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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在现代性中丢失的敬畏和珍惜
——评刘庆的《唇典》

2018-11-12贺绍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萨满灵魂小说

贺绍俊

拿到刘庆的长篇小说《唇典》,首先是“唇典”这两个字吸引了我。这是一个在东北民间流行的习惯用语,专指东北土匪的黑话。说实话,我对这个习惯用语一点也不熟悉。尽管我在东北生活了十来年,但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个词,毕竟东北土匪早就销声匿迹了,谁还会把他们的黑话挂在嘴边呢?但我喜欢这两个字,搭配在一起有一种典雅感。事实上,在小说中始终没有出现唇典这个词语。直到读完了小说,我才意识到,整部小说其实就是在做一件事:诠释“唇典”这两个字。在刘庆的诠释里,唇典不再是指称东北土匪黑话,而是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这个崭新的意义是关乎口头文学的,人类最早的文学就是活在嘴上,是从人们嘴唇吐出来的,人类的嘴唇创造了最早的文化,虽然后来有了越来越牢固的记载文学的方式,但嘴唇传播文学的功能并没有因此而消失,至今口头文学仍然具有特别的魅力。刘庆看到了口头文学的悠久历史,也看到了口头文学至今仍活在人们嘴上,更重要的是,他从口头文学中发现了一个丰富的世界。于是他把自己的感受凝聚在唇典这两个字上,唇典就是要向一切口头文学表达崇高的敬意。当然,口头文学的范畴非常广泛,用刘庆本人的话说,它是口口相传的民族史、民间史。刘庆充分利用了口头文学的资源,并在口头文学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他的创造也完全遵循了“唇典”的方式和思路去展开想象,让自己的想象发挥到极致,从而建构起一个全新的历史图景。

刘庆从口头文学资源中看到了民族史和民间史,这就决定了这部小说的历史属性。当然他的口头文学资源基本上来自东北大地,这些口头文学包括东北大地上流传的创世神话、民族史诗、历史轶闻、民间传说,等等;通过这一切勾画出东北百年的文化史和心灵史。书写历史是这些年来长篇小说创作的主潮之一,家族小说是重要的表现样式,《唇典》也具有家族小说的痕迹,这条家族的线索是由郎乌春与柳枝的婚姻牵出的,他们的儿子满斗成为了最后一个萨满。如果我们把萨满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也赋予家族的意义,那么完全可以说这部小说写了萨满“家族”自近代以来的兴衰史。这恰是小说的独特之处。但小说更重要的价值还不在此。我们知道刘庆在这部小说中依凭的基本上是口头文学的资源,他不是从文字典籍中去寻找历史,而是要从口头文学中、从民间一张又一张说话的嘴里去寻找历史。他做了很多田野调查的工作,当然也做了不少案头工作,但他的案头工作不是去查明核实历史史实,他的案头工作都与他对口头文学的致敬有关系。所以他不是要还原一部文字记载的历史,他要还原的是一部口头的历史,是活在民间众人嘴边上的历史。他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建构了一个历史图谱。这个历史图谱显然与我们所看到的、已经被标准化了的历史图谱不完全一样。而这不一样的历史图谱则意味着,作者刘庆在以不一样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去思索人类命运的变迁,去观照世界万物。

接下来应该重点讨论一下刘庆在这部小说中所遵循的世界观和历史观。他的世界观和历史观显然来自口头文学。正如他本人所说,他把口头文学理解为口口相传的民族史、民间史。统观小说,我们会发现,萨满文化是小说的主要内容,从这里又可以看出,刘庆抓住了东北大地口头文学的灵魂,这个灵魂就是萨满文化。正是萨满文化给东北民间带来了不一样的看世界的方式。

