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书写的变奏
——评叶兆言长篇小说《刻骨铭心》
2018-11-12夏彬彬
夏彬彬
叶兆言的最新长篇作品《刻骨铭心》首发于《钟山》杂志2017年第4期,共有七章,全文总约20万字,叙事空间仍是选取在他所熟悉的南京,作者用平实、朴素的笔触记述了从1926至1949年间在这座城市所经历的风云际幻,同时也讲述了一班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小人物经受历史洪流裹挟后的不同遭逢与命运。
从某些层面来看,这部作品与叶兆言的前作存有一定的共通性,有一脉相承的叙事风格与较为接近的时代背景设置,但细读之后,我们也不难发现其新作的嬗变之处,如这部作品在对历史与虚构之间尺度的拿捏、在城市空间想象方面就体现出了不同以往的特点,文本也呈现出了写作者更为坚定的民间立场。
一
“南京”一向是叶兆言作品中的重大主题或元素,他的几乎所有代表作都与这座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却也历经苦难的城市密不可分。曾一果教授曾撰文详尽地分析过叶兆言的“南京想象”,他将叶兆言笔下的南京大致分为三类:“一是以秦淮河这个地理场景为中心,把南京想象为风流颓废的‘传统城市’;其次是以20世纪30年代的南京城市改造为背景,将南京想象为一个繁华、自由的‘现代都市’;三是以当下的南京生活为基础,把南京想象为一个庸碌、市侩的‘世俗城市’。”整体而言,除却大屠杀期间的惨烈,《刻骨铭心》里的“南京”形象主要属于第二类,但又些许仿似以上三者的综合体。他借助大量史料设法还原“黄金十年”期间,尤其是当时国民政府提倡的“新生活运动”对南京市容市貌的改变,对城市经济的推动,以及人文环境的提升所做出的贡献,“新首都新气象,到处都在宣传新生活运动”“如果用一个字形容,是新,如果用一句话,是必须要和以前不一样,要和以往的种种不是和陋习告别。”“过去十年,这个城市文明程度大大改善,新生活运动对市民素质有了明显提高”……在这十年时间里,这座城市的昂扬之气就恰如那些在高云岭、颐和路一带平地而起的栋栋洋房一般,生气勃勃,百废待兴,透着一股与世界大环境格格不入的热烈气氛:“全世界都在大萧条,到处都在闹经济危机,产业工人都在失业,美国华尔街天天有人跳楼,唯独中国的南京像个大工地,欣欣向荣,马路在不断地拓宽,一栋栋民国官邸如同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的政府大楼一个比一个更漂亮。”尽管关于南京“现代都市”类型的想象是主旋律,但这部作品中仍不乏作者对念兹在兹的秦淮风月、莺燕风流和活色生香、一地鸡毛的市民生活的书写,这部作品中,黄金时期的南京城作为一个宏观的意象抑或文化符码,内涵比以往更为立体与全面,不失为是一座现代、进步,但又充满市井气、烟火气的都市。
二十世纪上半叶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大时代,作为当时国民政府首都的南京城,则更是风暴中心。作者在这部作品中,不遗余力地对历史大事件进行了详细且巧妙的叙述,与一些作者不同,叶兆言对历史,有着其独特的书写方式。早在二十年前,叶兆言就曾在《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中如此坦露自己的历史观:“我的目光在这个过去的特定年代里徘徊,作为小说家,我看不太清楚那种被历史学家称为历史的历史。我看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一些大时代中的伤感的,没出息的小故事。”他善于消解那些书面化的、概念化的历史,掠过宏大的场面书写,调转笔风,将视线集中在那些疲走奔忙甚至是蝇营狗苟的小人物身上,在历史的夹缝间,讲述他们与历史事件的遭逢,记录大时代在他们身上刻划下的痕迹。例如小说中的王可大,放在整部作品中来看,他并不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但正是这样一个微末的小人物,在这十几年间的人生起伏便刻满了时代的印痕。