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困境的情怀
2018-11-12朱生坚
朱生坚
西蒙娜·薇依的《〈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分两期发表在法国《南方杂志》,时间是在1940年12月和1941年1月,正当第二次世界大战风云激荡之际。文章署名Emile Novis,来自Simone Weil的重新组合。她用笔名把自己隐藏起来。
与身后留下的笔记、文稿相比,薇依发表的文章不多,这是其中之一。她之所以把它发表出来,当然有特别的理由:文章讨论荷马史诗,实则心心念念都在时局。
文章讨论荷马史诗,实则心心念念都在时局
一
这篇文章的中译本两万多字。薇依在一开头就迫不及待似地一口道出:
《伊利亚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题和中心是力量。
这样突兀的开头,显得有些独断,好像根本不管已有的研究和阐释。譬如,有一种广为人知的说法,命运才是荷马史诗以及诸多古希腊悲剧的真正主角。薇依一定知道这些说法。她只是说出她想要说的,别人怎么说,跟她没关系。况且,像《伊利亚特》这样的文本,有多少种解读都不奇怪。
与命运相比,力量要具体得多。在古希腊,命运高于一切,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也无奈其何。但是,命运在幽冥之中发挥作用,在其意旨显露之前,常人难以领悟。而力量直接作用于人和事物、环境,迫使它们发生变化。与命运相比,力量的表现更鲜明、更丰富,它也让人有更直观、更切身的感受:
人类所操纵的力量,人类被制服的力量,在力量面前人的肉身一再退缩。
在具体的情境里,有人操纵力量,有人被力量制服。激烈的冲突使人忽略一个明显的事实:双方同属于人类,相对于神而言的人类。如此简单,好像不值一提的事实,并非无关紧要。人类有肉身,肉身有生有死,唯其如此,力量才会对人构成威胁。
力量作用于人的肉身。由此,薇依直接切换到力量与人类的关系。这需要思维的穿透力,也需要真正的情怀。那么,力量究竟如何作用于肉身?再者,既然提到了肉身,那么,力量与灵魂又是什么关系?
在诗中,人的灵魂由于与力量的关系而不停产生变化,灵魂自以为拥有力量,却被力量所牵制和蒙蔽,在自身经受的力量的迫使下屈从。
灵魂是一件神奇的东西。一方面,灵魂是个人的灵魂,甚至比肉身更是个人的,因为灵魂不可移植。黑格尔说过,不可能把人的灵魂注入狗的身体;而且,要把这个人的灵魂注入那个人的身体,也办不到:在传奇或艺术作品中,我们听说过的“灵魂附体”或者两个人灵魂互换之类的事情,好像都不能持久。另一方面,“人的灵魂”又属于整个人类,薇依在此文中所说的“人的灵魂”大多可以直接替换成“人类”。在人与人之间,肉身终究是一种障碍,灵魂却可以突破障碍,通达无间。灵魂实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也接通个体与全体。
然而,灵魂也不得不屈从于力量。
力量,就是把任何人变成顺服它的物。当力量施行到底时,它把人变成纯粹意义的物,因为,它把人变成一具尸体。原本有个人,但瞬息之间,不再有人。
这几句话冷静得令人窒息。力量让人顺服,把人变成会说话、会活动的物,这是力量作用于人的常态。在极端状态下,在战争中,力量把人变成一具尸体,这个转变的实质是灵魂离开肉体。脱离了灵魂的肉身,变成“纯粹意义的物”。那么,说句题外话,如何解释保存肉身的愿望?古埃及把法老遗体制作成木乃伊,佛教徒赞颂“肉身不坏”的奇迹,它们都充满了神秘;更难解的是,唯物主义者为何也要不厌其烦地保存肉身?
