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达默尔晚期思想中的精神能量与图像
2018-11-12孙丽君
孙丽君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达,图像对人类思维的影响正在超过文字。对图像活动的解释,考验着哲学思想对时代的解读能力。在伽达默尔的晚年,一方面,解读图像活动构成了时代对哲学诠释学的要求;另一方面,则是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与海德格存在论的关系问题,即如何将海德格尔的存在显现在人类意识之中?这两种要求使得伽达默尔晚年继续关注艺术和一切美的活动,并利用古希腊的精神能量概念发展了存在论,在此基础上探讨了图像和图像活动的本质。本文试图论述伽达默尔晚期思想中的精神能量与图像概念,将图像本质放置在哲学诠释学和存在论的哲学视野中,扩大当前图像研究的理论背景。
一、精神能量的概念
精神能量概念是伽达默尔晚年在希腊哲学的基础上,思考存在论的哲学盲点及艺术问题时形成的一个新的诠释学概念。众所周知,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以后期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为基础,希望用哲学诠释学对人类意识的基本信念,使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能在人类的意识中显现出来、被人类所理解、能被转化为人类的知识。伽达默尔不止一次地声明:“我的哲学解释学试图完全遵循后期海德格尔的思想路线,并且以新的方式使之更易于理解”(《伽达默尔选集》26)。因此,精神能量这一概念的产生,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这一概念也可被视为对海德格尔存在论的继承与超越:“伽达默尔已经在希腊词汇中发现精神能量这个词,这个词所描述的就是我们的艺术经验。正是这个词,使他在没有和海德格尔相抵牾的情况下超越了海德格尔”(帕尔默 75)。
顾名思义,存在论所探讨的,是事物的存在方式,即“事物是怎样具有存在的”这一哲学问题。事物的存在是指事物如何在人的意识中显现为现存的样子。在海德格尔的后期,他认为:人类的活动可分为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和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而事物的存在,首先是通过一个使用活动进入存在。这是因为:当人们有一个明确的使用目的后,人们会为了完成这个使用目的而用到某物,这时,事物就会因这个使用目的而进入人类的视野,并因此具有了存在。比如:当人们产生喝水这一个使用目的时,人们会用到杯子,那么,杯子就会因喝水这个使用目的而具有了存在。对于海德格尔来讲,追溯到事物因使用目的而具有存在只是他哲学思考的开始。海德格尔探讨的重心在于:我们为什么知道我们的某个使用目的可以使用某物来完成?仍以上文中水杯为例,海德格尔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们在有了喝水这样一个使用目的之后,就知道可以使用水杯达到这一目的?在这里,这个为什么才是事物存在的基础,也就是说,一个使用活动之所以能被顺利筹划,原因在于这个为什么。这也是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也被称为基础存在论的原因。而要探讨这个为什么,就必须探讨此在如何产生一个使用活动,如何准确地筹划使用某物,以完成这个使用为目的的活动。那么,是什么使得此在在一个使用活动中具有一个准确的筹划呢?在这里,海德格尔承袭了现象学运动的基本精神,认为:由于此在生活在一个特定的生活世界之中,在这个世界中,当此在筹划自身的使用目的时,生活世界使此在对要用到的某物有一种信赖感。而这一信赖感才是事物之所以存在的基础。因此,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所要做的就是寻找这一信赖感产生的原因。海德格尔将产生这一信赖感的东西称之为世界,他所要做的,就是寻找世界的成因。
