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乡札记
2018-11-10张翔武
张翔武
儿时的水杉林
我们队里不少树,除了桃树、梨树、橘树、柚树等果树之外,比较常见的还有椿树、槐树、苦楝树、喜树、榆树、桑树、柳树、水杉、白杨等等,最常见的就是水杉了。椿树喜欢在树干表皮上分泌油脂,黏在衣服上、手上,不仅很难洗掉,气味也不好清除。槐树在春天开花,一串一串白色的小花朵,树籽也跟鸟一样长了一对小小的翅膀。苦楝树的花淡蓝色,比槐花小多了,结出的苦楝果,和莲子一样大小,散发苦涩的气味。柳树一般长在河边、鱼塘边,屋前屋后人们一般不栽这种树,栽的是果树和水杉。
对于院子里栽什么树,人们一般都有着非常实用的考虑,而很少涉及到好看不好看。树木的实用价值,一般体现在能不能带来经济价值,直白地说是否挂果卖钱,或者能不能成材,以备将来盖房子打家具,再不济,树总得枝繁叶茂,夏天好歹能够遮太阳吧。水杉堂而皇之地进入乡里人家的院子,多半因为乡里大力推广,成为当时流行的树种,所幸这种树树干笔直、树冠好看之外,还能盖房子打家具。后来看书,才知道,水杉是植物中的活化石,曾经一度长到北极圈,后来差点绝迹,上个世纪才又被发现,在全球广为种植。
家家户户屋后都栽有一两排水杉,而河坡上更是种满了水杉,不知什么原因,而对岸的河坡却没有栽水杉,有的人家让它荒着,有的人家种点菜或者栽一片桑树。站在我家这边的河坡上,一数,水杉四五行,这些水杉在河流挖成通水的那两年里就已栽下,向南也是四五行,向北也是四五行。顺着公路走,这条水杉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也从来没有走到最南边,也没有走到最北边。二十年来,每根树都长得脸盆那么粗、比两层楼还高,树冠呈锥形,非常威风的样子。
每年开春,水杉的枝条就爆出绿芽来,放眼望去,那些星星点点的淡绿汇聚成一片亮绿,怪不得古人说“草色遥看近却无”哦。六七月里,这种淡绿就摇身一变为翠绿,水杉的叶子长全了,又发出更多的新枝条,形成绿塔的形状。在树下乘凉、钓鱼是很愉快的事,可是鱼上钩之后,你猛提钓竿,连钩带线都会飞向树冠,缠在树枝上,总让人心烦。你就不得不爬上树干,小心翼翼地去取鱼钩鱼线。有时候,钩上有鱼,还得先把鱼取下来——从河里钓上来的鱼,却要去树上取下来,那个心情真是又恼火又好笑。
年份久了,河坡上的水杉林里长出许多野草灌木。在这些刺刺蓬蓬的地方,一些家养的鸭子、鹅就喜欢另外筑个窝来,大早上出笼后在水边游四五荡,过一会儿把蛋下在野窝里。天快黑了,这些家禽再装模作样地回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它们的主人不用几天就发现笼子里的蛋少了,很是纳闷,正在产蛋期的鸭子把蛋下哪儿呢?总有人会打破这些秘密,比如说我哥。有一天,他走在河边,打望河里有没有鱼,发现野蔷薇丛里居然有窝鸭蛋!由于天气太热,有几个蛋都臭了。他那个高兴的神气,后来变成我们调侃别人的话:你那么高兴,是捡到一窝野鸭蛋了?
