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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边界
——评王安忆长篇小说《匿名》

2018-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乡野王安忆小说

吴 言

写实·写意·写虚空

不过是四年的时间,四年前读《天香》时,还能看到王安忆在前方的背影。现在,再读《匿名》,发现我们已经跟不上了。

文字从写实开始,然后是写意,写意境,写气象。还能不能再进一步?王安忆这次告诉我们,能,再往前走,就是写虚空!

回顾王安忆近十年的创作,她已渐渐脱离写实。在《启蒙时代》中,记住了自行车车把上闪过的一束光。在《天香》里,很多地方写到“气”。在《众声喧哗》中是写“声”,给人的感觉反而是“静”。这一次在《匿名》中,这些无形但仍有“态”的东西也被放弃了,无色无光、无形无态,一片空茫,那是什么?那就是“虚空”。

“虚空”怎么写?以王安忆实证主义的风格,一定不是打一句禅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了事;也不是仅仅去写一种模模糊糊的人生苍茫之感;也没有用一串省略号代替,如国画中讲究的留白。王安忆要逼近,要究竟,用她手中的笔,一字一句地抵达那片空茫。“虚空”是什么?它表面上是一种感觉,深究起来无非就是针对空间或时间而产生的空旷与孤寂。

在《匿名》中,王安忆很多地方用到了“无限”,这个词既能用来形容空间,也能用来形容时间。在小说开头,男主人公被绑架,脱离城市来到野外,空间一下子从逼仄走向开阔,“无限的天地在向他收拢,星斗倾倒地面,伸手即可触及似的,无限又变得有限……渐渐地,两者都融入夜空,天地又无限地扩张”。手机被劫去了,没有手表,时间失去精确的刻度,“没有时间,人就好像陷入深渊,无依无靠”。绑架的结果是,主人公被哑子放生,“带去山里边,带进无限的时间”。空间和时间同时可以用“无限”形容,实际触摸到了一个本质,就是空间和时间的一体性。如果是理论物理学的角度,这一点不难理解,但王安忆是从文学角度出发的,完全依靠感性,完全是从表象去看。所以王安忆会思考“光年”到底是什么概念——是空间还是时间?最终回到文学,那就是“自由”了。

空间再无限,总归还是有形。时间就不同了,对“时间”的极尽描写是这部小说非常独特和精彩的部分,比如,人失踪了,一块时间整个地塌陷下去了;时间在变形,就像宇宙黑洞,裸露出虚无、空茫的本相。而对于失踪的人,时间在梦里,膨胀、压缩,掉落碎屑。时间被压缩,蜕下一张外壳,就是伤心。生活就是忙着给时间填空,将时间有规律地划分,不密不疏,就是安宁。时间呈出的一贯的恒定,强大的原则性背后是天体运行——王安忆就是这样孜孜以求地描述时间的物质性,让时间现形。时间是风,是动物的反刍,还是语言,“语言这一物质,有非凡的功能,它可溶解空间——一维,二维,三维,更多维,溶解于一种形态,就是时间。因语言和时间同样具有长度的表面,时间为语言提供载体,语言呢?给时间以某种实体存在”。小说的结尾,也以时间收尾,“速度里,三维世界合成一维,那就是时间……载体都退去,赤裸的时间保持流淌的状态,流淌,流淌,一去不回”。

用科学的方式思考空间和时间,是理论物理学的范畴;去思考空间和时间的终极意义,又会进入哲学的范畴。而王安忆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的,但她显然扩充了自己的外延,将理论物理和哲学的思维纳入到文学范畴。无论从哪个角度进入时间和空间的思考,都极可能坠入虚无,但是王安忆在一片空茫中,用文字为我们留下了时间和空间的化石。就是说,即便是写虚空,王安忆也要试图给这虚空一个可触摸的物质形态。在这里,文字的边界被拓开去,一直到尽头,空间的尽头,时间的尽头。

