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下的民族文化精魂
——论老藤长篇小说《刀兵过》
2018-11-12王振锋洪治纲
王振锋 洪治纲
老藤的《刀兵过》是一部颇有意味的长篇。它既展示了刀光剑影之下,中国百姓独特的生存智慧,又凸现了血雨腥风之中,中华民族不朽的文化精魂。小说以晚清以来近百年的中国民间生存历史为底色,通过辽西湿地深处的弹丸之地“九里”传奇般的灾难记忆,不动声色地踅入风云激荡的历史深处,呈现了各种刀兵之劫带给中国平民的苦难和折磨,也展示了底层百姓面对各种大灾小难时的生存智慧和道义追求,并最终彰显了集儒道释为一体的民族传统文化之巨大魅力。可以说,老藤通过一种独特的历史叙事,在宏阔繁杂的历史画卷中,为我们重铸了中华民族在现代性进程中所不可或缺的文化精魂。
一
老藤《刀兵过》以辽西湿地深处的弹丸之地“九里”作为叙事空间,讲述了酪奴堂主人王克笙父子带领芦苇滩上的几户居民,经过近百年的繁衍生息,终使九里英才辈出,名震关东。一块原本无人问津的荒凉之地,十几位近乎盲流的苟活之民,凭借顽强执着的求存精神、宽厚纯朴的乡规民俗、刚柔并济的生存方式,以及敬畏相合的内心信仰,竟然成功地经受住了各种难以想象的历史激荡,并最终彰显了中华民族深邃繁富的文化人格,这多少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而这,也正是《刀兵过》的核心魅力之所在。老藤以一种“以小搏大”的叙事策略,实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审美目标。从整个小说的内在结构上看,《刀兵过》设置了一条非常明晰的冲突主线:一边是晚清至20世纪80年代近百年历史风云中的刀兵之劫对九里乡民的反复折磨;一边是三圣祠中的儒道释文化对九里乡民内在精神的巨大支撑。外在的“刀兵之劫”与内在的“儒道释文化”相互对抗又相得益彰,给这块荒凉滩涂上的乡民留下了浓厚而深重的历史文化记忆。
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关东大地历来都被视为蛮荒之地,然而自晚清以后,这里一直都是各国列强们虎视眈眈的战略要塞。可以说,这片土地上经历了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刀兵之劫。作者在《刀兵过》中巧妙地截取了“九里”这样一个弹丸之地,试图全景式地展现其自晚清以来近百年的刀兵历史。在小说中,老藤为我们讲述了以王克笙父子为代表的九里百姓们所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数十次刀兵之劫,从甲午战火到庚子事变,从辛亥革命到“九一八”,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从“反右”到“文革”……在近百年的历史风云里,响马、清兵、义和团、俄军、国军、日军、伪军、红卫兵,各种突如其来的暴力性冲突,不断践踏这块偏远之地,并由此给人们带来了种种猝不及防的灾难和伤痛。伴随着这些刀兵之劫的,还有霍乱之症,它同刀兵一样,不时地在九里一带肆虐一番,严重地威胁了他们的生命安全。这不禁让人联想到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用“鏊子”来形容战争历史带给白鹿原上人们的灾难,九里人民遭遇的刀兵同样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蹂躏九里近百年。但是,老藤真正关注的并不是中国这近百年的刀兵历史,那是史学家该做的事情,作为一名小说家,老藤在小说中竭力为我们呈现的,其实是这种战争视域下的中华民族文化之精魂,即九里乡民那种顽强坚韧的生命力,以及他们曲折而又充满智慧的抗争之路。
