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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外史》:文明进程下的心灵之殇

2018-11-12

小说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大姨妈信仰心灵

戚 萌

新作《心灵外史》是石一枫在社会问题小说领域积极探索的又一力作,他这次直接将文学的触角渗透到当下国人隐秘的精神世界中,巧妙地用一虚一实两条线索暗合“生存危机”与“信仰危机”两大主题,揭露了在文明进程的异化下国人的生存危机与心灵之殇。

一、“社会问题意识”驱动下的理性哲思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应,包含着作家对于特定时代和社会的冷峻思考以及对于这个时代社会中以人为视角中心的独到审视。作家的写作,既是自身内心书写的外化形式,也是对于社会问题意识的某种表达,这种社会问题意识的敏锐可能直接影响作家洞察社会和剖析社会的深度,更是决定了其小说是否具有深刻性的重要影响因子。社会问题小说之于我们也并不陌生,在现代文学的发轫期就有鲁迅这样的开山祖师为我们带来了很多优秀的社会问题小说,随后接踵而至的20世纪20年代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写作、到30年代茅盾等作家的“社会剖析小说”,再到后来的抗战文学、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等等,作家以敏锐的洞察力完成了对于社会矛盾的捕捉和社会问题的审视,从而促成了一部部不朽的文学经典。但是进入到二十一世纪之后,这种文学中暗含的社会问题意识逐渐被淡化,尤其在网络文学、大众文化等“快餐式”文学的强烈冲击之下,纯文学因其不具有太大的娱乐性和商品性而往往成为了被束之高阁的“小众”,很多作家都已迷失在大IP时代所带来的巨大直观利益中,在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探讨渐渐流于表面之时,我们不禁要思考以严肃文学为代表的社会问题小说又该如何为自己发声?

石一枫的长篇小说《心灵外史》在这个问题上给了我们一份比较满意的答卷。不同于早期石一枫从自身经历出发而进行的“大院文化”回忆式的青春书写,更不同于他在叙述话语中对于王朔“顽主式”戏谑语言的酣畅模仿,石一枫近几年的作品在满嘴“京片子”和字里行间的挑衅讽刺与油嘴滑舌背后,实则暗藏着作者本人对于这个怪力乱象时代的文化反思,很多评论家都敏锐地发觉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石一枫与王朔分道扬镳并且主动回归传统现实主义阵地的创作倾向。诚如石一枫自己所言:“我文学的观念这几年变得越来越传统了,好小说的标准对于我而言就是:一,能不能把人物写好?二,能不能对时代发言?”长篇小说《心灵外史》正是石一枫笃行这一文学观念的力证,同时也显示出他向“社会问题小说”领域进行的又一轮深刻的思考与探索。他将目光敏锐地聚焦于社会底层个体生命所面临的生存危机与精神困境中来,在他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挣扎于生活泥淖却负隅顽抗的小人物,他的创作转型同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青年作家对于当下社会纷繁乱象的冷峻观察与深刻思考,尤其在当下这个如火如荼、谈“股”论“金”的浮夸年代,这种对现实社会有着深刻体察的问题小说更是显得难能可贵。孟繁华先生就曾对石一枫近年来小说创作的转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和赞誉:“我认为青年作家石一枫是新文学社会问题小说的继承者,他不仅继承了这个伟大的文学传统,同时就当下文学而言,也极大地提升了新世纪以来社会问题小说的文学品格,极大地强化了这一题材的文学性。”