作为一个警察学校毕业的普通警察,他的职业生涯经历了自民国成立以来政权的数次沿袭,从北洋时期、国民政府,到汪伪政权,再到国民政府还都,“反正这南京城里换了一拨主人,王可大便得抓一回乱党”,他十数年如一日地服从命令,认真工作,但到头来,他的职务一降再降,在抗日战争结束后彻底失业,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五十多岁的人只能去蹬三轮车。不仅如此,文中古道热肠、为革命献身的沈雨初,虽为军阀出身但有血有肉、富有担当的冯焕庭,温吞犹疑、优柔寡断的希俨,意外成名但最终回落底层的秀兰等等,他们都是大时代背景前的一个个断片,他们的喜怒哀乐,起伏顺逆,正是些“大时代中的伤感的,没出息的小故事”,叶兆言用一支沉静但也不失怜悯的笔,为他们在历史中留下了微弱但清晰的痕迹。
二
除了一贯秉持的以民间立场书写历史外,这部作品中,叶兆言对史实与虚构之间的把控,较之以往,也更为精巧。凭借常年阅读、搜集积累而就的案头功夫,在《刻骨铭心》中叶兆言将虚构与真实相交织,细密粘合,模糊“虚”“实”界限,虚化历史大背景,更多地聚焦叙事现场,为读者提供更多的在场感,并以此探求历史书写的另一种可能性。例如小说的开头便是一幕广角镜头般虚实结合的全景好戏,1926年8月,秦淮河边桃叶渡旁,作者将章太炎先生引入自己的叙事,让他呈众星拱月之势,重要人物悉数登场,借巨儒之口对时势、对本地历史进行评述。还有那些散落于那个时代的大大小小的报章标题、广告宣传语,叶兆言也饶有兴趣地将之纳入小说,尽管这种做法此前在《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中已有所操演,白睿文将这种形式称为“诸多文学体裁和文学形式的混合体”,不过《刻骨铭心》的处理方式更为讲究。细碎处有随着影业兴盛,报纸上刊登的油腔滑调的电影广告、商业广告、名家歪谈等内容的不时闪现,但最别有深意的一处还是南京当地报纸对“七七事变”的反应。作者先是不厌其烦地记录了自1937年5月以来政局的各种重大事宜,5月17日、5月27日、6月8日、6月20日、6月23日……随着日期不断地逼近,今天的读者十分清楚接下来等待着南京城的是何等的惨烈与悲剧,这在形式上就首先造成了一种步步紧逼、箭在弦上的紧张效果。但接下来,作者并没有进一步拉紧这根弦,而是反其道行之,掉转头去写南京百姓“沉浸在琐碎的世俗生活中醉生梦死”,他通过当日次日报纸上的各色广告侧写了市民的迟钝与麻木,一边是剑拔弩张的国际政局,一边是漫不经心的民间世俗,报章版面仍被“生殖素”“卫生知识”“健美的女性”“诗的肉感气息”这些字眼充斥,经过叶兆言这番不动声色的讽刺,一场本无悬念、意料之中的叙事便显出了难得的张力。
三
毋须讳言,如若将《刻骨铭心》置于叶兆言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来考量,这并不是一部急转弯式的转型之作,也不是一种具有实验性质的探索之举,在诸多层面,小说更多地还是体现了与其既往的叙事主题、叙事模式以及创作风格之间的一种承继关系。但值得关注的是,这种承继并不是单纯的重复,而是在原有基础上向纵深挖掘的一种尝试。比如他对“看客文化”作为“国民性之一种”的暴露。还有这部小说后文洋溢荒诞的节庆气氛的公判游街示众,更是对疯狂年代群体无意识的一场集中批判。
时至今日,在这部《刻骨铭心》中,叶兆言仍然没有放弃对这一主题的书写,尽管篇幅不多,但仍可一窥其对这一主题传统的继承与执着,而且在情节设置、历史叙事等方面也实现了更为丰富的表意层次。首先,作者点明执刑地点位于金陵城外的雨花台,在切入正题之前,叶兆言先将叙事的焦点移开去(这也是叶氏叙事中惯常的做法),花笔墨描写了20年代末、30年代初金陵城南外的风物人情,旧时雨花台附近的街道、风景、食肆、小吃都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其次,在具体的行刑部分,作者又巧妙地安排了一明一暗的双线叙事。表面上是丽君作为妇女界代表到场“见证那个显示法律尊严的时刻”,即见证臭名昭著的虐妻犯郭小三的死刑;但更意味深长的暗线即是,这天除了一个罪有应得的郭小三以外,还有九位共产党人即将被处决。显然,结合前文交代的行刑地点,此处暗涉的正是始于20年代末、持续十数年的国民党的“清共”行动,这些即将面临死亡的都是大无畏的革命者与伟大的殉道者。然而,包括丽君在内的围观者无一不是无动于衷,对同胞的枉死与牺牲没有丝毫的同情。而最触目惊心的一笔就莫过于“宪兵开始撤了,围观看热闹的群众一窝蜂地奔向死者”,如此一来,一群全无同理心、甚至似乎嗜血的群氓就彻底又形象地暴露在了作者冷静得近乎无情的笔锋之下。