在《刀兵过》中,贯穿于“过刀兵”这条历史线索之中的,是老藤对于集儒道释三家文化为一体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描摹和礼赞。在九里的十几位乡民中,人们的行为准则、处世之道,无不膺服于这种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这种文化精魂的守护者,当然是王克笙、王明鹤父子。王克笙自光绪七年离开家乡到黑龙江卜奎最后辗转至辽西湿地,扎根九里,设立三圣祠,并且被九里的韩马姚姜四大姓奉为庄主,让九里乡民心服口服。然而真正让九里乡民们膺服的,并且能让王氏父子屹立于九里这样一个弹丸之地而不倒的,不是精湛的医术,而是他们身上所承载的儒道释文化的强大膂力,亦即一种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人格。这种人格的形成,无疑源于王家的祖训:“人无信仰,犹长夜无灯,不能夜行。孔子为儒,儒家讲心、性、命,药王是道,道家讲精、气、神。达摩乃释,释家讲戒、定、慧,三教虽殊,同归于善,参透此道,遂成君子。”在小说中,最能够代表这种民族文化精魂的,莫过于供奉着孔圣人、药王爷、达摩的三圣祠,它作为儒道释文化的重要载体,在九里百年的动荡中发挥着不可磨灭的作用。其中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首先便体现在王克笙制定的《九里乡约》中。《乡约》的核心要义便是儒家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人人服膺于这种文化秩序,不因朝代更替而废黜。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说,“在这种不分秦汉,代代如是的环境里,个人不但可以信任自己的经验,而且同样可以信任若祖若父的经验。一个乡土社会里种田的老农所遇着的只是四季的变换,而不是时代的变更”。于是这种经验很快就内化为人们的行为规范,进而形成所谓的“仪式”,也就是儒家的“礼”,而“礼并不是靠一个外在的权力来推行的而是从教化中养成了个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人服礼是主动的”,九里的乡民们正是主动服膺于这种儒家文化所衍生的礼治秩序,才会在历经刀兵之劫后岿然而立。三圣祠中的药王爷孙思邈则是道家文化的代表,道家讲究修身养性、无欲无求、顺其自然,实则为九里提供了一种恬淡旷达的处世哲学。而达摩为代表的佛家文化则追求笃定、戒律和宽恕,使九里人凡事能够隐忍、从容、处变不惊。实际上,三圣祠中的儒道释文化乃是相互吸收、借鉴与融合,共同构成中华民族文化之精魂。在三圣祠中,除却三位圣人,还供奉着黄开、老地羊、关督队、蓝坛主、戚老板等仁人志士以及九里逝去的乡亲父老,这些人的身上无一不闪耀着这种民族文化精魂的光芒。
三圣祠里供奉的孔夫子、药王爷、达摩老祖如同九里的三个守护神,在九里的百年动荡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一次又一次拯救九里乡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王家所奉行的中医、茶道,实则也是这种传统文化的结晶。自王克笙在九里创办酪奴堂,中医就给九里乡民带来了切切实实的好处——救治顽疾,调理生育,化解霍乱等等,日本人之所以未对九里进行屠戮,也得益于黑木对王家中医之术的觊觎。如果说中医是王氏父子在九里安身立命的现实基础,那么茶道则是他们修身养性实现人格升华的重要途径。酪奴堂的茶道,虽无多少繁琐的形式,但它是九里由蛮夷之地变为文明之乡的一个重要推手,王氏父子、塔溪、止玉、蒲娘皆好茶,正是通过茶文化,他们化解了九里乡民的蛮夷之风,荡涤了其中的“膻腥之气”,使九里形成了“尚礼仪,少诉讼,邻里睦,不贪嗔”的文化氛围。作者在这里明确地赋予中医和茶道以极重的文化意蕴和精神象征,同时两者相辅相成,亦是民族文化精魂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近百年的历史风云中,刀兵之劫犹如洪水猛兽般肆虐九里,然而九里乡民却能够顽强地生存下来,虽然其过程也不乏血腥和死亡,但终究没有遭遇灭顶之灾,而且还培育了纵横中国社会的精英之才“白鹤五子”,究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用另外一种犀利但不漏锋芒的武器——儒道释的民族文化之精魂,与刀兵,与霍乱做着殊死的搏斗。