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猫
2018-11-10王东梅
王东梅
每次都是这样，主人把他那像爪子一样细长的指头插进头发里拼命地抓挠，那仅有的几根头发在他的指缝间瑟瑟发抖。
这样的状态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发生。第一是喝醉酒，第二种情况有所不同，主人写下一个名字，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个名字，最后会突然扯下那张纸，揉成一团，接着便没完没了地揉，仿佛那是可以揉进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然而，最终纸团仍旧是纸团，甚至当主人松手的时候，它还会“嘭”地一下将身子胀大一号。每每这个时候，主人就像个落败的将军，萎顿的身子蜷缩着。
主人在思念一个人。一个远在天边的人。一个女人。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主人的指头又插进了那几根可怜的头发里。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只猫，一只修行了几百年的猫。传说世间一切生灵皆可修炼成仙，而猫自然也在其中。我潜心修行，每二十年就会长出一条尾巴，等到长出九条尾巴的时候，就可以功德圆满了。可是，当我修炼到第八条尾巴的时候，上天给了我一个启示：要我帮我的主人实现一个愿望，心愿达成后，才会长一条新的尾巴。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新尾巴长出来的同时，旧尾巴也脱落了，结果我仍旧是八条尾巴。
奇怪的死循环，无论怎样我都不可能修炼成九条尾巴。我苦闷极了，向佛祖抱怨，这样下去如何才能修炼得道？佛祖不言，只是一笑。
遇到主人是在一个风雨之夜，他酩酊大醉躺在街头，身下是汩汩流淌的污水。我心生恻隐，以我的法力把他送回了家。之后发现他居然是我一位前主人的后代，按规矩我应该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主人欣喜若狂，九尾猫的故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过，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成为一只八尾猫的主人，而且还具有了和阿拉丁一样的好运。那段时间，主人兴奋得像个打了鸡血的怪胎。
我用烦闷的口气问他：“你有什么愿望要我帮忙实现吗？”
想不到这个傻子居然一时之间答不出来。我只得把自己变成一只普通的猫，暂时住在他的家里，等待着赶紧完成我的使命，继续那倒霉的死循环。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煎熬。
主人是个缄默的人，大多時候沉默无语。要么对着一台破旧的电脑敲敲打打，要么在一张纸上反反复复写一个人的名字。
这种时候，我大多远远望着。几百年的时光，让我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在世上走一遭，哪个人不是痛苦多于欢乐？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芸芸苦恼众生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我的眼神，多会越过人的头顶，飘向更遥远的地方。
如果不是主人的再一次醉酒，也许我的目光会一直在远方飘着，飘着。
那也是一个有风有雨的夜晚，主人醉了，醉得人事不知，只剩下嘴里反复叨念着的一个名字——那是纸上写着的那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是谁？”我问。
“我的爱人！”主人虽然醉得意识模糊，但这个回答异常清晰。
爱人，这显然不是主人对老婆的称呼，那么她会是谁呢？沉闷的鼾声里，没了答案。
其实不需要主人的回答，以我的阅历完全可以圆满这个故事：一个已婚男人，拥有一个妻子以外的爱人，不用问，也能知道是怎样一种境况。
“我可以帮你实现任何愿望。”我加重了“任何”两个字的语气。显然他注意到了我的暗示，一夜的酣睡，已经让他清醒了很多，可他的眼睛里仍然满是迷茫。
“比如，你的爱人。”我放弃暗示，给了他明确的指示。
“不。”
主人的回答，很干脆。
一时间，场面很尴尬。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在这个落着雨的黄昏，我们俩僵持在一片昏黄的暗影里。
“我给你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你不爱她？”
“爱，胜过爱我自己！”
“你不想和她在一起？”
“想，分分秒秒都在想。”
“我能帮你！”
“不可以！”
“为什么？”
“我不能用伤害别人的方式获得幸福。我的老婆、孩子，她的老公、孩子，是无辜的。”
我从来不曾想过，我帮助主人们实现愿望是否曾伤害过谁？落雨的日子，总会粘连出太多的心事，随着夜幕的拉开，我的心事又多了一重。
主人依旧缄默，依旧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依旧在纸上反反复复写女人的名字，而我，却不能再把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死循环像一个解不开的魔咒，终日缠绕着我，也许离开，换一个环境，我的心情会好一些。
“无论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我已经无法掩饰我的烦躁，“我要走了。”
“你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我留在这有什么意义？即便是我帮主人实现了愿望，哪怕是我再帮下一个主人，下下一个主人，下下下一个主人，实现了愿望，又能怎样？我仍旧是一只八尾猫，我被一个命运的怪圈囿住了。
“你的样子很可怜！”主人说。
有没有搞错？从来都是我觉得我的主人们可怜，他们被各式各样的烦恼折磨着，需要我来拯救。
“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主人怯怯地问。
我瞥了他一眼，他头上那几根可怜的头发像秋后一堆干枯的荒草，无论怎么看他才是一个可怜的家伙。“是！”我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主人却像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我的愿望是，你……能……有……九……条……尾巴！”
我愣住了！
现在我是一只真正的九尾猫了。
新主人是个忧郁的女人，每个淅淅沥沥的日子，她都会思念一个满头乱发的人。
选自《荷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