后期的海德格尔认为:天、地、人、神的四方游戏构成了世界产生的基础。在这里,海德格尔表现了一种哲学神化的可能性。而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观中成长起来的哲学诠释学,将这一神化倾向又重新拉回到现实之中。哲学诠释学认为:人类的传统构成了世界的基础。人类为什么会对自身的筹划有一种信赖感,就来源于人类生活在一个传统之中,传统构成了此在的世界,构成了事物存在的基础。也就是说,在现实之中,此在的筹划不仅受着传统的影响,此在所能产生的筹划同样也只能处于传统之中。在现实的人类社会中,传统的表现方式就是语言,存在论所探讨的,应是某一特定人类传统的形成过程。对这一过程的探讨,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语言。
由于传统作为人们生存在于其中一种前定的状态,对于人类社会来讲,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传统,而一个社会中最古老的传统在某个特定的时期也会必然面临着新的解读并进入不同的变化路径之中。从这一角度讲,语言不仅是一种即定的传统,同时也是人们筹划自身时的基本定向,生活于一种语言之中就是生活于一种语言的基本定向之中。从这一角度来看,语言就是一种既定的存在秩序。但这一存在秩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也会发生变化,根据存在变化所处的不同阶段,晚年的伽达默尔将存在可分为三个等级:混沌、已在和混沌向已在的变化过程。其中,混沌是指那些还没有完全进入人类的视野、或在现存的传统没有固定存在方式的事物;已在是指那些变成确定传统、具有固定的存在方式的事物;混沌向已在的变化则是指那些正在变成已定存在秩序、变成特定传统的一部分的变化本身。因此,现实中的事物一般总会处于上述三种存在等级之中:处于已在等级中的事物,意味着这些事物处于某种已定的传统之中,有着自己明确的存在秩序或存在方式;处于混沌等级的事物,意味着这一事物还混沌不明,在某个特定的传统中还没能获得自我明确的存在方式。处于变化等级的事物则正在进入某个传统,生成为特定的存在秩序。我们还以汉语中水杯为例:在现实中,当我们需要喝水,立刻想到要用水杯盛水,这时的水杯就作为一个使用器具而存在于已在这个存在等级之中。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期,人们不是用水杯盛水,而是将水杯用于与喝水无关的活动之中,比如作为一种视觉图像,这时,水杯作为一种使用器具的既定存在方式就会受到挑战,将水杯作为一种使用器具的传统也因而受到质疑,水杯获得了拥有一种新的存在方式的可能性。这时,水杯的存在就重新进入了混沌。在这个过程中,作为视觉图像的水杯一方面打破了作为器具之水杯的已在,使作为已在的水杯重新变成混沌;同时也为作为混沌的水杯向另一种已在的变化提供了可能性,为水杯新的存在方式提供了一种新的定向,这种定向使得作为混沌的水杯进入一个由混沌向已在的变化过程。
在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我们周围现实中的事物,既是一个已在,也有可能重新回归混沌,向别的已在进行变化,这就涉及变化动力的问题:在将存在分为三个等级之后,已在如何回到混沌、又如何向另一个已在变化?这一过程中就涉及精神能量的概念。在这里,精神能量是作为名词而存在的,意即精神中拥有着一种能量,这一能量使得已在回到混沌、混沌向另一个已在变化。仍以上文的水杯为例,当水杯不再作为一种使用器具时,肯定会有一个精神对水杯进行了一种新的筹划,推动了水杯重新回到混沌状态,向着新的已在变化。
晚年的伽达默尔仍旧关心着存在论的核心问题——事物是如何具有存在的?同时,他依然坚持通过哲学诠释学的方式来回答这一问题。在将存在分为三个等级以后,晚年的伽达默尔发现:在已在这一存在等级中,事物已经具有了存在,不可能再找到事物具有存在的原因和方式。在混沌这一等级中,事物还没有存在,也不可能找到事物具有存在的方式。只有在由混沌向已在的变化过程中,由于事物正在变成已在,我们方可通过事物的这种变化方式,找到事物向已在生成的原因。
那么,在这一变化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伽达默尔认为:混沌向已在的变化,实际上有两种性质不同的变化方式:一种是运动式变化,一种是精神能量式的变化方式。在这里,精神能量一词,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词,指区别于运动式的变化方式。二者的区别在于:运动式的变化方式是指:在混沌向已在的变化中,人类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运动式的变化指向运动的结果,而非运动的动力或前提,它只会形成某种固定的事实,人们不可能通过这种事实找到形成运动的动力。