萨满教是北方民族早期信奉的原始宗教,在东北大地上有着广泛的影响,形成了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的萨满文化,因此萨满文化既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同时也充满了宗教的神秘色彩。大凡对东北题材感兴趣的作家在接触东北民俗风情时都会发现萨满文化与东北的密切关系,也有不少小说写到了萨满文化。但是当我读到《唇典》之后便眼睛一亮,刘庆对萨满文化的书写太精彩了!这部小说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书写萨满文化最深刻最透彻的一部小说。这突出表现在他并没有将萨满文化局限在地域性上。当然必须承认,刘庆的书写具有浓厚的地域性,那些表现民间习俗的细节非常生动,但是他并没有局限在地域性上,或者说他并不是靠地域性来增加小说的独特性。恰恰相反,他抓住了萨满文化在人类文化发展中的普遍意义。萨满文化并不是中国东北所独有的,它是人类文明处于部落文化或狩猎文明阶段时的一种共有现象。有的学者用萨满主义这一概念来描述它。萨满主义反映了人类早期思维的特点,最主要的特点是相信灵体世界的存在,这些灵体往往以动物的形式出现,并能够对人类世界产生直接的影响。萨满主义也有具体的表现形态,多半是通过歌舞、击打乐器等方法引导萨满进入另一种意识状态与灵体沟通。而在世界各个大洲都有萨满主义和萨满文化,比如海地的巫毒术、印尼的扶乩、印第安的图腾崇拜、凯尔特的德鲁伊、佩鲁的迷幻植物使用,等等,全都是萨满文化的具体呈现。萨满主义在中国主要体现在曾流行于东北的萨满教,信奉萨满教的不仅仅是满族,东北很多民族都信萨满教。虽然萨满文化或萨满主义是人类文明发展早期的产物,但并非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就必然被完全淘汰,因为作为人类早期思维方式,其中必然蕴含着人类的一些精神内核,这些精神内核就包含在萨满文化的基本特征如万物有灵论、图腾崇拜、原始信仰等方面,这些精神内核不会因为是它处于人类文明较低的层次而被否定。以萨满文化为例,它就保留了人类在创造文明初期的最天真的一面,因而也体现了一种特别的世界观和信仰形式。刘庆在这部小说里主要抓住了其中最突出一点,即相信灵魂和灵体事件的存在,而且这种灵体经常以动物的形式或植物的形式出现。这也是萨满文化的灵魂,这个灵魂可以概括为两个核心词,一个是敬畏,一个是珍惜。具体来说,就是敬畏神灵和珍惜生命。有了这两点,使得人类在那样一个文明比较低级的状态里,能够艰难地生存下来,也有了勇气去拼搏。而这一切又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就是强调了在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中人类并非是主宰一切的,人类既感受到大自然的浩瀚和神秘,同时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充满着与大自然拼搏的勇气。我们至今仍可以想象到,人类最早的祖先是如何怀着一种敬畏神灵的心情去面对大自然,又是如何以珍惜生命的方式去面对苦难,去挑战生存之艰难。虽然充满苦难和艰难,但是处于原始部落时期的人们心地相对来说比较单纯。所谓单纯就包含这样一层意思,人们还没有形成系统的善恶意识,相互之间的体谅是部落和群体之间的润滑剂。刘庆在小说中就是围绕敬畏和珍惜这两点来展开情节的。小说重点塑造的萨满形象李良可以说是萨满文化灵魂的集中体现者,李良在所有的萨满中法力最大,被称为“萨满中的萨满”。李良与柳枝的故事在小说中占有很大的篇幅。柳枝的一生都被苦难缠绕,少女时期被人奸污,她决意自杀;嫁给郎乌春后,从来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温暖,她坚决要弄死腹中的孩子。但每到关键时刻,李良就出现在她的身边,引导她走出精神困境,燃起生的希望。他们两人的故事充分说明了:“萨满就是生命的向导,可靠的护神。”萨满教其实不同于后来成体系的宗教。李良所处的时期已是萨满教衰落的时期,小说写到,大空和尚在敬信村修了一座善林寺,香火越来越旺,族人们纷纷跑去善林寺求神拜佛,所以大空和尚也有信心要说服李良认同佛祖。李良并不排斥佛祖,但他也告诉大空和尚,对于世界,“佛有佛的解释,萨满有萨满的解释,真正的萨满要想办法把懦弱的族人微不足道的生命力凝结起来,铸成一块抗住风吹雨打的石头,让他们无畏,对世界和人生鼓起勇气”。在李良的意识里,只关注现实人生以及与人相伴的自然生灵,他对来世并不感兴趣。他作为萨满施展巫术不过是一种形式,最终目的是要帮助人们从困境中走出来。而他之所以能够给人以帮助,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把握了敬畏和珍惜这一精神内核。比如柳枝不能接受自己被伤害的事实,也不能接受害人者在她腹中留下的孩子。李良就是这样来劝导她的:“我们应该对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伤害,和伤害我们的人。”因此,说到底,敬畏和珍惜是一种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方式,是一种基本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产生于人类还不是足够强大时的文明阶段,但它凝练出具有普适价值的精神内核。刘庆在萨满文化中发现了这样的精神内核。

