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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北和她小说的表情

2018-11-12孟繁华

小说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陈浩小说

孟繁华

林那北是各种文体比较全面的作家。日常生活中的林那北有人缘,走到哪里都受欢迎。作家金仁顺曾这样评价林那北:“清醒的认识,冷静的判断,精致的细节,不多也不少的伤感,对理想的坚持,对诗意的追求,以及悲悯的情怀。做人,写作,办刊物,莫不如此。她待人接物的线条清晰明快,但期间的起承转合一样不少,纤细而生动。是非一旦在她的心目中确立,便是板上钉钉,即使拔出钉子,留下的洞洞也是钉子的形状。”批评家南帆说:“机警、俏皮、调侃更像是林那北的生活姿态。这种生活姿态时常与逛街、购物、时装或者网上冲浪汇合成兴高采烈的日子”;此外,据说还画画,画大漆,还种花草树木。

我了解林那北的小说,大约是2003年,北京召开了“崛起的福建小说家群体”研讨会。会上针对林那北的小说创作,我提出了文学的“新人民性”的看法。林那北的《寻找妻子古菜花》《王小二同学的爱情》《有病》以及后来的《转身离去》《家住厕所》等,对底层生活的关注和体现出的悲悯情怀,作为一种“异质”力量进入了当时为杂乱的都市生活所统治的文坛。当代小说的世俗化倾向,使小说越来越多地呈现出快感的诉求,美感的愿望已经不再作为写作的最低承诺。因此,当下小说创作中,已经很难再读到诸如浪漫、感动、崇高等美学特征的作品。但是文学作为关注人类心灵世界的领域,关注人类精神活动的范畴,它仍有必要坚持文学这一本质主义的特征。林那北在她的小说中注入了新时代内容的同时,仍然以一种悲悯的情怀体现着她对文学最高正义的理解。

文学的新人民性是一个与人民性既有关系又不相同的概念。人民性的概念最早出现在19世纪20年代,俄国诗人、批评家维亚捷姆斯基在给屠格涅夫的信中就使用了这一概念,普希金也曾对此讨论过。但这一概念的内涵,是由别林斯基表达的。它既不同于民族性,也不同于“官方的人民性”。它的确切内涵是表达一个国家最低的、最基本的民众或阶层的利益、情感和要求,并且以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的方式彰显人民的高尚、伟大或诗意。应该说,来自于俄国的人民性概念,有鲜明的民粹主义思想倾向。此后,在列宁、毛泽东等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以及中国“五四”运动时期的文学家那里,对人民性的阐释,都与民粹主义思想有程度不同的关联。我这里所说的“新人民性”,是指文学不仅应该表达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表达他们的思想、情感和愿望,同时也要真实地表达或反映底层人民存在的问题。在揭示底层生活真相的同时,也要展开理性的社会批判。维护社会的公平、公正和民主,是“新人民性文学”的最高诉求。在实现社会批判的同时,也要无情地批判底层民众的“民族劣根性”和道德上的“底层的陷落”。因此,“新人民性文学”是一个与现代启蒙主义思潮有关的概念。

新世纪初期,对底层人群生存状况和心理环境的关注,是林那北小说最动人的地方。这些人物,一方面表达了底层阶级对现代生活的向往和从众心理,另一方面也表达了现代生活为他们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后果。她的小说始终关注人的心灵苦难,日常生活的贫困仅仅是她小说的一般背景,在贫困的生活背后,她总是试图通过故事来壮写人的心灵债务。《转身离去》叙述的是一个志愿军遗孀卑微又艰辛的一生。短暂的新婚既没有浪漫也没有激情,甚至丈夫参加志愿军临行前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这个被命名为“芹菜”的女性,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微不足道,孤苦伶仃半个世纪,不仅没有物资生活可言,精神生活更匮乏得一无所有。她要面对动员拆迁的说服者,面对没有任何指望和没有明天的生活,心如古井又浑然不觉。假如丈夫临行前看上她一眼,可能她一辈子会有某种东西在信守,即便是守着一个不存在的婚姻或爱情,芹菜的精神世界也不致于如此寂寞和贫瘠。“转身离去”是对丈夫无情无义的批判,也是对社会世道人心的某种隐喻。

