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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婚姻的危机与德性
——论文珍小说的婚恋伦理

2018-11-12唐诗人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婚姻爱情小说

唐诗人

一、不道德叙述

文珍从开始创作到如今的《柒》,都是着力于书写当下的爱情、婚姻,尤其侧重叙述分手、离婚边缘处人心的纠结与茫然。她瞄准现代、后现代语境下的婚恋生活,书写失却传统力量约束后的婚姻困境。她借着内心叙述,以一种看似不道德的笔致,思考爱情、婚姻的本质,追问爱情无恒、婚姻破败背景下个人的精神出路。

爱情是几千年来文学书写的重要话题,它最贴近个人的内心世界,同时也很能够表现出历史的时代特征。爱情、婚姻关系中的个人最容易多愁善感,面临分手、出轨、离婚这些变故时,又最能形成强烈的内心矛盾和精神疼痛。另外,爱情、婚姻关系本质上还是一种人际、社交关系。每一历史阶段、每对爱情婚姻关系其实都牵涉着不同时代、不同境况下的个人精神面貌和社会文化状况。

表征时代文化状况,绝大多数爱情小说都具备这一文化功能。但有一类爱情叙述,它们不仅能表征文化,还因着“不道德”的美学特征无形中催动着文明的进步。这类小说,我们比较熟悉的,比如《孔雀东南飞》《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洛丽塔》等,还可以纳入我们现当代文学中的《伤逝》《寒夜》《倾城之恋》,以及王安忆的“三恋”等小说。这些小说,我们自然可以判断出故事背后的历史文化状况。但其最诱惑我们的,是这些小说故事的非道德特征。它们能够成为经典,不在于书写了多么完美的爱情故事,而是它们书写出了非道德意义上的人性心理,叙述出了人内心的自由爱情向往与时代道德规矩的冲突。它们直面了一些时代性,甚至永恒性的伦理困境。像《孔雀东南飞》《红楼梦》这些古典作品,有着当时环境下的家庭道德要求和自由爱情欲望的冲突;《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等小说“宣扬”出轨的故事,在它们诞生之初都曾被列为禁书或者受到控告,遭遇道德批判,被污蔑为“伤风败俗”。但是,这些曾经冒犯世俗道德的作品,对于婚恋伦理的自由进程,起过很大的作用。

和历史上这些“不道德”小说类似,文珍的小说也被很多人评断为“不道德”。她所叙述的爱情、婚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外遇、出轨故事。其婚恋叙述,不重故事的好看,更重叙述的细腻和妩媚。文珍将叙述打磨成细致化的、真实感极强的内心流露,流露出人物出现出轨欲念或离异行为过程中的内心纠葛。这种真实细腻的内心叙述,也就注定了她的语言是心理化的。她的叙述,围绕着恋爱、婚姻生活中那些幽谧的心理暗室,行走在爱与不爱的那根离弦之箭上,流露的是道德边缘的既内疚不安又无限憧憬的真实情欲感受。这种语言风格,有着魅惑人心的巫性色彩,它妩媚得令人痴迷,暧昧得使人心疼。这种叙述,跟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福楼拜说创作过程中,感到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而我们读文珍的小说时,也会感受到小说叙述的人物就是作者,就是我们自己。

文珍这种道德感模糊的叙述,在今天已不会遭受福楼拜时代那样的控告或辱骂,这暗示了文明的进步。由此,反过来看,没有控告、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道德批判,是不是也与我们这个时代的婚恋状况相关?

读文珍的小说,尤其是《柒》,让我想起不久前民政部公布的2017年上半年中国离婚大数据。数据显示,2017年上半年全国有558万对新夫妇,同时有185万对离婚,与去年上半年的数据相比,结婚率下降了7.5%,离婚率却增长了10.3%。同时,公布的离婚理由之中,最主要的是“出轨”。离婚率的连年攀升,出轨成为首要的离婚理由,这已成了一种社会现实,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精神事实。既然出轨、离婚这些传统视角看来属于非道德性质的事件已成普遍现象,不会再遭遇过多的道德非议,那文珍的这种“不道德”叙述,除开叙述语言的魅力之外,又有什么难得之处能让它们同历史上那些“不道德”的爱情小说相提并论?

