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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中奋力滑行文珍的《柒》及新女性与新个体主义

2018-11-12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5期
关键词:季风徐冰

艾 翔

要说文珍只是一个情感类的作家,我是不信的。一个简单的事实是,能写出《安翔路情事》、《乌鸦》和《张南山》的写作者,心甘情愿地降低格局怕也不是件轻易的事。她头脑的机智和技艺的乖巧发展到了《柒》这部小说集时,又有了一个新的高度。

多样的外观

文珍的小说具有一个青春小说的外壳,这不仅仅是说《牧者》这样本身就是校园内发生的故事,她几乎所有作品的取材都是年轻人的日常生活,不直接涉及重大的历史、社会事件,并且是以最具群体认同度的情感为基本叙事核心,探讨年轻人之间各种情感关系,配合着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以及俯拾即是的诸如王菲、张国荣、丁薇、卢巧音、张柏芝、英剧日剧等流行文化,还有作为副文本存在的张爱玲、海子、苏轼、纳兰性德、聂鲁达、帕慕克、福柯、桑塔格和安吉拉·卡特等文青标配,以及也已成为生活组成部分的微信聊天和网络用语的频频出现,加上作者本人擅长的节奏舒缓、语言优美、语流酣畅、修辞繁茂的文风,文艺意蕴浓郁的创作风格很好地配合着故事的进程。从中透射出的情绪,也是淡淡的伤感、冷峻和孤独感,包括寓情于景的生动描写,很好契合了年轻人的心理感受。

当然文珍绝不会是一位嗜好投机、善于迎合的作家,青春小说的外壳下还有着个性的追求。作为作家的情感投射,小说中不少女性角色所袒露出的不甘和“野心”,一定是作家心迹某种程度的映照,市场不是她的终极追求,精英文学的趣味彰显无遗。类似青春文学的读者友好度,很大一部分来自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滋养。但与前者不同,文珍小说不少细节都以真实生活的厚重和饱满为强大依托,呈现出耀目的真实体验。《夜车》中宋奇峰因病医治无效于北京不幸逝世后,各界人士以不同形式表示深切慰问,但在最后时刻身怀着无限温暖与体谅的妻子却表现得稀松平常,穿橙色,化淡妆,吃黑巧,并且重大场面均被忘记,小细节倒留有印象。《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中曾今和薛伟的对话被同席同门阴差阳错地误以为情侣间的彼此呛声噎人,平淡的细节中散发着亲近感。《开端与终结》中作者写出了陈季风面对与许谅之迫在眼前的分离时,因其难以避免且心里感觉变得漫长而产生切肤的痛感,也让每个有一定生活经验的人感同身受而动容。

文珍可能并不像前辈先锋作家的艺术创作那样孤绝走偏锋,但她将“无法沟通”这一命题向前推进了一步

其次在哀感氤氲的青春小说氛围中,作家多次用欢快、乐观的情绪进行对冲,没有笑意的恐怕只有《肺鱼》一篇,即使《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这样大篇幅的密集诉苦中,尚有作者现身揶揄人物的小插曲。在这方面《风后面是风》的洒脱畅达就更显得尤为突出,主人公培养出强大的“爱的自愈力” (崔健语), 面对未知并未陷入恐惧,而是引导出好奇,一派乐观的浪漫气息。同一主题的不同处理,展现了作家的技术能力和思考能力。

当然,文珍的精英意识让其不仅关注氛围、情节、气息的营造,人物的描摹必然被纳入考虑范围。崔健对《牧者》中徐冰“优越感”、“自鸣得意”的性格特点,金赫楠对多数人物的“缓慢”、“耽溺”,虽多少暗含不满足,但至少说明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么这些角色即是鲜活的。有的人物甚至在同一篇内呈现出前后矛盾的行为方式,呈现了立体真实的性格面向,时而决绝时而踌躇,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欲言又止。尤其这欲言又止,隐藏了非常丰富的内心活动,为人物置出了留白。欲擒故纵,引而不发,这便是文珍的技巧。

不知是否出于有意,小说中绝大部分人物对话没有引号,直观上是间接引语,但语气则是直接引语,同《牧者》和《开端与终结》中出现虚构中的虚构一起,以及变换主体的第一人称叙事,《风后面是风》里未婚不能养猫的荒诞,造成了讲述的不确定感。大量的独白、呓语、心理活动描写,造成情绪上的压力,加之限知叙事的运用,烘托出了强烈的飘忽不定的无力感。尤其在《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中,身处即将到来的新年,烟花绽放在苏卷云看来是意外与偶然交织的“无尽空虚的希望”,一种深刻的面对历史的被动,即使怀孕这种发生在自身内部的事,也因主动权不在手而感到茫然无措。