《唇红齿白》是她改名林那北后的第一篇小说。小说的秘密在当代家庭内部展开:一对双胞胎姐妹阴差阳错地嫁错了人,本来属于杜凤的男人娶了杜凰。这个名曰欧丰沛的人官场得意无限风光,但在风光的背后,杜凰与其分居多年,在杜凰出国期间,欧丰沛诱奸了有求于他的杜凤。杜凤因此染上性病,矛盾由此浮出水面。杜凤丈夫李诚不问妻子问妻妹,妻妹杜凰平静地帮助姐姐治病。但此时的杜凰早已洞若观火掌控事态:虽然分居多年,但欧丰沛仍然惧怕杜凰,只能从实招来。对杜凤实施了“始乱终弃”的欧丰沛没了踪影,自惭形秽的杜凤只能选择离异。小说把当下生活的失序状态深入到了家庭内部,或者说社会结构中最小的细胞己经发生病变,欺骗、欲望几乎无处不在,任何事情都在利益之间展开,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任,家庭伦理摇摇欲坠危机四伏。不仅杜凤走投无路,杜凰、欧丰沛、李真诚又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林那北在不动声色间将弥漫在空气中的虚空、不安、无聊或无根的气息,切入骨髓地表达出来,特别是对生活细节的处理,举重若轻,不经意间点染了这个时代的精神际遇。

林那北的小说一直与当下生活有密切的关系,但《风火墙》与她此前作品的风格和题材却迥异。她离开了当下生活,将笔触延伸至民国年间,文字和气息古朴雅致,一如深山古寺超凡脱俗。表面看它酷似一篇武侠小说:突如其来的婚事,却隐藏着寻剑救人的秘密那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剑,然而一波三折寻得的却是一把假剑,几经努力仍没有剑的踪影。但寻剑的过程福州侠女新青年吴子琛一诺千斤智勇过人的形象却跃然纸上。如果读到这里,我们会以为这是一部新武侠或玄疑小说。但事情远没有结束。新文化新生活刚刚勃兴,吴子琛寻剑是为救学潮中因救自己而被捕的老师。小说在隐秘的叙事中进行。李家大院不明就里,新婚多日李宗林听墙角也没听出动静,新人神色正常豪无破绽。表面越是平静李宗林的内心越是波澜涌起。没有肌肤之亲的百沛与妻子吴子琛却情意深长心心相印。是什么力量使两个青年如此情投意合,李宗林当然不能理解。新文化运动虽然只是背景,但它预示了巨大的感召力量。形成对比的是没有生气、气息奄奄旧生活的即将瓦解。李宗林与太太的关系一生都没有搞清楚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在这个意义上说,《风火墙》也是一部女性解放的小说。但这更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有趣的是是,北北将情爱叙述设定为一条隐秘的线索,浮在表面的是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的家族关系。父亲李宗林秉承家训,宁卖妻不卖房,但内囊渐渐尽上来的光景,使李宗林力不从心勉为其难,他激流勇退将家业交给了儿子百沛料理。一个日薄西山的家族喜从天降,大户人家吴仁海愿将千斤吴子琛下嫁给百沛。但这个婚事却另有弦外之音。吴子琛处乱不惊运筹帷幄,虽然将李家搜索得天翻地覆,但芳心仍意属百沛。她心怀叵测但百沛却豪无怨言“由着人家指东打西”。不入李宗林眼的吴子琛在百沛那里却是:

我自己没有遗憾,我自己觉得挺庆幸的,挺值得。子琛本来在北平上学,她就是假期时回福州也很难让我碰上面。但一把剑将她引来了。这辈子我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就要她了,别人就是天仙也入不了我眼。……我可以重申一下的:我这辈子我只跟子琛相依做伴,她是我唯一的妻。

新文化新女性的魅力不著一字却风光无限。我惊异的是北北的叙事耐心,她不急不躁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李家的外部事物,但内在的紧张一直笼罩全篇。没有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就是这样的新生活新爱情,连行将就木的李宗林也被感动得“鼻子一酸”。“ 这一刻,他真的在羡慕百沛”。精心谋划的结构和深藏不露的叙事,是《风火墙》提供的新的小说经验。