《心灵外史》这部社会问题小说中勾连着虚实两条线索,实线主要由“我”与无亲缘关系的“大姨妈”之间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恨纠葛以及各种怪力乱神的奇葩事件贯穿而成 ,虚线则是来自作者对人们“想要相信什么但却没得可信只好逮着什么信什么”荒谬悖论的灵魂叩问。小说中以“大姨妈”为支点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个离奇古怪的神秘世界:由鼻头上长着黑瘤的“大师”所引领的气功世界、由操着唐山口音的“温莎侯爵女继承人”所鼓吹的传销世界、由半路出家的“刘瞎子”所推崇的家庭传教世界。“大姨妈”的大半辈子都辗转于各地各色打着“信仰伟大”旗号的组织中,以至于“我”的父母偷偷用尽方法阻断我俩的往来,生怕“脑子坏掉”的“大姨妈”再作出什么影响“我”前途的坏事。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善良、勤劳、朴实,与“我”虽无亲缘关系却视若己出,她会给“我”做最好吃的河南烩面,在别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十几岁还只会尿炕的“傻球”时,她不惜花大价钱带我去“气功大师”那里看病(虽然无用),甚至将唯一的看病机会留给了我。在她的身上“我”体会到了在亲生父母身上都找寻不到的家庭温暖然,然而“大姨妈”却深陷于渴望相信什么又没有终极信仰的痛苦怪圈之中,最后几近于癫狂之态,而终于走向了自我终结的极端之境。细细品读《心灵外史》这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它不同于《世间已无陈金芳》和《营救麦克黄》中所流露出的底层关照,甚至超越了《地球之眼》中对于道德的无限追问,《心灵外史》直指当下在文明进程异化发展之下国人精神信仰严重缺失的社会问题,告别了以往作品中“犬儒主义”横行的扭捏作态和面对失败插科打诨的卑琐心态,石一枫这一次对于作品深度的挖掘和作品主题意义的深化显示出了少有的果敢和气概,充分展示了在“社会问题意识”驱动下作家心灵内化的理性哲思。

二、“盲信”与“无信”:当下国人的心灵之殇

毋庸置疑,从《心灵外史》命名中我们能看到其向作家张承志的长篇小说《心灵史》的致敬,并且我们也能够看到二者皆是跟心灵、信仰紧密相连的作品,但不同于张承志激情书写下为信仰赴死的哲合忍耶,《心灵外史》凸显的是“我”与“大姨妈”关于信仰的一次人性回归。石一枫极尽笔墨而刻画的“大姨妈”是当下社会现实中“盲信”的人物典型,她由于无知而不断的变幻信仰,然而任何一种所谓的“信仰”都没有拯救她于水火之中,最终反而陷入了由“盲信”而带来的无尽痛苦中。“大姨妈”深陷这些“疯狂的信仰世界”并非源于某种功利心态,其实她只为了圆自己做母亲的一个梦想,她不断的变换所谓的“信仰”,是因为:“我的脑子是满的,但心是空的,我必须得相信什么东西才能把心填满。……心一空就会疼,就会孤单和害怕,我好像一分一秒也活不下去了,好像所有的日子都白活了,好像自己压根儿就不配活着……”

石一枫借“大姨妈”之口尖锐地揭露了一个社会问题:由于国人信仰缺失而导致的“盲信”问题。正是因为国人没有什么精神信仰与心灵寄托,所以当遇到无法跨越的苦难时,像大姨妈这样没有文化的中年妇女才会一次次地上当受骗,企图在这种荒唐的组织中寻求内心片刻的安宁与解脱。或许只有在“大师”对大姨妈“发功”之时,她才会觉得自己的生育问题会得到顺利解决,活着才有希望;也或许只有在“虫虫宝”这样的非法传销组织一声声振奋人心的“我行!我一定行!我必须行!”的口号中,她才会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价值;更或许在“刘瞎子”蹩脚的重复着《圣经》之时,她才会认为众生平等,之前受过的苦终会消失。在这里,石一枫再一次展示了自己反讽叙事的深厚功力,在反讽的背后我们品读“大姨妈”这个人物形象之时,读者的直观感受经历了由滑稽、可笑到怜悯、悲凉再到质疑、反思。我们首先需要反思的就是“盲信”何来?我们的民族自古以来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信仰,在二十世纪初的东西方文明强烈碰撞之后,属于中国古代宗法自然的“儒释道”也都渐次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样便进入到了某种信仰真空的时代,像“大姨妈”这样的人自然也就陷入了“飘落成飞蓬”(李白《东武吟》)灵的漂泊中来,才会导致“盲信”的后果。那么在当下中国人们普遍陷入了享乐主义物质权力至上的怪圈之时,人们的精神空虚信仰缺失,我们又是否亟需具有真正“精神”“信仰”意义、真正可以和永恒、博爱、神圣关联起来的崇拜对象?同时我们还应该反思的是,当初具有祛除矇昧、照亮世界的启蒙精神在现如今又在何处呢?