人生中至亲之人无外乎血亲和姻亲,七篇作品除去师生恋的《牧者》、异性友谊的《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和单身女性的《风后面是风》,其余四篇结婚状态下的五对夫妻无一例外都没有孩子,至于夫妻之间,无法很好地展开交流也是共性。《肺鱼》堪称典范,两人都不懈努力聊些什么,但始终无法找到共同话题,在这里文珍可能并不像前辈先锋作家的艺术创作那样孤绝走偏锋,但她将“无法沟通”这一命题向前推进了一步,让我们看到无法沟通并不是真正天崩地裂的灾难——正如我们看到的一些留洋知识分子与村里糟糠之妻恩爱一生——背后更大的困境在于,交流危机可能导致信任危机,由于疑心对方出轨自己先走一步,并进一步强化信任危机而造成精神上的阶级性,一种倒转的性秩序:“他”同情人的关系“明朗、健康、有序”,但其眼中的“虾”却沦为低等节肢动物,预示着难以逆转的坏结果。因此这篇恰好抓住了时代的脉搏,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甚至大到被热议的“塔西佗陷阱”,这种交流危机所导致的信任危机的影子无处不在,而这种无处不在的影子又成为历史虚无、狭隘个体、价值混乱等社会思潮的源头之一。《开端与终结》中出现的粤语,即使放在前辈作家的序列中也引人注意,彻底的拒绝阅读,构成了茫然无力感的来自视觉层面的冲击。

正因为焦虑、彷徨和历史无力感,这些形象大多具有向死而生的意识。这些尝试,都让文珍在继承的同时又与传统有所偏离,更切中时代的气息。

新女性及其困境

因为文珍小说并非脱离时代,所以其中的女性不是彻底内化的性别角色,而是时代中的女性。《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通过苏卷云对受孕的抗拒和困惑的表达,设置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命题:作为一个普通女性,却无法生出被作为普遍观念的“母性”,那么这一观念很有可能是男性社会用于规训女性的一次概念建构。这并非文珍的一闪念,而是深思熟虑,在《风后面是风》中又出现了被男权文化洗脑的小田,她认为女性在工作内通话时哭时笑是恋爱正常态,相反专心工作提高效率的“我”却是不正常。对比苏卷云的静坐冥想,“我”更有执行力,用都市白领惯用的、富于小资情调的宅居看剧和《美味中西食谱》自疗情伤,但很快发现中国的市场很难买齐所需食材,流行疗法被宣判水土不服,便积极社交,煮白粥,热情工作,脱离了主流文化设定的性别身份,实现了独立自强。

理性和独立正是文珍笔下众多女性形象的相通处,冷静地分析他人和自身,维持经济和情感独立,力图将两性情感定位于互助而非单方面依赖。当然这过程中也会走偏,“我”就一度认为出色的职业女性不需要男人,自立到了反人之自然性的程度,但结尾仍然在一个异性之梦中醒来,心有期待,却不焦虑,真正的独立正是这般怀揣理想的自信从容。《风后面是风》似乎看到了成长小说的色彩,但神奇的是卡里斯马助手消失了,“我”靠着理性和对生活的热爱,以一己之力成长起来。

关于家族催生问题《开端与终结》有所涉及,但没有《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说得透:“职业妇女一旦待产,就毋庸置疑地重归母系氏族的监控之下:被期待、被要求、被约束、被教导、被经验,从此加入千万年来无数妇女的旧行列。”传统文化中关于备孕和“月子”的知识,在考虑到中医话语体系、传统人文关爱之外,是否还有“权力”的成分?至少是宗室繁衍文化的一部分?诚然,革命的成果至今仍在享用,“五四”以后“新女性”就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现象引人注目,但文珍的书写警醒我们,作为一项文化使命的“新女性”问题并没有终结,家庭问题同传统的“大家族”问题仍有丝丝连连的牵扯,而家国也仍然同构着,传统的利弊从来没有彻底远去。