城市与乡野

《匿名》有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王安忆跳脱出她的根据地上海,写到乡野去了。在王安忆的履历里,早期插队时期的平原经验已经用完了,这些年她一直在写繁华无尽的上海。上海是地利。还记得初次造访上海田子坊的感觉,那种空间的狭窄、逼仄,由此生发出的精巧,是在疏阔的北方生长的人无法想象的。那些细碎的空间该有多少人间故事啊!王安忆文字的绵密,或许只能产生自这样的空间。她对写作材料的使用,总是不肯浪费丝毫,也很像上海人物尽其用的安妥生活。

这一次她不满足了,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怎么从城市走向乡野?这就要借助《匿名》中上海的城市男人被绑架的这个题材。结果绑错了,一帮江湖狠人本来要撕票灭口,但其中的哑巴动了恻隐之心,因为这人让他想起了养育自己的阿公,于是将他隐匿在了无人居住的荒芜村落林窟。而城市这边,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失踪了,家人找寻各种线索,结果总是无头案,无法接续。也报了案,但偌大一个城市人口太多了,虽是小概率事件,小比例的失踪人口在绝对数量上也是不小的数目,报案后除了等待还是无果。这是城市冰冷的一面。

写城市的这一部分还是我们熟悉的王安忆,她总是能洞悉一个城市潜隐的秘密。比如,失踪人妻子寻夫过程中同另一个女人萧小姐的交手,生活的逼迫令一个家庭主妇在处于下风时,逆势而上,终于挟制住了另一个闯荡社会混迹江湖的女子;妻子和女儿在丈夫失踪后亲近但存有罅隙的相处。这些城市里的市井人物总是能被王安忆刻画得入微传神。从对妻子的点滴描绘中,我们能看出这是个普普通通但并不软弱的人,能扛住突来的巨大变故,并不会让生活因一个人的失踪而失控到漫无边际。在《匿名》上部结尾,妻子果断地决定注销失踪人的户口,自此故事自然而彻底地告别城市,为迈向乡野做足了准备。

脱离开城市,王安忆的视角忽然就变了。写到熟悉的上海,总是很切近,是那种整日浸淫其间的逼真,取舍自己的生活经验总是有些难度,整体感被繁琐遮蔽了,最多能写到气氛。写乡野就有了距离,总是能有一种从外部进入,或者从高空俯瞰的角度,就像那架曾在山野空中掠过的直升机,获得了一种寓言般的书写能力,有了一种抽象。写实的功夫还在,但明显地比城市更多了提炼。细节的描述恰到好处,还能抽身其外。描写城市里的人,就像是生活在城市的某处;而描写乡人,却在似与不似之间,艺术空间扩大了。

比如,乡野里出现的一系列畸零人,先是哑巴,再是智障的二点,九丈乡的养老院还俗的女人,县上福利院白化病男孩鹏飞,他们明显不是乡野的俗常之人,给人以荒诞感。林窟和柴皮两个村里,有道士、太爷、人瑞这些或仙或道的精神支柱,随着他们的离世,乡村自然也走向凋敝。写到乡野黑道江湖上的狠人敦睦和麻和尚,很少写他们的日常营生,凄苦的身世写得却很详尽……也是因为山野的疏阔,这些人放置在乡野的背景下,就少了烟火气,反而都像是山野精灵。这些人,因为失踪的城里人而串联在一起,接力一样一段一段引渡着失踪人,真是“得之于世道人心”,暖老温贫,流露出乡野温情的一面。

处在城市化进程中的今天,乡野更适合写兴衰。城市日益膨胀和庞杂,很难从整体上进行把握。相比之下,很多乡村凋敝了,生命周期结束了,从而也完整了。林窟曾经兴盛过,但由盛而衰,人去村空,先是作为行政村在地图上消失了,最后是一把山火,最终从地理上彻底消失了。这个过程是自然发生的,青莲碗窑却是人为的,为了兴建水库葬于水底。这里的人失了根,飘零四方,生活沉沦。这是发生在眼前的沧海桑田——没有地质年代的变迁,仅仅过去不到30年!

