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的灵魂成为一个事实任晓雯《好人宋没用》
2018-11-12张盐
张 盐
《好人宋没用》是一本有灵魂问题意识的小说,在细密的叙事之下,小说家的工作指向伟大的灵魂不死传统。当人的灵魂成为一个事实,人的存在意义就是理所当然的。
为了辨析的必要,在整本小说的结构意义上,处在小说第一章快要结束的地方,有一段图景式的超现实叙事,我们可以假定为这部小说的精神“支点”:
宋没用抬头喘气。天上没有云,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天空往前延伸,被一丝电线悬住;向后舒展,被半排瓦檐截断。天空逐渐漶漫,淹过树顶、房屋,淹过城市、陆地。天那么大,人这么小,神仙在哪里呢。宋没用浑身瑟抖,脱口高呼:“观音娘娘!”
一只馒头应了声,从天而降。宋没用诧讶得阖不拢嘴。馒头一只一只,接连落下。这才看清是二楼窗口扔的。对街有户人家,也开了窗户,往下扔烧饼。一时间,沿街居民纷纷投掷食物。租界里也有人买了馒头,让巡捕代为抛送。
难民跟鱼群似的,随着食物,忽而挤到东,忽而挤到西。无数只手向上乱抓,更有备了洋伞的,将伞倒撑于头顶。一只烧饼砸到宋没用脑袋,她伸手一够,没够到。急忙蹲下,四处乱摸。摸到了,转手往嘴里送。烧饼沾了尘土味。一同流进嘴的,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旁人围过来踢打争抢。宋没用三两口吞光,这才放松了,犹如溺水一般,任由人推搡着,荡到上街沿。
这是需要读者停下来沉思的段落。
第一段是悲惨世界的图景,一种写实的、此在的、经验的叙事。大地沉默,天空悲惨,人被挤在尘土之间,如此不堪一击。小说家的想象力在这里经由经验的叙事,大踏步进入第二个段落的超验世界。天空忽然降下粮食和蔬菜,宛如日常意义上的雨中景象,所有饥肠辘辘的人们,都可以捡到馒头或者烧饼。这是一场具有怜悯精神的超现实叙事,在最黑暗的时代,爱与同情依然涌动。天空落下粮食,好人和歹人都可以得到喂养。苦难在这里退场,道德审判在这里消弭。如果我把这个图景拍成电影,我会让遮天蔽日的馒头遮盖整个画面,每只馒头像音符一样降落,苦难的人们只剩下嘴巴,天地之间响起最雄伟的男高音,他唱出的歌声,叫做奇异恩典。
宋没用的一生,既是一场受难记,也是一场欢乐颂。然而在受难记和欢乐颂的高处,小说家试图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发现人的存在意义
我想说的是,宋没用就是在这种一面是挥之不去的悲惨世界一面是超现实的怜悯精神的张力中,过完了她的艰难而又迷茫、绝望中隐含着希望、苦难中隐藏着祝福的一生。
阅读的困境是存在的。面对宋没用这样一个人物,很有可能我们的阅读会进入一种挥之不去的悖论之中,轻率的读者可能会被苦难压垮。单向度的阅读体验是危险的,也是误读的。事实上,小说家绵密的叙事能力,把宋没用的苦难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人生一世,还有比宋没用这样的人物更可怕的苦难吗?她还没有出生,仿佛就是一个弃儿,这个世界似乎不欢迎她,一种超拔的力量像掷骰子一样,把宋没用扔在这个世界上,从此撒手不管。与此同时,宋没用的一生,又体现出一种不可回避的流浪状态。