《开端与终结》中的女性形象一样鲜活。在大学阶段的尾声,陈季风和方宁就希望融入社会,奉献心力,发挥有作用的善良,“自主去爱,去选择”,通过改造自己进而“改变这个不够合理的社会”。后来虽然“变成了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但初心仍然化入了对伴侣的选择。在条理清晰又未落入繁冗讲述方式的陈季风感情史中,小刚只是玩闹伙伴,自我意识发展到一定阶段自然转向牵就自己的萧元,这是一般女性普遍的选择,陈季风也在婚后感受到了人们口中常说的幸福,然而在她深入接触许谅之后终于发现,这才是能让自己彻底放松、去除一切伪饰而轻松自在、释放自由、体验若合一契的另一个自己。因私会而晚归的陈季风只看到专注于电视娱乐节目、没有任何交流的丈夫,由此反观同萧元的幸福生活,触发了她极端的设想,比如砸电视或者跳阳台,但推测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对方注意到自己的异样。

为了探讨新女性议题,文珍喜欢搭建一个乌托邦的绿布景

至此,“母性”之后另一个固有概念“幸福”引发了作家的反思,这种乏味冷漠的观念是否又是男性社会安抚女性的一种文化手段呢?至少陈季风做到了拒绝被世俗设定的概念吞没“自己”。同样也是因为深刻的理性与独立,她面对过往情感时没有急着宣判,坦然承认还有爱,只是回不去。另一方面,当她们吟诵出“所有的美/都的确需要一个终结”的诗句时,就表明冷静果决、勇敢直面、不沉湎是一种需要具备的气质。文珍笔下的女性,没有对感情的原教旨主义本质化的界定,而是通过认清自己,确认自己在不同阶段需要何种感情。一个很能说明陈季风和许谅之关系模式的象征就是先后两次乘坐夜车和渡船,在此之前这是陈季风和同去福利院、无话不谈的亲闺蜜方宁的共同经历,同伴都是理想同类。船实际上有固定路线,但水道宽阔,视觉上是无拘无束,夜车虽有固定路线,但两人随意换车“逃到了正常生活的时间和秩序之外”,享受着反秩序、反规划的自由状态。“夜车”成了一个饱含寓意的载体,明确区别于白天的日常。由《开端与终结》反观《夜车》,有理由相信老宋夫妻因为病困实现了情感的独立、平等与互助。

为了探讨新女性议题,文珍喜欢搭建一个乌托邦的绿布景。无论是《夜车》中的“三不管”小城加格达奇,《肺鱼》结尾欲言就止的一千只肺鱼唱歌的北京月地,《风后面是风》中“我”摆弄各种黑暗料理的厨房,还是《开端与终结》中的福利院和沙漠油城克拉玛依。首先是为什么需要一个乌托邦,《开端与终结》有答案,因为陈季风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情感及相处方式,刺破了“幸福”的概念神话,就需要一个空间来维持和培养这种更适合自己的感情,于是就有了后来紧闭窗帘的酒店房间这种人造乌托邦。另外还有一层讽喻,比如福利院或沙漠中的康复疗养院,隔离空间意味着社会存在的问题具有普遍性,需要寻找一处物聚群分的区域先进行局部调整。

《牧者》是整部小说集中非常独特的一篇,因为是校园背景,因此人物和情节的层次感稍显单薄,不比其他几篇丰厚,然而我相信对作家而言意义不同,理由之一是这篇通体就是一个乌托邦的设计。除了表面闪烁着青春的光环,内在则是讨论特殊境况下的男女感情关系。因为社会中的职场女性,多少具有心智和法律双重保障,但师生关系中因为专业属性具有一种无恶意的天然不平等。也正是权力等级原因,作家最终没有让两人有情感结果。设身处地,女性还能成为一名“新女性”么?即使这种情境,即使第一次见面并且讨论专业问题,徐冰仍然“不无锋芒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视论文指导为“渔樵问答”。对于孙平为自己争取来的交换名额,徐冰做了应答如流的学习规划,获得前者的赞同,展示的是女性自主为前提的莫逆之交情感模型。出于平等,不称呼老师,甚至一度想退回交换名额,最终选择接受并非屈膝权力关系,而是野心炽热,这都让孙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相似,而非玩闹或牵就,一如陈季风之于许谅之。具有代表性的徐冰正如崔健所言“并不虚弱,甚至相当强悍,强悍到足以站在比男性更高的角度来俯瞰这个世界,进而挑选可以进入自己视野的同类”,并且在看待“‘成功’的男性时,目光始终是冷静客观甚至是挑剔的。”这从题目就能体现,“牧者”看似有男女地位的不同,但在基督教语境中,神施与精神性馈赠的同时并不排斥物质,不过给予物质的方式是间接的,还需要人自己争取,这不恰好是这篇小说的内容么?徐冰不是坐享其成,同时在其反面,文珍笔下的男性角色并非只有孙平这样羞涩木讷,面对徐冰的强势必须全力招架或环顾左右。《肺鱼》中的“他”“本质就是孱弱的,期待被驯养的。”《夜车》、《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开端与终结》情况也都类似。男性从至高神坛下放,恰如刚开完学术会议、远看如“刚发育好的大男生”的孙平,但又不至于卑贱,同时女性也摆脱了固有形象,二者能够真正平等地对视。