二
在这里真正值得关心的问题是灵魂如何离开肉身?这是一个谜。正如我们同样不知道它如何进入肉身。人的诞生和死亡,同样神秘。信奉科学的现代人不太考虑这些问题,或者把这些问题交付给专家去处理。唯有像古人那样亲身切近这些问题,才能深沉而坦荡地面对这些问题。
荷马史诗无数次描写死亡,大多是在战场上。薇依引用的赫克托尔之死,就是一个典型的样本:
他的灵魂飞离肉身,前往哈得斯,
一边哀泣命运,雄武和青春不再。
诗句中有一种类似于旁观者的,近乎事不关己的平静。在命运面前的平静,感觉不到哀怨、悲伤。然而,薇依说,有一种“苦涩”,“被我们纯粹地品味着”。她对这几句诗的阐释还用了“惨痛”、“令人心碎”和“不幸”这样的词汇,这些是她自己的感觉。她并非不知道,《伊利亚特》罕有如此强烈的表达。这正是《伊利亚特》的神奇之处: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显。人与物,与神明,也是如此。
这里,薇依还插入了一段与《伊利亚特》关系不大的话:
……另一种呈现为别样的不可思议的能力,那就是把一个活着的人变成物。他活着,拥有灵魂;但他是物。……灵魂时时刻刻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适应这种状态,扭曲自己,被迫顺服?灵魂生来不能寄身于物中;当它不得不如此时,它的一切只能遭受暴力。
前面说过,这是力量作用于人的常态。薇依在这里调转笔锋,指向现代人的生活常态:一个活着的人变成了物。
卡夫卡用小说表达现代生存状态下人被物化的恐惧。卓别林在电影里把它呈现为喜剧。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则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分析这种生存状态。而薇依曾经多次进入工厂 、农场,以近乎受虐的方式,参加她并不擅长的生产劳动,对这种物化状态有切身的感受。然而,现代社会大多数人对此并无自觉意识。如此,倒也免于感受物化的痛苦。而被迫顺服的人对此即便有所认识,通常也会说服自己,他们的顺服是自愿的、主动的,甚至是“有意义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变成了物。
把造成这种社会现象和现代生活常态的原因归结于“力量”,似乎会遮蔽一些问题,尤其是遮蔽行使力量、甚至暴力的人。当然,薇依不是这个意思。她曾经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投身于政治活动。确切地说,薇依超越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斗争,因为她把双方视为同类。基于同样的理由,在这里,她所着眼的是个人的、同时也是普遍的遭遇:人变成物,“这件物每时每刻渴望成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并在每时每刻失败着”。人变成物,已然不幸;这件物渴望成为人,并且每时每刻不断失败,更是何其悲怆。在某种意义上,包含在生活常态中的这种悲剧性的深度,有甚于付诸行动的、看得见的现实斗争。
三
回到《伊利亚特》。在力量面前,人是软弱的。薇依挑选了赫克托尔的求饶和他父亲的恳求这两个情节,两者的对象都是阿喀琉斯,力量的化身。
普里阿摩斯恳求阿喀琉斯,堪称《伊利亚特》最动人心魄的情节之一:普里阿摩斯孤身一人在黑夜里进入阿喀琉斯的帐篷,要求带走他的长子赫克托尔的尸体,那一件“纯粹的物”。在这个情节中,有那么一刻,双方都失声痛哭起来,“满屋里是他们的哭泣”。人世间哪里有什么胜负成败可言。在死亡面前,在力量面前,人都是不幸的——我们仿佛听到加缪笔下的暴君卡利古拉的话:人必有一死,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
死者长已矣。在活着的人当中,最不幸的人是奴隶。
没有谁比奴隶的丧失更惨重:他丧失了整个内在生活。只有在出现改变命运的可能时,他才能找回一点这种生活。
薇依所说的“奴隶的生活”是一种比喻,她用它来描述她所体验的工厂 、农场的艰苦劳作。在她看来,较之失去人身自由,丧失内在生活是更大的不幸。人身自由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它使内在生活得以可能。当然,我们不得不说,也有例外。譬如,加缪在《局外人》和《西西弗的神话》里表明,就算遭受人身限制和无穷无尽的厄运,个人依然可以拥有内心生活。
说到底,人生而不自由。除了外在的力量,还有内在的自然需求。饮食男女,这些“与生命相关的需求”,“会抹杀整个内在生活”。薇依引述了《伊利亚特》的片段,自然的需要暂时压倒了母亲的痛苦,“哭累了,想起要吃东西”(这原本是正常的调节,也是一种保护机制)。而薇依用这个片段来印证自己的判断。在她看来,饮食这种生理需要——食物是一种特殊的物,它进入人的身体,影响肉身和灵魂——就像一种操纵的力量,强加于灵魂之上。薇依一直都在抗拒这种力量,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但是,无论如何抗拒,终究是力量操纵人,而不是人操纵力量。
力量怎样无情地摧毁,也就无情地刺激任何拥有它或自以为拥有它的人。没有人真正拥有力量。在《伊利亚特》中,……没有一个人不在某个时刻被迫向力量屈服。
《伊利亚特》写了各种各样的屈服。战无不胜的阿喀琉斯屈服于阿伽门农,忍受后者的羞辱。后来,阿伽门农又迫于形势,不得不向阿喀琉斯低头。在战场上对垒的双方,随着形势变换,轮番遭受失败和死亡的恐惧。
如此这般的遭遇,自然让人想到“命运”。
出于盲目,命运建立起某种形式的正义。这正义也是盲目的,它惩罚那些以报复性刑罚武装自身的人。
命运是荷马史诗和古希腊悲剧的主角。正义是西方伦理学的拱顶石。它们的重要性,真是怎么强调也不过分。
然而,薇依却说,命运是盲目的,正义也是盲目的。
为什么命运和正义是盲目的?或者,命运和正义的盲目,意味着什么?
