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晋人物生活情态看儒学的式微
2018-11-09侯妍妍
摘要:魏晋时期社会动荡不安,导致思想领域也发生一系列变化,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发生动摇。本文联系魏晋时期社会环境先分析儒学式微的两个主要原因,即儒学发展的虚伪化和统治阶级的影响,再以《世说新语》为例,论述儒学式微影响下魏晋人物的生活状态。最后,总结概括儒学式微下出现的魏晋风度对中国文学的发展和后世文人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关键词:儒学 世说新语 魏晋人物
一、儒学式微之原因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政权更迭最为频繁的历史时期,儒学地位发生动摇,魏晋人物独特的生活方式、审美追求所构成的名士风流正体现了这一时期儒学的衰落。而造成魏晋儒学式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此,笔者仅就其中两个主要的影响因素加以分析。
(一)儒学发展的虚伪化
汉初,由于秦末农民起义、楚汉战争造成连年内耗,相国曹参以黄老之术治国,行休养生息之法,儒学未兴。文帝、景帝续承此法。至武帝时始纳董仲舒建议“罷黜百家,独尊儒术”,又设立太学、置五经博士。至此,儒学成为汉代正统思想。经西汉宣帝石渠阁会议、东汉章帝白虎观会议,由班固整理的以董仲舒倡导的“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儒学著作《白虎通义》被东汉奉为“国宪”,儒学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提高。
在儒学思想的影响下,汉代选拔官员采用察举制和征辟制,注重对所选人才德行的考量。其初衷是好的,但作为一种仕进的途径,当时许多士人只将其视为进身的工具和跳板,有名无实,徒有其表。《后汉书》载许荆祖父许武被会稽郡太守举为孝廉后,因其弟许晏、许普长年未有荣禄,遂将家中财产一分为三,自己占得最好的,余下两份儿分与二弟。许晏、许普以此获得谦让孝悌之名,二人并得选举后,许武对宗亲说出自己不惜毁名,占财举弟的苦心,许武由是声名翕然,远近称之。此事被后人加以敷衍,以“三孝廉让产立高名”为题收入《今古奇观》。许氏三兄弟之事从侧面反映了士人为求宦达,急功近利的心态。逮至汉末,儒学虚伪化的趋势愈演愈烈。在墓道中居丧20余年,被当地人传为大孝子,却在服丧期间生下五个孩子的赵宣之流,①便是其典型代表。儒家的礼法规范毫无实质性的意义,所谓的遵行礼法不过是一件欺世盗名的华丽外衣。
儒学的日益虚伪必然导致其影响力的下降。重表不重质的华而不实的礼法自然会遭到真正的正直之士的鄙弃,儒学式微也成为必然之势。
(二)政局的动荡与统治阶级的影响
魏晋动荡不安的政局也是促使这一时期儒学式微的一个重要原因。自汉末初平年间始,群雄割据纷争不断,经20余年混战,形成鼎立之势。公元280年,晋武帝司马炎灭吴统一全国,不久又爆发“八王之乱”,这场混战历时16年之久,并最终导致“永嘉南渡”、晋元帝偏安江左一隅,建立东晋王朝,而北方再度陷入纷争四起的局面,一时间少数民族政权林立。观魏晋之世,战乱是伴其始终的,其间虽也有过安宁平和,但也都只是昙花一现。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生存的士人,自然容易产生人生无常,命如朝露的喟叹,更易激发士人摆脱传统儒家经学思想的束缚,重新思考人生的价值。
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斗争对儒学的衰落起着重要作用。曹魏后期,司马氏与曹氏的权利争斗愈演愈烈,政治空气紧张压抑,许多名士如何晏、夏侯玄等人都因卷入其中而被杀害。名士们放达自适、不问世事追慕老庄的行为也是为全身免祸的,阮籍的纵酒狂饮,即与此有关。“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②”司马昭欲向阮籍提亲,钟会也想咨以时事,但都因阮籍大醉而得免。③
统治者本人也对儒学式微的风气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曹操本人治国即崇法家,史书记载他为人有通脱的一面。“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④”曹操曾发布《求贤令》,提出“唯才是举”,而不问其是否盗嫂受金,也不管其是否不仁不孝,这是对儒家用人标准的挑战。他爱好文学艺术,由此而形成了邺下文人集团,文学的繁荣也会对经学的发展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