依然是在《牧者》中,一旦面临两性身体这个旧问题,徐冰就不知所措。作为被誉“无可挑剔”的小说,《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也集中展示了女性之困。开篇巧妙地将曾今的个人记忆纳入了整个历史(艺术史),可以视为从全局观察个体,也可以看作对后面主体内容“女性在艺术圈发展困难”的先声和呼应。起初曾今面对薛伟还有轻微俯视,因为自己有良好的专业训练和师门资源,加上自己的天赋与努力,虽然表面温和开朗,但内心却是一份坚决的骄傲,也有拚搏的野心。但也越来越感到女性在艺术圈的艰辛,而且条件越好反会受到更多的潜规则猜疑,从根本上否定个人因素,仿佛一个泥潭,动弹不得反而越陷越深。对于被包装成友谊的利用,她痛彻地反省自己的天真和软弱,似乎只有对自己下手越狠,才有出路。但是当她越认清真相,越明确对手,越发狠实干,却越无力应对。

《开端与终结》中陈季风对现实也有自己的认识,让自己失去抗争勇气的有共度的真实瞬间、他人的痛苦以及不忍伤害至亲之人的善良:“那些怜悯和软弱,才是人生。”越是理性独立,越会形成妥协,所以女性的困境,也包含了历史和人性的困境。如此看来,新女性多少有些悲剧英雄色彩了,这也是为何弥漫全书的淡淡感伤风格及个性化的叙述方式如此熨帖的原因。站在这样的思考再看都市白领追求的自由,难免喟叹,无厘头地追逐“自由”,很有可能反而会伤害女性,因为大环境已经预置了困境。书中的时代女性们也对这一概念保持了冷静,陈季风心里也清楚,自己从小喜欢的自由独立的孙悟空有筋斗云和七十二变,也有紧箍咒。紧箍咒固然是人为困境,却保其成佛。

孤独与新个体主义

书中众多人物除了理性、独立、自主,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大多感受到了“孤独”。《风后面是风》里“我”为了摆脱压抑心境,斩断情丝,奋力工作,独立自主,其实是走了一条“无性”的路,虽未附庸男性,却也丧失自己的性别特征。《柒》是一本很纯洁的书,有性事却无性描写,身体指向外部。《夜车》“我”没有欲望,维持身体关系仅仅为避免“无法确认对方和自己的肉身存在”,《肺鱼》“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性反倒成为次要的事。”《开端与终结》陈季风将二人耽误早餐的缠绵称为“偷情的敬业”,并表示“这甚至和欲望都无关,只和日常分泌的绝望有关”。

这样的孤独感弥漫全书,人物循环在主动的“孤独-找寻”的路径之内:徐冰将自己和孙平设想为两只猛犸或白鳍豚;“他”遥想一千只肺鱼在远方北京唱歌,但真正的雨季永远不会来;丁克女性苏卷云只会被同为社会少数的男同李彤理解;曾今一度以为薛伟就是她寻找的“同样等级的骄傲”,但最终感慨“非我族类”;“我”历经外国黑暗料理的磨砺已能独立完成任何事,仍梦见为自己做家乡饭的人;在陈季风对方宁的描述中,许谅之“就像世界上另一个我……人群中一模一样的孤独”。

这就要说到后记中那句著名的话了,也被书商用作推荐语、网络编辑用作标题:“一个人在世上成为他/她自己,也即更多可能性的不断脱落和失去。”成为自己,其实只要不断坚守、维持现状,抗拒着不被外界改变就行了,坚定奉行个人主义,隔绝外界,只有自己。如何会“脱落和失去”?又如何要加上多余的“在世上”?从这些人物的历程可以看到他们没有固守,甚至有些还在变化成长,并且都在努力克服孤独,克服的手段是寻找相似之人。两人互相倚偎,会增强对孤独的确认,但此时的孤独已经成了复数形式,之后再进入循环,不断寻找。个体依然是个体,但周围已经聚集起了无数个相似个体,个体成了群体中的个体,成了“在世上”的个体,反过来强化自我认知。在这种情况下,“做自己”就不再是个人主义,而是隐藏了一种社交方式,通过寻找通道,凝结成个体联合体,对自我的理性认知反而奠定了联合体扩大的基础。联合体中,关系会是多样的,有恋人,有挚友,彼此谅解,互相激励,正是理想社会的面貌。这样,联合体便是落实和发展了的乌托邦,新女性的可能性似乎能够展开。或许正是这种对个体主义的刷新,才令多样的表达方式实现圆融,才令新女性及其困境相互作用。这大概便是经历了“脱落和失去”后,“一个人”在社会中“成为自己”,“自己”是高于“个人”的存在。