首先,“盲目”只是一个隐喻,并非混乱,并非没有方向。只不过,人类经常看不到它们的指示,分辨不清自己的方向——有意思的是,有些人恰恰由于“盲目”,获得了更好的“听力”,可以听从内心的声音,甚至听到大音希声的天命,这些人就成为巫师、预言者、算命先生。
再者,正因为盲目,有助于保持无情、无私,保持理性、公正。俗话说,眼见为实。其实,并非如此。不太常见的是,表面忠厚老实,内心阴险奸诈。在我们这个“读图时代”,视觉形象有意无意左右舆论的案例屡见不鲜。而“盲目”则免于遭受表面现象的欺骗,同样,也不会因为当事人的形象而萌生偏袒、爱怜或嫉恨、暴虐之心。
更进一步,盲目意味着超善恶。所谓超善恶,并非完全放弃价值判断,而是超越于习以为常的、习焉不察的善恶标准之上,既不执着、也不想当然地奉行固定不变的善恶标准。超善恶有不同层次。论其上者,如老庄所言,天地不仁,太上忘情。论其下者,如旧时官吏断案,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先各打五十大板,看似糊涂,实则大有道理。
四
不难看到,在《伊利亚特》里,各方面的力量,几乎所有人,都无所谓善恶,也无所谓正义和非正义。与之相反,我们从小就习惯于善恶分明,而且认为善、正义、真理只能掌握在一部分人手里,就像在电影里,好人与坏人,好机器人与坏机器人,好狮子与坏狮子……一句话,正面角色与反面角色,正义的力量与邪恶的力量一目了然,那简直是必须的。
然而,盲目的命运和正义让人感到困惑,无法理解。人类必须自己作出决定,并且为此付出代价。
可以自己作出决定,令人振奋;要付出代价,又令人惊惧。问题在于,人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有理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强者还是弱者,都只能看到眼前的彼此之间的力量对比。更容易忘乎所以的是强者,“行事残酷而疯狂”,还自以为在行使报复或惩罚的权柄。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僭越,其中隐藏着的危险足以让人从胜利走向失败,乃至毁灭。
命运把力量借给一些人,这些人却因过于看重力量而毁灭。
他们不可能不毁灭。因为,他们不把自身的力量看成有限的,也不把自己与他者的关系看成不同力量的均衡。
“过于看重力量”,或许是无意识的,不由自主的。而“不把自身的力量看成有限的”,只能归结于视域的限制,不能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看待自己。
通常,行动者总是在自己的立场上行事。立场坚定,才能行动有力,正如大力神安泰必须脚踏大地才有力量。然而,立场就是局限,几乎没有例外。行动者的立场是行动者的局限,思想者的立场是思想者的局限。
认识受到局限,恰恰又会使行动失去约束,失去均衡。只有整体性的认识,才能保证相应的均衡。
他们得出结论,命运许可他们做一切事,但不许可比他们下等的人做任何事。从此,他们要超越自身拥有的力量。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向彼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如此有限。他们无可挽回地把自己交付给偶然,而事情也不再顺服他们。
失去了对同类的敬重,把对方非人化,也意味着把自己非人化,两者成正比,结果就是全盘异化。这种异化的根源在于强者以为自己得天独厚,掌握着全部力量,“超越自身拥有的力量”。
人类原本有能力最大程度接近于神,认识必然,获得自由。一旦被力量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异化,就失去了这种能力,“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
这样滥用力量必然遭到的几何学般精确的惩罚,是古希腊人的首要沉思命题。它是史诗的灵魂。
薇依在文章开头说,《伊利亚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题和中心是力量。现在,她又说,史诗的灵魂是滥用力量必然遭到几何学般精确的惩罚。两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我们知道,古希腊最重要的格言之一就是:凡事勿过度。
