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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老白(外两篇)

2018-11-12张洪贵

延河(下半月) 2018年7期
关键词:老白耳环茉莉

张洪贵

秘书老白的生活曾经让我非常羡慕,在我们矿业集团,只有他上班时间来去自由,有时不修边幅,蓬松着一头乱发开着裤子拉链就出现在办公室里,脸不洗牙未刷,张口一股隔夜的酸臭味让人无处可逃,有时一两天也见不到他的影子。如果写一些重要材料时,可以住到招待所里,饭菜叫到屋里,吃喝拉撒不出门。玩笔杆子的嘛,熬夜是很正常的事,生活难免不规律。据老白讲:好稿子都是熬夜熬出来的。

还有一件事比较让我羡慕,老白写出的稿子一遍就过。我刚来时间不长,主要写一些月度总结、领导讲话之类的小材料。可到了分管主任那里,勾勾划划,圈圈点点,每页纸都变成了大花脸,三遍五遍过不了关。

我请教老白。老白讹了我一顿饭。半斤白酒下肚,他神神密密地告诉我,做秘书写文章,要懂得“留尾”。听说过“留白”,可没听说过“留尾”。老白抽一口烟,得意地哈哈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一仰脖“吱溜”喝干了杯中酒。我赶紧倒上。他装模作样地捋了把光秃秃的下巴,摇头晃脑地告诉我,这写文章,你不能把事都写透了,写精了,你要给领导留出修改的空间,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写上一些废话、空话。你把稿子写得天衣无缝,领导的水平哪里去了?

果然,再写文章时,我故意露些马脚。主任只在上面砍去那些“尾巴”。我的文章开始出徒了。

有一次,市宣传部安排给矿业集团一项任务,作为安全生产典型,写一篇长篇报道,发表在《中国煤炭报》上。这可是一件大事,关系到各级领导的脸面,更关系到一个秘书的脸面。这样的好事自然轮不到我头上。老白再一次住进了招待所,再一次过起了吃喝拉撒不出屋的生活。没白没黑地熬了几宿,眼睛像得了红眼病。可发表在报纸上时,署名却是主任的名字。

那一年年终,主任被评为集团先进工作者。

一年后,主任被提拔为副总经理。老白顺理成章,坐上了主任的位置。

我写了几年,仍然在文章里露些“马尾”,老白照样用红笔勾勾划划。终于又赶上一次露脸的机会,我故意把主任的名字放在前面,我的名字放在后面。可报纸登载出来,我傻眼了:上面只署名“白xx”。

茉莉美人儿

女愁哭男愁唱。

“我低头,向前走,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沟,不见我的童年……”

高一脚低一脚,矿灯把长长的影子摇晃得支离破碎,每天穿过黑咕隆咚的巷道,心里就像扔进了一块石头,荡起圈圈涟漪,莫名地酸楚涌在鼻腔,忍不住就扯开喉咙唱两句。

狼嚎般的声音在空旷的巷道里回荡。

以前我在采煤队挖煤,一次意外塌方,把腿砸伤了,现在只能到井下送饭,上午一趟,夜里十二点一趟,也算井下作业,工资待遇和以前一样。食堂的胖子嫉恨地对我说:“你小子有福哩,咱俩一样混日头,可你工作不累,拿着下井补助,夜班补助,工资加起来比老子高一倍。”

我瞪他一眼,拍拍伤残的腿,要不咱俩换换?他不说话了。

肩上的担子并不轻松,一头是水,一头是饭。从井上到井下作业面,要走两个多小时,兄弟们啥点吃饭全是我说了算。他们一个个像非洲人,呲着两排白牙跟我开玩笑:“你小子不是雪中送炭,是炭中送饭。别误了点啊,回头让你钻钻班长媳妇的被窝。”班长媳妇是城里人,长得漂亮。我腿伤成这样,二十七八岁了还打着光棍。班长也大方:“行行行,给你嫂子暖热了被窝,赏你两个馍馍吃。”大伙儿一块哈哈大笑,在矿灯昏黄的照耀下,一双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这天刚走一半的路程,突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转着脑袋寻找了一圈儿,没有发现其他东西。在这几十米的井下,除了水流的声音,按说不会有别的声音。我又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阵子,没错,是有动静。这里难道还生活着别的动物?我蹑手蹑脚地寻着声音找过去。天呐,在一排枕木底下,居然趴着一只老鼠。它正在啃着木屑,每啃一点儿,都会甩着小脑袋丢出去,然后再啃。它身上的毛发沾满了煤屑,一绺绺地打着结,像落魄的乞丐,全身没有光泽,只露出小小的一部分眼白。在矿灯地照射下,它惊恐地抬起头,但没有逃跑,警惕地咕噜着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看着我。我冲它扮了个鬼脸,打了声招呼:“你好啊,老伙计。”它对突然外来地侵犯很是恼火,发出愤怒的“吱吱”叫声,一点都没有怕我的意思。我高兴坏了,冲它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它抬起前爪,洗脸似的抹了下嘴巴,摇摇尾巴,跳到枕木上去了。我突然想起来,忙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肉火烧,撕了一块扔给它。它经不住肉香地诱惑,往前走两步,用爪子试探着往前勾了勾。看我没有伤害它的意思,这才放心地吃起来。它吃得很快,不时抬起头看看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两只腮帮子捣得满满的,像个老人,上下左右嚅动着。等它吃完,我又扔过去一块,它很快又吃完。我把剩下的半块捏在手里,往前伸了伸,它抖动着胡须看看我,走两步,退回去,再走两步,又退回去。我冲它友好地笑笑。它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心地过来,缩着前爪抬起身子,啃着我手里香喷喷的火烧,掉下一点儿碎屑,先舔起来,再啃。眼看快吃完了,我才把剩下的全扔给它。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伙儿,大家高兴坏了。班长说:“以后我们有邻居了,谁也不许伤害它。”大家都点头同意。

