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 儿

慧儿在一棵柳树下坐下来，抱住膝，揉揉酸胀的小腿。眼前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月亮透过柳树梢照过来，清粼粼的水波一荡一荡的，身上的光影也跟着一荡一荡的。她脚边是一片矮矮的草丛，蛐蛐儿躲在里面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和远远近近的一些声音——风声、蛙声、狗叫声唱和，开演唱会似的。原来这个时候还这么热闹呢，看着水里那破掉的月，慧儿弯了一下嘴角。

慧儿十四岁。十四岁的慧儿坐在凌晨四点半的郊野里，陪伴她的就是天上这轮明晃晃的月亮。六月的风一缕缕吹过来，吹起慧儿长长的辫梢，抚摸着她的小脸，又温柔又舒服，像妈妈的手。

想起妈妈，慧儿轻轻叹了口气。爸爸妈妈都在遥远的广州。每年过年，村里其他在外边打工的人都会回来，可慧儿的爸妈却刚好是最忙的时候，所以慧儿家的新年都是不团圆的。中间他们虽然也曾回过几次，但每次都像突袭般匆忙，只留给慧儿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给爷爷奶奶一沓或薄或厚的钞票，又匆匆地走了。

一个冬天的清晨，慧儿被奶奶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抱出来：“慧儿，我们去送爸爸妈妈啰！”奶奶站在门口，一边哄着她，一边朝门前那条长长的村道张望。那两个人走远了，只剩下两个小点。慧儿靠在奶奶怀里，揉着惺忪的睡眼，只看见那大大的月亮挂在家门口的柳树梢上。

在她心里，小的时候，妈妈是墙上挂着的照片里那个穿着漂亮婚纱、画着浓妆的女人，再大些，在爷爷手机视频里看到的，是一张并不清晰的依稀有几分熟悉的脸。奶奶说，慧儿长得像妈妈，一样的弯眉大眼和细长身材，可慧儿瞅来瞅去，怎么都看不出自己和屏幕上那张涂着鲜艳的口红的脸哪儿像了。慧儿在爷爷奶奶身边一天天长大。以前她看到村里别的小伙伴都能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羡慕得不得了。可渐渐地，她习惯了，也不那么想念了，那两个最亲的人，像长了毛的月亮，朦胧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慧儿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书本。她很努力地读书，知道自己的吃穿用度、读书的钱都是爸妈背井离乡辛辛苦苦挣回来的。班主任刘老师经常在全班同学面前夸她聪明又懂事，懂得爸妈在外边打工的辛苦，以后肯定可以考上好大学。在大家的注目中，慧儿每次都红着脸，害羞地低下头。

月亮好像下去了些，慧儿看着那月亮，没来由地又叹了口气。她站起身，背起书包。明亮的月光下，书包上美丽的公主笑得甜甜的。她想起来，这个包是妈妈从广州带回来的。今年过年，爸妈终于回来住了整整十天，慧儿开心极了，可妈妈一进门，慧儿有些发愣。妈妈顶着一头烫得蓬松松的比稻子还黄的头发，眉描得细细的，嘴涂得红红的，大红色高跟鞋足有两寸高，踩得咔咔响，这是记忆里的妈妈吗？

接着，慧儿看到跟在妈妈身后的奶奶喜笑颜开地抱着一个一岁多、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慧儿有些发愣，她想起来，奶奶曾经喜滋滋地告诉自己添了个弟弟，弟弟出生的时候奶奶还过去照顾了两个月呢。慧儿在手机里见过小弟弟胖乎乎的样子，可一下子见到本人，竟然有点儿发蒙。看着妈妈和奶奶忙前忙后，她心里隐隐地觉得，以后的日子会不一样了。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果然把小弟弟留了下来。家里两层的小楼房一下子被各种各样的小儿用品塞满，五颜六色的小衣服，五花八门的玩具，各种各样的零食……弟弟整天粘在奶奶身上，奶奶瘦小的身子好像更瘦小了。慧儿放学回家就赶紧帮奶奶带弟弟，要是奶奶累病了，那可怎么得了！

