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到自己
2018-11-12张炜
张 炜
自然和自我
威海地处大陆最东端,拥有最长的海岸线,无数岛屿和海岬,是半岛地区最美的城市。在生态环境普遍恶化的二十一世纪,能够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已属奢侈了。一个人长期住在这里也许会习以为常,初来乍到者却一定要惊讶和兴奋。看海边原野灌木丛林,到处清新洁净,真是进入了大蓝大绿的梦幻世界。
大自然会陶冶人的心灵。一片山水总要孕育自己的文化,培育出独特的艺术个体。我们平常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仅指物质层面,也指文化,指精神的滋养和成长。
我们在主观上意识到这一点,可能也十分重要。
大概有几十年的时间了,大家最常用的一个词就是“自我”,经常谈论它。许多人动辄讲到自己的苦恼:找不到“自我”。谁能找得到?这对于每个人来说可能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么“自然”和“自我”有没有联系?当然有。没有大自然这个母体,“我”就不会存在。
“自我”这个概念几乎等同于“我”。但它们其实还是不同的,特别是从精神现象学、心理学和哲学的意义上谈论它们的时候。翻开一些辞典,关于“自我”的解释也不相同,有的稍稍复杂一些。不过大致上都把“我”分为三个层面:“本我”“超我”和“自我”。
“本我”大致就是那个拥有生命本能的、原来的“我”。人总不能把“本能”去掉,作为一种高级生物,他对食物、对自然环境的适应,一些自然的生理与精神的需求和欲望,都源于一种本能。这是不依赖后天学习而天生具备的一种能力,是生命的本来属性。各种动物都有本能,植物也有。比如仙人掌这种植物,它就特别耐旱,用肥厚的茎叶储存水分,可以抵抗极其干燥的自然环境。而柳树,在水里面泡半截也会活得很好。这涉及到一个生命本来就有的能力和特质。他(它)来自哪里,从什么自然环境里诞生和生存,是这些复杂的因素决定了其本能和属性。
一个人诞生了,除了生活在自然环境中,还要生活在一种社会关系中。长期以来人类形成的一些文明准则、道德伦理标准,会对一个人加以改造,提出要求。社会潮流、经济政治各个方面都会影响到一个人的趣味和观念。社会将赋予人某些责任,这会极大地改造那个本来的我(本我),超越原来的我,所以称之为“超我”。
第三个层面就是一个人对“本我”与“超我”的整合以及平衡了,是经过理性选择之后形成的结果,通常来说这个结果应该是最理想的,也就是我们今天谈论的“自我”了。人的一生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找它,因为比较起来它算是最好的、最有益于自己的选择。如果人的一生只依赖本能去生活会是糟糕的,一些很原始的欲望要悉数满足,自己受不了社会也受不了,必然会得到人类文明规范的改造与限制。但是一旦这种来自客观的牵制过于强大,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将自然人完全变成社会人,即一切按照外部世界的要求和召唤去做,恐怕也会很累很痛苦。
每个人总会有不同于他人、不同于一般社会要求的个人天地,一个人怎样保留这块天地,在本来欲望与社会要求之间作出最适合自己的抉择,于二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与和谐点,是最重要的事情。这就是把个人的生存利益最大化。
这里所说的“利益最大化”必须是一种理性的把握,而不是一般的利己主义,因为那样仍然要伤害他人和社会,做不到与客观环境和谐相处,所以自己也必然被来自客观世界的反击力量所摧折,产生新的痛苦。可见“自我”并不等于“自私”,而是理性和真实、合理与自信的人生选择。这里强调的是人的自由和理性,这才是幸福的基础。
失去了这个基础会有强大的创造力吗?我们可以从这里进入文学和艺术的探讨。
真正的成功者
人生总是渴望成功,这不仅是艺术创作,而且是所有工作和生活的重要目的之一,或者说是主要目的。谁是成功者?从一个重要的生命维度上考察,应该是那些活得最愉快的人,或者准确点说,是那些拥有愉快心情时间最长的人。这个标准大概不会有谁真的反对,因为实际上就是这样:人的一切作为和后果,最后不过是返回到心情,回到感受上来。感受不到幸福,幸福也就不存在了。一个人拥有巨量钱财,获得了极高的世俗地位或名誉之后,却不一定活得愉快。从世俗意义上看,有的人“成就”并不少,可惜这一切并没有使他变得愉快起来,相反倒有了更多的忧虑,甚至多半时间里被悲伤和恐惧所折磨,被忐忑不安和困惑围笼,这又怎么算得上成功?不,这样的人生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失败了。