极限、尺度和均衡的理念,本该是人生的行为准则,如今仅存某种技术上的附带用途。我们只有面对物质才是几何学家;古希腊人在修习美德时首先是几何学家。
后来,1942年,薇依在《论毕达哥拉斯定理》一文中,详细阐发了这里的想法。实际上,在1930年代,她已经形成了这些认识,曾经在某些场合讲述这些想法。
欧洲人历来倾向于把古希腊理想化。薇依也不例外。然而,在她笔下,可以看到,一方面,古希腊人像几何学家一般修习美德,保持尺度、均衡,他们知道滥用力量必然遭到惩罚;另一方面,正好相反:交战双方都不管什么“极限、尺度和均衡的理念”,只是顺从盲目的冲动。没有人能够战胜贪婪,谁也不会适可而止。结果,每一次交战的胜利者的喜悦都非常短暂,很快就陷入恐惧,因为转眼之间,失败者又占了上风。
《伊利亚特》中的战争进程,正是这种摇摆的游戏。
直至今日,人类不断上演《伊利亚特》的场景,相逐以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薇依所说的“史诗的灵魂”,寻求平衡之道,始终难得一见。如此看来,“凡事勿过度”之所以流传久远,正在于它难以奉行。
暴力就这么毁灭它所触及之物。无论对操纵暴力的人,还是对承受暴力的人,暴力最终均从外在显现。由此产生某种命运的观点,即刽子手和受难者同样无辜,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是同处于苦难中的兄弟。被征服者是征服者的不幸起因,征服者也是被征服者的不幸起因。
力量是中性的,无所谓好坏。滥用力量,使它成为暴力,也就成为不幸之根源,暴力所涉及的双方都不能幸免。
由此,往前跨出一小步,薇依改写了通常的观念:“刽子手和受难者同样无辜,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是同处于苦难中的兄弟。”如此,盲目的、无情的命运和正义,也带有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怜悯之心。几何学般的冷静、精确、平衡,悄然改换成了基督教式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带上了些许温情。
这种态度近乎信仰。然而,力量并非凭空存在,而且是非人格化的,它不承担责任。人类必须对自己负责。不要说是强者、操纵力量者,就算是弱者、无辜者,处于不幸和苦难之中的人,也是如此。
只有节制地运用力量,才可能避免一系列恶性事件。这种节制需要某种超过人性的美德,那几乎与在软弱中保持尊严一样罕见。
薇依强调“节制地运用力量”,来避免恶性事件。这是她对冲突或战争双方提出的要求。在今天看来,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在这里希望避免的“恶性事件”,应该包括——如果说不是主要指——以暴制暴的手段可能导致的过度。
如果可以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那么,在力量上占据优势的一方,应该寻求比“节制地运用力量”更好的、更理想的办法,譬如,通过对话,用于“避免”而不是“制止”类似的恶性事件,尽可能放弃惩罚,停止报复行为。
暴力就这么毁灭它所触及之物。无论对操纵暴力的人,还是对承受暴力的人,暴力最终均从外在显现
五
无论如何,节制终究是好的。“这种节制需要某种超过人性的美德”,看起来有点夸大其词,正是极言其难。说到底,任何一种属于人性的美德,都约束着某一方面的任性放纵,真要做到,都很难。
四分之三以上的力量由威信构成,而威信则首先由强者对弱者的傲慢的冷漠构成,这种冷漠具有传染性,乃至传到了受冷遇的弱者那方。
前面说过,对于操纵者和承受者,“暴力均从外在显现”。这里却表明,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内心,而且会直接从强者的内心传染到弱者的内心。很多人的内心都有不自觉的暴力倾向。薇依认为,“一般说来,一种政治思想并不会建议暴力行为。暴力倾向才是无法抵抗的。”这个判断明显有误。事实上,建议采取暴力行为的政治思想比比皆是。只不过,与外在的宣传、诱导相比,薇依更注意内在的暴力倾向。人类的暴力倾向特别容易在集体行动中爆发出来,因为个人行动必须独自承担责任,而集体行动以类似共振的方式增强了暴力倾向,又分摊了责任。