两者相互对抗的结果是,儒道释以其特有的文化内蕴,不断转化为人们的内在精神人格,使他们面对各种劫波,最终化干戈为玉帛。比如王明鹤用他那仁义诚恕的精神人格,教化了粗俗蛮野的九里原住民,感化了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军官山田一郎,驯服了鬼蜡烛、野龙等性情暴戾的绿林响马,还解救了身份多变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戚老板等等。这无不体现了作家的审美理想,以及对传统文化强大膂力的膜拜。
二
《刀兵过》是凝重的。老藤从晚清光绪七年一直叙述到改革开放初期,近百年的历史激荡,在东北大地上尤显悲壮与苍凉。它在社会表象上,显现为频繁的刀兵之劫和瘟疫之乱;在族群记忆中,则沦为内忧与外患的交织;在历史文化上,已化为对民族传统文化内在生命力的考验。事实上,作者就是想以历史之劫、命运之灾、生存之苦,来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生命力。儒家的仁与义,道家的静与达,佛家的慈与忍,它们相互融会在一起,形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人格,迸发出巨大的精神能量,一次又一次拯救九里乡民于各种灾难之中。
先谈儒家的仁与义。仁义乃儒家文化思想之核心,自汉武帝“罢黜百家”之后便一直占据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主流,随朝代更替虽有不同注解,但仁义的精神内核却始终未变。实际上,仁义思想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各种伦理秩序,乃是维系中华民族长盛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更是保持乡土中国内在社会结构长期稳定的核心根源。在九里,这种仁义的信念更是发挥到了极致。乡民们的一切行为,无不奉行着仁义的准则。王克笙、王明鹤在酪奴堂为穷人诊病从不收费,只需在万柳塘栽植一颗柳树即可,即使是面对响马日寇也不违医者之本分,是为仁;在九里为爱国志士立坟冢、设灵堂,如黄开、老地羊、蓝坛主、关督队、孙连长等,盛情招待仁义之师,多次搭救中共地下工作者戚老板等等,是为义。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中,“匪亦有道”,即使是响马也奉行自己的“道”,如郭瞎子的“道”是:不打劫医生和塾师,作恶多端的老西风亦恪守与小先生之约定,鬼蜡烛兢兢业业地为郭瞎子守墓,为九里放哨,无不散发着仁义之光。九里弹丸之地,既没有山势可依,亦无关隘可守,然而却得以在兵匪横行的苇地里免遭灭顶之灾,靠的就是仁义。正如小先生王明鹤在酪奴堂一次议事中所说:“九里无以为宝,唯仁智以为宝,仁者无敌,智者不惑,只要正义在身,我们就会笑到最后。”
如果说儒家文化是内化于九里乡民心中的伦理信念和行为规范,那么道家文化则为他们提供了另外一种旷达恬淡的处世哲学。三圣祠中供奉的药王爷孙思邈不仅精通医道,更是道家思想之大成者,其所奉行的“大道至简,医者仁心”的精神传统,以及讲究出世、静、达的特质,同样影响着九里乡民的为人处世。可以说,这种道家文化在九里发生的作用丝毫不亚于儒家的仁义道德。如王氏父子所恪守的祖训“只谋良医,不谋良相”,正是道家出世思想之体现,同时也隐含了某种济世之愿。再如王克笙的闻味识人,王明鹤的辩气识途,塔溪扶砧,九里乡民敬畏自然等等,都折射了道家“道法自然”思想之内蕴。而最为显在的例子,便是九里每每遭遇重大劫难之时,塔溪和止玉两个道姑都为其化解难题发挥了重要作用。实际上中医、茶道与道家之阴阳学说、修身养性,一直互相渗透,共同作用乡土中国的子民。正如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所提到的:“影响中国社会的力量最大的,不是孔子和老子,不是纯粹文学,而是道教(不是老庄的道家)和俗文学。”而在乡村中国,这种道教思想的影响似乎更甚。