我注意到对林那北小说这样的评论。比如岳雯说:林那北不大写怎么吃算“玉食”,但是对于怎么穿才叫“锦衣”是有提示的。柳静穿的是“藏蓝色的Levi’s牛仔裤,本白的阿玛施圆领绒衣,正版阿迪达斯”,看上去是朴素,朴素里有一份好品味在。关于这一点,柳静有她的心得:“关于‘特色’,柳静其实一直保持警惕,年轻时她不敢放胆乱穿主要由于职业的局限,对奇装异服确实也暗自动过心,但现在不会,现在心很淡,反映到外表上就是简练、纯净,却又品质蒸蒸日上。花哨是年轻人的事,而过了40岁,还在形式上下功夫,不免就透出傻气了。”因此,以柳静看李荔枝,当然会“暗叹了一口长气”。与柳静相比,李荔枝的改良式唐装确实不叫人提气。李荔枝当然也热爱锦衣华服,陷在物质里的她把自己装扮成了“一棵灿烂的树,被五彩灯细密缠绕,一脱下白大褂,就按亮开关,满树霎时艳丽闪烁,让别人目不暇接。”林那北果然够毒舌,可是焉知李荔枝这般华服缠身不是为了驱逐内心漫山遍野的荒凉呢。好了,你现在明白了吧?不是花团锦簇、云蒸霞蔚、锦绣万端就叫“锦衣”,在林那北看来,那是低段位的表现。内心安宁了,淡定了,又有足够的能力享受物质生活,那才叫“锦衣玉食”。

我也注意到林那北在一部小说后记中的自述:“当世界偏于肮脏时,有精神洁癖的人总是活得局促,许多隐秘的疼痛起伏于世俗的庸常间,如果不握手言和,就必定格格不入。这就是柳静的命运。我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宁可老公真心出轨,去干净地爱一个人,也不能为了往上爬而把美女部下当成礼物献给上司。作为一名普通中学语文老师,她对错别字的不容忍,扩大到对一个人应该活得干净的渴望。她错了吗?每一个个体其实都担负着社会职责,如同一棵棵树都健康蓬勃,一整座森林才能显现美好。我很喜欢这个叫柳静的女人,她别扭得让人内心搅动不安。活了几十年,她始终娴静淡然,从不向世界争半分利,却把内心的城墙垒得坚不可摧;生活中她不具进攻性,骄傲地后撤是她唯一的进攻。她带着我走,把那股绝不屈尊的坚定丝丝缕缕注入文字,我看得见她的容颜以及举手投足,甚至闻得到她淡淡的气息,气味芬香。”

评论和自述都在讲述一个作家的内心和修养,表达一个作家对文学讲述方式的理解和实践。也有评论说林那北“写作如同瓦片打水漂一般轻松”,这个说法也有一定道理。“打水漂一般轻松”,应该是林那北日常生活中的表情。尤其她的散文,机智、俏皮,常有惊人之语让人忍俊不禁。这时用“文如其人”评价林那北是大体不谬的。但是,她的小说就不一样了。小说中林那北的表情似乎也轻松,但这个“轻松”,很可能是林那北不经意中对自己“姿态”的暗示——她对优雅和得体以及分寸的意属,使她即便讲述人间苦难时也不至于披头散发乱了方寸。于是,小说中林那北的表情是这样的——