尽管在正常状态下,人们都知道,生命可贵,值得珍惜,应该敬重,然而,或者是由于放纵那种近乎先天的暴力倾向,或者是通过有效的社会动员(真是不可思议,往往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手段就能产生巨大的效果),人们就会手握武器走向战场——至此,薇依完全转向眼前的现实。
就这么出发的人,心中尚无任何必然性,他们就这么出发,就像去玩一场游戏,就像去度一个摆脱日常约束的假期。
战争是非正常状态。这种非正常状态会对人产生吸引力,或许也缘于现代社会的正常状态平淡无奇,给人约束,令人厌烦。然而,战争不是游戏。胜利者也会受到扭曲,通过自我膨胀,变得残暴、冷漠。而这一切注定是暂时的。一旦失利,他们就会恍然大悟:
于是,战争不再是一场游戏,一个梦想;战士终于明白,战争真实地存在。这个现实如此残酷,远远超过可能承受的残酷,因为它包含死亡。
在战争中,每时每刻,每个人都能感知到死亡的威胁。这种感知对他们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到了这样的程度:
战争甚至抹杀了结束战争的想法。没有置身其中的人无法想象这样一种暴力的处境,而置身其中的人也无法想象这种处境的结局。因此,不会有任何努力以促成那个结局。面对武装起来的敌人,人的双手不能停止抓紧并运用武器;他的脑中本该有所运筹,找寻出路;但他已然丧失为达到这一目的的全部运筹能力。他完全沉浸于自我施暴。
确实,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无法想象这样一种绝望的处境:战争似乎将会永远持续下去,死亡就像黑色的鸟群,在头顶盘旋。既然已经放弃了结束战争的想法,当然不会想到如何结束它。随时投入战斗,已经成了习惯反应。薇依曾经亲历战争,她还屡次提出要求参加极其危险的行动,近乎主动赴死。我们有理由相信她的描述。
更加令人绝望的是,即便有所觉醒,想要拯救,也只能落空:
屈服于战争的灵魂疾呼拯救;但拯救也带有某种悲剧而极端的形式,某种毁灭的形式。……无限的努力可能只带来无谓或有限的好处,这个想法很伤人。
不管怎么努力,最终的结果仍然是虚无。这是薇依所特有的极端感受。她注重其中的形而上的含义。至于说这个想法很伤人,则是因为她在如此深重的绝望之中,仍然不愿意放弃拯救,当然也包括结束战争。
但是,在战场上,薇依看不到任何拯救的可能:
敌人的存在迫使某些灵魂摧毁自身一切自然生成的东西,这些灵魂相信只有摧毁敌人才能获得拯救。与此同时,心爱的同伴死去,还催生了某种阴郁的仿效死亡之情……同样的绝望还促使毁灭和杀戮……带有这种双重死亡需求的人,但凡没有变成别的样子,从此只属于不同于生者的族类。
这种丧心病狂的状态说明,不能节制地使用力量,只有近乎本能的杀戮和毁灭,绝非真正的强者所为。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已经丧失了同情、宽恕的能力,对他们苦苦哀求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他们没有生存的希望,也没有能力把这希望给予别人。
六
几乎没有哪种纯粹的人间的爱不曾出现在《伊利亚特》
倘若《伊利亚特》作为一部“力量之诗”,最终只是让人如此绝望,它就不可能成为欧洲文学经典。全世界都没有这样的例子,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就算是吟唱着虚无,甚至呼唤着死亡的作品,也必定要有生命的气息,有一些“充满光照的时刻”,才有可能成为经典。
正是在近乎彻底绝望之处,薇依表明,《伊利亚特》并非只有毁灭和杀戮。