也就是说,在运动这种变化方式中,某一事物进入人的筹划过程,并在这一过程中拥有存在,但是,由于这一筹划过程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人们在进行筹划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事物的存在,而是直达自己的目的。对于这种活动来讲,人们只有忘记了事物的存在,才有可能自由地达到他的目的。比如,在某个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中,此在有一个明确的使用目的。在这一使用目的的支配之下,此在随手使用了一个物件,在这个使用活动中,某个事物具有了存在,但这一事物怎样具有的存在?人们并不清楚,甚至于在这种活动中,人们根本不可能产生“事物为什么会具有存在”这样的问题。运动式的变化方式在现实中主要表现为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在一个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中,由于此在的视野集中于如何完成自我的使用目的,事物的存在服从于这样一个目的,因此,在这种活动中,此在不可能将自身关注的问题从使用目的转到事物存在这样一个问题之中。所以,运动式变化方式并不能让人们知道存在形成的方式和过程。而精神能量式的变化则具有如下特点:一、在此在的某些活动中,这些活动的目的不是为了某种使用目的,而是为了一种纯粹的“看”,即:在这样的活动中,活动的目的就是活动本身。“精神能量这个词是事实、能量的变体,[……]在精神能量中,它的目的就包含在它自身的运动之中”(帕尔默 74)。也就是说,某些人类活动,并不是拥有一个明确的使用目的,而仅仅是一种逗留,一种流连,如果我们非要用目的这样的语言来形容这样的活动,也可以说,这样的活动是一种纯粹的看、听或读。在这些活动中,由于人类逗留在这些纯粹的“看”“听”或“读”的过程中,人们可以重新回到惊异,意识到自身正处于一个特定的已在之中,意识到自身的被构成性。这就是此在倒转自身视野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意识到自身所处的这个已在,才能提出“事物为什么具有存在”这样的问题,并意识到身处于其中的已在,才是事物具有存在的基础。二、是什么促进了混沌向已在的变化?晚年的伽达默尔将这一动力归结为精神能量:“人们需要两个词来翻译古希腊词‘energeia’(‘精神能量’),因为这个词同时意味着两个东西:行动和事实”(“言辞与图像”338)。混沌并不会自己变成已在,促进混沌向已在变化的,就是精神的能量。“‘精神能量’这个词并不仅仅意味着像运动那样的东西,因为在运动中没有目的。只要它是在进行之中,它就不是已经完成的东西。它向之运动的东西就仍然处于行进之中,还没有达到。它就还是变化”(334)。三、在精神能量式的变化中,过程即目的本身,这就导致了精神能量式的变化储存在导致这一变化的精神能量。正是由于这种储存,使得这一变化方式对人们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图像的本质、图像对人类意义,正是这种吸引力的表现方式。
二、精神能量与图像的本质
在认识论视野中,图像作为形象的表述方式,一直被认为是形象思维的工具或中介环节。图像的本质和作用,一直服从和服务于形象思维。按照认识论的理解,图像是形象思维赖以进行的工具,是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之间最根本的分歧所在,图像的作用就表现为它的工具性地位。所以,图像的本质就在于它的形象性。形象性使得图像远比文字更容易理解、更具感情性和想象性,因而形象的图像比抽象的文字更具感性的冲击力。但是,在上文精神能量概念的观照之下,图像已经由一个工具性的表达活动上升为一个具有奠基意义的本体活动。在伽达默尔晚期思想中,图像活动就是精神能量式的变化方式,是一种纯粹的以听、读、看……为目的的活动。它符合艺术活动的根本特点,因此,要了解图像活动的本质,首先就要了解艺术活动的本质。
那么,对伽达默尔来讲,艺术活动的特点是什么呢?在这一点上,晚年的伽达默尔仍然坚持艺术活动的本质在于艺术经验,即艺术作品作为一个吁求结构被创造与被阅读的经验。艺术经验也是图像活动的本质。因此,对艺术经验的分析,也是对图像活动特点的分析。