有人会问,那些“先天下人之忧而忧”者难道就不能谈成功了?这些人的确常怀忧患,可他们也正是因为忧患才发奋,才创造出自己的业绩,这种人生不仅不能否定,而且还由于崇高而备受尊敬。事实上这些人的“不愉快”完全不同于人们所谈论的那些庸常琐屑,而是发生于远大的目标,所以不能混同于前面谈论的那些“不愉快”,绝不是什么“小人长戚戚”。
从世俗的角度看,有的人似乎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一般,却能凭借心灵的优异,在大多数时间里活得豁达爽朗。我们于是可以说这个人是成功者,在很大程度上作出这样的界定。这种界定也许并不依赖他人的观感,不是采用外在标准,而是具体到他自己的实实在在的感受。愉快来自心灵的充实,所以他是真正的成功者。谁给了他这样一种素质和能力?或者源于天性,而天性是不能讨论的,也很难追求:有人天生就快乐,少有愁事,而有的人天生就多忧多虑。让后者像前者一样是不可能的。这就涉及到“本我”的问题了。
但是如果把一切都推到天性方面,显然也过于简单了,因为事实上并非如此。人生在开始的时候总是比较快乐的,儿童像小狗小猫一样欢乐,一旦长大忧愁也就来了。可见社会关系的“总和”是相当沉重的,它作用于人生之后,人也就不再轻松了,会增加很多忧虑和痛苦。人一“懂事”慢慢就不愉快了,这里的“事”主要是指一些社会知识。一个人“懂事”越多,莫名的恐惧和忧虑就越多,担心的东西越多,提防的东西越多。
社会对人的改造力是巨大的,它无时无刻都在改变人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里会堆积很多东西,这就是时间里的“黄沙”。人的不愉快大都是“黄沙”压迫的结果。本来一天过得很好,心情愉快,可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就把这种状态破坏了。或者感受到某种力量在威胁和伤害,某种忧虑正在逼近,人也就不再愉快了。有时追求某一件事,折腾了很久还不成功,就难免会有失败感和屈辱感。除了这些还有贫困问题,疾病问题,终极问题等等。财富也会带来痛苦,物质的丰富和贫瘠都可能带来沮丧。人类文明中已经形成的许多伦理道德层面的元素,也会施加一些特别的痛苦。当然,欢乐也会来自这些方面。
人的不自由是痛苦的总根源。来自各方面的羁绊太多,怎样尽力克服那些不利于心灵的因素,抛弃那些能够搅乱心情的琐屑和芜杂,成了每个人面临的一大难题。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在寻找“自我”。“自我”有什么用?它的最大作用,无非就是让自己尽可能地变得自由自在一些,在最大程度上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一个人大部分时间被恐惧和沮丧缠住,再要葆有强大的创造力,特别是艺术创造力,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心灵不自由就难以释放自己的创造力。人生当中所接受的社会层面的改造,就心灵自由来说有些是正面的,有些是负面的。有时候为了让自己服从于一个观念、跟随一种潮流、遵循既定的一些规则,“自我”就完全丧失了,这后果是极其严重的,会给人极大的痛苦。那些观念和潮流以及规则,有时有利于社会的发展和个性的成长,是人类共同的文明成果,有些则相反。我们知道有很多的原理、定理,包括一些常识,一代又一代人积累的关于科学和真理的追求,都属于这一类文明成果。这些成果对于我们个人的发展当然是积极的,或者说主要是积极的。但是潮流与观念之中会有一部分是浮浅而虚妄的,它很粗暴,将蛮横地剥夺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这就是选择力和判断力,是每个人生来就要拥有的基本权利。人一旦失去了这种自由,也就失去了寻找“自我”的可能性,丧失了作为一个生命应有的立场、见解与判断,也只好随波逐流。他人的意见代替了自己的意见,个人的生活不复存在。一个人本来应该具有的、有别于他人的愿望和趣味,这时都没有了位置。人在这时候再去谈论创造和成功,就成了荒谬的事。这时候偶有一点快乐,也是愚昧无知带来的,是极短暂极不稳定的。
不同的时代