水杉给我们带来的乐趣,自然不只钓鱼捡野鸭蛋那么点事,还有剥树脂、砍树枝。水杉棕红色树皮会分泌一些油脂,从树皮里渗流出来,像蜡烛燃烧时淌下的蜡泪。我们从树皮上抠下一块块零碎的水杉树脂,装进小铁盒,用火柴点燃。这火烟子太黑,熏得眼睛跟抹了锅灰一样。玩了几次,我们就没了兴趣。
在藕煤不多的年头,乡里人家烧火煮饭,烧的都是稻草、棉秆、芝麻秆、油菜秆,这些往往不够烧,我们就去河边扯野紫苏、砍水杉树枝。树是林业站的,林业站是政府部门,这些水杉自然是国家的啰,所以我们不能整根整根地砍树。但是,人家没说不能砍树枝,那我们就砍树枝。我也不记得,当初兄弟俩到底有没有认真讨论直接砍树拖回家这回事。虽然属猴,但是这不代表我爬树具有优势,照样笨手笨脚。我常常站在树下,负责捡树枝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哥哥手脚灵活,他就负责上树砍树枝。他爬树也是有讲究的,腰里系一根麻索,别上篾刀,爬上树后,再把绳子另一头拴在树上,这样保险多了。他在树上不停地砍,我在树下不停地捡。路过的人猛然抬头,不由满脸震惊的神情,感叹:这个伢儿爬得好高哦!
入秋后,一位身穿隐身衣的漆匠乘风而来,会将水杉的叶子染成金红。这位不辞劳苦的漆匠随时都在挥动手里的刷子,每过几天,水杉叶子的颜色便会加深一层。风特别大的时候,水杉叶子脱落树枝,像一片片金红色羽毛,在空中飞舞很久,才会掉落地上。进入冬天,水杉摇摆着树干,伸出树枝扑打天空,跟寒风搏斗整整一个冬天,那个声音听起来非常凄厉,忽大忽小,忽短忽长,分不清到底是冬风发出的,还是水杉发出的,又像成千上万个妖怪破水而出,瞬间又扎进水里。缩在床上的人心里一阵阵害怕,下意识地紧紧裹住被子。
考上大学,去外省读书,一年寒假回去,河坡上光秃秃的,只剩下一排排树桩,暴露着湿黄的年轮。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问爸妈,说是林业站的人把树砍了卖钱去了。砍树第二年,河坡又栽上外号“鬼拍手”的白杨,细细瘦瘦,一副病怏怏的容貌。有些树老是长虫,病死,又补栽,又病死。过了好几年,河坡才开始恢复一点树林的生气。可是我不喜欢这些白杨,为什么不喜欢,也说不上来,大概是人的年纪越大,越是很难喜欢一样事物吧。何况,那些水杉跟我朝夕相处,几乎是陪我长大,而这些白杨,我一年到头都难得看到几眼。
孤光一点萤
这世上许多萤火虫,而我只记得一种,那便是湘北湖区上的萤火虫。抱歉的是,我仍然没有搞清它们所属的种类,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它们的怀念。
萤火虫只在夜里出没,没有蜻蜓透明狭长的翅膀,自然也就没有蜻蜓的速度。在夏天,入夜以后,萤火虫才会慢悠悠地飞出来,星星点点,飘忽着,并不成群结队。它们那样飞舞的速度和光亮,让人看着有些慵懒的感觉,还有些梦幻般的味道。
在河边、水沟上,我时常可以看到萤火虫的身影。那时候,我还小,以为所有的萤火虫都会飞,会发光。直到长大以后,读点书,才晓得,只有雄性萤火虫既能飞又能发光,而雌性萤火虫是不会飞的。萤火虫的灯笼藏在它的腹部,那一闪一闪的腹部发出柔和微弱的黄绿的光亮,明灭不定,让人产生一种感觉:世界并非一直那么清晰而真實。没有萤火虫的白天和有萤火虫的夜晚,完全是两个世界,给人的感觉是差别很大。或许在白天,我偶然见到它们,也不能认出它们来。
有些驽钝的少年站在水码头呆呆望着,这些小生命从水草丛中飞起,盘旋一会,又飞向另一个地方。有的萤火虫活泼一些,掠过河面上的浮萍、菱角蔓儿、鸡头米(芡实),直奔对岸。凭着那么小的身躯,那么小的一对翅膀,它轻轻松松地飞过如此宽阔的河面,居然不显得费力。我不太明白,它们半夜飞来飞去,打个灯笼,在找什么呢?我没有答案,又不敢去问大人们。