一天又一天，桑葚儿变黑了，麦子收完了，一串串雪白的槐花飘出诱人的甜香，暑假就要到了。慧儿刚放下书包，就听奶奶喊她：“慧，快来帮忙看着弟弟，奶奶做饭去！”慧儿赶紧答应着，一边把已经从书包里拿出来的奖状和成绩单放了回去。

“爷爷呢？又去鱼塘了？”慧儿问。

“可不就是！叫他吃了饭再去，非不肯。咱家鱼塘又不是没请人帮忙，还非要自己做。”奶奶淘着米，嘴里埋怨着，“那老头，犟着呢！”

慧儿知道，爷爷年纪大了，鱼塘的事越来越力不从心，今年就请了村里一个闲汉帮忙照料着，可他自己还是闲不住，有空就往鱼塘跑。

“姐姐、姐姐……要抱！”

“姐姐，小宝喝水水！”

弟弟坐在摇摇椅里，张着两只嫩藕般的胳膊。慧儿答应着，忙往杯子里加水，一边试着水温，一边就有点走神。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带着一缕沁人心脾的荷香。不远处的荷塘里，大大的荷叶在风里飘飘摇摇，粉红的荷花已经完全开了，小仙女一般亭亭玉立，慧儿看着看着，心思就飘远了。

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爷爷才回来，高筒雨靴上全是泥。他抱着小宝逗弄一番，一家人就睡下了。

月光照过来，窗帘上留着柳条儿修长袅娜的倩影。慧儿带着小宝，好让奶奶睡个安稳觉。听着身边的小宝发出微微的鼾声，她怎么都睡不着。

隔壁房间低低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家里现在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我们老两口年纪大了，他们两口子只能在外边顾自己，哪里都要钱……”奶奶说。

“那……要不，叫咱慧儿不念书了，还不如现在就出去。她爸妈在广州这么些年了，有人脉关系，给她找个事做不难。”是爷爷压低的声音。

“这样当然好。就是，要不要问问孩子？”奶奶停了停，接着说，“这丫头，平时不声不语的，自己主意大着呢。”

“小姑娘家，知道什么。”爷爷说，“就这样吧，我们都是为她好。再说，村里那些出去的姑娘，哪个不是开着小车、穿金戴银回来的？”

“这大的事，要不要跟他爸妈商量商量？”奶奶问。

“有啥好商量的？就这么定了。”爷爷说着，翻了一个身。

慧儿一下子咬住了被子，呜咽被堵在嗓子眼，可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流下来，一直流到了耳朵里，心像针扎一样疼。

她多么喜欢上学啊。她喜欢在课堂上跟着老师大声地念课文，喜欢做出一道难题时的兴奋，喜欢和小伙伴手拉手踩着夕阳下长长的影子回家，喜欢知识渊博又和气得像大姐姐一样的刘老师。爷爷奶奶不知道这些。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班上读，自己刚刚带回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还准备找隔壁哥哥借九年级的书预习一下……

夜渐渐深了，说话声没有了。慧儿却一点睡意也没有，眼睛张得大大的。房间被月光映得亮亮的，她眼角滑落的泪珠也亮亮的。

夜静得只听见闹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慧儿想，现在只能求爸爸妈妈了，可是，怎么告诉远方的他们呢？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袋里，去广州，找他们去！让爸爸妈妈说服爷爷，让自己接着上学！

镇子到县里最早的班车是六点，县里到省城的班车最早是七点半，这些都是听大人们说的。到了省城再去找大姨，让大姨帮她买去广州的火车票。去年暑假，她去省城大姨家玩了一个月，大姨的电话、住址都牢牢地记着呢。

慧儿拿过枕边的夜光钟一看，三点了，再过两个小时奶奶就会起身忙活，自己就走不成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穿好衣服，把书包里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桌上，又找了几件换洗衣服装进去。她打开小猪存钱罐，取出藏在里面的压岁钱数了数，刚好八张粉红色的钞票。这么多钱肯定够了！慧儿想。

慧儿从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拿出笔，就着桌子上的月光写：爷爷奶奶，我去广州找爸爸妈妈了，不用担心，我有钱。写完了，她拿起来看了两遍，又添上一句：我想读书。她回头看看睡得像头小猪的弟弟，瞅了那张粉嘟嘟、胖乎乎的小脸蛋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换上运动鞋，背上书包，走进静静的月夜里。