《匿名》中写的几个村庄都很具文学意义。消失的林窟处在三县交界,计划经济时期是自由集市的兴盛地。浙沪以外的人可能不太有概念,看了王安忆和林窟相关的散文,知道林窟属于温州,在浙江属于山地山民,自有一股颟顸之力,所以才会在市场经济时代引领风潮。敦睦的故乡是靛青之乡,四季按照靛青时令循环往复,乡村少年在出青的日子,等待约定的外来人靛青牙郎,很具美感的画面下是生存的艰辛。麻和尚的故乡是青莲,曾经是烟火蒸腾碗窑兴盛地。他家则出产年画,随着瓷窑的衰落凋敝了。因修建水库,他们被迫移民,失了故乡,失了家庭,致使麻和尚混迹成江湖人物。少年鹏飞来自与世隔绝的白化村,一片雪白当中却盛产红红的枸杞,成为村人的活命草。一个忧郁敏感的孩子,勇敢地走出去了,奔向更广大的世界。

乡村在凋敝,顺着城市化的线路,乡镇在繁荣。《匿名》中对九丈这一乡镇社会的描摹很透彻,因为是外来人的眼光,就有了X射线般的透视能力,将这一小社会的骨架描绘得历历分明。权力人物所长,江湖狠人敦睦,医院粗野却有真爱,养老院简陋却很和睦,新街繁荣却捉襟见肘,老街破败却勃发生机……乡镇是乡村和城市的交汇处,城市文明不断侵入,但还保存着乡村文明的余温,没有变得冷漠,总是有暖老温贫。被弃的病孩、失踪人在这里得到了救助。

乡野这部分写得好啊!山野葱郁的绿色,给王安忆笔下注入了一种野性的生命力。就像小说中形容“小先心”得了大名,“绝处逢生,就像缸底下的草,顶出头了。有个大姓好比让土壅住,扎得深,长得硬”。王安忆的笔法,在细腻、繁复之上,有了一种雄健。她这种非上海化的特质,来自于父母都是南下干部,经过了革命的熔炉,南北特征中和了。南方的细密生发出韧劲,北方的宏阔滋养出勇气,最后在王安忆身上积淀成一种理性精神。

文明史:命名与认知

王安忆的作品,一般不倚重离奇的情节,她尽量给小说一个俗常的面容,静水深流,写出平凡生活下潜隐的沧桑。而《匿名》写的却是一个脱离常情的故事,活生生的一个人忽然就失踪了。小说中有很多地方可以拐向更戏剧化的情节,比如黑帮想要绑架的那个真实“吴宝宝”,这个人也离奇地不见音信;比如黑帮们的帮派之争,但王安忆意不在此。虽然她说过“小说就是要讲好一个故事”,但她不想写成传奇故事,在《匿名》里我们读到了比故事更深邃的东西。故事只是载体,在这个设计感极强的框架下,王安忆安放的是思考,对文明进化过程的思考。

所以,先有男主人公失踪,在极度惊吓中失忆,被抛入无人之地后失语,一步步彻底地从文明的罅隙里漏了出去,坠入蛮荒。这是个被城市圈养的人,是典型的上海人,安于平凡琐碎的生活,却自有一股韧劲。所以被绑票后,他只是在将被灭口时有过抗争,随后被放逐山野,依着生活的惯性在野外艰难地生存,却没有改变现状的蛮力,“逃,逃到哪里去”?如果不是自己碎裂的眼镜片引发了山火,他还不会主动逃离。

接着回归文明社会后,他失语了,但却认得字,“字”成为上一纪文明的遗骸。语言和文字怎么对应?“音”和“义”怎么对应?“名”和“实”怎么对应?这时抓住一根稻草,就是普通话——“被语音挤压变形的普通话,到底还是保持了自己的基本特质,在最初的混沌之后,浮出水面”。王安忆在思考语言、文字的产生过程,什么样的音节从远古先人的喉咙间发出,振动成为语音,然后对应成文字,于是告别蛮荒,人类文明得以孕育生长……

随着语言产生的,是思想。在《匿名》里,思想也是有物质性的。“思想这东西可不像语言那样虚浮,它结实笨重,从材质上说,倒是和山体有共同点,坚硬。思想就是这样的死硬性子”,“思想这种物质,其实又利又钝,否则怎么解释它穿越漫长的考古史,姗姗来迟却又进入人类历史”。