对此,我们的思考需要更为辩证。离异现象愈来愈普遍的时代语境下,“不道德”叙述的伦理意义,已经不在于批判或冲破更多的传统规约,更不是进一步去抹消遭遇离异时个人内心的负罪感。相反,当前的“不道德”叙述,最难得的伦理价值,是反思现代社会由爱情而缔结的婚姻为何也会离散,是追问摆脱了传统束缚之后的现代婚恋关系,会是怎样的纯粹性。文珍小说的不道德叙述,正是在这一语境下才显得难能可贵。她描摹出现代人在离异边缘处的真实内心,以模糊的道德态度思考内在于现代婚姻的文化基因和精神病症,以此探寻一种更为深广的婚恋伦理。

二、风险与爱情

可以从文珍的婚恋题材小说中勾勒出一个脉络清晰的情感追问线索。文珍在第一部小说集《十一味爱》的第一篇小说《气味之城》里,以男性“他”为视角,发出了疑问:为什么现代女性需要精神的沟通?现代女性对爱情、婚姻的态度与传统女性有什么差别?“他”只能检省自己具体生活层面的不够体贴,却不能理解女性内在层面的需要。甚至,“她”其实也并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状态的爱情、婚姻。“他”的悔过可能召唤“她”归来吗?而“她”离家出走又真正能找到那种理想的精神沟通吗?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

第二部小说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对逃离做了更深的思考。《衣柜里来的人》写“我”就要结婚之时逃到拉萨。“我”逃离的理由是“闷”:“我只是闷,非常闷……忽然之间对自己和生活都失望透顶。”但是到拉萨后,她被拉萨的朋友们看作是为了新的爱情而来。她逃离了城市的“闷”,奔入的依然是“郁闷”,最后也必须老老实实回到城市,回到“衣柜”。《银河》一篇写“我”和单位同事老黄私奔到乌鲁木齐前前后后的遭遇。文珍用生活细节、用人物琐碎的行为言语瓦解了一切关于私奔的浪漫想象。在飞机上,恐高的老黄渺小怯懦,让“我”觉得无趣、失望;到旅店后,房间设施的陈旧、没有热水等各种不便,让私奔必须有的性爱也变得寡味;还有租车时的讨价还价,游玩时老黄时不时接听来自北京妻子、房贷银行的电话等。私奔的浪漫幻想,被现实击成落花流水,最后是落荒而逃,回到北京继续庸碌生活。

而回到、回归是不是就解决了问题?必然不是。文珍第三部小说集《柒》继续探讨爱情婚姻问题。《夜车》《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开端与终结》,讲述多年婚姻生活之后的家庭变局,它们像是在继续思考前面那些不再折腾、回归了婚姻家庭之后的人们所可能经历的生活遭遇。我们以为回归了就平静了,其实那不过是一种善意的谎言。真相是回归之后,除开继续着庸碌沉闷的生活,还要承受着无尽的变故危机。《夜车》直接接上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的故事心理,收起理想之后的过日子,这种生活状态看似平静,其实也潜伏着更大的风险,藏着许多无法逾越的坎。结婚后,丈夫老宋开始了对“我”的各种嫌弃,偷看“我”的日记,从“我”的文学想象里看到外遇,于是自己开始了出轨生活。《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中的风险是生育问题。回归婚姻必然会遭遇生育问题,是否生育、何时生育、如何生养等等问题都是危及爱情婚姻的导火索,女性能否安全度过这种生育焦虑?小说中的女性是失败的。《开端与终结》则是为沉闷的生活添上一份理想主义的外遇,这是理想爱情对庸常生活的摧击。

