝,克服了一宿。
第二天起早吃过饭,我们又回到我们的点址,继续建点。
有了昨天的经验和教训,活干起来就得心应手多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努力工作,五连的大本营终于建好了。五栋住人帐棚,一栋食堂,一栋粮仓,半栋连部,南边还搭了个门楼,大门东侧办起了黑板报,院内方方正正。迎接全体人员进点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如期完成。
营部听说五连点建好了,营领导亲自带着尉问品来犒劳大家。大家围在火炉旁喝庆功酒,营长叫人从外边的拖拉机后斗里搬出一箱红葡萄酒,但酒倒不出来,因为酒都冻成了冰坨了。不知谁出的高招,把瓶子敲碎,把酒冰坨放在水桶里在炉子上化。大家边吃边喝,营长风趣地说:瓶子砸了酒都不撒,好酒,同志们喝吧!
筑路
我们那个年代,修路很少有机械。筑路营打的是人海战术,劳动工具只是最原始的双轮车、单轮车、土篮加扁担、镐和铁锹。
这支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干劲十足。连与连,排与排,班与班之间展开劳动竞赛,比质量、比进度,干的热火朝天。
推独轮是个技术活,它不光用力量,还要会用巧劲。看似简单,没推过的还真挺难,尤其推重车下坡的时候,屁股得左右摇摆,得顺着劲慢慢放坡,到了路基上坡的时候,还要运用下坡的惯性,一股作气把车把一抬,才能把沙石卸到指定的地方。
我们这些人没人会推这玩艺,大家都抢着两人一组推双轮车。
我想试试,看浙江人推的多好。又快又省力,比挑土篮效率高多了。我推着装满沙石的独轮车下坡,由于一开始没控制好速度,又不会扭屁股,急忙中独轮车冲出车道,怼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车翻了,一只车把正怼到我的小肚子上,痛得我爬在地上起不来了。大家围过来,看看不要紧,有人还开玩笑说,没事,没碰到命根子,要不是痛的历害,我非起来,踹他两脚。
慢慢来,可能一开始装的太多了,太重不好控制,这回少装,撑握了技术和技巧再多装,大家也跟着学,果然提高了劳动效率。
人说出生牛犊不怕虎,真不假。一天有人给我下了战书,要和我比试比试,我那时长的瘦小,体重也就百十斤吧,但不服,有股犟劲,都是年轻人,谁怕谁呀。看热闹的不怕事大,起哄中集中了一个男子排三个班的人员,轮番上阵,挥镐扬锹,尘土飞扬,尖叫呐喊助威,我俩比了起来。20多付土篮轮着装沙石,我俩一次挑4付土篮,疯子似的挑了一个多小时,劲是叫上了,结果我领先两趟取得胜利,他趴下了,我也趴下了。
同志喊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我俩仰面朝天,他哭了,我也哭了。
倒背
过了五一,桃花水下来了,河里虽然还有冰茬,但拖拉机上不了山了。
拖拉机上不来,我们所需的给养和其他生活必需也就断了,于是连里决定让大家下山倒背。
第二天三点钟,集合哨就吹响了,吃过早饭,我们列队下山。
10付土篮一梱,白糖40斤一袋,油沾纸一梱不知多重,反正不轻,还有吃的用的,这些都需要背上山,男同志先拿重的,女同志也不甘示弱和男同志一样,手拿肩扛,我们拖着长长的队伍,像蚂蚁搬家似的往连队返回。
那次为了改善伙食,还买了一头200多斤的活猪。
大家互相帮助,相互照应往前赶路。肩上的东西一开始还没觉得多重,不知怎的越走越沉,咬牙坚持着。
刚出发时大家有说有笑,特别是女同志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个不停,笑个不停,慢慢地都没了动静。
下午三四点钟,男同志都回到了连队。休息片刻,又都去接女同志。有的往返几次,充分发扬了团结互助精神。天黑了,大部队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赶猪的那两个男同志遇到了情况,刚开始他俩觉得赶猪是个美差事,不用背也不用扛,拿个树枝在猪后边赶就是了,哪成想它走着走着就耍赖了,于是前边一人用绳拉,后边一人推着猪屁股,但后来不管你怎么拽怎么推,二师兄它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死活不走了。
这时接应的男同志又赶了回来,没办法,大家抬吧。等把猪抬到小奎勒河边的时候,这头猪己经奄奄一息了。大家一看事不好,买了头活猪,不能吃死猪肉呀,于是赶紧派人去桥连借了把杀猪刀,给猪放血。
傍晚小河边本来蚊虫就多,给猪一放血,蚊虫可能闻到了血腥味了,好家伙,黑压压向我们扑来,把我们团团围住,向我们发起了疯狂的进攻。大家一看事儿不好,于是四人轮换,其他同志拿着树枝前后左右轰蚊虫,我们抬着猪飞也似的直奔连队,哈哈,这下倒好,让蚊虫追的我们还加快了行程速度。
剃头
天热了,骄阳似火。男同志在工地上干活光着膀子,挽着裤腿,还热的汗流浃背,恨不得脱个精光才痛快,何况女同志了。
我们回连部取炸药、雷管、打开水,都要经过女同志的施工路段。每次经过,男同志都非常尴尬。派谁谁都不愿意去,排长只好点名,还得有做伴的他们才去。
离女同志的施工路段还有一段距离时,男同志的嗓子就痒了,干咳,整动静,女同听到动静,迅速做好隐蔽伪装工作,这时男同志才目不敢斜视地急忙快速穿行过去。
收工了,男同志争先恐后地奔向南边的小河。河水到大腿根,清澈见底,河里的小柳根鱼一层,洗完澡顺便捞些解解馋。
为什么抢着去那条小河?因为女同志也去。谁先占上算谁的,劳累了一天,洗洗真痛快!