失踪的男主人公想要凭借笨重的思想,重新找回失去的语言,好比逆着文明方向找寻。失踪人异于常人的地方,是特别擅长分类,为他从蛮荒重归文明世界作了铺垫。为“小先心”进行学前准备,认字靠分类,识数靠进制。少年鹏飞,像名字一样有着远大的志向,要靠自学报考公务员,自学的门径就是分类。鹏飞利用《辞海》中对字词的分类,试图唤回老师的记忆。这又好比顺着文明方向重新进化一遍。

说到认知世界的分类,物理、化学、生物学,甚至考古学不可能不涉及。这些知识体系实际就是认识世界的不同门径。王安忆很好地将这些科学融入到了文学之中,化为小说语言——

描写氤氲用植物雌粉、雄粉互授,动物卵泡破裂、精虫生长;描写光线用不可见的紫外线、红外线;描述声音用频率,单位“赫兹”……整个感知系统张开至每个细胞,捕捉到了世界更深一层的悸动。不时提到物质不灭定理,能量守恒原则。塑料袋,是固态的水,到底是固态还是液态?时间可以用密度来形容,记忆有它的物理性状态,颜色也有物质性,错觉是坚硬的物质,是地质灾难的现代化表现。湿度洇开来,可以稀释黑暗……

就是说,虚化的形容词已经被摒弃了,同时“像”这个字也被弃用了,此物像彼物是纯文科比喻手法,这里直接用“是”。掌握了科学,手中又多了工具,对世界的认识从“感知”到了“认知”,从感官上升到思想。科学的引入让文学坚实有力,从表象直达本质。

科学语言和文学语言怎么对接起来?王安忆在《匿名》中每每有神来之笔,比如形容愁绪,“文明的愁绪,愁绪连着愁绪,简直没个完,有个学名,叫作考古学。所谓考古层,就是累积的愁绪”。这样的笔法怎么命名呢?不能是“通感”吧?那只是在不同的感官间切换,这种是跨界的。还有一种,比如,各种各样的溪水,汇入瓯江,流入东海,笔锋一转——“都是眼泪”;林子里的腐叶,一层摞一层,最底下的化成土壤——就是信念。这是怎样的一种融会贯通呢!

小说里有两样物体充满了认知世界的隐喻,也在情节的发展中必不可少,就是失踪人的眼镜和二点的望远镜。我想王安忆绝不是随意写下这两个物件的。眼镜充当了野外生存取火的工具,碎了的一个镜片成了引发山火的道具,若不是这场火,失踪人还不知道从山里逃脱,故事无法进展。因为只有一个镜片,男主人公观看外界时只得轮流闭眼。待配到镜片,世界一下子纤毫毕现,是“科学技术对客观世界的挑战”。《匿名》中那些深入到分子层面的描述,不就像增加了近视镜、显微镜?憨人二点凭着望远镜发现了山火,但他分不清望远镜里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望远镜是观察空间的工具,若没有望远镜,人类的目力会何其短浅,永远不可能洞悉宇宙。

王安忆什么时候成为理科生了?她成了小说家里的科学家。回想《69届初中生》,初中是她接受的全部学校教育。可是到现在,她终于游刃有余地将科学知识用到了自己的小说里。这个自学的过程有过怎样的分类、整合,想必王安忆深有体会。这在《匿名》中那些文明边缘人如何进入知识世界很好地体现出来了。

匿名之下

小说为什么起名《匿名》呢?小说中人物的名字确实有很多文章。男主人公的真实姓名始终不得而知,先是被误当成“吴宝宝”绑架了,后来忘了自己是谁,被唤作“老新”。“小先心”是那孩子的病症,先天性心脏病,被送到福利院前要起名,经过骰子随机决定为“张乐然”,就在世间生了根。白化病少年给自己起了远大的名字“鹏飞”,江湖狠人偏起了敦厚的名字“敦睦”……“名”和“实”开始各是各,两张皮,等对应起来后,就生出了一种指引作用。这就像文字、文学,乃至文明的作用。