一个人若不得不毁掉自身的所有生的愿望,那么他必须付出使心碎裂的宽容的努力,才能做到尊重他者的生命。在荷马诗中,几乎没有哪位战士有能力做到这种努力,也许除了帕特罗克洛斯,他“懂得对所有人温柔”,在《伊利亚特》中没有做过任何粗鲁或残暴的事。从某种意义而言,他正好处于整部诗歌的中心。只是,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又能数出几个人具备这样一种神圣的宽容呢?我们几乎数不出两三个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洞见。大概所有读者都会觉得,在《伊利亚特》里,帕特罗克洛斯不算特别显眼,只能给阿喀琉斯做个陪衬和铺垫,薇依却说他“正好处于整部诗歌的中心”。帕特罗克洛斯做出了他人所不能及的努力,在“毁掉自身的所有生的愿望”之际,仍然能够“尊重他者的生命”。他具有战士所应有的勇敢,又“没有做过任何粗鲁或残暴的事”。我们都记得,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勇敢作为一种美德,处于残暴和怯懦两个极端之中庸;也就是说,残暴并不比怯懦更接近于勇敢;跟怯懦一样,残暴同样有损于勇敢。
帕特罗克洛斯之所以难能可贵,因为在《伊利亚特》里,几乎所有战士,无论胜败,都在战争中丧失了同情、宽容、尊重他者的能力。薇依再次说到了力量对人的物化,把矛头对准了战争。正是在战争中,力量席卷所有战士,让他们“着魔于战争,尽管方式不一,却和奴隶一样成为物”。战争是真实而残酷的存在。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一个接一个在战场上受伤、死去,这就已经够令人恐怖了。战场还把人变得绝望、冷漠、残忍,只有在“罕见而短暂”的奇迹般的时刻,灵魂才能得到复苏、解脱。
倘若不是处处散布着一些充满光照的时刻,那么世界将是一片黯淡无生的单调,在这些短暂而神圣的时刻,人类拥有一个灵魂。在某个瞬间里苏醒的灵魂,很快又迷失在力量的王国。这样的灵魂在苏醒时是纯粹的,尚未受损。这样的灵魂不带任何模糊、复杂或困惑的情感,只有勇气和爱。有的时候,人会找回自己的灵魂……几乎没有哪种纯粹的人间的爱不曾出现在《伊利亚特》。
人找回自己的灵魂,多少有些偶然,像一个奇迹。这种奇迹不是来自神灵的点化和救助,只有靠人自己拯救自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某个瞬间里苏醒的灵魂,依然是“纯粹的,尚未受损”。也就是说,灵魂的纯粹,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灵魂的完整。一个纯粹、完整的灵魂,自然具有勇气和爱,尤其是爱。
薇依列举了《伊利亚特》里各种“人间的爱”:孩子对父母、父母对孩子的爱,手足之情,夫妻之间的情爱,还有战友之间的情谊。
爱的最纯粹的胜利,战争的至上的救赎,却是从敌人心中生起的爱慕之心。
这样的时刻,亦即前面提到的阿喀琉斯与普里阿摩斯的互相欣赏,在《伊利亚特》中极其罕见。这不奇怪。这样的时刻,一部作品中有一次就足够了。顺便说一句,很多作品(包括电影)都曾表现敌对双方的互相欣赏,但是这些作品无法消除人物身上的正义与邪恶的烙印(因为这构成了整个作品的基础),因而有些矫情,跟阿喀琉斯与普里阿摩斯的互相欣赏不可同日而语。
《伊利亚特》独一无二就在于此,在于这种源自温情、贯穿所有人类、宛如一丝阳光的苦涩。诗歌的语气始终浸润着苦涩,也从来没有沦落为抱怨。在这幅极端而不义的暴力图景中,正义和爱本不可能找到一席之地。但整部诗却处于正义和爱的光照之下,尽管除了语气,我们几乎感觉不出。没有什么珍贵之物遭到轻视,无论它注定毁灭与否;所有人的不幸一一曝光,既无掩饰也无轻蔑;人人处在人类的共同生存处境,不会更高也不会更低;一切遭到毁灭的东西均获得哀悼。对于作者和听众而言,战胜者和战败者一样亲近,均是同类。
这确实是《伊利亚特》的独一无二之处吧。正义和爱从未说出,只是在语气里流露出来。奇妙的是,读到这段话,你不会觉得这是薇依的独得之秘,好像你一直都觉得,《伊利亚特》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薇依如此准确、不多不少地说了出来。而这篇文章的独一无二之处也在于此,“在于这种源自温情、贯穿所有人类、宛如一丝阳光的苦涩”。它映照着薇依所直面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酷。我们不禁会想:在那样的时刻,薇依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一段话?