讲究慈悲为怀,宽容为大的佛教文化,同样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这种思想使得九里乡民们养成慈悲、隐忍的文化性格,对待外来的逃难者,他们悉数接纳并分其田地,对待侵略者,他们虽然隐忍但绝不苟且。同时,达摩老祖的画像还给九里乡民们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运”,比如先后两批响马老西风和郭瞎子皆因看到三圣祠中供奉达摩画像而放弃祸害乡民,实际上也正是忌惮于这种神明文化的威力。九里从最初的韩马姚姜四个家庭发展到有几十户人家数百口人丁的较大群落,根本上有赖于这种慈悲为怀的品格,凡来此逃难者如老陶、胡奎等,皆将其收容,分其土地,并在此安居乐业,对待患霍乱的日本人同样是悉心救治,直至感化了山田一郎,为他们免去了不少祸患。而乡民们的隐忍则体现在对待刀兵的态度上,在近百年的刀兵历史中,若不是隐忍,仅仅靠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九里乡民,以卵击石,面对外来者的洋枪火炮、刀光剑影,九里可能早已毁灭于刀兵的枪林弹雨之中,不复存在。然而他们虽然隐忍,但绝不是苟且偷生,从王明鹤对待日本人黑木的态度上便可见一斑。当黑木为了窃取王家中医之术,要在九里建立霍乱研究基地,王明鹤自知无力抵挡但却极力与其斡旋,争取九里利益的最大化,既利用日本人做了九里的保护伞,同时又未失掉九里的主权。当日本开拓团团长长谷即将进行大规模移民之际,王明鹤为了保护九里的领地,不惜借助悍匪野龙的力量,搭台唱戏,于混乱中一举歼灭长谷,搁置了日本人移民九里的计划。
在中国传统的文化经验中,儒道释三家文化乃是互相吸收、借鉴、融合,浑然一体,凝聚为中华民族文化之精魂,迸发着顽强的生命力,并内化为民族特有的精神人格,让我们的民族历经千锤百炼而不朽,巍然屹立于东方民族之林。这种精神人格的形成,首先就源自于家族内部的文化传承与教育,王克笙、王明鹤乃至白鹤五子,在其幼年时期便接受父辈人的文化教育,王克笙七岁便跟随母亲学习《论语》《孟子》《三字经》《千字文》《朱子治家格言》等中国传统文化典籍,无疑为其精神人格的形成注入了原始的动力。其次,王克笙父子、蒲娘作为九里精神领袖,他们的日常生活实践无形之中给九里乡民树立起良好的标杆,规训着他们的行为准则,久而久之便内化于心,成为其精神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最后,中国人传统的文化心理结构似乎历来如此,如李泽厚所言:“中国传统历来是‘儒道互补’或‘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儒治世,道治身,佛治心’,”三种文化共同作用于中国人的知行传统,文化上的互补融合,最终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精神人格。这种精神人格一旦形成,便在其生活中发挥着独特作用,使人物在面对各种劫难之时,应对自如,一次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近百年来,无论内忧外患,九里乡民皆能平息,靠的不是在鸽子洞中躲避刀兵,更不是与其短兵相接,而是这种精神人格焕发出的巨大魅力,不断征服或感化他们,以柔克刚,避重就轻,不管是响马日寇,还是国共官兵,无不受到这种文化精神的熏陶和制约,让九里在激荡的历史洪流中,虽然时有挣扎却不至于迷失。
在小说中,王克笙父子曾对“三圣”进行过不断的阐释,但皆可归于善心善魂。从某种意义上说,酪奴堂三代主人共同信仰的文化精神,即是善待自己、善待自然、善待他人。对自己讲究慎独、修身,对自然讲究和谐、共生,对他人讲求仁义、至诚,实则皆为广义的善。在《刀兵过》中,这种精神人格就集中体现在酪奴堂的三代主人身上,尤其王克笙、王明鹤父子,都充当了三圣代言人的角色,同时也体现在《九里乡约》和九里后代身上。历史的刀光剑影之下,九里最终生存下来,免遭灭族之祸,靠的就是这个精神人格。作为民族精魂的主要承担者,王克笙、王明鹤都恪守修身、正己之道,立德立言,身兼医生、塾师、乡绅三重身份,担负着救治顽疾、教化乡民、凝聚人心的多重作用,被九里乡民尊称为“老先生”“小先生”,可见受到的敬重之深。