艺术经验的第一个特点是:它是一种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在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等论述中,存在论已经从不同的侧面论证了人类的两种活动:以使用为目的和不以使用为目的活动。前者的代表是人类的日常活动,后者的代表则是艺术活动。艺术活动的本质就在于:它不是以使用为目的,而是以一个纯粹的“看”为目的:“手艺品是为了某些目的而制作的。和这相反的是,一个艺术家,即使他在生产的时候使用了机械的方式,他所生产的东西也是为了它自身,它的存在也仅仅是为了被注视或思考。人们允许艺术作品被展出并希望看到它被展出,这就是全部”(“言辞与图像”325)。
在艺术家那里,创立艺术作品的目的就是为了纯粹的“看”。艺术家创立某一艺术作品,其创立的目的就在于让人去看、去听、去体验。艺术家面对着他面前的事物,对他来讲,这一事物并不是因为其有用而进入艺术家的视野,而是因其意义进入艺术家的视野。在存在论看来,这一过程就是一种惊异或意义关系的过程,是艺术家对所处的现实环境产生了一种惊异,把艺术家从以使用为目的的日常活动中拉离开来。艺术家的创作就是对这样一种惊异的记录。因此,艺术家的创作并不是一个主体的主动创作,而是被事物存在的过程所吸引并记录下来的活动。
艺术经验的第二个特点是:它是一个吁求结构。当艺术家记录下自己的惊异之后,将这一惊异表达出来,其目的就是希望有人再看到这一过程。因此,艺术家创作的目的就是:他吁求着读者去看、去想、去经验。在艺术作品那里,艺术作品的发表与传播,就是存在真理的发表,而非认识论视野中知识或信息的传播:
现代世界中,我们说作品“被发表”。当然,“发表”这一术语不仅被用于诗,也指科学的发表以及别的信息的发布。但是,当涉及所谓“文学作品”的发表时,这个词有着特殊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文学作品”这一术语告诉了我们有关存在和真理的东西,它不同于那种通俗文学或纯粹的学术性的专业“文学”。(“言辞与图像”325—26)
如果说,科学知识的发表意味着知识传播与应用,它本质上是一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而文学作品的发表则意味着两个过程:一是事物存在的方式向艺术家显现并被艺术家记录下来;二是艺术家将自己记录下来的事物显现方式向别人展示。在这两个过程中,艺术家的记录同时暗含着向读者展示的愿望,这决定了艺术作品的吁求结构。读者对艺术作品的阅读,正是对艺术作品的吁求结构的呼应,只有经过读者的阅读,艺术作品的吁求结构才真正得以完成。
艺术经验的第三个特点是:艺术经验的本质正是存在真理的自身设入。在这种设入中,读者的阅读所获得的存在真理与艺术家置入艺术作品中的真理具有同时性,即都是存在显现的时间。在这里,伽达默尔所坚持的时间观是海德格尔后期的“本真时间”时间观:“在场状态的当前与所有属于这一当前的东西就可以叫做本真的时间,尽管它根本不具有通常从可计算的现在系列的前后相继意义上描述的时间特性”(海德格尔673)。即“本真时间”是存在的在场时间,而非流俗意义上的可测度时间。艺术经验的同时性即艺术家记录下的存在显现的时间与读者在阅读时所获得的存在显现时间是同时的。通过伽达默尔晚年对存在等级的划分,可以看出,这一时间正是混沌向已在变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尽管占用了现实的两个时间段,但从存在真理显现的角度来讲,这实际上是一个时间,具有同时性。“看和看到则是相同的,同样的,想某事和想到某事也是相同的。这两件事都意味着:在它的意义中逗留,比如,‘我们完全沉浸在某事之中’”(“言辞与图像”334)。在这种同时性之中,对于艺术家和读者来讲,在这一时间里所形成的经验,就是逗留,“逗留显然是艺术经验的真正特色”(《真理与方法》634)。而这种逗留,构成了人们对存在形成过程的真实经验。“我们艺术时间经验的本质就是学会以这种方式逗留。这也许是我们这些有限的存在和那些被称为永恒的东西相联系的唯一方式”(Gadamer,The Relevance 45)。
在伽达默尔的晚期思想中,图像既是一个成品,也是一种活动。图像活动作为一种艺术活动,具有上述艺术经验的根本特点。在此基础上,晚年的伽达默尔通过精神能量这一概念对图像活动作了新的补充:第一,他重新界定了艺术活动的边界,将艺术经验的本质扩大到整个图像活动。在伽达默尔看来,图像是与言辞相并列的现象,图像活动是与言辞活动相区别的活动,这也是他晚年将其对美学、艺术活动的思考命名为“言辞与图像”的根本原因。在他对存在等级的划分中,语言意味着已在这一存在等级,而图像则意味着打破语言这一存在等级,使已在进行变化。当然,如他所言,图像活动的本质并不仅限于现实中真实的图像,而是所有以图像为终点的活动,比如文学,尽管以语言为载体,但它也属于图像活动,因为它本质上在追求一种图像的效果,是一种艺术活动。