薇依称《伊利亚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题和中心是力量,但是,《伊利亚特》和这篇文章,都不是要赞颂力量。至此,我们知道,她真正想要说明的是:力量有多么强大,正义和爱就有多么强大。尽管在《伊利亚特》里,阿喀琉斯和普里阿摩斯的互相欣赏,以及各色人等灵魂苏醒的时刻总是转瞬即逝,直接呈现这种正义和爱的只有一个帕特罗克洛斯,但是,整个史诗的语气就像空气一样,始终围绕着所有人,无论他们的遭遇如何凄惨。
命运和诸神几乎永在决定战争的变化万千的结局。在命运限定的范围内,神们拥有胜负的最终支配权;总是由他们制造出疯狂和背叛,从而使和平每次遭到阻挠;战争是神们的事务,而他们的动机无非是人性与玩笑。至于战士们,无论胜负,他们均被比作兽或物,不能引起欣赏或轻视,而只能让人遗憾人类居然变成如此下场。
虽然在人之上有诸神,诸神之上有命运,但是命运和诸神无非出自人类的假想,也可以视为人类的各种欲望、性格的投影。诸神在命运限定的范围内活动,而命运又有它所遵循的法则。人类有能力认识,或者无限接近于认识这些法则。
那么,命运与人何干?诸神与人何干?它们全都可有可无?
真正值得关注的,只有人类自己的事情。唯其如此,薇依感到遗憾的是“人类居然变成如此下场”。尽管如此,也只是遗憾而已。《伊利亚特》呈现了一个世界,它并未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薇依称《伊利亚特》的真正主角、真正主题和中心是力量,但是,《伊利亚特》和这篇文章,都不是要赞颂力量。至此,我们知道,她真正想要说明的是:力量有多么强大,正义和爱就有多么强大
七
《伊利亚特》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除了在创作、流传、加工的过程中,吸收古希腊人的集体智慧之外,也对某些更早的文本有所借鉴和继承。这些文本已经遗失,或者,它们本来就只是口头流传,在时间的长河中沉没了。
薇依猜测,《伊利亚特》的创作者们既经历过胜利,也遭遇过城邦沦陷的失败。他们超越了胜利或失败给认知带来的局限,甚至由此超越了个人对于城邦、族群的归属感——个人形成这种归属感之后,很难脱离出来,这是普遍的事实,无所谓好坏。
《伊利亚特》没有后继的仿效者,而它本身却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遍性:
人类灵魂对力量的隶属,归根到底也就是对物的隶属。……没有一个《伊利亚特》的人物能够幸免,正如没有一个大地上的凡人能够幸免。因此,也没有一个屈服于这种隶属关系的人遭到轻视。
这里再次回到了文章开头讨论过的人与物的关系问题。一些有德性的灵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对物的隶属关系。这种脱离不是通过有意识的抗争,而是凭藉理性的认知,丝毫不为物所动。我们记得,在第欧根尼的《名哲言行录》里,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而在《伊利亚特》里,则是更为世俗的人,他们离不开对物的隶属。薇依为此感到一种普遍的悲悯。
这也是具有西方特征的观念:人与物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人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高于其他所有物种。人的理想是让灵魂上升到神界和天国,而不是归于尘土。人对物的隶属,意味着沉沦,尤其是精神的沉沦。然而,在东方,这从来就不是问题。中国人用阴阳五行,印度人用四大元素,统摄一切,包括人在内的一切。如此,人与物流转轮回,互相隶属,根本就不需要悲悯。
