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八蛇矛”真的形状似蛇吗?
2018-11-12郭醒
郭醒
在中国,“丈八蛇矛” 可算得上是一件家喻户晓的古兵器,以美术、戏曲等各种艺术形式广泛传播的三国故事, 也给了人们关于这件古兵器形制一个感性的认识。人们一般认为,这件兵器之所以名为“蛇矛”,是因为其矛头有着波浪式的曲线,弯曲如蛇。这种认识几乎就成了一种常识, 即使是近些年出现的专门探讨蛇矛形制的学术论文,也声称“猛张飞挥舞的‘丈八蛇矛,是因为矛曲如蛇,故名”(韩吉辰《揭秘“丈八蛇矛”》)。
不过,如果立足生活经验,从实用的角度考虑, 我们会发现把长矛的矛头打造成弯曲的蛇形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作为刺击兵器的长矛, 矛头尖锐平滑才能达到最佳的杀伤效果, 弯曲的矛头不仅不能增加长矛的攻击力,反而会在刺中目标时增加阻力。也就是说,那是一种极不实用的武器设计,并不适用于战场,我们关于“丈八蛇矛”的那种感性认识也许并不准确。
历史上对“丈八蛇矛”的记载见于《晋书》卷103《刘曜传》,称勇将陈安“左手奋七尺大刀,右手执丈八蛇矛,近交则刀矛俱发,辄害五六”。元代胡三省注《资治通鉴》,也提到了陈安所用的丈八蛇矛, 认为“晋陈安执丈八蛇矛, 盖蛇即方言之所谓也”。而据《说文》,“”的含义为短矛。顾名思义,“丈八蛇矛”长度当为一丈八尺,折合成现代计量单位,也要有四米多点的长度,无论如何不能称之为短矛,因此胡三省的解释应该是错误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胡三省也认为蛇矛中的“蛇”与作为动物的蛇没有什么联系,那么这种矛的矛头也不应该是弯曲如蛇的。
如果蛇矛的形制并不像人们一般认为的那样是矛头弯曲如蛇,又为什么会得到这样一个名字呢? 笔者认为,清代学者王夫之在其著作《诗经稗疏》中的解释是比较合理的,这是一条长期以来被人们忽视的材料,足以破“丈八蛇矛”的形制之谜。
《诗经·郑风·清人》有云:“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郑玄解释“二矛”说:“酋矛、夷矛也,各有画饰。”王夫之并不同意郑玄所说“二矛”就是酋矛和夷矛,不過这并不是本文所要关心的,我们感兴趣的是以下王夫之关于夷矛的描述:
……若夷矛之长三寻,古尺二丈四尺,当汉尺一丈八尺,所谓丈八(原注:音委蛇之蛇)矛也。《陇西健儿歌》:“丈八蛇矛左右盘。” 、蛇、夷三字通用。
这就说得很清楚了,所谓“丈八蛇矛”之“蛇”,并不读如本字,而当读作“委蛇”(又作“逶迤”)之“蛇”,与“夷”读音相同。所以“蛇矛”即古书中所说“夷矛”,因其长度合汉尺一丈八尺,故又称“丈八蛇矛”,而与作为动物的蛇没有任何关系。
如以上的分析,作为古代战阵中的实用武器,矛头弯曲的所谓“蛇矛”在历史中按理是不应该存在的,那么人们关于弯曲矛头的“丈八蛇矛”的感性认识又是如何出现的呢? 笔者认为这与元代以来戏曲的发展有着比较密切的关系。众所周知,在古代,戏曲艺术虽然影响广泛,但在正统文人的眼中,一直是难登大雅之堂。照他们看来,那些戏曲从内容上说,多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历史故事,经不起历史考证的推敲;而其从业人员,特别是活跃在舞台上的演职人员,又多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他们由于知识水准的限制,对历史事物的误读实在是在所难免。以本文所讨论的“丈八蛇矛”而论,让艺人们运用古文字通假的知识,认识到所谓“蛇矛”即是“夷矛”,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更何况“夷矛”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是一个熟悉的概念。在这种情况下,艺人们发挥了他们的想象才能,根据蛇这种动物身体弯曲的特性,创造出了一种古代并不存在的兵器。也许想象的蛇矛形制并不始于戏曲艺人。还有一种可能,即先由民间的绘画艺人想象出来并形诸笔墨,然后由戏曲艺人搬上舞台。不过无论如何,绘画艺人与戏曲艺人均属同一文化群体,文化水准与思维取向当是一致的。同时,舞台艺术也要求产生一种丰富多彩、光怪陆离的视觉效果,各种奇形怪状的武器的出现,也满足了这一需求。就这样,随着戏曲艺术的广泛传播,以及根据舞台形象创作的大量美术作品的出现,弯弯曲曲的“丈八蛇矛”逐渐深入人心,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不再去思考那是不是符合历史真实。
不过,若就此断言那种矛头弯曲的“蛇矛”在历史上完全不存在,也不尽符合事实。笔者就曾于明代茅元仪所著兵书《武备志》中的兵器图谱上见到过这种性质的“蛇矛”,甚至在沈阳的故宫博物院中,也陈列着这样“蛇矛”的实物。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这种样式的“蛇矛”并不是出自戏曲艺人的想象,我们在舞台上、在美术作品中所见到的“蛇矛”是客观生活的真实再现? 笔者认为并非如此,相反,我们认为不论是《武备志》中的图像还是沈阳故宫中的实物,都是受戏曲艺术的影响而产生的。
戏曲固然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再现,但反过来,艺术作品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就兵器而言,在近人黄濬的《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引用了一段张之洞作于光绪十年的书札,很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
此间军装局直同儿戏,所存有狼牙棒、月牙铲、三股叉之类,全是戏剧。办军需二十年,靡费千余万,而其械如此,可恨! 可惜!
在此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张之洞对吏治腐败的痛恨,也会发现,确实有将戏剧舞台上的道具当成现实军械装备的情况存在。
《武备志》成书于明朝末年,沈阳故宫中的实物也当产生于清军入关前后,二者基本属于同一历史时段。而回顾那个时代的文化背景,可以发现当时戏曲正空前流行,甚至到了举国如狂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戏曲中的一些人物、道具,乃至情节,在现实生活中被模仿也并不足怪。吴伟业《鹿樵纪闻》卷上记载:“阮大铖誓师江上,衣素蟒,围碧玉,见者诧为梨园装束,皆服妖也。”也不过是这种文化背景的一个反映。
还要指出的是,《武备志》中的军器装备图谱基本照搬于宋代曾公亮的《武经总要》,很多图片资料原封未动,但这幅“蛇矛”的图像是后来增入的,在流传至今的古代兵书中,目前只见这两部书附有兵器图谱。除文献资料以外, 从历次考古发掘出土的大量先秦至隋唐兵器实物中,也未发现过这种矛头弯曲的“蛇矛”。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证明,至少在宋代以前,这种“蛇矛”是不存在的。
由此我们可以大体勾勒出这种矛头弯曲的“蛇矛”的产生轨迹:古代的长矛被14世纪的艺人们误解, 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在艺术作品中,再由此走向真实的生活——这是一个艺术与生活互动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