她不止一次表示,这个世界总体上是让人失望的,疤痕遍地,伤口累累,自私和残忍似乎从未减少,我们可以期待什么呢?但是,具体的事情上,她似乎又格外乐观,愿意一件一件事情去做——包括一篇一篇地写小说。在我看来,二者之间的张力很可能即是写作的动力。世事纷扰,人生百态,林那北有时会固执地表现出一种略为苛刻的精神洁癖。对于某些人物或者某些事件,她的判断简洁明了:肮脏。她的慷慨陈辞背后涌动着某种不无天真的社会学激情。这个世界必须是有序的,安全的,公正的,和睦的,因此,交通秩序、食品安全或者医疗职责等等都应当如此这般。这些主张通常合情合理,但是多半无法实现。至少在目前,这个世界隐藏了摧毁有序、安全、公正与和睦的强大冲动,这些冒险精神大部分来自高额利润的诱惑。现今,仅仅提出某种合理的秩序是不够的。完善的设计必须回答,合理的秩序应该坚固到何种程度,以至于可以有效抗御欲望的凶猛攻击?这个时刻,林那北显然已经丧失了理论的耐心。她移开了眼光,转身回到了作家的位置上。她更擅长也更乐意研究的是人物性格、内心波动、纠纷的情感,甚至一个眼神、一句对白、一声叹息,如此等等。不言而喻,这才是小说驰骋的领域。尽管如此,我相信她的社会学激情仍然集结在小说的某一处。近几年,林那北的小说内涵愈来愈沉重厚实了。她如此热衷于众多小人物的故事,专注地考察贫贱表象背后动人的悲欢离合,这种兴趣怎么可能与公正的理念毫无关系呢?

我之所以大段引用南帆兄的评论,是因为我实在难以比他写的更精准。这里,我最为欣赏的是南帆兄正确地指出林那北内心涌动的“社会学激情”,尤其她的中篇小说创作。

后来,林那北的小说创作发生了变化:她将关注当下生活、尤其是底层生活的目光投向了历史。这部《我的唐山》就是她转型后的重要作品。小说从光绪元年写起(1875)写到《马关条约》签订的光绪二十一年(1895),这一年台湾人民组成义军,阻止日本人入台但惨遭失败。这段历史是真实的历史。但小说不是历史著作,而是以真实的历史作为依托或依据,通过虚构的方式,呈现或表达这段历史中人的情感、精神以及人与历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类小说既是历史著作,又是艺术作品。《我的唐山》以陈浩年、陈浩月兄弟,曲普圣、曲普莲兄妹,秦海庭、朱墨轩、丁范忠等人物为中心,表达了作者对大陆移居民众和台湾的一腔深情,充分体现了台湾和大陆休戚与共的历史事实。

历史小说最困难的不是如何讲述历史,历史已经被结构进历史著作中。只要熟读几部与小说相关的历史著作,小说中的历史事实将大体不谬。历史小说最紧要处是虚构部分,比如人物,比如细节。这是考验一个作家有怎样的能力驾驭历史小说。《我的唐山》恰恰在虚构部分显示了林那北的才华和能力,她抓住了这段历史中人的颠沛和离散,抓住了人物命运的阴差阳错悲欢离合,使一段我们不熟悉的历史,因林那北的艺术虚构形象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而人物的命运、生存和情感的苦难,更是令人感慨万端唏嘘不已。可以说,“情和义”是小说表达的基本主题。其间陈浩年、陈皓月和曲普莲、曲谱圣和陈浩年、丁范忠和蛾娘等的情意感人至深。小说中的陈浩年是梨园中人,因唱戏和朱墨轩的小妾曲普莲一见钟情。曲普莲并非轻薄之人,她是为哥哥和母亲做了朱墨轩的小妾,但朱墨轩性无能,其景况可想而知。糟糕的是两人第一次夜里约会陈浩年便走错了地方。私情败露曲普莲误以为是陈浩年告密,便道出实情。县令朱墨轩大怒,误将陈浩年的弟弟陈浩月带回衙门。陈浩月和曲普莲到台湾后,陈浩年为了寻找曲普莲,也去了台湾,到台湾却发现普莲已为弟媳。陈浩年为情所累苦不堪言,曲谱圣为解脱陈浩年跳崖而亡,妻子秦海庭难产而死。这种极端化的人物塑造方法,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陈浩年在台湾再见到曲普莲时,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

陈浩年看到,曲普莲眼里也有泪光。她没有变,脸还是那样粉白,但瘦了,下巴尖出,不再圆嘟嘟的,眼眶因此显大了,显深了,显幽远了。“普莲!”他仍叫着,伸出手,走到她跟前。曲普莲却蓦地一个转身,钻出人群,小跑起来。陈浩年也跑,追上她,张大双臂拦住。他说:“普莲,认不出了吗?我是陈浩年啊,长兴堂戏班子的那个……”

曲普莲头扭开,不看他。“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普莲!