爸妈住楼下,哥哥比我大两岁,高中没读完就外出打工了,我独自住楼上最大的那间房,房间南北墙上各有很大的窗子。夏季来临,我大开窗户,敞着前后房门,放下蚊帐,放心大胆地睡觉。偶尔,凉风从河上吹来,人觉得无比沁凉。也有不能入睡的时候,翻出哥哥的语文课本,读读其中的古诗,像《古诗十九首》、夏完淳《别云间》、查慎行《舟夜书所见》。除了夏完淳十七岁慷慨赴死时所作的这首绝命诗之外,其他古诗都很切合夏天的节气和心境,读来对夏天的体会更深一些。楼外是酷热的天气,蝙蝠在窗外的天空中飞得沉重而奔命,不时翻身钻进房门,疲惫地爬入墙缝。可惜,蝙蝠的身形并不轻盈,进进出出还闹出不小的动静,好像故意引人注意。起初,我有些好奇,观察这些黑不溜秋的家伙,望个半天,也不嫌脖子发酸。然而,毕竟也有厌倦的时候,重新拿起书本来,慢慢念起古诗,或者抄上几首。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查慎行是清代诗人,在旅途中写下《舟夜书所见》这首诗。我家屋旁有条河,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本地公社召集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共同挖掘而成。当年,爸妈就在那些挖土挑土的人群当中。时间一久,河里有了水草、水鸟和鱼虾。两岸住户中的一两户人家买下木船、渔网,在种田之余撑船打渔,以补贴家用。我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打渔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地从河里传进我的耳朵,像夜鸟躲在树林里嘀嘀咕咕。如果起床很早,我会看见河里一条渔船,船上两个人,是夫妻俩。女人坐在船头的板凳上,旁边搁着一盏烧煤油的马灯。借着淡黄的灯光,女人在收鱼卡子。男人站在船尾,慢慢摇桨。
查慎行那句诗“月黑见渔灯”,在我耳旁眼前得到极好的对应。在天空深蓝如墨、大地寂无人声的时候,河上伸手不见五指,一条带篷的渔船顺沿河岸缓缓移动。那盏马灯宛如流萤飘忽不定,“孤光一点萤”。远远地看,在黑暗中连船上的人影都难看清,只有那盏马灯散发微光。查慎行是浙江人,又好旅行,对于夜渔的风景自然比较熟悉,这首诗下笔自然,简洁生动,趣味盎然。那时候我十五六岁,当然不能领会孤旅天涯的心境,独独喜欢这首诗里的风景及其变化的连续性。也许,我的内心更多的偏好在于“一点萤”之上,是童年残留的对小精灵的一些好奇和欢喜。
好奇和欢喜往往会无意中造成祸事,尤其是顽童对小动物的好奇和欢喜。在年纪更小的时候,湘北湖区同样酷热,叫人难以忍受。我去姑妈家厨屋后面摘来几朵栀子花,泡在碗里,睡前把栀子花零散放在刚刚擦洗干净的竹席上,然后到屋外乘凉,回来上床就能闻到那清幽的花香,安稳地入睡。在乘凉的时候,孩子们都不会安分,决不甘心老实坐在竹床上或椅子上,而是一下跑到公路边,一下蹿进菜园,满世界地去逮萤火虫或者玩游戏,全然不顾大人们“小心有蛇”的严厉呵斥。
我在屋里到处寻找适合装萤火虫的瓶子,最后找到手的是一只罐头瓶,因为瓶体是透明的玻璃,我们又叫亮瓶。我捧起亮瓶就快步走往门外,差点儿撞到了门框。忙活了大半个晚上,才抓到十几只萤火虫,陆续扔进亮瓶。它们此起彼伏地闪动腹部,所有的光亮集合在一起,并没有达到我预想的照明效果,但是也差强人意。