“开端处”《气味之城》里逃离“沉闷”日子的妻子,就类似于“终结”处的季风,她遇到了能够进行精神交流的理想对象。但是,面对那个在家里等待着、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她能够心安理得地离去吗?她出轨于的那种梦幻般的理想爱情,真正步入新的婚姻时又能完全摆脱庸常和沉闷吗?季风的犹豫说明了什么?以上的故事勾勒,见出文珍一直在思考现代爱情、婚姻的困境,一直纠结于沉闷的现代生活出路何在。文珍并未给出答案。

其实,我们也不需要文珍给出答案。“小说应当如实地呈现各种人生可能抵达的困境,记录若干人类样本的真实。”文学作品最大的魅力,不是给出确定的能够解决现实生活问题的答案,而是通过进入人的内心揭示出当下社会中那些困惑着无数男女的精神问题。文珍小说所阐述的精神困境具有普遍性,理解这种困境,就是把握这个时代的文化心理。

理解困境,可从文珍所书写的情感变故原因着手。文珍小说,当事人并没有在情感变故前做特别的事情。《气味之城》里,是气味的变化,或者是男性日常生活中的日渐粗疏;《夜车》的起因也只是“我”日记上虚构的文学人物;《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是对生育的恐惧;《开端与终结》里,爱情的变故只因一直没要孩子。这些缘由,都是很日常的心理或遭遇。日常生活成为导致爱情、婚姻变故的罪魁祸首。这种情况在传统的家庭道德观看来,是不可理喻的。生活不就是柴米油盐吗?没有犯错误为什么闹分离?

不犯错误也可能、可以分离,也即所谓的无过错离婚,这在法律上已经得到了制度支持。但在人们的内心,其实还难以接受。日常生活作为最大的变故之源,是现代社会爱情、婚姻的基本现实。吉登斯曾指出:

在过去,婚姻是一桩契约,通常由父母或亲戚而不是由配偶双方来提起或具体操办。这种契约通常又受到经济考量的强烈影响,并进而成为更广泛的经济网络和交易活动的组成部分。即便进入现代时期,虽然实际上旧有的婚姻体系已不复存在……但总体而言,其发展趋势是预先存在的外在影响因素的逐渐剥离,而伴随这一现象的便是浪漫爱情作为婚姻基本动机逐渐兴起。婚姻越来越多地成为由亲密接触催生的情感满足而直接导致的一种人际关系,它能长久维系也正是因为能为婚姻双方提供这种满足感。其他要逐渐变得不再是关系之固定特征,反而在有可能出现分手时成为“惯性累赘”。

现代婚姻已基本上剥离了外在因素,婚姻的变故,也不再受制于传统的道德,只源于个体的选择、决心。正常的恋爱、结婚、出轨、离婚,这些已经不再像过去一样必然遭受道德谴责、法律制裁,它们基本上已沦为私人生活选择。吉登斯将结婚、离婚等视作现代人生活中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决定性时刻”是跟现代人需要面对的风险、危机密切相关的概念。“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或被人们定义为具有决定意义的那种可能性)与风险有着特殊的关联性。在这些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人们对运气的渴求度会很高。”彻底成了个人选择、私人生活,阻开了传统意义上的规约,但也因此面临着更容易出现的风险:恋爱会分手、结婚会离婚。传统社会也存在离异,只是现代以来它变得越来越寻常普遍。

现代爱情、婚姻的风险,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生活风险,它们不是物质层面的缺失或不理想,而是一种个体内心对可能会发生的背叛、伤害感到焦虑与不安全感。这里面的焦虑,关涉着现代主体的自反性问题。

三、自反的主体

现代社会,性别观念和家庭观念在转换。个体,不管是女性还是男性,都在追求独立,所需要的个人关系可以减少到很少很少,几乎就剩下爱情、婚姻关系。人们通过爱情、婚姻建构亲密关系,以此成为一种独立于社会的家庭共同体。但不管如何亲密、纯粹,爱情、婚姻关系毕竟还是两个人的事情,本质上还是属于人际关系。现代爱情、婚姻,它依赖的只是相互信任、个人承诺,不再是父母安排就必须听从、组织规定需要服从等外在压力。而且,文珍小说里的婚姻,还都没有抚养孩子一类家庭责任。