不仅如此,在这个简短的片段里,作为小说主要人物之一的丽君的形象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如前文所说,她来观看行刑似乎有正当理由,但在实际的操作中,此行仍是看热闹的成分居多,一来是因为她安然接受了军官安排的“好的位置,视线特别好,能看得很清楚”,二来,曾在南方参加过革命、上过战场的她,面对惨遭迫害的革命党人却是“谈不上多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是感到太意外”这样的模棱两可,缺乏立场鲜明的判断,由此暴露了她与广大“看客”并无二致的蒙昧、冷酷、麻木,甚至还有虚荣、民族意识淡薄的一面,这也为后文她在抗日战争期间与汉奸同流合污埋下了合情合理的伏笔。
熟悉叶氏作品的读者在阅读《刻骨铭心》的时候不难发现其中几位主要人物的关系模式与“夜泊秦淮”系列中的《十字铺》一文遥相呼应:亦敌亦友的表姐妹丽君、碧如对应《十字铺》中的苏菲亚、姬真珠,情同手足的希俨、绍彭对应士新与季云,甚至是冯焕庭这个人物也可以找到前身,即原先的那位雷师长。更有甚者,这部新作与《十字铺》如出一辙,都有位名叫亚声的男青年,他们一样微跛,一样曾在公众场合试图刺杀军阀势力并均以失败告终,也是一样的最终为革命理想而献身。叶兆言作为一名写作经验丰富的作家,如此设置显然是有意为之的、时隔近三十年之后对前作的一种回响与续写。我们不妨将之视为作者设置的一条线索,它将这部作品与前作打通,为我们的阅读与欣赏提供了一条隐秘幽微的通道。
不过,这只是笔者为了便于说明而做的一个简单粗暴的连线题,实际不是这么简单,两部作品之间在形象的塑造描绘方面还是差异多过相似的。完成于1990年的中篇小说《十字铺》原本是个对“革命+恋爱”模式的再演绎,青年男女之间的多角感情纠葛加先进青年丧生革命,是这篇具有浓厚拟古色彩作品的主要内容。在人物塑造方面,《十字铺》将表妹姬真珠作为重点,集中描写了她善妒、假清高、肤浅、泼辣的性格以及她个人的感情生活。但到了《刻骨铭心》,原本面目模糊的表姐,即现在的丽君则更多地被放到了聚光灯下,她在这部作品贯穿始末,作为一个割裂了传统但又新得不够彻底的女性,在个人性情缺陷与时代推力的共同作用下,所经历的人世坎坷,被更全面地示于人前。与旧作相比,《刻骨铭心》的人物形象更丰满,层次更丰富,他们与时代的风云变幻产生了更多的共震。而从具体情节来看,新作也可视为是对旧作中那部分原本隐匿在水面下的“冰山”的补充与丰富,它不是重复,两者放在一起方可拼凑起一个完整的故事。
四
纵观叶兆言的创作史,笔者认为,这部《刻骨铭心》无论是在书写对象、叙事手法、抑或是通篇布局上,它更多地还是与部分前作保持着一脉相承的的关系,它有所进展之处在于作者在此前的基础上对自己的多个书写主题进行了延伸与深化,但作品本身还是缺乏一些实质性的突破。此外,叶氏在创作中一直存在的问题这次也未能避免,比如作品中一贯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在构造女性形象时依旧十分触目,又如后记作为小说情节的终章,确实显得有些匆忙与多余。当然,对于这些问题,作者其实是自知的,“突然觉得要写的那些东西太熟悉。不仅是对要写的那些人物太熟悉,对自己使用的叙述方法,文字风格,语感节奏,都毫无陌生之感……”同时也做出了相应的取舍,例如部分保留某些章节、放弃了原有的“看上去还不错的”第一章等。只是作为读者,笔者还是期待作者在未来的写作中能够有更多的“逸出”,更少一些“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