关于“匿名”的另一层寓意,在小说中有一处提到过。家人几经辗转寻找失踪人而未果,妻子勉力继续生活,“日子总要过下去。这里其实也是有觉悟的,不是显学,是匿名的状态”。这里提到了“匿名”,是指平凡人朴素的生存哲学。山里人面对苦寒的日子,知天服命。小说中好几次说,人生就是送走老的,拉大小的。还俗的女人在养老院带着一帮老小,“活!啃着劲向下活!”失踪人在山野里艰辛生存,不放过一线生机,也是这样朴素的生存哲学在支撑。这些都是“匿名”。人生不易,要么靠朴素,要么靠觉悟。后者是不是比前者更强大,不见得。又有几人能靠自觉的觉悟引渡到彼岸?还是朴素更有力。

这就有了哲学思考的意味。《匿名》中也涉及到终极思考,文明终归是有限的,越不出未知世界的边界。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主宰?小说里留给了“造化”——“天地造化,统揽全局。造化是大道理,罩得下科学。”所以小说很多地方出现了天数、命理。除了科学,也给玄学留有余地。分类、逻辑不能穷尽的时候,就出现了概率和随机。也有一个物件寄托着随机性的隐喻,那就是骰子。在给小先心起名,以及由谁送一老一小去到福利院,都是骰子决定的。骰子代表了天意。

《匿名》中,文字、普通话、盘山公路都有认知世界的意义,文字的产生开启了人类文明;普通话是语言的公约数,打破地方语言和文明的割据状态;盘山公路将蒙昧的山野同外界的文明相连。《匿名》中写到,除这些外,还有历史——当然是正史,“都是人工模仿造化,建立通道。可只是在外部,目力可视的浅表层,难免误导,制造出假象。那些细腻的、微妙的、实质性的因素,沉在最底部,被覆盖起来”。人类文明介入了洪荒,时间切分为历史,空间切分为地理。有了先和后,有了显和隐,有了名和实,普遍性和个别性分离……《匿名》还写到了“时间的余数”,人类用历法规定时间,也是人工模拟自然,但时间总有历法除不尽的余数,就是这一忽一毫,量变累成质变,酿成福祸。所以,终归是自然更为强大,文明要服从于造化。

阅读《匿名》有这样一个感觉,就是你在这一处生发出的感觉,在下一处就碰到了。比如这部小说增加了不同的东西,我们用“异质性”这个词概括,在小说开头主人公被绑架途中,就出现了这个字眼,“灯光投在路面,反射出荧光,穿过星月灿烂的天地间,有一种不兼容的异质性,将自身和环境区分开来”。还比如那些畸零人,让人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天地万物,同体而悲。小说有两处就提到“天地不仁”,一处是“以万物为刍狗”,出现在家人找大师寻失踪人;一处是“天地不仁中的慈悲”,在接近结尾处,关于鹏飞的身世。给人的感觉是,《匿名》有一种概括力,大至天地,小至虫蚁,都能包罗其中。用科学的词汇概括,就是《匿名》是一个自循环系统,是逻辑自洽的。

所以可以说,《匿名》表面上的故事是一个人失踪,从有名转为匿名,但在内里探索的是世界表象下的实质,围绕着“名和实,显和隐”的哲学层面展开。

突破的实现

解读《匿名》是个困难的过程,王安忆是公认的不断突破自己的作家,这一次《匿名》是我们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在表现手法上的突破是很明显的。王安忆一直以写实著称,《匿名》中开头写城市,后部写乡镇,都不离写实,只在中间写山野生存和林窟湮灭这部分,像得了魅一样,山中的各类魂魄精灵都显形了:哑子跟着自己的脚走山路,耳边是逝去的阿公的声音;二点的眼前不时出现死去的爹;狱中高人临刑前的对话;失踪人落入水底的所思所想。类似“意识流”,又有一些后现代和印象派的影子。这是王安忆延续自己贴近每个人物的手法,不过这一次更大胆、更野性了,越过了以往写实的边界。小说中循环出现挂在左上角的那颗星,还有那首歌,这些场景总是出现在失踪人睡梦的意识半清醒状态,或濒临死亡时。那歌声是自己的声音,那星呢?似乎是潜意识里的自己,在星际间飘移的灵魂,穿越星汉寻找宿主。