现在我们打开一本文学书籍和杂志,读下来会发现很多文章的气息非常接近:造句方式,语调,都似曾相识。网络时代的传播力很强,某种流行的语调很快就能感染一大片,让许多人说话的口气变得大同小异。这是时代腔。再看下去,还会注意到许多文章主题类似,内容也差不多。文学写作一旦被统一到同一种语调里,更不要说思想内容了,肯定是没什么意义的。这等于不停地复制,是浪费。
网络时代铺天盖地的喧哗不等于创造的千姿百态,相反还会制造出新的概念化和单一化。每个时期都有这种的可能,都需要警惕。回头看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为数极少的文学杂志和书,很容易就看出那种“时代腔”:浓浓的火药味,内容几乎全是阶级斗争。今天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物质主义,欲望泛滥。过去的文学几乎没有性,而今天的作品中最常见的就是性。
两个时期的文学可以对照,让人反思互鉴。我们曾经经历的那个文学时代特征鲜明,用今天的文学水准和鉴赏能力来看一下,存在什么问题是十分清楚的。但是在当年,身陷其中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读者却不是这样,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怪异,相反还有过冲动和喜悦,没感到特别荒谬可笑。今天看,那种无所不在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很少个人内容的革命生活,还有极其冲动夸张的语言,足够虚假和拙劣。
每个时期的文学都有自己的特征和质地,那个时期主要写阶级斗争,写“造反”和“上山下乡”,还有“反帝反修”;而今是物质的急遽追求,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欲望化表达,还有巨大失败感所带来的无条件的崇洋媚外。可见每个时期都有特定的主题、腔调和故事。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舞台和文学作品中基本上不写爱情,戏剧中夫妻不能同台,性爱是绝对忌讳。今天打开一本书一本杂志,常常充斥着下流的淫欲发泄或血腥。两个时期两个倾向,都走到了极端,而且许多人步伐一致,很少有哪个人作出异常的表达和表现。也就是说,每个时期都有强大的模式、潮流和趣味在左右人,正常自主的艺术表达并不容易:或者稀少,或者很快就被淹没了。
今天回顾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文学,说这么多,不是因为特殊的嗜好和趣味,而是为了给自己提个醒。每个时期都有认识上的盲区,都有大潮流中流行的腔调。不自觉地跟随潮流,用一种腔调说话,是最容易发生的事情。所以说写作者横亘在面前的一个严重阻障,仍然是怎样坚持从个人出发,找到“自我”。
只要进入网络世界,嘈杂的声音就会淹没一切,这里没有一个安静的角落让我们独处和思考,所以也就没法冷静。我们在喧嚣里很难判断,因为不能清理脑子,场所不行。随着网络化的日益推进,整个社会都会成为网络的缩影,我们面临的独立思考的难度会更大。网络社会正在形成,这样说并不是耸人听闻,只要正视一下,就会发现网络语言以及生活方式已经渗透到身边来了,极大地影响到了我们的观念。
于是我们开始担心,即便是一个比较疏离网络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思想方式和语言方式不受它的感染。每个人都有被网络化的危险。在这时候要保持自己的生命原创力,保护朴素而强大的个性,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疏离再疏离,回到真实的土地上去。这是一句老话,但并没有错。沉浸到大自然里,依赖这片土地并从中汲取力量。设法让自己在母亲般的山水里得到哺育和安慰,这在推理上是可行的。有人试着做了,发现很难:人与人的交流是容易的,人与自然的交流则要困难得多。的确,自古以来能够忘情于山水的人,都是一些极有情怀的人,他们不会是烟火气很重的俗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加强与大自然的交流,疏远和规避光纤化的生活,都是现代人不可缺少、一定要修好的一门功课。这么长的海岸线,无数的岛屿,奇特的地形地貌,惊涛骇浪或水平如镜,有时候海雾弥漫仙气缭绕,有时候又一碧如洗。这种不可思议的大自然,正是我们心灵的源泉。
属于这片山水的个性与思想是什么?答案就在时间里,在个体所组成的群体里。这样的自然环境培育出一代又一代杰出的人物,他们有独特的心灵,今后还将继续培育。只有独特的心灵才会产生出独特的艺术,心灵与自然环境说到底是分不开的,如果二者脱离了,就是不正常的。