夏天真难熬,热累不说,还要经受蚊虫的骚扰。最烦人的是小咬,它不但咬,还到处乱钻,眼睛、鼻孔、衣服里、头发里,没有它钻不到的地方,害苦了我们。
一天,收完工,排长在院子里剃头。大家都凑过来说话、唠嗑、看热闹。开始他剃的是分头,大家开玩笑说,干脆剃个秃老亮得了,排长说,我剃你们也剃呀?大家都看着我说,副排长剃我们大家保证都剃。排长剃光了,我也坐在了那把剃头椅上。大家都惊呆了,平时小分头梳的锃亮的人也能剃秃子?我大声说,剃光。大家一看玩笑当真了,无耐绝大多数也都顺从地剃了,有几个爱美的一看事不好,撒腿就跑,有的还藏起来了,先剃秃老亮的这帮小子哪能饶了他们,一个个抓回来,先给他中间来一推子,剃了个阳光大道,这回不剃也不行了,乘乘地都剃了,这下好,男子排变成了秃和尚排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笑了。
任何事情都有利弊两面。剃成了秃子干活擦汗方便多了,小咬也钻不到头发里了,洗脸的时候洗头也方便多了,但那些三班倒的蚊虫咬起来也方便多了,没招!
抓蛇
我们修的路在连驻地南边,向东西两边延长,往东是桥连,往西是六连。
经过大家苦干,施工进度很快,东边已接近桥连,西边也修到距六连的一大半。
早上,上工的哨子又吹响了,大家走出帐棚准备上工。不知谁大叫了了一声,熊!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只黑熊大摇大摆走在路上。这家伙个头挺大,得有几百斤,它很悠闲,慢慢腾腾,挡住了我们上工的路。大家齐声高喊,它却无视我们的存在,回头瞅了瞅干脆不走了,一屁股坐在公路上,向我们示威。
大家被它激怒了,好家伙,大白天难道我们还怕你不成?于是男的挥舞着锹镐,女的敲着铁桶,呐喊着冲向了那头黑熊。黑熊先是一愣,一看来了这么多不怕死的,一溜烟下了公路,奔南山跑的无影无踪。
又是一个星期天休息日,大家放松心情,我们几个男的约好到南山玩。考虑安全,个个都穿上了高筒雨靴,趟过小河来到南山。山不太陡,景色很美,还有一小块石垃子。排长走在前边,我们紧跟其后。他可能出于好奇,掀起一大块片石,啊呀!只见石底下有一窝蛇,盘做一团,大家吓的连忙后退。
他胆子真不小,竟伸出一只脚引逗蛇,蛇向他发起攻击,咬的他的雨靴咔嚓一响,我们离的不远,听的真切,还好没咬透,吓的我们又往后退。
我从小就怕那玩意儿,钓鱼我连曲蛇(蚯蚓)都不敢拿,心吓的怦怦乱跳。排长找了两根木
棍,夹着一条蛇头塞进了一个啤酒瓶子里。那瓶子是我们准备回去捞鱼用的。这下好,派上了新的用途。经过惊吓,已无心再玩,我一遍遍地催着回去,于是匆忙打道回府。
排长后来又去了几次,再没叫我,听说他抓那些蛇准备泡酒用。
一天,有好心人偷偷地告诉我,排长的蛇瓶子就放在我的床下边。我急忙回去蹲下一看,可不是,好几瓶子呢。虽说瓶嘴都用木塞子堵严实了,但还是吓的我魂飞胆破,我大喊大叫,他才把那些瓶子拿到帐棚外边。
蛇这东西可能有气息感应,自那以后,我们帐棚周围,操场上,就经常有蛇的影子出没。
一天,靠帐棚北边的一个同志,想睡午觉,当他拿开被子时,只见被子下边有一条不大的蛇盘成一团。他大惊失色,大家吓的也不轻,从那以后,谈蛇色变,每次睡觉前,都要仔细检查自己的行李,确信万无一失,才敢睡觉。
救火
十月下旬,天渐渐冷了。我们修的路东边已与四连接通,但西边还没与六连接上。
连领导很着急,大家苦干加实干,拼命抢施工进度。二连任务己经完成,他们发扬风格,派来20多名浙江女青年支援我们。
一天,我在家写演出材料,没上工地。大约10点多钟,一抬头看见食堂冒起了黑烟,不好,着火了。当时连队没几个人,于是我们赶快派人上工地叫人,大家听说着火了,飞奔往回跑,但这时食堂己是火光冲天。
食堂北面几米以外,就是女生宿舍,大家往外救行李和东西。小河离我们能有百米开外,同志们用脸盆,用水桶的往返穿梭运水。真是远水不解近渴呀,排长急中生智,把烧水的大桶捅破,接水救火。男同志穿梭在火与帐棚中间,恨不得用身躯挡住熊熊烈火,他们在火光中挥舞着铁锹,扬土扬沙子,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火实在太大了,只见帐棚先是冒烟,腾一声大火就把这栋帐棚吞噬了。