“你是普莲,曲普莲!

“曲普莲已经死了。

“你……没死,你就是曲普莲……”

一架车在不远处出现,是架牛车,曲普莲一闪身又小跑起来,然后上了牛车。车子启动,向镇外驰去。

陈浩年把趿在脚上的烂鞋子踢掉,跟着车跑起来。

见到曲普莲了,终于找到她了,他不能眼睁睁地再失去她。

对“情和义”的书写,对一言九鼎、对承诺的看重价值连城重要无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林那北对传统文化的怀念和尊重。是试图复活传统文化的努力。这不止是林那北个人的主观意图,同时更符合传统文化的核心要义。传统文化中的“礼义廉耻”今天不讲了,但台湾还讲礼义廉耻。《我的唐山》要讲的也是这个礼义廉耻。传统文化的核心不止是艰深的经典文献,它更蕴含在如此朴素的“礼义廉耻”中。

大陆与台湾在民间的关系,与北方的闯关东、走西口有很大的相似性。在这个意义上《我的唐山》也有移民文学、迁徙文学、离散文学的意味。在民间的传统观念里,“故土难离”“父母在不远游”的观念根深蒂固。因此“怀乡”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一个基本母题或叙事原型。“怀乡”或“还乡”以及“乡愁”,是现代中国以来文学常见的情感类型。《我的唐山》继承了这一文学传统并在题材上填补了当代小说创作的空白。如果是这样的话,林那北的贡献功莫大焉。

林那北从事文学创作从“1983年一则不足三百字的小文发在《福州晚报》副刊版上”至今整整三十五年了,“从艺”三十五年完全可以说是一个“资深作家”了。但林那北自有自己的说法——

我一直在认真写作——这句话挺酸的,之前我从没这么表达过。所谓“认真”,指的是忠于自己的内心,而非有什么宏大理想指引推动。因为别无长处,唯有这事还可让我长久地关注与兴奋,便做了,可能还要再做多年。我讨厌计划,也反感目标,人生已经如此僵硬沉重,再额外给自己增加框框套套,必然更平添了几分不自在。在现实中这当然不可行,比如单位年初不计划上级怎么肯罢休?又比如国家五年不计划各行各业不就乱成一团?但个人在这些之外,写作更不在此列。还要写多久,决定着我能将“林那北”这个笔名用多久,但“还要写”与“还能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许明天我就写不动了或者不想写了,那么,这个“林那北”在还没被人认可之时,就已经匆匆夭折了。即使这样,说真的,仍然没有关系。

林那北还远远没有到“写不动”的时候。真实的情况是,林那北不仅仅仍在写作,重要的是她仍在求新求变。

2017年,林那北相继发表了几部中篇小说。《双十一》中的生活我们应该耳熟能详。与其说网络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毋宁说它改变了我们的存在方式。青兵和亚静这对年轻夫妻,因生活窘迫,青兵让妻子当了“婚托”。亚静在和各种男人的接触周旋中,事态改变了事先设计的路径,渐渐变形并失去了控制。小说的外壳是写这对夫妻金钱或情感困境,它是小说走向的基本线索。但是,亚静在其过程中一言难尽的复杂情感,才是小说要表达的题意或主旨。手机或网络让我们看到了当下世界的无奇不有,它陌生又新鲜。于是,人们的欲望不计后果地破门而出——人们当然也要为此付出代价。新生活开始是轻喜剧,焉知结果不是悲剧。从《双十一》的手机和网络,我想到了当下热议的人工智能,科学技术的发展如果没有界限,人类或许就是自己的掘墓人。林那北对新生活的书写和其中隐含的意味的体悟,显示了她艺术触觉的敏锐和发达。

《镜子》的人与事,也是发生在一个变革的年代。“当时是这样的,邓宏三来说要出大事了。邓宏三为此来了不仅一次,前后加起来五次,当然余多顺只见到两次,另外三次家里门关着,余多顺不在。房子要被收走,地也不留,家里的东西更不客气,总之都要充公。”