人一旦忽略了脚下这片土地,把精神寄托全放到网络间,脑子也就乱了套。这就等于放弃了个人的创造和发现,剩下的只有尾随、服从和接受那些时髦,汇入潮流中,取消了自己。当我们长期待在网络之外,觉得太沉寂太闭塞时,觉得再也不能忍受时,倒有可能去山上海上,去田间乡野,就这样渐渐接近土地,开始与大自然沟通,感受山海呼吸。事实上这里一直有倾心野外的人,他们待在海上岛上的时间很长,说话也就没有网络腔。
生活方式上随众跟风,会从根上败坏了我们的创作。说到底,就文学艺术而言,对比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千篇一律,我们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大致相同的腔调和内容。作为个体,我们并没有从时代的平均值中超越出来,所以写出真正的杰作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仅仅从阅读上看:我们从手机上消遣,看电视,看网络,看流行读物,被各种广告牵着鼻子走,也是一窝蜂。为什么不读经典?为什么不读自己找到的书?一句话,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阅读趣味?民俗方面的,流传本土的;诸子百家,诗经,从屈原到苏东坡;托尔斯泰,但丁,那些离我们很远,离时下光怪陆离很远的正是代代传诵的经典,它对我们倒极有可能是全新的。
生活在这样一片极美的山水之间,更要有美好的阅读,只有这样二者才能谐配起来。
退回到自己
就文学艺术而言,不同的时代比较起来是互有进退的,并不是随着时代发展什么都变得更好了。可以大胆地问一句:从有记忆到现在,什么时候比今天接触到的色情和暴力、各种下流更多?从网上,从各种有声读物和文字图片中,已经无法回避那些放肆和下流。正因为如此,一个写作者在这样的时候与他人比放肆算什么本事?这时候与他们比清洁还差不多,真要有本事,就应该写得更干净更高贵。自古以来我们形容崇高的人格很喜欢这两个字:“清贵”。“清”和“贵”合在一起不得了,比起这两个字,“富贵”和“权贵”在等级上就差多了。
在这个物欲大涨的年头,谁能沾上一点点“清贵”气都是特别不容易的,更不要说其他了。做人有些倔强才好,比如回头看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些写作者为什么不在那个连夫妻都不能同台的时候大肆写“性”?因为胆怯。那时候这样做尽管同样不值得赞赏,但多少还有些勇气和孟浪;到了网络时代才这样做,那就只剩下猥琐和鄙俗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人性表达上虚伪的清规太多了,今天即便要反拨这清规,也不能一味地发泄,这是两码事。
任何时候写性和暴力都要审慎,放肆一分需要给予十分的理由;放肆二分,需要给予二十分的理由。
写作者哪怕离开一个时期的潮流一寸,都是可贵的。优秀的作家总会与时髦和流行拉开一定的距离,最终退回到自己。举例说战争时期吧,大量的战争小说都差不多,回头看只有极小一部分不是那样的,这一部分的生命力就比较长久。孙犁的作品同样是写抗日,就和那个时期的大多数作品不一样:更多地保留了个性,有自己的内容和说话方式。他的作品中描写了大量的自然风光,女性和动物。他特别会写女性。
孙犁为什么能够持久地吸引读者?就因为他没有采用别人的腔调,而坚持用自己的嗓子发声。别人都是同一种语调,到了他这儿是独一份,所以就很新颖很别致。孙犁满腔柔情,对自然、对女性的美满怀深情。当年我们读不到这种笔调和情怀,这是特殊的,属于孙犁个人。今天看,他也许没有脱离那个时期的大主题、大题材和大的人物关系,只不过是加上了不可取代的个人趣味,只加进了这么一点点,结果也就让人难以忘怀。
由此设想一下,一个作家从个人趣味那个位置再往后退,退到完全的个人,情形又会怎样?这样想一下都觉得陡峭。那该多难啊,又该多么惊人啊。不管一个时期大家都在写什么,都在表达什么类型、什么题材、什么主题、什么人物关系,只由着自己的心性往前,有无这个可能?当然有,但肯定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这一小部分能够超越时代,从生活方式、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方向,一切的方面都大步退回到个人。这需要怎样的境界和情怀?首先他的阅读跟别人不一样,他的见解,文化视野、生活视野要比一般人宽得多高得多,他知道:无论这个时期有多么强大的社会潮流,发生了多么巨大的社会事件,对于人类历史而言不过是瞬间,一闪就过去了;而他的作品却要留给未来,留给无边的时空。