早期的洞窟绘画以及别的史前雕塑图像有着深刻的意义,在语言艺术这一方面,早期以谚语形式出现的艺术位于先前的神话世界之中,这一神话世界伫立在我们文学遗产的背后,并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地消失,对于我来讲,它们都是图像的一部分。(“言辞与图像”320)
从这一意义上讲,现实中那些旨在打破已在、推动已在重新转化为混沌并使混沌向新的已在变化的所有活动,都是一种图像活动。第二,图像活动的特点就在于它是一种精神能量式变化,而非运动式变化。从活动的起点来讲,图像活动基于对已在传统的惊异体验,而运动活动则是在已在基础上的筹划。在前者中,人类已经意识到自我生活在一种特定的已在中,并对自身所处的已在产生了一种惊异经验;后者并没有意识到自我是生存在一种已在中的此在,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存在结构。从活动的方式来讲,图像活动是一种纯粹的看,除此之外并无别的目的,而这种纯粹的看,使人们意识自我的存在结构。而运动式活动则被一种目的所支配,这一目的使人们不可能关注活动之所以形成的已在基础。从活动所形成的效果来看,由于图像活动起源于对已在的惊异并形成以纯粹的“看”为目的的活动,在这种“看”的过程中,图像活动不仅能显现原有的已在、显现已在进入混沌并向新的已在变化的过程,也能显现这一过程的动力与有可能形成的新的定向。第三,图像活动储存着已在变化过程中的精神能量。在图像活动中,人们以一种惊异的方式意识到已在,意识自我就是生活在这种已在之中,事物存在的基础正在于这种已在。这种惊异就是一种精神能量,艺术家将这种惊异记录在其作品之中,本质上就是将精神能量储存起来,而读者阅读的本质正在于收获到这种精神能量。伽达默尔通过对阅读的词源学考证,认为阅读正是收获,艺术经验的同时性也只有放在收获的意义中才能得到完整的解释:
在德语中的读[Lesen]这个词中,包含着许多与这个词相关的说法,如聚集[Zusammenlesen ]、收集[Auflesen ]、挑选[Auslesen ]或选出[verlesen ]。所有这些都同收获[“Lese ”]有关,也就是说,同葡萄的采摘有关,葡萄的采摘持续了整个的收获季节。但是,“收获”[“Lesen ”]这个词也指下述这种事物,即:当人们学习书写和阅读时,人们是以拼出文字开始的,我们同样也可以找到这个词的许多余波。人们可以开始阅读[anlesen]一本书或结束这本书的阅读[auslesen ],人们也可以深入阅读[weiterlesen ]这本书,或者在这本书里检查[nachlesen ],或者人们也可以大声地朗读[vorlesen ]。所有这些词都指向收获,而收获则是指收集能使人们获得营养的东西。(“言辞与图像”343)
三、精神能量与图像的力量
在伽达默尔看来,艺术作品作为存在真理的置入与显现,具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能将读者吸引进对艺术作品的阅读过程之中,促使他们产生艺术经验。但是,艺术活动如何拥有这种力量,一直是伽达默尔前期难以说清的问题。伽达默尔曾求助于对语言本质的界定,认为语言就是对话,说话就是进入由语言所限定的论题之中。因此,他曾十分认真地试图与德里达对话,但当德里达为了解构的意图故意不进入他的论题,他也曾迷惑。这是当年德法之争的问题之一。晚年的伽达默尔继续寻找存在真理所拥有的力量。在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出,人们要得到存在真理,只能在混沌向已在的变化这一存在等级中寻找,相应地,存在真理的力量,也只能在这一等级中寻找。而促使混沌向已在变化的,正是精神能量。因此,对于伽达默尔来讲,他必须找到精神能量的力量,这一力量是如此之大,能将读者吸引进艺术活动之中,通过产生艺术经验意识到自身的已在处境。由于图像活动是精神能量式变化的典型活动,在图像活动中储存着精神能量,晚年的伽达默尔首先就论证了图像活动的力量,以此来证明精神能量对存在的影响。
第一,图像拥有一种统治权。图像的统治权首先来自图像活动中的和谐感。“在图像中,一切都和谐得各得其所。这就促使人们离开摹仿关系。这就是作为一个图像所拥有的‘统治权’”(“言辞与图像”341)。在这里,和谐并不是指摹仿意义上形式的和谐感,而是人类与自身存在处境的和谐感。正如我们在上文中对使用活动与艺术活动的区分时指出的那样,使用活动的本质在于它以世界为基础,但只有人类忘记了这个世界,人类才能自由地筹划这个活动。因此,在这样的活动中,尽管人们生存于一个已在之中,但是,人们并不能意识到这个已在的存在。也正因如此,人们不可能与自身的世界和解,甚至于人们根本不会产生自身及其所处世界和解这样的问题。