风借火势,火借风势,火越着越大。大家又赶紧抢救靠北的另一栋帐棚,抢行李,抢东西。人们出来又进去,指导员慌乱中只抢了两个暖水瓶出来。他拿着那两个暖水平呆呆的站在那里。
面对无情的大火,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冲锋在前,考验我们的时侯到了,决不向大火低头,火终于扑灭了。
那栋帐棚的北面就是大山,如果当时救不住那场火,火上了山,后果就严重了。
红花尔基
一九七一年的修路任务,在十一月底前完成了。经过一年的奋战,连里表现优秀的都调到营部了。加区有亲属的也都通过关系调到加区城里,有的调到粮食部门,有的调到商业部门。我羡慕极了,剩下的除少数是东北人,大部分都是哈尔滨人。人员少了一半,男女比例持平。
连指导员也提拔到营里当副营长了,连长也回教育当老师去了,排长调到营部开起了拖拉机,我当上了排长。
营部可能考虑我们人员减少的历害,工作量也相应减少了,还算照顾我们,把我们五连分到到这条公路的终点---红花尔基。
红花尔基原先是森警兵驻扎的一个点,点上有三栋并排朝阳的砖房,东南角还有一栋砖房,那是专门的仓库和食堂。
房子可能空了多年了,我们重新简单地进行维修就能住人了。每个屋里还有一付火炕,火炕住不下又搭了些床铺,都安顿下来了。冬天还不能施工,大家集中学习休整。
我们住的砖房西边不远就是一条大河,男的闲着没事到河边玩,无意中发现冰面上有冰窟窿,再看还有网,顺着网往外拽,有不少鱼,都是一斤多的大鲤子。
吃惯的嘴,跑惯了的腿,这帮小子隔三差五就光顾一回,渔民发现了问题,换了地方,这帮馋小子也就断了念想。
红花尔基是个风景迷人的地方,春天达子香满山,小河里柳根一层。一次我们收工回来,看见六只狍子从山上奔我们跑来,大约四五十米时,它们才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们,大家当时都看呆了,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它们才扭头往回跑进了山里。
夏天,渔民们又回来打鱼了。由于打的鱼太多,交通不便,拿不下山,又怕臭了,就卖给我们,六角钱一斤,多便宜呀。我们也吃不了那么多,不知谁想出的主意,把鱼从背上开膛,抹上盐,晒成鱼坯子,保存好带回家。我就往家带了半面袋子,父母和家人都说好吃。
秋天路基本全线贯通。排长坐车来到红花尔基,看望这帮兄弟,大家相见格外亲切。他好打鱼,打鱼时非得让我陪着。我不愿吃那份辛苦,又怕蚊子,不愿去,他就商量,你去啥也不用管,就负责捡鱼就行了。无奈我只好跟着他去。
我俩来到大河边,就在岸边的一个旋涡里撒旋网,一网上来就七、八条,一色是滑子。没换地方就捞了半桶,在岸边架上火,放点盐,什么也没有,清水煮,鲜,真鲜,真过瘾!
红花尔基虽然山美水美,由于几栋砖房空着多年,冬天不冷,还有搬家时撒的粮食,这可养肥了这里的老鼠和黄皮子。
两年的筑路生活,筑路大军克服困难,如期完成了加格达奇通往红花尔基的公路。
两年里同志们同甘共苦,相互帮助,结下了兄弟姐妹般的友谊!
故地重游
筑路营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人员也各奔东西。
多少年过后的一个夏天,大庆来了几个五连的老同志,建议重游22.5公里的老五连旧址。在加格达奇的原五连的同志们一呼即应。热心的同志找来一台面包车,一台小轿车,带上熟食,我们故地重游,来到了我们曾经生活过的老五连旧址。
当我看到这熟悉的地方,仿佛又看到了同志们的身影,听到了同志们在操场上拿着用木棍做成的木枪,练刺杀,杀声震天响,又仿佛看到了每个同志那熟悉的脸庞,又听到了同志们的说笑声在耳边回响……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太熟悉了,太亲切了,只是现在眼前什么都没有了,一切空荡荡。
我站在那里浮想联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从当初的大姑娘,小伙子在一起战天斗地,现在都已到了暮年,相隔这么长时间,五连的各位,你们都好吗?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