第二天送饭时,我特意让胖子多装了一个火烧。胖子跟我开玩笑:“你在井底下养情人了?”我说:“还真养了个情人,哪天你到井下,让你开开眼界。”

我把歌曲改了,一路唱着“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地销魂……”

快到枕木旁时,我伸着脑袋看,它果然还在上次的地方。见了我,又抬起前爪,像个小丑,眨巴着眼睛,样子有些滑稽。我忙把火烧扔过去,它没有一点犹豫,毫无戒备之心,不客气地吃起来。

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给它带一个火烧。它的身子明显地肥胖起来。工友们上下班路过也来看它,有人把自己的旧毛衣带来,给它布置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窝。尽管没人知道公母,大伙儿还是愿意把它想象成一只母鼠,送了它一个美丽的名字:“茉莉美人”。今天你说“给茉莉美人带饭了吗?”明天他问“给茉莉美人捎水果了吗?”队里谁过生日,蛋糕都有“茉莉美人”的一份。

春节的晚上,我又去送饭。在“茉莉美人”居住的枕木上,不知谁贴上了一副大红对联,我正要仔细观看,“茉莉美人”听见动静,从窝里钻出来,它今天真像一位美人儿,脖子上套了一个漂亮的五彩花环……

一只金耳环

阿瑞和我是邻居。他小时候家境很富裕,经常抱着一根鸡腿在啃,或是挥舞着一把能喷水的手枪向别人身上射击,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羡慕得要命。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阿瑞十三岁那年,我们正在课堂上听课,他母亲风风火火地跑来,说不好了你爹出事了。说完拉起他就跑。他的书包和板凳还是过了很久我捎回去的。事后才知道,附近的煤矿出了事故,正在井下挖煤的阿瑞爹埋在了里面,等三天后救援队把人挖出来,早已硬挺挺的了。

阿瑞娘像受了刺激,见谁都拉住人家手不放,说些夜里阿瑞爹托了她个梦之类的话,然后就抽抽搭搭地哭。村里人见她像见了瘟神,纷纷躲避。阿瑞娘就搂着阿瑞哭,搂着村里的大树哭,慢慢眼睛像是金鱼鼓起的水泡眼,不久就双目失明了。

阿瑞开始一个人在社会上混,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后来靠帮人要账过日子,一有了钱就吃喝嫖赌。更为出奇的是,他在耳朵上戴了一只金光闪闪的耳环。村里人叹着气,背后指指点点,也像过去躲他娘一样躲着他。他抓着娘的手让娘摸,说你儿子现在出息了,在镇上名气大得很。娘摸到了耳环,气得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翻着眼睛骂,你个不孝的子孙,你爹在地下怎能安心?

老人家已哭不出一滴眼泪来了。

好在阿瑞还算孝敬,有了钱,就买上好吃的东西堆在母亲旁边。我周日不上学也经常去看望老人家。她拉住我的手,先去摸我的耳朵,我说我是梁子,她不听,摸完了左耳摸右耳,没摸到耳环才确定是我。我想她的听力也出现了问题,要不会辨别不出我俩的声音。

有一次我在学校附近见过阿瑞。他坐在一辆无牌照的轿车上,看见是我,摇下车窗,怀里搂着一个女人,冲我打了一个响指,说,梁子哥,还读书呢。样子牛逼得很。然后给那个女人介绍,这是我最好的伙伴,光腚长大的朋友,梁哥。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自卑和忧伤。

几年后我高中毕业,看看没有别的出路,就去煤矿当了一名矿工。突然有一天,阿瑞跑来找我,让我也带他去煤矿上班。我很高兴。矿工虽然苦,但毕竟是一门正当工作。他在社会上瞎混,早晚是要出事的。

我俩分在一个班,上下班都一块。每次歇白班,他都会买上一些好吃的捎回家。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之前他在镇上赌博犯了点儿小事,派出所的人去家里找他,看那双目失明的母亲,没忍心带他走,只进行了一番劝导教育就算了。人家一走,母亲摸着他那只金耳环,弯腰就给他跪下了,哭诉着说,你要是不学好,我将来如何去见你爹?干脆一头撞死算了。说着拿头往墙上撞。阿瑞一把抱住她,苦苦哀求,答应以后好好做人,娘这才放弃了轻生地念头。

我也随他看过几次老人。每次我说是梁子,她都不信,非要摸摸我的耳朵。阿瑞把头伸过去,说娘,我在这里呢。娘用手轻轻捻着那只耳环,这才开心地笑了。我发现,那耳环被摸得溜光,就算在阴暗的屋子里也闪闪发亮。

天有不测风云。

一年后,在下夜班回家途中,阿瑞遭遇车祸身亡。

我不敢把这消息告诉阿瑞娘。买上食物去看她,她摸摸我的耳朵,问阿瑞这几天怎么没回来。我忍着悲痛告诉她,阿瑞为了多挣点钱,加班呢。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抓着我的手放心地点点头,瘪瘪的两腮像是嚼着东西,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懂,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回家想了一夜,老这么瞒下去也不是办法,第二天在耳朵上打了个孔,也挂上了一只金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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