就其精神人格而言,与《白鹿原》中的朱先生颇为相似,一个是西陕北高原上的“白鹿精魂”,一个是关东大地上的民族之魂,两者身上都浸透着浓重的传统文化精髓。《白鹿原》中的朱先生虽然不是陈忠实主要着墨的对象,但其精神人格却在无形之中统摄着白鹿原的历史、现在与未来。朱先生“作为一种理性的存在,作为一种高迈的价值标杆的存在,他依然以若有若无的方式,规约着白鹿原的生存走向,并不断地排除了一场场人性和历史的灾难。陈忠实对这个人物的用笔看起来非常吝啬,但他却是统摄所有人物的核心和枢纽”。在我们看来,《刀兵过》中的王氏父子实则是朱先生的放大版,不过老藤没有像陈忠实那样让白嘉轩代替朱先生执掌白鹿原,而是直接将王氏父子置于叙事的前沿地带,直面频繁的刀兵之劫,直接参与九里的乡村结构建设与维持,以他们强大的智慧和精神人格于历史的刀光剑影之下拯救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由此更加凸显出这种民族文化精魂力量之深厚。
作家让乡贤来承载了这种传统文化,使它更接地气,植根于深厚的民族土壤之中,创作主体的礼赞之姿也异常鲜明。在小说中,老藤竭力避开民族文明、文化中的沉疴,精心提取其中的精华,并凝结于九里乡民的精神人格之中,散发出理想的光芒,折射出老藤对战争视域中中国历史文化经验的独特思考与审美选择。老藤曾在一次访谈中讲道:“一个作家,能将本民族精神文化诸元素进行提纯,然后作为血液倾注到文学作品当中,这部作品就有了通达的经络,就是活的作品,我在努力追求这种境界,不为别的,只为传承。说传承不是豪言壮语,其实更像一种本能,北美有一种蝉叫布鲁德蝉,在地下蛰伏 17 年才化羽而出,完成产卵后便会死去,它们蛰伏和死去都是为了一件事,传承,蝉能如此,何况一个会思考的作家。”老藤在小说中之所以持一种如此高蹈的礼赞之态,实际上正是创作主体自觉承担起民族文化传承的重任,寄托着作家对民族文化的深邃思考。虽然小说中也有一些对于我们民族文化痼疾的反思,如借日本人山田一郎之口说出中医之弊端——“跟随老师学医数载,发现中医世界奥妙无穷,非凡人所能悟透,中医之弊在于门户遮掩、彼此戒备、难以传承,此弊不除,中医终将式微,成为人类遗憾。”在这里,老藤虽然直指中医之弊端,但作者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批判,而是出于对这种传统文化式微和传承艰难的体悟和惋惜。由此也可看到老藤对于重新激活中华民族文化之精魂的强烈愿望,竭力为现代人寻找一块安放灵魂和信仰的精神寓所。
三
为了彰显“三圣”之民族文化精魂,老藤选取了最能宏观展现这种文化传统和精神的叙事策略,即一种史诗性的审美追求。作者运用小视点与大时代、横截面与纵剖面相结合的策略,截取了东北边地——九里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将其纳入到中国百年的战争历史中来,在大时代中演绎九里乡民的生存处境和精神文化传统,使小说既有“史”的气度,又有“诗”的品质。老藤所写的历史,既不像以往的“革命历史小说”那样热衷于宏大历史现实的叙述,体现出历史波澜壮阔的宏伟图景,同时又不同于先锋作家创作的“新历史小说”的那样消解历史,充分享受着解构的快感,发掘历史中的血腥、暴力和丑陋的因素,呈现出一种虚拟的、想象的、魔幻的历史。老藤似乎有意回避现代小说中普遍追求的先锋叙事技巧,力求回到厚重的历史现实中去,从中挖掘出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精神文化传统,从历史、战争的现实出发来写民间的乡贤文化,追求一种充满温情和优美的叙事策略。记得雷达先生在评价《白鹿原》时曾说:“对一部长篇小说而言,它是否具有全景性,史诗性,并不在于它展现的外在场景有多大,时间跨度有多长,牵涉的头绪有多广,主要还在于它本身是否一个浓缩的庞大生命,是否隐括了生活的内在节奏,它的血脉,筋络骨骼以至整个肌体,是否具有一种强力和辐射力。”在我们看来,《刀兵过》所展现出来的,也正是这样一个“浓缩的庞大生命”,即中华民族文化精魂。老藤正是以“史”为体,以“三圣”之民族精魂为用,进而获得了“诗”的品质。