再有就是悬疑。同此前作品的明朗不同,《匿名》在很多处设置了悬念,写得隐晦,比如,失踪人被灭口,萧小姐的神秘,敦睦贩毒,都写得模模糊糊,若现还隐。这是王安忆这些年系统地阅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结果。还有小说中的对话,已达到至简,有了禅语的意境。小说的推进不依赖于人物对话,作者表达的是掠过语音的浮沫,事物下面更本质的东西。

无论什么样的突破,最终都要落实到语言的突破上。读王安忆这一类的作家,就是读文字。汉语言在他们笔下已经完全揉醒了,没有一点儿夹生。王安忆的创作实践是足够丰富和充分的,写完了《天香》,又和传统接续上了,文字更加精炼,增添了古意。《匿名》中会用“官府”“跑堂”这样的称谓,让人感觉语言是可以穿越时空的。只有通古今了,才能自如地对字词进行组合。单一个“虚”字,在《匿名》里,就有“虚空”“虚无”“虚谷”“虚茫”“虚枉”等。汉语常用字汇有3500个,而英语的常用字汇有60万之多。对于汉语这种比较固化的系统,更多倚赖内生性才能焕发新的生命力。在媒体泛滥的今天,各种新造的词汇很多,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流行开来,又很快过时,难以生根。民众在语言洪流的冲刷下,所操持的语言失去个性,如同整过容的面孔。真正对语言能够驾驭、调遣的,还是王安忆这一类的作家。这些作家的创造力,不单只是创作作品的能力,还有创造语言的能力。

在《匿名》中,王安忆的笔力又跃升一个台阶。她那绵密的文笔、实证的风格,一点点累积,终于发生了量变到质变,可以写今,也可以写古;可以写实,也可以写虚;可以写城市,也可以写乡野,纵横古今,驰骋天地。王安忆掌握了一种通约的能力,她能把握住古往今来的、沉淀在岁月河流之下的世道人心,还有造化天意。王安忆的笔力真是到了极致!

这个过程的发生,大约从2012年就开始了。那时王安忆完成了长篇小说《天香》和中篇小说《众声喧哗》,此后写的一些零散文字已显露出这种迹象。她有意掉驳船头,寻找另一种表达的出口,就是脱离具象,写更抽象的东西。比如《释梦》对梦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进行挖掘,不是写其隐喻,而是要去发现潜意识;《恋人絮语》没有具体的恋人,是写城市弥漫的暧昧;《闪灵》和《游戏棒》是写布拉格和巴黎,但都是写气氛,若有若无,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文字每一句都是精准的,但堆叠在一起却是模糊的,泛着毛边,毛茸茸的,更接近于事物本身的状态,读完了并不完全清晰,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真实有力的。

读后絮语

王安忆的描写总是不厌其烦,需要人沉下心来,但有时也会超出耐心。比如对照《辞海》对字词的分类,看得出文字毕竟是作家本业,难以割舍,失于繁缛,不像那些理科知识用得恰到好处。这部书写得用力,但也有一些破绽处,比如“光纤在宽带上奔跑”这个比喻,实际光纤是一种通信介质,宽带是一个新兴的网络概念,是一个名词,两个词反过来才说得通。

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阅读《匿名》,有一点儿仪式感。心境同季节一样有些萧索,隐隐觉得《匿名》会带来坚实的东西。三个多月的时间,一直在跟《匿名》厮缠,每读一次,都会有新意,至今感觉才读到半懂。我读完后,心里的声音是,小说就该这样写啊!一个写了30年的作家,到了这样的生命阶段,只是再讲一个改头换面的故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是该到了追问生命本质、万物起源的时候了。作家懂人情世事是一个阶段,懂天地自然,又是不同的境界了。能创作出这样包罗万象的小说,对作家来说不枉几十年的探索。想起五年前期待《天香》的那个春天,在春风里“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阅读完《匿名》,春风又在心中激荡了。一个作家的作品和它的推出节奏,竟然让人生起了时令感。

作为感性见长的女作家,作品中能呈现出这样理性思考能力,真是让人欣慰和钦佩。王安忆依旧秉承着自己的诚笃、执著、不懈,上下求索,既未堕入实证,也未遁入虚无。她只是先行登临了孤顶峰,一览人世沧桑变幻,于是可以告诉我们,生存与死亡、孤独与苍茫,是你生而为人,必须去承担和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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