强调个性,但需要包裹着共性,并非臆断。即使是情节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乌托邦,也不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这里也有杨国福麻辣烫,无名缘米粉,真正开遍大江南北。这样加格达奇更像一个平淡无奇的北方城市了。”文珍小说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情怀,但“别处”也是“别处的世俗”,净土仍是世俗生活。2009年身处北京高等学府二十一岁的曾今说自己有“周期性人类厌倦症”,2015年奔赴新疆克拉玛依采油区采访的而立已婚的方宁听说了“沙漠综合症”,经历了同陈季风漫长七个小时的电话后,联想到村上春树的“西伯利亚臆病”,真是环球同此凉热了。这些稀奇的病症,与“乌托邦”,与“孤独”,都气脉相通。文珍笔下的边疆让我感到满意,写出了特色,却不是一味贫寒疾苦的流放地,又没有美好而失真的浪漫幻想,这或许与她亲身经历过有关。在这座沙漠中的城市,方宁的感受是孤独和不安,油田的人真正享受着绝对的自由,却滋生了忧郁症,两人相处有可能因为“非族类”而生矛盾分歧;但在指挥中心,种植着内地运来的植物,也饲养了骆驼、鸵鸟、梅花鹿这样有地方特色的动物,“偏好和北京郊区那些温泉洗浴中心差不多”,加之景色瑰丽、食物茂美,人情温暖,让人身心愉悦。这是活生生的边疆小城,却也是活生生的内地都市。并且将沙漠、都市与个人感觉连接,容易联想到鲍德里亚的《美国》,好像还高抬了,边疆虽不赛江南,却也充满了现代性。

可见文珍重视“自我”,但却是需要建立同周边互动的“自我”,当然周边的选择是以理性化的“自我”为根据的。文珍小说中有悠扬婉转的抒情性因素,批判反思的金属性因素,也有直接按照理想方式生活的朋克性因素。笔下人物崇尚自由,也反省自由,《风后面是风》就冷静思考过自由恋爱的怪圈,方宁也深信陈季风和“无可指摘的好人”萧元不是同类才互相吸引。不能让“自由”主宰“自我”,而是相反,自主才有自由,头脑空空只能为主流操纵。《夜车》里的“我”知道老宋有外遇,也想知道是谁,但仅仅出于好奇心。一直到结尾这个谜团也没勘破,这种独立自信的新女性与关注自我、追求成为同路人的新个体主义紧密相连,才没有上演厮打小三的闹剧。《牧者》中徐冰作为骄矜孤傲、心怀抱负的新女性,同样清楚地知道关于才华的判断必须建立在他人认同的基础上,而非孤芳自赏,才能在与老师的相处中保持平等的准恋人关系。《暗红的云藏在黑暗里》曾今和薛伟的区别,不在于“自我”,也正在于前者与导师保持距离的避嫌、与同门的积极互动和对薛伟的主动交流,而后者则是单一的利己。当然这种个体主义虽然竭力避免自我中心的生成,却也对过去的集体主义有所躲闪,《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中苏卷云对童年被树为“好学生典型”的厌弃,表明那一套话语不再适用。或许正如文珍所描绘的,一种理性独立的新女性和以个体联合体形式出现的新个体主义恰是年轻人较好的未来。

在天津的新书活动结束后,文珍为我在扉页题签,信手摘录了一句自己的诗:“你听到一些声音。没法保持沉默/你推开路障,在沙漠中奋力滑行。”说是信手,因为我相信几个人等着吃饭才是更重要的事,题签只是节外生枝的一个小插曲。但我无法说明我更喜欢这本书或是这两行格言式的短句,它们同书中女性的经历与秉性相得益彰,也恰好足以触动我的内心。并且也让我深信,文珍的情感故事绝对是有抱负的。

笔下人物崇尚自由,也反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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