她的流浪是双向流浪,一方面是从苏北到上海的流浪,是乌篷船到街市的流浪,从无家可归到热水铺子的流浪;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个与时代有关的流浪者,一个战争缝隙里的流浪者,一个城头变了大王旗的流浪者,宋没用对此毫不知情,也不能理解,完全被时代的浪头推动,从一个罪恶的时代奔向另一个罪恶的时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被命运捉弄。一个从来不想伤害他人,也没有能力伤害他人的女人,在这里受难。如此看来,宋没用的的确确是一个集所有苦难于一身的人。
但我们不能由此简单地判断,宋没用是苦难的象征,一个苦字足以小结宋没用的一生。不能这样阅读,细心的读者必然看见,宋没用的人性深处,存在着某种不可言明的力量,一直在帮助她胜过苦难。这里存在一个文学审美的困境,人们可能缺少一种深刻的人性体察,缺少某种对世界的深度洞察能力,表现在接受美学的意义上,就是很多人身在苦难之中,但对自己的苦难缺乏必要的直面能力,以至于人们身在苦难之中不自知。
我想说的是,所谓苦难的张力,悲剧的诞生,其必要的逻辑是,一个人必须直面苦难,才能与苦难搏斗。我们的小人物宋没用,似乎存在这种人性的力量。她虽然刚刚出生就是弃儿,但终于没有被父母淹死。虽然在上海流浪,却没有被莫名其妙地打死,或者沦落风尘。虽然历经多次战乱,却没有死于炮火。虽然丈夫稀里糊涂死于屠杀,但她和她的孩子却又幸免于难。虽然遭遇千年不遇的大饥荒,她却没有饿死。虽然经历文革无所不在的人性格斗,她却像一个看客一样,遥远又瑟瑟发抖地看着身边的人们被批斗,而她自己却平安无事。从中国人的生活原则来看,晚年的宋没用儿孙满堂,活在一种孤独的孝顺之中,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安详死去。这是一个蒙福的人物。小说家在这里隐蔽地想表达一个更隐蔽的观点,心底温柔的人有福,穿过苦难,穿过死亡,我们终于看见了一位好人。
面对小说家所呈现的苦难困境和我们的阅读困境,这部沉重的小说究竟要把我们关于生活与生命的感叹带向哪里呢?或许,读者在这样的问题意识面前,应该抬起头来,去读一遍小说家放在开篇的句子:“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到我这里来,我就让你们得安息”。这是马太福音之中著名的箴言。《好人宋没用》的叙事结构和这个句子所隐含的结构是同构的。苦难与怜悯是这部小说的双向主题,宋没用的一生,既是一场受难记,也是一场欢乐颂。然而在受难记和欢乐颂的高处,小说家试图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发现人的存在意义。
一直以来,无论是小说的创作者,还是文学的批评家,我们的习惯性思维总是试图把我们的文学指向历史叙事或者地理叙事,但文学始终有指向哲学或者伦理学的一面。我知道这样的努力,并不是小说家的工作,小说家的工作是叙事与呈现,小说家不预设主题。在这个意义上,每个小说家都像一名小型的造物主,每一本小说都像一部小型的创世记。小说家总是志存高远,因为他们要凭空用语言创造出一个人物。在这样的意义上,小说家的工作通常都是危险的,甚至是僭越的。伟大的小说家之中总有人最后失去语言的能力,以至于走向毁灭,这正是人的语言行为的大败局。以任晓雯的这本《好人宋没用》为例,难道小说家仅仅就是为了呈现一个人的故事吗,仅仅就是为了把一个人的生命的细节写在纸上吗?仅仅就是为了呈现人性的复杂性和命运的悲怆感吗,难道作者的目标仅仅就是为了让她的读者在漫长的阅读之后发出一声无助的叹息吗?