盯着亮瓶,我看了好久,直到眼皮发涩,昏昏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睁眼头一件事就是察看那些小虫子怎么样了。很不幸,它们中的大多数再也不能发光,甚至动也不动。我急忙揭开瓶盖,摸出两三只萤火虫:它们死了。我心里顿时生出巨大的挫败感,非常沮丧,又有些自责,木然地瞧着它们:比绿豆稍大的个头,背部是棕红色的甲壳,头上一对黑白相间纹理的触须,两只乌黑的眼珠已经没有了神采和光泽。我盖上瓶盖——它们肯定是被闷死的。仔细回想了一下,更可怕的是,我昨天晚上亲手捏死了一只萤火虫,它腹部的闪光物质黏在指头上,仍然散发零零碎碎的荧光。起初,我是多么好奇,看到它们又是多么欢喜,可是它们呢,尤其被我逮到以后……
和许多动物一样,萤火虫活在世上只有两件事:觅食和求偶。萤光就是萤火虫觅食和求偶的工具,像知了、蟋蟀的叫声一样。从卵到成虫,萤火虫需要五十天,而成虫以后,它只有短短五天的生命。在那只亮瓶里,那些虫子默不作声,只是发光,每隔二十秒振亮腹部一次,向从未见面的情侣传递求爱的信号,可是它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努力的徒劳,仍然充满期待,直到死亡那刻,仍然活在对神秘世界的期待之中,期待一位神秘的情侣的降临。可是,我像个残暴的统治者,把它们逮来,全部关进亮瓶。它们求偶的地方本来应该和人类一样,在花前、月下、缀满露水的草丛和空气清新的树林里。在黎明来到之前,它们孤独地死去,孤光一点萤。
江南有丹橘
腊月里的一天,走在小区里马赛克地砖铺成的小路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打量路边,小叶榕、万年青等植物的根部都被翻挖过,重新培土。大大小小的土块围住树蔸,显出人们对植物关爱的痕迹。不由的,我想起少年时代跟爸爸、哥哥一起在橘园钻进钻出忙碌的情景。
以前,家門口的菜园里栽了一百二十多棵橘树。一年到头,它们绿森森的,寂静无声。只在开花结果摘橘子的季节,果园才一片热热闹闹、充满生气的景象。到了冬天,我和哥哥猫腰在橘树下埋肥。一人拿锹在橘树下挖出一条一锹宽、两尺长、半环形的沟,一人填进肥料,再铲土盖上。埋完肥料,我们还按照爸爸的指派,各自拿着小刀、平口螺丝刀,蹲在树下,从肿瘤状的树蔸开始,用刀刮掉树皮表层——爸爸说,这让橘树更好地吸收土里的养分。如果发现虫洞,用螺丝刀钻进去,手腕一转,螺丝刀尖就剜出一条像竹虫的白虫子。大点的橘树,树蔸会有五六条虫子,它们蛀空了整个树蔸,等到开春,这棵橘树就离死不远了。
说起橘树来,我们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棵,大概也是响应乡政府的号召吧。等到橘树种起来,三年才挂果,即便挂果,橘子也不值钱。一些人家砍掉多数橘树,只留几棵,来解决自家孩子馋嘴的问题。也有人家一棵都舍不得砍。秋天橘子红了,全家人出动,手拿枝剪收橘子。一筐筐橘子摆在家里,十天半月便开始腐烂。后来,爸爸想出了个办法,把橘子放进谷仓,和谷子一起存放,果然,橘子的腐坏比例就小了,但是从谷子里拿出来的橘子表面干枯、毫无光泽,一副灰头土脸的尊容。
收橘子的日子,贩子来村里,以两毛钱一斤的价格来收购,满园的树结出的橘子加起来也卖不了几个钱。爸爸坚决不同意卖给贩子,说留到腊月里自己拉板车去县城叫卖。到了腊月,他去忙自己的捕鱼副业,卖橘子的任务自然落在妈妈肩上。妈妈拉着板车,车上两箩筐橘子、一两篮子柚子、一杆秤。她身后还有个跟班,就是我。我的工作在于,如果遇到上坡路,帮忙从后面推车。还有个责任,在一群人挤过来挑挑选选的时候,我得盯住顾客,防止人家乱吃乱拿。有时候,我很不好意思跟妈妈出去卖橘子,一则因为担心遇到同学,不好意思说话,觉得很没面子,二则其他孩子自由自在地玩乐,十几岁的我却跟在妈妈后面,像没长大一样。