没有外在的压力,个体之间如何保证、维持亲密关系?社会学家,包括我们自身,都愿意诉诸思想和感受的交流。“在纯粹关系中建立信任,重要的是每个人都需要去了解对方的性格,并且要去启发对方的期待性反应。”这也是《气味之城》《肺鱼》《开端与终结》等小说建构、维系情感的重要根由。小说中的婚姻之所以出问题,普遍缘于缺乏精神上的补益,双方没有了精神交流,或者交流中所有的期待性反应,均被庸常重复的日常生活消耗磨损。在《开端与终结》一篇里,季风和许谅之之所以不可阻挡地要走向出轨的生活,不是别的理由,只是双方都感觉遇到了“另一个自己”。这两个人无比投契,性格爱好、审美观念等等都在一致性基础上还能相互补益,走向出轨也变得可以理解。

“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书中介绍他‘纯粹关系’的概念,认为这是‘一个外部标准已经在其内部解体的关系:关系只为这种关系可以提供的好处而存在’。信任在纯粹关系中发挥着作用,它通过一起流露个人思想和感受而不是被固定在关系本身以外的诸如社会责任与传统义务的标准来被实现。”勒普顿对吉登斯纯粹关系概念的理解暗示说,爱情关系中的相互补益,这也是一种“互惠”,其所谓相互信任,也是对等关系的一部分。没有实质性的互惠因素,信任难以建立,纯粹关系也就难以维系。如此,依靠浪漫爱情建立起来的现代婚姻,直接源于亲密接触催生的情感满足,能够长久维持也是因为这种关系能为婚姻双方提供情感满足感,有精神上的补益。而一旦这种满足感、补益性不再具备,如文珍小说中的精神沟通甚至身体性爱都不再有满足感的时候,信任危机、婚变危机也即来临。

吉登斯、勒普顿等人的现代爱情解释,是在说明现代人在爱情亲密关系中也会有自觉的反思性心理,这是现代性意义上的个人化自反性表现。这种自反性,在爱情婚姻关系中,一方面体现为追求者或者恋爱关系双方积极地向情感对象袒露自己,以获得深度的精神沟通,取得信任、换得安全感;但另一方面,个体在向他人袒露自己时,也会有焦虑、矛盾、不安的情绪,信任和承诺会遭遇现实条件和时间的考验,充斥着巨大的不确定性。这两方面特征不是分立,而是一体。正常情况下,婚恋双方因为有焦虑有不安感,所以会努力付出行动以换得对方更深层次的信任,而用心去袒露和交流,亲密关系也更能持久。但是,“一体”往往甚至多数时候都属于非正常的情况,也就是过度或者不够。所谓过度,就是过度焦虑而病态地付出爱让对方感到害怕,同时也过于“贪婪”地要求另一方给予爱,不断地要求作出保证等,以及过度焦虑而导致的过于敏感。如《气味之城》里叙述者对气味的过于敏感,焦虑中追问这种气味的变化,导致更大的嫌隙;《夜车》里丈夫敏感于妻子日记中所虚构的文学人物,由此开始自己的外遇生活。“不够”,就是爱得不够,表现得不够关心,欠缺精神交流。“不够”还可能是卡伦·霍尼说的不冷不热:“一种温和的、不冷不热的气氛,尽管一方面令人感到安全,另一方面却又令人感到受了冷落。”《气味之城》《夜车》《衣柜里来的人》《开端与终结》《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等等文本中的婚姻,一方面是看起来平静稳定,但同时也是女性感受到冷落,她们因为冷落而抑郁、逃离、背叛。她们对冷落的反应,或许没到达卡伦·霍尼所说的神经症“疾病”程度,但也是一种病症迹象,它们有着同样的精神生成逻辑。