《唇典》对于萨满文化的书写是全面和立体的,不仅传达出萨满文化的精神内核,而且也表现了萨满文化的兴衰过程。萨满教既然是一种原始宗教,它随着社会的现代化必然走向衰落,这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在这个必然趋势的过程中,萨满文化所蕴含的人类的精神内核也遭遇到打击,在新的文明形态中逐渐被弱化,甚至消失。小说有着明晰的历史脉络,基本上是按照时间的序列一路写来的,因此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部家族小说,是一部通过家族的兴衰或者说通过萨满的兴衰来书写大历史的发展。小说的确涉及了中国近代史以来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时段,但事实上刘庆并不是要对历史发言,他只是在关注萨满在历史中留下的痕迹。比如小说的另一重要人物郎乌春,他名义上是柳枝的丈夫,但从来没有履行过丈夫的职责。他如果听从萨满的劝导,就会接受心上人的污点,这也是族人们普遍遵循的生活法则。但这位年轻人已经被吹过来的新风撩拨起叛逆之心,他毅然离开族人的生活圈,开启了从军的生涯。郎乌春像一匹亢奋的战马,始终奔驰在时代的前沿,但他又是一匹脱缰的战马,在纷乱的前线没有明确的方向感。他最初参加的是所谓的保乡队,后来加入反奉的武装组织中,反奉失败干脆参加了奉军,后来因为认识了韩淑英,便参与到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中,他还成为了白瓦镇的最高军事长官。郎乌春曾在抗日还是不抗日上犹疑不定,后来又在战场上成为一名抗日的英雄,但在一次战役失败后却选择了归顺日本。所幸的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回到了柳枝的身边,在剿匪斗争中显示出他的英武,最终悲壮地死在剿匪的征程中。郎乌春确实称得上是一位磊落豪爽的英雄人物,但相比于其他文学作品中的英雄人物,他又有明显的缺陷,这缺陷并不在于他有不少性格上的毛病(现在还强调不要写完美的英雄人物哩),他最大的缺陷是在人生选择的几个关节点上的失策。他的失策表面上看是他在政治上的不成熟,但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远离族人的心态让他迷失了自我,他只能顺应时代潮流的颠簸。在这期间,尽管亲人们在寻找他、关心他,但随着萨满的式微,族人的精神不再具有强大的召唤力。在郎乌春的身上,不缺乏果敢、威猛、敢做敢当的男子汉气概,但他恰恰缺乏敬畏和珍惜。当然,这不仅仅是郎乌春所缺失的,也是整个时代所缺失的。这个时代笼罩在无休止的争斗之中,争斗带来了战争和仇恨,也带来了破坏和毁灭,这不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共为一体的时代,萨满文化因此基本失去了社会基础。《唇典》真实表现了萨满文化的尴尬处境,并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话题:从文明发展的角度说,人类进步了,文明更先进了,但是也可能我们丢失了一些人类最本真的东西,这些最本真的东西曾经在原始宗教和文化中得到最充分的表现,今天我们是否应该把这些最本真的东西捡拾回来。小说的结构明显表现出作者对于文明的忧思,小说分上部和下部,上部叫铃鼓之路,下部叫失灵年代。上部重在张扬萨满文化的精神内核,所以命名为“铃鼓之路”,铃鼓是萨满的法器,做仪式用的。萨满正是通过肃穆的仪式让人进入神的境界当中,和神灵进行沟通对话。萨满的铃鼓之路就是为传播和张扬神圣精神而铺设的一条路。下部在时间上从日本侵略者进犯中国的20世纪30年代,一直写到80年代的改革开放,重在书写这半个多世纪来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失灵年代”这一标题鲜明地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虽然现代化带来社会巨大的进步,但同时灵体失去了。对于萨满文化来说,上部和下部意味着两个时代的转折,李良的死去则是时代转折的标志。在失灵时代萨满文化并非完全消失,它蛰伏在民间,仍然在影响着人们的精神,这一点通过满斗这个人物表现出来。满斗被李良选定为他的继承人,仿佛历史把传承萨满文化的责任强行搁在了满斗的肩上,满斗一直不情愿做一个萨满,但后来他越来越觉得应该担起这份责任,因为生活逐渐让他明白,萨满是多么地重要。但他的努力毕竟难以与时代的大趋势相抗衡。小说形象地反映了萨满文化的神灵精神在一个失灵的时代是怎么与人纠缠、挣扎的。满斗堪称最后一个萨满,最后一个萨满无奈地看着灵性在一点点地消失。