在《刀兵过》中,虽然有大量的“过刀兵”的事件,然而在具体的叙事中,作者并没有从正面叙述那些暴力性的残酷与血腥,也没有直击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而是透过历史的表象,以一种共识性的历史经验作为叙事的底色,深入到民族文化的内部肌理,发掘出其中深厚的文化意蕴和历史内涵。在小说中,作者并没有采用阶级斗争的方法,褒贬历史,对历史加以主观的评判和言说,而是借小说中人物之口以及他们的行动,呈现出刀兵带给九里乡民的折磨和各种难以预测的苦难,他们能做的只是靠着自己的精神文化品格与历史现实做着顽强的搏斗。作者立足于宏大的历史现实,同时又跳出主流的历史语境,从文化角度,通过对历史经验的深情叩问和反思,将民族文化之精魂置于中国近百年来错综复杂的历史环境中,彰显了其强大而充沛的生命力。“五四”以后,中国先进的革命家、思想家们曾竭力排斥中国传统文化,提倡“民主、科学”,传统文化看上去备受压制和排挤,然而今天看来,中国传统文化实则功不可没,正是这种民族精魂发挥了强大的凝聚力,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使中华民族虽然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灾难而屹立不倒。从某种意义上说,《刀兵过》试图回答这样一个巨大的命题。
在史诗性地呈现三圣之民族精魂的同时,《刀兵过》还采取了一种奇正相倚的叙事手法,在彰显道家文化奇、诡、异的同时,也展示了儒与释的从容、舒缓与平静。与此同时,刀兵之劫的动荡不安与九里的淡泊宁静,同样相辅相成,相倚相生。道家文化“尚奇”,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小说史中,“尚奇”传统一直长盛不衰,“奇怪、奇异、奇特、奇崛、奇幻、奇妙,是小说家们的终极关怀。”在《刀兵过》中,奇、诡、异之道家文化特质亦随处可见,如王克笙幼时闻得僵腐、湿腥之味,便能预言邻家老人之死和水缸下的白花蛇;在卜奎遇塔溪为他施笊篱卜、扶乩,指路西南,但他走遍龙江大地而未闻得“野燕麦”之味,最后辗转至辽西湿地九里,此番经历不可不谓之“奇”;再如老陶自田台庄买回的驴子“黑燕皮”知人情通人性,物我合一,亦可视为奇;塔溪和止玉道姑虽深居道观却能知人论世,亦显奇崛。与道家文化的“尚奇”相对应的,是儒与释的“执正”。在小说中,老藤还为我们展现了儒释文化的从容、舒缓与平静,主要表现在酪奴堂三代主人的精神人格之中。在九里的生活习惯中,反酪嗜茶,盖因茶可“化匪气、消戾气、养静气、蕴大气”,从而使人形成从容、淡泊、宁静之性格;而每逢刀兵来临之际,王氏父子皆能处变不惊,泰然处之,彰显儒与释强大的文化魅力。实际上,尚奇与执正“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彼此对垒又互相烘托、映照、渗透乃至转换。非正不显奇,非奇不显正”,正所谓“奇正相生”。刀兵之劫的动荡不安与九里的淡泊宁静同样是相倚相生,在小说中,刀兵之劫虽频繁肆虐九里,然而九里却始终维持着稳定的社会结构,并且愈挫愈勇,愈发坚韧,以淡泊、宁静对抗暴力和动荡,诚如王明鹤所言:“兵匪祸乱九里,也炼就了九里”。可以说,九里近百年的刀兵历史,实际上也是一段极具传奇性的故事,然而老藤并非一味“尚奇”,单纯地描写刀兵之劫,倘若如此,也只能沦为一般流行的“玄幻”“修仙”“悬疑”“穿越”,或者“抗战神剧”之流。郜元宝曾说:“如今写小说,倘若全无奇气,一味守正,像某些‘新历史小说’,不敢越‘正史’雷池一步,或者一心翻案,这都是变相的历史教科书,味同嚼蜡。但如果毫没有平常熟悉的‘正’做底子,不在这条正路上努力开掘新意,一路奇下去,奇而又奇,则成谲怪……救之之术,在奇正相生,使‘正’得无聊的东西羞于出手,‘奇’得离谱的货色无人理睬。”老藤正是通过“奇正相生”的策略,将九里淡泊、宁静的文化品格寓于刀兵之劫的历史动荡中,刀兵之劫为“奇”,九里的淡泊为“正”,“执正驭奇”,使小说在沉重的历史现实中迸发出鲜活的民族文化精魂。