现代人的主体自反性特征,内在地决定着每个人的爱情生活、婚姻命运,自反性特征任何一面的过度或不及,都会危及关系的稳定。亲密关系需要在这多面力量的平衡下维系。而如何才能平衡?这是一个生活难题,就如吉登斯举例分析两性关系中女性总是“从未感到满足”的缘由时提及的困境:“……内在于创造和维系特定关系时的困境,即在这种关系中存在当事双方都满意的给予和接受之间平衡与互惠的那种困境。”

四、困境与德性

“任何持久的个人关系都要经受住考验,承受压力,同时也会有所得益。但是,在那些不附加任何其他事物的关系中,当事双方出现的任何差错都会内在地威胁这一关系本身。”任何人都无法解释一对情侣、夫妻何时会出现问题、何种问题必定会导致分离。作为生存于现代文化中的个体,我们无法规避自身的自反性精神结构,我们终究会陷入到爱还是不爱、如何爱和如何不爱等等一系列自反性情感困境。

吉登斯等人的自反性论述是社会学视野的,内在于这种情感困境的,还有生理欲望层面的原始性特征。爱情离不开生理欲望。弗洛伊德说:“正常、健康的爱情依赖于两种要素的结合,一种是情感,一种是肉欲。”弗氏还将其中的“情感”理解为一开始就有性本能趋向,“性”在其中是最本原的动力。霭理士分析恋爱、婚姻时,直言说:“每一桩圆满的婚姻都有两个因素:一者婚姻是由互相的恋爱唤起的性交……二者婚姻是为了种族的人口兴旺而以生儿育女为鹄的的一种方法。”霭理士也指出现代婚姻有排斥生殖因素的趋势。不考虑繁殖后代的婚姻,也就只能靠性关系维持。“没有孩子,甚至对个人的性生活本身也会动辄生出一些烦恼来,因为正常的性生活,特别是妇女,性爱有发育成怙恃之爱的倾向。况且,缺少了一个亲密之至的纽带,一个由两人彼此合作造出来的新人,要成就圆满的相依相爱的婚姻生活是很困难的。”文珍必然知晓霭理士这类观念,她所有的小说都拒绝孩子存在,由此拷问爱情、婚姻的本质。她笔下那些夫妻,因为没有孩子,性也变得枯燥、虚假。在《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中,丈夫为了要孩子,上演了一场充满柔情的浪漫性爱。这充满阴谋的性爱,再浪漫也是欺骗,是虚伪的。

当现代人把附着在婚姻中的传统责任全然摒除后,爱情、婚姻变得纯粹,但也变得脆弱。吕克·费里说:“爱—激情是现代夫妻的动力,同时也是使之脆弱的因素:这是我们联姻的主要动机,亦是离婚的主要原因。”这其实就是文珍小说着力表现的爱与不爱问题。文珍的故事人物,都因为爱而走到一起,文珍也都特意通过回放相关生活细节来叙述出这些出问题的夫妻当初如何恩爱。由恩爱而成为夫妻,必然经受激情消退过程。激情消退之后的夫妻能否继续爱?激情为何会消退?除开前述精神补益的缺失,它还与人最原始的本能欲望相关。吕克·费里在分析作为爱的“Eros(爱欲)”方面含义时,认为Eros与战胜和满足感紧密相关,这战胜和满足,是生理上的欲望,也是心理上的战胜和满足感。这方面得到满足后,兴趣感也就下降。

我们可以看到,文珍小说中所有出问题的婚姻,几乎都源于男性方面对性、对伴侣身体失去激情了的烦腻感。比如他们对爱欲层面的性生活不再热情,对女方的身体也没了以往的感受。《夜车》直接写了丈夫对妻子的无感:“出去遛弯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也发谬论。真奇怪,拉着你的手,就像拉着自己的。/我刚开始以为他是说熟悉亲切,后来才知道是说没感觉。”生理、心理层面的失去感觉,也就是身体失去了欲望。如若要重新唤起感觉,似乎只有像《夜车》中的夫妻那样,遭遇绝症,在快要缺席于这个世界时,将赴死的毅然转换为忽视一切过往是非的爱欲激情。