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上。村子静悄悄的，黑压压的，连那些平时叫个不停的猫儿狗儿都好像沉在甜甜的睡梦中了。慧儿走在被月光照得白亮亮的水泥路上，脚步轻快，像走在梦境一样的童话里。

眼前是慧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村庄，那一座座漂亮的小楼，楼前绿油油的菜地，菜地旁是镜子般的小池塘。

前面不远处，村里小超市白色的招牌在月光下格外显眼，门口的晾衣绳上挂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在风里飘呀飘的。慧儿知道，那是超市老板娘雪梅姐的。她想起下午和小娟经过小超市的情景。雪梅姐穿着这件连衣裙，坐在门口摆的一桌麻将边，一边笑着看牌，一边摇着身边睡着宝宝的摇篮，粉红的脸赛桃花。

“哎呀，我们的大学生回来啦！”看见慧儿她们，雪梅姐和往常一样大声地开着玩笑，普通话里明显带上了本地的口音。正打麻将的一群婶子也都看了过来，嘻嘻哈哈地附和着。慧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娟把她的手一拉，两个人低着头匆匆走开了。

“哎，你说，像雪梅姐这样，真的好么？”半晌，慧儿问小娟。

雪梅姐是嫁到本地的外来妹子。听说是和村里的小刚哥一起在广东的厂子里打工时好上的。后来时间长了有了小孩，两人一商量就回了家乡，小刚哥进了县城里一家工厂，雪梅姐在家也没闲着，就把自家临街的一间房一分为二，一边开了家小超市，一边开了个麻将馆。每天麻将馆座无虚席，都是村里的老年人和附近的闲汉，日子过得热闹又红火。

“挺好啊，怎么了？她家麻将馆生意那么好，钱赚得多，这不刚刚又生了二胎。”小娟奇怪地看了慧儿一眼，接着又说，“我妈说，在外面打工的哥哥姐姐最后都会回家，要么靠手艺吃饭，要么用打工攒下的钱做点小生意，雪梅姐这样的算不错了。”

慧儿没作声。雪梅姐只比慧儿大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她每天就在这村子里守着自己的超市，一辈子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头了。自己以后难道也要和她一样么？

慧儿想起前不久的一个黄昏，空气里也是溢满着微甜的清香，几个小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嘻嘻哈哈地说着话。秋儿忽然就说她不准备读高中了，她姐姐在浙江那边打工有些年头了，现在一个月赚八千多呢，所以也想把秋儿带过去。

“那你真的不读书了呀？”慧儿有些惋惜，秋儿的成绩几乎和自己不相上下呢。

“不读了，我姐说，她找了熟人，我过去就能拿三千多，以后还会慢慢涨起来呢！”秋儿一双大眼睛被晚霞映得亮亮的。

小娟也开口了：“我爸爸也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像我芬芬表姐，嫁了城里一个有钱的人家，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慧儿听着，没说话。她不想像她们那样。她想上县里最好的高中，然后考一个好大学，最好是老师说的那个春天里开满粉红的樱花的大学，然后过上和村里女人们不一样的生活……

不知不觉地，脚下的小路消失了，一条笔直宽阔的公路出现在眼前。公路的两边是高高的杨树，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哗的声音。月光透过长长的树影照过来，在慧儿脚下画出漂亮的图案。走着走着，一片片黑乎乎的小树林子过去了，一个个清粼粼的池塘过去了，一辆辆汽车亮着明晃晃的车灯嗖地一下过去了。

月亮慢慢地走到西边了。头顶上，树缝里的几颗星星冲自己眨着眼。还有多久才能到县里呢？她摸摸口袋，那几张钞票还在，有它们，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

正想着，隐隐约约听见远处好像有人在喊着“慧儿——”，慧儿站住，回头看着身后笔直的公路。那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很快，好几道明亮的车灯照过来，慧儿看清了，骑在最前面的是爷爷，爷爷车后坐着一脸焦急的刘老师，后边是德发大爷、才才叔叔、黑子叔叔……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