文学批评可能应该借助于其他专业的分析方法,单向度地用文学来阐释文学,或者单向度自足于文学的技术来讨论文学,那是文学家们的内部事务。但一部文学作品一旦面世,就不再是文学本身,而是一个崭新的综合事件。因此,批评一部小说,专业路径的选择就变得非常重要。我想说的是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克尔凯郭尔,他所选择的基于文学作品的伦理学和存在主义哲学的批评路径,就是一个卓越的文学批评范式。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颤栗》,经由对叙事文本的分析,试图呈现出一个人的存在主义意义,一个上帝所造之人,最初的存在状态是审美的,每个人都是审美的存在,每个人为了一种此在的美来到这个世界,为美而奔走,为美而忧伤。其中的一部分人越过美的存在状态,指向了人的伦理存在意义。一个人必须是善的,恶的存在并非我们的偏好,一个再大的恶人也需要乔装打扮,以好人的面相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克氏对人对存在意义的追问并不止于此,他说,一个人必须穿过恐惧与颤栗,必须冲破人的伦理的自我设定,必须完成一种灵魂的跳跃,进入到信仰的状态。只有在这种信仰的状态之中,一个人的生命的存在主义意义才最终得到稳定的构建,一个人才可能在最终极的意义上,在生命的册页上被命名为一个好人。我想说的是,当宋没用在这个世界上经历过所有苦难之后,她的人生经由小说家的创造,已经成为一个伦理学意义上的“好人 ”。
任晓雯在一篇关于《好人宋没用》的访谈录中说道:
“这是我对死亡的看法,也是宋没用对死亡问题的摸索路径。她生命中有四个重要人物:没有名字的母亲、婆婆杨赵氏、东家倪路得、女儿杨爱华。这四位女性的内心风景,部分构成了中国人在信仰和死亡问题上的精神光谱。而宋没用自己呢,在我看来,她是仰望者、探寻者,是旷野中的飘荡者。”(见《好人宋没用》后记)
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深入思考宋没用的意义。她的生命中与她同行的四个女性,没有名字的母亲、婆婆杨赵氏、东家倪路得、女儿杨爱华,是宋没用的存在的参照系,也是她的内心不断变换的精神光谱。母亲的绝望、婆婆的市井、倪路得的恒久忍耐,杨爱华的盲从,这一连串的苦难从宋没用的人生里一闪而过,她的人生细节由此成为故事,成为内容,成为雕塑。宋没用在一连串的迷茫和一连串的叩问之中,靠着信仰的摸索,靠着一种超验的想象力,而不是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谋略,从这个悲惨世界走过,走向她的灵魂的存在之所。
正是在这里,年轻的小说家任晓雯体现出某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小说志向,除了那些准确又弥漫着明清笔记小说风格的语言之外,除了一种推土机式的叙事方式之外,任晓雯试图把一个人物的存在主义风景推到一个此前并没有中文小说家所能抵达的高度。一种非历史叙事的写作,一种非地理叙事的写作,一种非典型人物的写作,一种非时代特征的写作,一种非伦理判断的写作。从技术的角度看,《好人宋没用》采取的是一种中性的叙事方式,看似简单其实超现实的写作方法,在一种不可能性的命运张力中呈现出一个妇人的可能性。任晓雯要回答一个命题,人生何为,死亡是什么,人存在于此,这一路的风景是什么。当我们说人是灵魂的载体,灵魂从哪里开始,要到哪里去。
在小说的第六章,任晓雯呈现了一个特别的场景:
平生逐件翻看,见被折烂的书页上,有段话用蓝黑钢笔标了出来,“所以,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那袋纸条是剪下的报纸白边,正反面都写满铅笔字。是宋没用的字,一遍遍抄写书页上的划线句子。她可能不识得意思,只是依样描画。偏旁忽大忽小,字形支支棱棱,仿佛是用火柴搭出来的。
人生一世,苦难为伴,我们都是背负着痛苦,在时间的缝隙里哀哭切齿的人。多少说汉语的人们在苦难中出生,又在苦难中隐去。而我们的文学叙事对此却一筹莫展,人们为了一些表面的喧嚣忙来忙去,没有几个人去沉思苦难的意义。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为什么要经历如此丰富的苦难,一个看上去如此缺少象征意义同时又如此低矮如此弱小的女人,为什么也要背负这漫天的劳苦愁烦?她到底依靠什么力量走完了这一生。每个愿意沉思的人们都要回答。在最日常的经验叙事面前,小说家要发现生命的超现实张力。身为年轻一代的小说家,任晓雯正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