过了几年,橘树树龄老化,后来结出的橘子甜味大减,石门的橘子、四川的椪柑、外地的冰糖橙对本地的橘子冲击很大。我家橘子的味道自然赶不上外来的新品种,连本地人都更喜欢吃冰糖橙。爸爸也砍掉一些橘树,不再保留橘园原来的规模,还在剩下的几棵橘树上嫁接了椪柑、脐橙、柳橙等一些新品种。屋前屋后剩下二十余棵橘树,足够自家人尝个味道。逢到挂果的旺年,橘子收获不少,每到腊月正月,我们仍然从纸箱里拣出一堆长霉腐烂的橘子,扔进屋后的水沟。
一天午后,也是腊月里,跟妈妈去地里干活。这块地是奶奶的老屋台子,老屋拆除后,这里改成耕地,原来菜园里的几棵橘树还保留不动。我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里发现了一个橘子,走近细看,这个橘子拳头大小,扁圆的外形像南瓜,黄里透红,色泽不同于秋天收获储存到冬天的橘子。妈妈伸手一把摘下,递给我。我剥开几瓣,喂进她嘴里,自己也忙不赢地往嘴里塞了两瓣。她轻声说了两个字:“好甜!”果然,我的嘴里一股又冷又甜的味道。“凡是打过霜雪了的东西,才有味道。”妈妈又补充了一句。我很惊奇的是,经过了几场霜降几场雪,这个橘子居然还能稳稳妥妥地挂在树上,没有掉落,好像是等我去摘它,尝尝它饱受冰雪之后的味道。更奇异的是,我至今还记得这个橘子长在树上的样子,也记得它在舌头上迸裂的那汪清冽甘甜。
十七岁的时候,买了一本《今评新注唐诗三百首》,开篇便是张九龄《感遇》,第二首说:“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这两首诗读过多次,甚至背诵下来,始终不得领会诗人的用心,等到逐渐悟出“经冬”的深意,而这橘树已不仅仅是家门口那些果树了。
恐怖之物鸡头子
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列举最为恐怖之物,其中鸡头子赫然在列。想想日本人的审美,似乎又说得过去,大概是看不惯人家鸡头子毛刺刺的样子吧。可是在云南,从前有的少数民族保持猎头的风俗,喜欢猎杀高大威猛、满脸络腮长须的男子,取下脑袋,挂在树上,风吹日晒,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想到这种重口味的祭祀,我就不由打个冷噤。日本人说的鸡头子,是一种睡莲科植物,学名芡实。虽然鸡头子生来毛刺刺的模样,但是也不至于令人感到恐怖,在我看来,反而非常可爱。
安乡人叫鸡头子可是非常形象,它的叶柄叫鸡荷梗,它的种子叫鸡铃包谷。每到夏天,我家旁边的河里会漂浮许多鸡头子的叶盘,小的如锅盖,大的如圆桌,仿佛有人瞧上这里河水平稳如油,煎糍粑似的一路摊着绿色的大糍粑。这种植物长得非常霸气,叶面、叶柄、种子外壳,浑身是刺儿,谁来扎谁,叫人不能亲近,只好远远地看着,以表欣赏。
鸡头米穿着一件浑身是刺的外衣,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像有些人一样,说话动则带刺,要么是内心曾经受伤,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吧。外表彪悍的鸡头米其实是很脆弱的,它的茎秆非常脆嫩,可以食用,生吃、炒食、凉拌,都是可口的蔬菜。
既然鸡荷梗可以当菜,人们想方设法靠近鸡头子,穿上齐胸高的防水裤,戴上厚实的手套,加上一根竹篙,竹篙顶端紧紧绑住一把割谷刀。在这样的装备下,别说是采割鸡荷梗,即便是去跟小船一样长的鲶鱼搏斗,也不会落得下风。