石一枫在小说中不仅书写了“大姨妈”由于“盲信”所带来的极尽癫狂之态,更是在小说中设置了一些潜藏于文本之后的灰色人物,即“无信仰”的人。小说通篇都在叙述“大姨妈”的“盲信”问题,似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有“信仰”的人特别面目可憎,然而反观小说中那些“没有信仰”的人:为了暴敛信众香火钱而假意修建庙宇的李无耻、为了隐瞒矿污染真相而私自设置路障的地方武装势力、为了非法集资而组建“虫虫宝”和气功大会的犯罪团伙……小说中有太多这样的人,作者甚至懒得给他们取名。与“大姨妈”的盲信无知恰恰相反,这些人不信任何“教”,在他们的眼中只有金钱至上的利益关系网。古今中外的“怪力乱神”在这片土地上大开宴席,而但凡敢于信口开河、胡作非为的江湖术士都能在此分得一杯羹。因为他们现在经历着的正是史上最为癫狂的经济狂飙突进的时代,城市正在迅速的发育、蜕壳、破茧而出,让人觉得如果不在这个时候捞上一笔“外财”都对不起这个狡黠的世道。

《心灵外史》如题是书写和关照人类心灵的故事,但石一枫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以“犬儒主义”的叙事风格来消解一切崇高,起码在他的笔下,当大姨妈对着荒芜大地悲鸣痛哭之时,杨麦相信她信仰的真诚。也正如石一枫所言:“我们这些无信仰者绝对没有资格嘲笑、怜悯小说中‘大姨妈’的精神状态,因为谁更可悲还说不定呢。”小说中从一开始“大姨妈”对“我”的救赎(带“我”去气功大师那里看病)到“我”对“大姨妈”的救赎(去传销窝点做卧底企图带走大姨妈),直到小说最后“我”给心理医生彭佳亿打通电话,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文本本身都是“我”对于彭佳亿关于“大姨妈”这个人的回忆倾诉而已,或许“我”才是一直需要大姨妈来救赎的那个人。在这里信仰似乎最终达到了某种统一,不论是“盲信”抑或是“无信”,其实都是当下国人心灵荒芜的一种表现而已。石一枫这种巧妙的艺术处理手法,既有评论家王春林先生所认为的“像鲁迅先生致以遥遥的真切敬意”(《狂人日记》),同时,也是将小说的整体境界提升了一个层次,正是在这种真实与虚妄之间,作者给读者留出了一片巨大的思考空间,达到了“此处时无声胜有声”的美妙境界。

三、文明进程异化下的隐秘叙事

作为一部优秀的社会问题小说,石一枫想要通过《心灵外史》所揭露的社会问题绝不可能仅仅停留在题目中昭然若揭的“心灵”层面,他一定渴望将“大姨妈”书写成为社会大潮中一滴可以折射世间百态的水滴,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重新回到小说中,便会发现暗藏在小说“心灵主题”背后更忧愤深广的关于中国乡村在文明进程异化下的隐秘叙事。《心灵外史》的叙述时间跨度长达近半个世纪,但是对于历史中的诸多关键的社会运动作者却没有刻意强调,而是十分巧妙的利用信件、回忆等诸多方式穿插在了“大姨妈”几次不同的“信仰事件”中。但其实石一枫在一开始设置找寻“大姨妈”所居住的村庄时,就已经埋下伏笔。“刚一上路就碰到了堵车,一眼望去,收费站附近挤满了‘红岩’和‘斯太尔’……这种形态的交通堵塞通常发生在鄂尔多斯、大同、神木之类的城市,由此也可以推测本县是怎样兴旺繁荣起来的——无非是地底下挖出了什么宝贝。”而在“我”几经周折终于寻找“大姨妈”到住所之时,才发现之前的种种猜测似乎已经成真,属于“大姨妈”居住的家园已经称得上是哀鸿遍野,村子中有一多半的住户门口都挂着白对联,死人的速度甚至远远超越了民间书法家手写挽联的速度,至于死人的原因,毫无疑问地与开矿有关,不知是哪种有毒的化学元素从矿上“润物细无声”地融进了水里、土壤里,造成了如此让人惊愕的后果。