自反性困境和生理、心理层面的烦腻性困境,是于个体诞生之前就存在的文化环境,是原始性的人性基础,要对它们进行改变,不可取,也不可能。面对这两方面的困境,我们需要的是心理素质和生活策略。这涉及到一种现代爱情、婚姻生活的德性。提及德性,不是说回归到传统非爱情婚姻时代的妇德,更不是推崇绝对自由、随性而为。

费里针对当前欧洲高离婚率现象曾评论:“在今天的欧洲,60%的婚姻以离婚结束,这显然不是说爱情婚姻失败了,而是说维系爱情比传统要困难得多。没有任何女人,无疑也没有任何男人想再回到以功利为目的的婚姻上去,这就证明爱情婚姻尽管受到过挫折,仍然显示为不可否认的进步。”我们谈及的文珍小说,虽然都是出轨周边的故事或想出轨、出轨后的心理,但它们又并非在宣扬出轨;相反,他们也是在追求真正的爱情、理想的婚姻。这些“出轨”小说,尽管表现很多断舍离合的痛苦、抑郁和悲凉,但于本质上,都表现着作家对自由恋爱、一夫一妻思想文明的珍视,是在憧憬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纯粹之爱。

执著于纯粹之爱,即便最后是失望;拷问爱情、婚姻的本质,可能得到的结局是面目可憎。但这种执著和拷问本身就是深邃而美丽的。文珍的叙述里,人物不会刻意禁锢自己,但也不会因追逐纯粹之爱而义无反顾地背叛、逃离。这种矛盾性,让小说有了更深刻的道德感,同时也生成了更宽阔的爱情见解。为理想的爱情,为生活的自由,不禁锢自己,为此《开端与终结》里季风和许谅之能够完成一段理想的婚外恋;《银河》可以用颓丧来解构无数个浪漫的私奔。不义无反顾地背叛,为此《衣柜里来的人》叙述出了友爱、爱情的复杂面;《夜车》里妻子还能同情出过轨的绝症丈夫,陪他度过一段最后的浪漫之旅;《开端与终结》,季风遇到理想爱情后,对无辜丈夫有罪感、负疚感,这也是爱的复杂性表现。出轨边缘的内心纠结、在婚外情中的心理矛盾,这些最能表现人物的复杂,最可见出爱情、婚姻的多维内涵。

爱情、婚姻中的“爱”,自然不止于爱欲之爱,还有亲情、恩情之爱。文珍也表达过:“婚姻起于相悦,但回归于恩情。”《觑红尘》中,曾经的情侣,离开多年、物是人非之后再次相见,“在人群之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这种情感是自然流露,这不是爱情,而是见到了即会“愉悦”的情感折射。《夜车》里的妻子,得知出轨过的丈夫患了绝症后,所有恨瞬间化解,随即陪他走完剩下的日子,这份无私之爱,是怜悯、慈悲。这两种情感,跟费里分析的除开“eros”内涵之外的另外两层“爱”“philia”“agape”非常相近。“philia”是一种纯粹的见到了就会感觉到愉悦的情感,它先于任何理性计算,它是反射,而非反思。“agape”是无私的爱,类似于怜悯的情感,西蒙娜·薇依将其界定为“神恩”,它不但超越理性计算,还超越“无用”等等,可以发展至对敌人的爱。

叙述出“爱”的多面内涵,爱情、婚姻的德性特征也同时得到表现。这种德性,是人对自由、纯粹之爱的向往,同时也是对友爱、亲情的关注。在恋爱、婚姻关系中,人并不是简单的目的性、欲望性个体,更是一个会心软、能够同情他人的完整人。现代人的自反性特征虽然使爱情、婚姻不够纯粹,但内在于其中的反思性,也使得每个个体都有承受婚变、应对危机的心理基础和现实能力。克尔凯郭尔曾强调“爱是良心的事业”,在这个离异的、自反的时代,强调但不强加这一信念也有必要:推崇自由的真爱追逐,同时也在德性的观照下,反思性地建构、维护健康的婚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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