而只有在艺术活动中,艺术活动使人们倒转自身的视野,意识到自身生存于特定的世界之中。也只有在这样的活动中,人们才有可能产生与自身世界和解的问题。图像活动正是这样一种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一种由混沌向已在变化的活动。由于人们在使用活动中不能收获自我形成的经验,当人们进入艺术活动时,人们意识到自我生存于一个特定的已在之中,人们不仅收获了自我形成的经验,也随着艺术活动的进程而意识到自我的成长经验。在这种成长中,人们感觉到自我的成长与艺术经验同步进行,各得其所。人们与一首诗、一幅图一起发生、一起成长,这就是图像与人类的和谐,这种和谐使得“图像有它自己的统治权。甚至于当面临着一幅奇妙静止的生活画或一幅风景画时,人们也会这么说,因为图像之中,一切都和谐的各得其所”(“言辞与图像”341)。
第二,图像的统治权使艺术活动、图像活动具有一种力量,这一力量能将读者吸引进艺术活动、图像活动之中。我们在上文论述了现实中的人们的两种活动,一种是世界为基础的使用活动;一种意识到自己生存在一个世界之中的不以使用为目的的活动。存在论与哲学诠释学者认为后者是一种更为本真的活动,是人类独特的存在方式,是人类为自己的生存赋予意义的方式。但是,在这里,存在论与哲学诠释学都需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人类为什么会拥有这样一个活动?这样的活动为人类带来了什么?换言之,这样的活动有什么力量,能将读者吸引这种性质的活动之中呢?
晚年的伽达默尔通过图像活动的本质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在他看来,图像活动的力量在于它保存着存在真理并使存在真理向读者显现,而读者之所以能被艺术作品所吸引并通过自己的阅读完成了艺术作品的吁求结构,就在于它是存在真理显现的活动本身。而在存在真理中生存,正是人类独特存在方式的本质:
“真理(Aletheia)”并不仅仅意味着“去蔽”。当然,我们说“它”出现了,但是出现的东西本身还有它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包含在下述事实之中:艺术作品以这样的方式实现自身:它既取消自身,同时也确认自身。希腊人称之为“美的耀现”的东西属于一个世界的秩序,我们可以通过布满星星的天空看到这个世界秩序的表现。因此,由手工艺人或机器生产的产品和现代意义上的艺术之间的区分应归结为根本意义上的“出现”。(“言辞与图像”338)
第三,存在真理是怎样保存在图像之中并将读者吸引进图像活动的呢?在这里,晚年的伽达默尔通过对存在等级的划分以及对精神能量的探讨,对存在真理运作的内在机制进行了全面的探析。我们上文已经论述了存在的真理只能在由混沌向已在变化的过程中寻找。在他看来,精神能量是混沌向已在变化的动力或原因,这一动力储存在艺术活动或图像活动之中,通过对艺术作品的阅读,读者在自己的人生经验中收获了这一动力,获得了存在的真理。
因此,图像就是一个吁求结构,当人们看到这个图像时,图像的吁求就得到了实现。看的吁求与看到(吁求的实现)就是艺术作品同时性的来源。任何图像,不论它来自多么遥远的时代和多么遥远的空间,只要它本身吁求着被看,它就会被看到。而看到这个图像的此在就是逗留在形成这一图像的惊异感之中。而这种惊异感同时构成了阅读的此在重新进入形成艺术作品的精神能量之中,体验到存在真理的重新出现:“由观赏者、听众或读者所经验到的出现事件,也就是说,作为经验的实现——就是理解”(“言辞与图像”343)。阅读中所形成的充实的时间经验就是作为“在此的在者”对存在真理的直接领悟。从这一角度出发,为了一种纯粹的“看”而存在的图像对于此在有着根本性意义。这一根本性意义构成了图像统治权的根本来源,就是图像力量的源泉。
第四,图像活动是对已在的打破,也是对新的已在的初次定向。在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最后一部分中,他将语言视为传统本体的表现方式。而在伽达默尔的晚年,在将语言与图像进行比较的过程中,伽达默尔仍然认为:语言是已在的表现形式,图像是对语言的突破,是打破约定俗成的语言的方式。在这里,伽达默尔通过对图像的规定,探讨了更为复杂的文化的传承过程:处于历史进程中的已在,要想发生变化的话,首先必须回归到混沌,再在混沌的基础上向新的已在变化。因此,任何一个图像活动,都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对已在的打破。图像活动使人们惊异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结构,为打破一个旧的已在提供了动力。二是由于在图像活动中,人们总会为一个活动赋予特定的意义,这种赋予方式为一个新的已在的产生提供了一个初次的定向,预示了新的已在将会产生的方向。在每次文化传统变化的时期,作为图像活动的文学艺术作品都会为新的文化传统提供一个初次的定向,从而预示着人们构建新文化的方向。在这里,伽达默尔显示了冲出“效果历史”悖论的努力:每次历史巨变的产生,都只能从原有的历史前提中产生,而我们对新文化的定向,也来源于原历史对我们的规定。但是,人类在图像中的活动,记录了混沌向已在变化的精神能量,对这一精神能量的反思,正是历史重新定向的新的可能性来源。