河里的鸡荷梗远远不够采割,有些人便骑车去几十里外的珊珀湖。那湖号称上千亩,湖里多的是鸡头子。天黑的时候,从湖里回来的人骑着单车,后座上驮着一大捆鸡荷梗,上百斤重。采荷梗的人回来后,全家总动员,一起帮着撕鸡荷梗。连皮带刺全部撕掉,不小心的话,很容易扎伤手指头。整捆鸡荷梗去皮之后,放水里浸泡保鲜。第二天大清早,骑车拉到县城菜场去卖,几角钱一斤,积少成多,也能挣几十百把块钱。有的人觉得跑一趟几十里的路,只弄一捆鸡荷梗回来,挣钱少,人又累,索性跟人合伙找一辆拖拉机,开去湖边。
鸡头子开过紫色的花朵后,会结出一枚果子来,外形跟板栗一样遍布细长的刺儿,顶端生有尖嘴,形状极像鸡喙。这种果子不能手剥,只有拿刀切开,里面却又像石榴,一粒粒种子裹着透明薄膜。鸡头米含有大量淀粉,我们却只是随便嗑嗑,并不大量采集。在江浙地区,人们把鸡头米脱壳加工,磨成粉末,用于煮粥、做菜勾芡等用途,价格不菲。
在孟诜的《食疗本草》里,唐朝人已经很会食用鸡头米了:“可取蒸,于烈日中曝之,其皮壳自开。挼却皮,取人食,甚美。可候皮开,于臼中舂取末。”至于“此是长生之药”则纯属无稽之谈,可见古人写书,多数时候缺乏科学的态度和实证的精神。
烏鱼之味
我从小生活在洞庭湖湖区,吃鱼长大,对乌鱼算是了如指掌。十岁左右,一位来自广东、游方化缘的和尚给我看相,说我不能近水,妈妈就遵嘱买了一条小乌鱼用来放生。
及至成年,我学会了几种做乌鱼的方法,甚至写过关于乌鱼的诗文。做乌鱼,有炒乌鱼片、双椒爆炒乌鱼丁、乌鱼火锅、油煎乌鱼等。
大学时偶读汪曾祺散文,他写到昆明菜,其中一道清蒸火腿乌鱼片,详细说就是,乌鱼、火腿各自切成形状、大小相近的薄片,然后一片乌鱼、一片火腿相隔摆盘,上蒸笼蒸上六七分钟,然后大功告成。这个吃法,取火腿的香味,以压乌鱼的腥味,火腿吸收乌鱼的鲜味,乌鱼又能吸收火腿的香味、盐分。汪先生写到的这种吃法,于我颇为新奇,听来相当吸引人,然而我终究没有尝试。
二○一七年夏天,陪同几位云南文学前辈在通海兜兜转转了几日,虽然行色匆匆,但每顿饭菜都有亮眼之处,甚至让人来不及细细品味。时值云南雨季,正是吃菌的节令,光菌子就有炒见手青、炒干巴菌、花鲢鱼头炖青头菌。其中一顿是抵达通海的头天晚饭,当地诗人、摄影师林启龙先生的朋友李医生请客,在医院食堂摆了一桌酒席。
坐在桌前等候开饭的空当,我呆坐无聊,犯了老毛病——逛厨房。走进厨房,靠窗的地方是洗菜池,一位大婶开着水龙头淘洗一把韭菜,韭菜叶子细长,一看就是老品种韭菜,这种韭菜比市场上常见韭菜的香气更浓郁。洗完韭菜,她甩了甩手里的韭菜,水珠立即飞了出来。灶前一位掌勺师傅正往锅里倒油,旁边还站着一位年长、个头不高的大伯,在燃气灶嚯嚯的响声里,他对掌勺师傅说了两句话,我没听清。掌勺师傅接着放了辣椒、花椒、大蒜,翻炒几下,又倒了一盆黑红相间、成团的食材,看上去像鱿鱼块。大伯话不多,站在旁边,只是看着,掌勺师傅飞快操起各种瓶子,瓶口朝锅里抖了几下,长柄铁勺也随之刮、擦、抄、撩。阿姨的韭菜早就切好,掌勺师傅端起韭菜,手腕一翻,韭菜全部下锅,又翻炒几下,操起勺子,舀菜出锅。大伯这时说了一句话,掌勺師傅欠了欠身,关掉了火,转身抓了一把薄荷撒在装盘的菜上。
旁边有人轻声感叹:好多腌菜坛子!我循声望去,厨房右边靠墙摆着两排坛子,大大小小十八个。云南天气炎热,饮食上需要开胃、补充盐分的菜肴,腌菜当然能满足人们的这些饮食需求,成为必不可少的小菜,此外,云南人还喜欢豆腐乳、茄子鲊、泡辣椒、腌萝卜、腌蒜薹、腌韭菜花等。做这类菜,需要耐心细致,而且成菜的周期比较长。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导致腌菜失败,浪费一坛子食材不说,还浪费了精力和满心的期待。
过了一会,有人招呼众人上桌。桌上不少具有水乡特色的菜品,其中一道菜吸引了我的眼睛。这道菜像爆炒鱼肉,具体是什么鱼,我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极像想起什么事又一时捕捉不到记忆的魔怔。林先生介绍,这道菜叫翻花乌鱼。我恍然大悟,喔了一声,刚才站在厨房看了半天,掌勺师傅在炒的那道菜就是翻花乌鱼。