少不更事的余多顺在恐吓中以一百元钱的价格,将一屋子的古董卖给了穿着“四个兜”的解放军邓宏三。不久土改,余家大部分财产被瓜分,房子里也顿时住进了七八家人家。余多顺只好走了,他改名余剩并用一百块钱跟着汪师傅学到了修锁的手艺。在他看来:“多亏了邓宏三,他当时觉得邓宏三比他爹对他还好。”后来世道又变了:一个从台湾来的叫马宗圣的男人找到余多顺:开口便叫:“舅舅,您好啊。”马宗圣带来了两张照片,照片上若隐若现地可以看到余家昔日厅堂摆设的旧器物——

马宗圣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掉。“舅舅,”他说,“我朋友怀疑那件绶带青花瓶是明永乐年间的。青花缠枝莲纹铺首尊可能是雍正年间制的,还有那个高足豆,应该也不会迟于乾隆年间。至于挂在厅堂上的那块‘六子科甲’牌匾……舅舅,我查过地方志了,是咸丰四年御赐的。您明白我意思了吗?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小姨也有三个子女。余家大厝里的东西远远不止照片里这些吧?您可以多继承些,但一个人独吞就不公道了。”

于是,余多顺的生活又起了波澜。当年是邓宏三用一百元钱抢走了这些古董,可这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后来马宗圣的兄弟姐妹或表兄弟表姐妹跟着他一起来,他们对笃定余多顺私藏独吞了祖上的遗产。他们的不平、愤怒一览无余。余多顺只能找邓宏三,邓宏三却已不知去向。小说当然还有很复杂的情节。“镜子”是一件古董,也是整理仪容的器物,但这里镜子照出来的却是各种利欲熏心的丑恶嘴脸和魂灵。只有局外人陈菊花说了句公道话:“东西是谁的就是谁的,人不能贪心,贪心会有报应。”林那北的小说一直在人性和世道人心范畴展开。这篇《镜子》如果同《南北货行》对比起来读,对作家的旨趣可能会有更好的理解。

《南北货行》写了一个四十年代南方名曰陈酒月的只有16岁的小青年。他木讷,貌不惊人。木匠铁匠都学不成,只好到一个货行当学徒。他事事小心,惟命是从,从伺候老板做起任劳任怨还感恩戴德。为了报答老板,他主动承担到桔州为老板追货款的“大任”。事情不大,但酒月历尽千难万险甚至险些没了性命。小说情节不复杂,除了结尾处与抗日有关的少许情节外,就是这些陈酒月的为人和品行。林那北在谈这部小说时也不免疑惑,想象他的举步维艰,他能在那个时代活下去吗?“但最后陈酒月还是站在了四十年代的南方小镇上。老板有难,酒月想帮上忙。讨债这件事让他充满了成就感。被人信任总是格外愉悦的,尤其是他这样一个天生资质不好的人。长相平平,笨手笨脚,一路遭人嫌弃。一直崇拜的老板突然委予如此重要的大事,酒月欢喜激动中就上路了,不料却险象环生,一切远远超出他理解的范围。万分震惊之余,他得以成长,但初心不变,他还是原来的酒月,忠诚、信义、仁慈、厚道。”一个让作家纠结不已的人物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只因为“一个无害的、充满善意的人,他生活的质量不正是检验这个世界质量的最好标杆吗?”因此,小说与其说是写四十年代的陈酒月,毋宁说是对当下世道人心的担忧或失望。小说行文字正腔圆温润如玉,应该是林那北小说艺术成就的代表作。

林那北是一个积极、乐观、风趣也机警的作家,但她有自己的价值尺度,对有些事物她的激进或批判同样溢于言表。这也可以看作是林那北小说创作的表情吧。

孟繁华 沈阳师范大学

注释:

①金仁顺:《时代文学》2011年第3期。

②岳雯:《要锦衣玉食,也要云淡风轻》,《甘肃日报》2015年5月6日。

③林那北:《世界是扇形的》,《锦衣玉食.后记》,白话文艺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

④南帆:《小说家林那北》,《文艺报》2009年3月3日。

⑤林那北:《更改笔名:从北北到林那北》,《作家》2008年第15期。

⑥林那北:《〈南北货行〉创作谈:想念一个叫陈酒月的人》,《小说选刊》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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