这样放空了想一下,就有可能去写另一些东西了。
当地的文学兄长
许多人有搏击“潮流”的雄心,这当然好,但是却不能被“潮流”卷裹而去。先是要设法让自己在“潮流”里挺住,其他另说。写时代的悲喜剧,正剧,肯定是最有力量的,但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往大里写。面对时代洪流,如果写不出个人的独特性,还不如写一只小虫子更有价值。比如报告文学,我们这几十年来变得特别畸形,题材狭窄到几乎只写两种人:企业家和领导。其实可以用这种体裁写各种事物,一条河,一条狗,一只小虫,植物和动物,都是可以的。
威海有一个文学兄长王润滋,当年影响很大。他有一个了不起的优长,就是不断地反省自己,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在始终努力地寻找“自我”。他开始的写作基本上也是跟风的,被所谓的“使命”所吸引。后来却写出了身边的海,写卖螃蟹的小姑娘。再后来他又写出了一个倔强的乡村老木匠,引起了很大的争论。这是他个人的观察与见解,是自己的声音。当年关于他的批评文章很多,有些也算严厉。那些只想跟随潮流的人认为他犯了大错,一定要将他拉回人云亦云的那个群体里去。可是这种“群体文学”是没有价值的,是打引号的文学。不要说是群体,就是两个作家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他们的题材、味道、趣味、色彩完全一样,其中必有一假。
文学是不能重复的。
在当年的群起批判声中,这位文学兄长只回答了两个字:“就不!”这文登口音很浓的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大家可能比我更明白。他在盛年之期离开了我们,这两个字就成为他送给文学朋友们最宝贵的遗产。我相信他在说出这两个字时,正处于创造状态和生命状态最好的时刻。一切真正杰出的作家都拥有这样的时刻。这正是努力寻找“自我”的结果。
理解文学写作是一个复杂的审美过程,尽管一部作品客观上会有许多功能和作用,但具体到创作中,还是要满怀诗意,进入审美之旅,感受语言之美,幽默,以及掌握那些深奥的技术层面。将文学简化为批判稿和表扬信,就取消了文学本身。我们许多年来热衷于引用“宁要歌德式而不要席勒式”的经典文艺理论,那就起码要理解一点“歌德诗学”才好。歌德是何等深奥、博大和个人化。文学艺术是复杂甚至有些神秘的审美活动,常常是不可言说的,需要用全部的悟力去感知。
什么样的写作能让我们最愉快最满意,让我们能够极其饱满和酣畅淋漓地进入一场生命的表达?进入了这种自由状态,才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我们常常是放松不够,回到自己不够。在这方面,当地文学兄长的经历和探求将给予我们深深的启示。
只剩下几个/不肯进入文本
文学研究与创作不一样。作家的思维需要保留更多的感性。一个写作者满怀深情追求真理,一生矢志不渝地去做这个事情,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是大作家才有的秉赋;但是不能因为这样,就用一种固定的见识去排斥其他,忽略事物的多种可能性和多个棱面。洞悉事物全部的复杂性和可能性,是一个好作家应该具有的素质。
语言的讲究,思想的深刻,启蒙的性质,是所有好作家的特征,不能以此来区分他属于“知识分子作家”还是“民间作家”。写作者对这二者的划分会感到很别扭。好作家是个性分明的,所以才有价值。将来能不能走远,作品能不能成为经典,还要看他的深邃性独特性到了什么程度。说到独特,在中国的某个地区是独特的,在更遥远的国度更广大的地区是不是独特的?如果有不少类似的作家,那么这里面一定要淘汰大部分,只剩下几个,那才是经典作家和杰出作家。
观察一个作家的杰出与否几十年不够,大概最少得一百年。到了一百年才会看清楚一点。但这并不妨碍对当代文学进行研究和判断。这是两个问题。
当代文学研究的复杂性就在这里:没有充分的判断条件,还得做出判断。谁的眼光能穿透十年,谁就是比较优秀的评论家;谁能穿透几十年,乃至于一百年,就是一个杰出的评论家。艺术判断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工作。有时候打开一本文学评论,会觉得他是在那儿进行道德伦理评论、社会政治评论,基本上言不及义。好像只有社会、道德和历史才值得一评,而文学是不必关心的,真是奇怪。评论者转来转去,就是不肯进入文本,对里面的诗意、语言的敏感把握,对于人物细节和词汇的那种感受,完全没有。他们的文学感知是没有的,艺术的维度、审美的维度是没有的。