当然,《刀兵过》也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首先,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丰富性和复杂性尚略嫌不足,有些过于理想化和观念化,人物承载着过重的文化内涵,使得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形象不够鲜活饱满,呈现出扁平化的特征,未能够将人性深处的繁芜驳杂全部展现出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如王克笙、王明鹤、蒲娘、止玉等,其精神人格无不达到了一种至善至美的境界,代表着三圣之民族精魂,然而正是由于过于完美的呈现,使读者对人物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缺乏一定的说服力。同样是呈现民族文化精魂的《白鹿原》,却在这方面做到了极致,小说中既有像朱先生这样至纯至正的符号化的文化代言人,又有白嘉轩这样充满着多重矛盾和驳杂性格的人物形象,此外还有鹿子霖、黑娃、田小娥、鹿兆鹏、白灵等等,人性中的善与恶、美与丑、灵与肉在这些人物形象身上无不表现得淋漓尽致。值得一提的是,在《刀兵过》中,一些次要人物却写得相当生动活泼,跃然纸上。其次,人物关系尚缺少必要的变化,尤其是情感变化。小说虽然所涉人物众多,但人物之间的关系却相对简单,一面是王氏父子所代表的九里乡民的乡村社会关系,一面是他们与刀兵产生的矛盾和冲突关系。在情感书写方面,更加显得沉闷,给人一种牵强的不适之感,无论是王克笙和蒲娘的婚姻,王明鹤和栗娜跨越三十余年的爱情,都是如此。王克笙只因蒲娘读书且好茶才与其结合,而王明鹤和栗娜之间的感情似乎颇显传奇。同样是写跨越几十年的爱情,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却能够穷尽爱情所有的可能性:忠贞、隐秘、粗暴、羞怯、放荡、罗曼蒂克、转瞬即逝、生死相依。阿尔诺和费尔米娜之间的爱情虽跨半个世纪,但是读来却意味深长,原因就在于马尔克斯是将其放在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随着人性本身的维度自由地发展,而《刀兵过》中小先生与栗娜之间的爱情则给人一种断裂之感。最后,小说中隐喻性的文化符号过于突出。在《刀兵过》里,老藤有意设置了诸多隐喻性的文化符号,如茶道、中医等,以此来凸显传统文化的魅力和功用。然而在叙事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在描述这些文化符号的时候,有时不免用力过猛,说教意味过浓,从而影响了小说的“诗性”特征。比如以兔毫盏来暗示王明鹤的精神人格,用宋聘号普洱来暗示王明鹤的姻缘,在写修葺玉虚观时,通过白鹤五子烧制的瓦当图案——八卦图、鹌鹑、螭虎、云纹、饕餮来预示五人的未来等等。
但无论如何,《刀兵过》仍是一部厚重之作。或许老藤并无创制史诗的雄心,但他从中华民族历经无数劫难却依然生生不息的命运中,深切地体悟到集儒道释于一体的传统文化之博大与精深,也渴望以一个家族和一群边地之民的生存智慧,让人们重新认知并恪守这一传统文化的精魂。而这,正是《刀兵过》的审美内核之所在。
王振锋 杭州师范大学
洪治纲 杭州师范大学
注释:
①②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54页、55页。
③周作人:《儿童文学小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8页。
④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26页。
⑤洪治纲:《民族精魂的现代思考——重读〈白鹿原〉》,《南方文坛》2007年第2期。
⑥林 喦 、老 藤:《小说创作:不是一个人的狂欢》,《渤海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
⑦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文学评论》1993年第12期。
⑧⑨⑩郜元宝:《中国小说中的“奇正相生”》,《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