据林先生的说法,乌鱼是通海杞麓湖的野生乌鱼,这湖里的乌鱼以优质闻名附近甚至整个云南。接着,他又眯起眼睛,详细说了翻花乌鱼的做法:选好乌鱼后,就靠刀工来处理乌鱼。拍打乌鱼,剔除主刺,鱼肉切成小块,每块打上花刀,每刀切至三分之二深,类似翻花鱿鱼的刀法。下油锅爆炒,乌鱼片受热后自然形成球状。主要佐料是蒜片、姜丝,也可适当加几滴白酒、醋,以去除腥味。起锅前,放一把韭菜白头。为了避免鱼肉老硬,下锅开炒之前,可用蛋清勾芡鱼肉,勾一下就好。炒翻花乌鱼最好的办法,是用冷香油慢慢炒出来,而肉质得以保持鲜嫩。
林先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提纲挈领,接着向我传经:“简单来说,做翻花乌鱼有三点:食材要好,选用产自杞麓湖的野生乌鱼;切时要拍打,剔除所有主刺;火候要掌握好。”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有点惆怅,又有些隐忧:“这道菜是通海的传统名菜。不过,近年来很多老厨师走了,会做这道菜的人自然而然地也就少了。”
桌上还有一碗野生鳝鱼,从菜的品相来看,通海的鳝鱼做法跟我平时的做法差不多,加酱、酒、醋爆炒,放几片火腿或腊肉,一把切成两厘米长的韭菜。不过,来昆明十几年,我基本不买鳝鱼,也很少吃,一则剖杀鳝鱼太血腥,二则难以保证鳝鱼是野生的。
通海是林先生的故乡,我在他的故乡想起自己的故乡。在我的故乡,乌鱼一般油煎,放上切段的蒜苗、姜末、辣椒,浇点水或高汤,盖上锅盖焖上一两分钟,即可。大伯、二伯、我爸爸都是靠水吃水,从小擅长捕鱼,他们则对乌鱼炒片津津乐道,以为那是更有格调的吃法。乌鱼炒片,是剔除乌鱼的主骨大刺,鱼肉切成薄片,以热油爆炒,佐以姜蒜辣椒,加少许酱油、白酒,三四分钟出锅。其味道脆嫩爽口,非常下饭。
追溯以往,古人常吃乌鱼。唐朝人孟诜原著、张鼎增补的《食疗本草》对乌鱼已有记载,该书将乌鱼写为“鳢鱼”,而乌鱼的学名为“乌鳢”。既然说到食疗,乌鱼当然具有疗效:“又,作鲙,与脚气风气人食之,效……下一切恶气。又,十二月作酱,良也。”乌鱼居然还可以做酱,也是古人为之,今人早已不得见识。
身在外地而想起故乡的鱼,我当然不是第一人,西晋张翰早有莼鲈之思,其诗《思吴江歌》:“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一日,这位宦游人对朋友感慨:“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毅然还乡。无论当时,还是今天,这种弃官不做、返回老家的行为都会被看作不识时务、任性妄为。然而,对诗人张翰来说,还乡是对本源的接近,是身体、精神的双重回归。
海德格尔在《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里如此解读荷尔德林的诗《还乡》:“但是,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反本。因为他在异乡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
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
在我之后,必然还有无数人产生莼鲈之思,重情的人怎么会轻易忘本呢?故乡的乌鱼啊,你可注意到,我站在岸上凝视河水时不再澄澈纯净的眼神?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