谦虚和诚恳/好艺术的质地
是的,我们从字里行间会发现作者是否谦虚。如果是,他对正在探讨的事物,使用的语言,都会是比较谨慎的。他会极其认真地把握一个词汇,希望能够准确。在技术层面,他会非常严格地对待。不谦虚就不会诚恳,所以也不会打动我们。胡乱发挥,没有把握,姿态放肆,不太可能是诚实的。写作时的谦虚是很最重要的,凡下笔之处,明白了就说,不明白就不说;无论对人物和事件,都要怀着体贴的、理解的心情去写,务求合情合理和真实,不做情感的夸张。
有的人可能讲到风格的区别,比如说波特莱尔和惠特曼,还有李白,都不算谦虚的。李白就很狂放。这里面当然有个性和审美的差异,但这不是根本问题。从一些人“放肆”的脉搏里,仍然能够感受他们过人的诚恳。那种无知的狂妄,藐视一切的胡扯,是断然骗不了人的。
谦虚,诚恳,质朴,是一切好艺术的质地,无知、盲目、满足低级趣味的狂放,低俗的描述,这些一旦出现在作品里,就一定会造成自伤。痞子气只能满足一部分卑微的趣味。陶渊明、屈原,托尔斯泰、歌德、雨果、但丁,都是谦虚和诚恳的。说到底浪漫与狂放也是有根柢的,而不是没有来由和颐指气使的。
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文学时期,乱七八糟的污浊和暴力,不堪入目之物,总有许多人喝彩。极其粗劣的文字竟然大行其道。不过,文学艺术仍然是一个很细致的活儿。
作者的功利心/人的定力
写作者一开始的功利心会比较强,渴望得奖与获得广泛的社会影响,随着年龄的增长,功利心将逐步淡化。功利心一定会扼杀“自我”,让人丧失自由。说实话,凡是奖赏必有标准,为他人的标准而写作,就不得不委屈自己。也有人为“未来”,为“永恒”,或者为“文学史”去写,看起来倒也很崇高,说到底也只是更大的功利心而已。功利心还是越少越好:既不为眼前的功名利禄去写作,也不为未来的功名利禄去写作。
真正杰出的作家一般还是要回到业余,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心里有了冲动就写,这才符合自然规律。这样的写作也是愉快的。回到这样的状态里才能写出属于自己的文字。有的朋友在写作之前先打坐半月,而后制定食谱,然后再找宾馆住下,似乎特别隆重。这样做虽然敬业,也感人,但总有些不自然。
写作中陷入漫长的激动,有时累也是难免的。但只要自然就好,这是最重要的。随着越来越走向自然,功利心越来越淡,更好的文字也就出现了。在一个纷纷追随热闹的时候,一个人还能够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这本身就是可贵的。这是自我性很强的人才能做到的,是定力。
持续的创作力/猫找到了自我
从新时期初期就很有影响的那些作家,现在仍然不断发表作品的已经很少了。写作很难持续下来,这是常见的现象。怎样使自己保持旺盛的创造力,是每个写作者面临的一个难题。持续性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写出好作品。如果能写出一部真正的杰作,少写一些也不必惋惜。如果一直写,写得越来越平庸,除了浪费精力和纸张,并没有更多的意义。
争取每一个时期都保持良好的状态,做出生命表达,这是很难的。他人可以不喜欢作者某个阶段的生命状态,但是只要和前一个阶段不同,没有简单复制,这就难得。一个人随着生命的延续不断地表达自己,没有重复,这很了不起。作家写多写少都是正常的,不能以多少作为评价依据。生命不息表达不止,这就很好了。
写作的不能持续原因很多,既是生命力的问题又是生活经历的问题。有人说作家后来生活优越了,所以就写不下去了。其实再优越也是生活,虽然跟困苦、坎坷对生命的触动是不同的。优越的生活转化为生命的巨大触动,作出复杂而深刻的表达,这种例子在世界上也不是没有。当然,经历了困苦坎坷折磨的人更能够持续地表达。
生命力不一样,创造力就不一样。不是说下一个阶段一定要超过上一个阶段,只要存在不可比性就是有价值的。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枯竭”所能概括的。不同的事物间很难作比,一只猫和一条狗,哪个更好?不能类比,因为它们是不同的。
说到猫和狗,开个玩笑,大概它们也存在一个找到“自我”的问题。观察下来好像猫找到了“自我”,狗就没有找到。猫怎么高兴怎么来,有时很独立很冷漠,有时又很热情。它把自己的生存利益最大化了:自己活得愉快,似乎也在利他。狗则不同,一切以主人的悲欢喜乐为依归,等于取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