图像对原有已在的打破和对新的已在的定向,意味着我们必须以新的方式研究图像运动的意义。当今,随着图像的盛行和语言的式微,图像思维已经成为新的传统,意味着求变正在成为一个新的时代定向。在存在论视野上,伽达默尔与海德格尔彰显了如何面对这一新的时代定向的不同方向:与海德格尔神化存在的方向不同,伽达默尔的一生,都在强化人类意识对存在的领悟与理解。精神能量这一概念,不仅强化了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的区别,也在存在论上重新解释了存在与创造、历史和人类意识的关系,为人类构建新的传统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论证。在这一论证中,我们重新发现了文学艺术新的本质与功能,而这一新的本质与功能,在当下图像泛滥的时代,又深刻地影响着这个时代的基本精神与思维方式。
注释[Notes]
①伽达默尔对存在的等级划分见其1992年发表的论文《言辞与图像——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充满存在!》,此论文收录于:Gesammelte Werke 8— Ästhetik und Poetik I:Kunst als Aussage.Tübingen:Mohr,1993.373-99.(《伽达默尔全集第8卷——美学和诗学:艺术如陈述》),英文译稿见: “The Artwork in Word and Image——‘So True,So Vibrant!’” A Gadamer Reader:A Bouquet of the Later Writings. Trans. Richard E. Palmer, Evanston, IL: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6,244-318.本文引文采用了英译稿的题目。在这篇文章中,伽达默尔发展了海德格尔后期存在论哲学,他认为,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时刻处于变化之中。那些现存秩序被称为已在,人们在某一时刻所拥有的筹划能力由其所处于其中的已在所决定,最能体现这种现存秩序的主要是语言。但在某种情况下,人们会打破某种特定的现存秩序,这时的存在秩序就会进入混沌之中。同时,打破现存秩序的精神能量会同时塑造存在秩序的走向。在现实中,当某一事物的图像可以打破其作为语言的固定存在方式。
②由于语言是一种已在,这个时候的水杯,也可能有了另外一个名字或没有名字,但为了表述的需要,我们姑且仍将它称之为水杯。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言辞与图像——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充满存在!”,《伽达默尔的诠释学美学思想研究》,孙丽君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317-50。
[Gadamer,H.G..“The Artwork in Word and Image:‘So True,So Full of Being!’” A Study of Gadamer’s Hermeneutic Aesthetic Thought. Trans. Sun Lijun.Beijing:Renmin Press,2013.317-50.]
——:《伽达默尔选集》,严平选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
[---. Selected Works of Gadamer. Ed. Yan Ping.Shanghai:Shanghai Yuandong Press,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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