《唇典》虽然是一部讲述历史故事的小说,但他的现实性非常强。刘庆通过讲述萨满文化的兴衰历史,表达了对灵性消失的忧虑。在刘庆看来,灵性消失正是当代社会一个突出的精神问题,因此当小说的故事叙述到当下时,刘庆就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神灵世界拒绝再和人类沟通,心灵的驿路长满荒草”,“人与自然的关系割裂了,人与家族精神的关系割裂了,人和自然不再和谐,失去精神故乡的人们将彻底流离失所”。这是刘庆最大的忧患。刘庆怀着这种忧患写了满斗在失灵年代的遭遇,满斗在当下这样一个失灵的年代里,仍然艰难地呼唤灵魂回来,他把这种愿望寄托于灵魂树。灵魂树的思想源头肯定来自李良,当年李良说过:“树是有生命的,树是我们库雅喇人的助理神,每棵树都有神灵附体,树不会走路,不会飞行,但它们每一株都有魂魄,能听懂我们的语言,能看懂我们的行动。树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如果信任你,树回答你的问候,水果树结出鲜美的果实。果树开花的季节,满山遍野的白花粉花,就像云彩一样。秋天,山变 红了,野果漫山遍野。”找灵魂树的情节具有明显的象征性,它象征着当下的人们在物欲的扩张下失去了灵魂,灵魂是一种神性的东西,你必须怀着敬畏之心去对待,你应该让生命自由地生长。从小说中可以看出刘庆对现实充满了忧患,但刘庆并不是悲观主义者,他看到了灵性的消失,同时也相信灵性并没有离我们远去。事实的确如此,只要我们认真去寻找,一定会在我们的身边寻找到灵性的踪迹。比如在作家刘庆的精神世界里分明就活跃着灵性的身影。灵性让他的想象变得更加灵动,灵性也使得他所描绘的理想境界具有更加炫丽的色彩。找回灵性很难吗?刘庆说其实也不难,关键是看你有没有诚心。有了诚心,我们就会像满斗那样痴痴地去做一件事,哪怕在这恶浊的大地上种植上灵魂树,“将每一个灵魂妥妥地安放,每一棵树,每一个人,就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生活”。满斗怀着这样的愿望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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