薇依通过《伊利亚特》,通过战争,看到人对物的隶属。而她自身所处的背景,她实际面对的问题,则是现代社会的生产和生活状态下,人对物的隶属或者说人的“物化”,此外还要加上战争的重压。同样,薇依试图通过《伊利亚特》,寻求启示,寻求解决的路径。然而,它实实在在告诉我们,并不存在这样的途径。至少在薇依有生之年,人类似乎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始终与问题同在,“毁灭的危险始终悬在空中”。这是人类存在的悲剧性。
这就是西方所拥有的唯一一部史诗的精神所在。
在薇依看来,另一部荷马史诗《奥德赛》,以及后来的《埃涅阿斯纪》,都是模仿之作,《罗兰之诗》更是不能比肩,只有《伊利亚特》独放异彩。在《伊利亚特》之后,薇依特别标举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与史诗一样,充满了正义的光芒,却从不对现实加以干预,所有人都无法逃脱力量的控制,灵魂饱受屈辱、沾染罪恶,却从不伪装,也不被怜悯或轻蔑。
最后,薇依转向福音书。
如果说《伊利亚特》是希腊精神的最早显示,那么福音书则是最后一次神奇的现身。……耶稣受难的叙事表明,道成肉身,也要受苦难的破坏,在痛苦和死亡面前发抖,在绝望的尽头感觉被人和神抛弃。人类困境的情怀带来一种简朴的语气,这是希腊精神的标志,也是阿提卡肃剧和《伊利亚特》的意义所在。
人类困境的情怀,始终专注于此岸世界,尤其是此岸世界的苦难。人类的困境甚至显现在“同为神和人的存在者”耶稣身上,他在十字架上,“在绝望的尽头感觉被人和神抛弃”。然而,他接受而不反抗这种困境,因为这乃是必然。
薇依只眼独具,从那种“简朴的语气”中看到《伊利亚特》与福音书之间隐秘的联系。通常,我们会把简朴的语气和相应的语言风格,归结为古人淳朴、自然,印证“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之类的定论。而薇依从这种语气中体悟到人类困境的情怀。在她看来,
人类困境的情怀是正义与爱的一种条件。
至少应该从这两种意义上来理解,人类困境的情怀是正义与爱的条件:其一,正义与爱不会凭空而来,“人性”、“天性”都是靠不住的。其二,自以为秉持正义与爱,也会发生可怕的偏差,需要有所护持。
故此,这种人类困境的情怀必须是一种理性的、自觉的意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消除所有偶然因素造成的差异,才能成为正义与爱的条件。此外,“只有认知力量王国,并懂得不去顺服这个王国,才有可能去爱,并做到公正”。
正义与爱之所以如此艰难,是因为“在人类灵魂与命运的关系这个问题上,谎言是如此轻易,充满魅惑……傲慢、侮辱、仇恨、轻视、冷漠、遗忘或忽略的渴望,所有这一切都会带来诱惑”。人们没有足够的勇气正视苦难——尤其是当他们隐约听到内心的声音在说,同样的苦难完全有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于是,他们用各种方式欺骗自己,拒绝接受现实,阻碍了正义与爱。
从《伊利亚特》到古希腊哲人、肃剧诗人再到福音书所传承的精神,从来没有超越古希腊文明的界限……欧洲人创造的全部诗篇,均比不上这同样出自欧洲人的第一部诗作。当他们懂得不相信逃避命运、不崇拜力量、不仇恨敌人、不轻视不幸的人时,他们也许也会找回史诗的精神。我很怀疑这一天会很快来临。
直至今日,对力量的崇拜几乎没有改变。我们可以在《星球大战》、《变形金刚》中看到它的痕迹。很多作品模仿史诗的故事情节,而史诗的精神仍然杳无音讯。薇依希望找回史诗精神,但是她“怀疑这一天会很快来临”。确实,她眼前的时局,乃至我们眼前的时局,注定这一天不会很快来临。而她之所以怀疑,恰恰是因为她不愿意放弃希望。
时至今日,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找回史诗精神,或者说,找回人类困境的情怀,这一天离我们更近了吗?
A 本文引文出自吴雅凌译:《柏拉图对话中的神》,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不一一注明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