这一次石一枫并没有像以往作品中所奉行的“犬儒主义”一样,他将自己锋利的社会批判锋芒对准了在社会改革期唯利是图的人们,更对准了某些地方政府利欲熏心而启动的“带血的GDP”政绩项目。随着工业化与城市化的迅速发展,标榜着“现代化”的文明进程像吞噬细胞一样蔓延扩大甚至达到了某种“异化”的程度。这种“异化”主要表现在三个层次,一是个人生命体征的异化。很多没有能力搬走的村民只能继续生存在“大姨妈”所在的村子里,但是他们都得了十分严重且怪异的骨骼病,手上“疙疙瘩瘩地鼓了许多大包,却不是老茧,而是从骨头节里凸出来的,挤得手掌都变形了,如同没上漆的根雕。”我们无法想象在村子中只能通过双手才能获得财富的农民是怎样度过他们的后半生,更加无法想象每天他们是如何忍受着这种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二是生存环境的异化。从前山清水秀的小村庄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无人敢居住、到处贴着白对联的“鬼城”,严重的水污染、土地污染已经让曾经美好的家园变得支离破碎。三是政治秩序的异化。小说中 “我”的身份是一名北京记者,按照常理来讲,在社会中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记者与警察的,如果已经发展到如此境地,只能说明这背后隐匿的巨大关系链条已经十分庞大,牵涉的问题也是十分严重的了。然而如此严重的环境污染以及所带来的民生问题在当地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会十分默契的对此事“三缄其口”,警察甚至一次次善意的提醒我“真没必要去”“去时别说你是报社的”。在正常的政治秩序中,记者与警察应该都是代表着社会的正义面站在同一阵地中,而在小说里。这种政治秩序却俨然已经达到了一种悖反的荒谬逻辑。在这种逻辑背后,不禁让人思考又是何人能够给这些警察如此大的权力胆敢这样置老百姓的生死问题于不顾呢?

诚然,对于现代化的孜孜追求是所有国家和民族不懈努力的大方向,我们无意否定现代化对于中国乡村的解构,但不得否认的是,这种西方文明强有力的冲击波,必然会给自成一体的乡村世界带来难以承载的精神隐痛,但是为了经济发展,为了所谓的GDP,却又不得不沿着这条不归路一路狂奔。全球化的浪潮席卷之下,中国处于这种巨大的社会历史转型期,市场经济泥沙俱下,在带来了时代快速进步和经济迅猛发展的同时,也使中国进入到了贫富差距悬殊、社会阶级分化、道德观念滑坡的怪圈。而石一枫透过“大姨妈”这个挣扎于社会底层的人物,更是让我们感受到愈是繁华喧嚣的年代,对于个体的逼仄感就愈发的强烈,时代的浩瀚从某种程度上更加印证了个体生命的渺小和悲哀。石一枫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且用青年人特有的眼光来审视了这一段当下社会中存在着的巨大的却又习焉不察的社会问题,他用如此巧妙又引人入胜的情节,暗含一明一暗两条线索、两种主题,希冀用繁复的故事来引出社会生活的复杂,呈现我们内心深感不安又无能为力的问题与困惑。这篇小说的厚重不仅仅体现在其洋洋洒洒十几万字的篇幅上,而更在于它所兼具的关涉人类生存与心灵的两大主题以及透过文本所呈现出的作者品格、社会意识、个人创作技巧的理性哲思。

对于“社会问题小说”领域的不断探求显示了石一枫高超的创作格局与宽广的思想维度,更显示出他对于传统的致敬、对于回归现实主义的土壤的勇气。石一枫近几年的作品始终像一盏灯一样烛照社会的黑暗之处,他认为“当被社会结构和生存状态所决定的世俗层面的价值观不那么善良,不那么符合人性的时候,也就是文学入场之时”,“我仍愿意将文学比喻为灯。文学作品是灯,文学精神是灯,好的作家本人也是灯。不只反应生活,而且照亮生活,我们的夜路也将明亮起来。”因此哪怕这盏灯比较孤独,或许只能像探照灯一般划过黑暗,剩下的还是茫茫的混沌世界,但起码石一枫一直在路上,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他会沿着传统现实主义的道路越走越远,创作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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