二、儒学式微之表现
(一)任情放达,体任自然
魏晋士人任情放达,追求自然的生活境界。“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一特征多表现在他们的生活情态之中,本文试从魏晋人物的服饰装扮、行为举止、人生态度三个方面予以阐述。
1.服饰装扮
魏晋名士对容貌和衣着装扮十分重视。《世说新语》专辟《容止》一章记述。这一时期,士人对外貌服饰的审美带有更加鲜明的个性色彩,突出地反映了魏晋时期儒学思想在士人心中地位的式微。
(1)服饰装扮的女性化倾向
敷粉:妆粉作为一种面部修饰物,本为女性所专有,然观魏晋之世,男性敷粉兴于一时。据《世说新语》载:“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容止第十四》)魏明帝因何晏面白,就怀疑他面上敷粉。又刘孝标注引《魏略》云:“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可见,何晏也确有敷粉之好。事实上,不唯何晏,当时的许多贵族子弟和名士亦有此好。曹植等人亦有关于敷粉的记载,“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⑤。敷粉之风盛行于时,与魏晋士人追求白、丽的审美倾向不无关系。
佩香:魏晋名士除喜敷粉外,亦喜佩戴香囊。东晋名将谢玄少时即有此好:“谢遏年少时,好着紫罗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伤其意,乃谲与戏赌,得即烧之。”(《假谲第二十七》)谢玄佩戴香囊也成为后世常入诗的典故。尚书令荀彧则留有“荀令留香”之雅事,“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⑥”,可见荀彧所穿的衣服香气之浓重,若非亲身佩香,亦是经熏香专门熏过的。
着女装:魏晋时期世族们不独“熏香剃面,傅粉施朱”,甚或穿着女装。史载魏明帝曹睿因喜爱女性装饰,遂将汉时的白玉珠冕旒改为珊瑚珠冕旒。⑦《晋书·五行志》载正始名士何晏“好服妇人之服。”
士人女性化審美倾向与这一时期儒学的衰落关系密切。儒家向来欣赏一种磅礴浩大的气势,一种刚劲键动的力量,提倡构建充盈着“浩然之气”的君子人格。从孔子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到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儒家始终强调并推崇这种男性的阳刚之气,认为这是士人君子所应具备的气质。显然,女性化审美倾向与儒家的这一标准是相背离的,而与道家倡导的“安时处顺、柔弱退让”的阴柔之气是一致的。因此,士人的女性化审美与儒学式微而玄风大畅是不无关系的。
(2)粗服乱头
此时,与女性化装扮正相反的一种风气也在悄然流行。一些士人在衣着上不事雕琢,返璞归真,粗服散发。阮籍丧母后,即披散头发,“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任诞第二十三》)自周代起,男子二十岁始成年,需行冠礼,以示成人。束发加冠是华夏民族文明的重要象征,也是周礼中衣冠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少数民族无此礼,故批发散发为华夏民族所鄙夷。孔子崇周礼,因此,披发散发在重礼乐教化的儒家看来是十分无礼的行为,孔子曾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而魏晋名士们则通过散发这种与传统礼教相悖的不加修饰的自然状态,尽情地彰显着特立独行的魏晋风度。
2.行为举止
(1)纵酒放达
魏晋时期饮酒之风盛行,士人多以纵酒为乐,《世说新语》对此多有记载。王恭认为所谓名士,不需有奇才,只需读《离骚》,痛饮酒而已。“竹林七贤”皆纵酒,“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任诞第二十三》)阮氏家族的成员也人人善饮酒,“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任诞第二十三》)可见纵酒现象在当时十分普遍。而过度纵酒必然导致神智飘忽不清,使得纵酒之人有意无意地做出种种不合儒家礼法的狂态,其中又尤以“竹林七贤”中刘伶、阮籍为最。“刘伶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裈中?”(《任诞第二十三》)刘伶嗜酒如命,酒后于室内脱衣裸形,确乎是狂士。而阮籍酒醉后则眠于邻家美妇侧,“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任诞第二十三》)凡此种种,皆有悖礼教而顺乎自然。
(2)任情抒怀
魏晋名士行止任情,天真自然。阮籍丧母后的痛哭,对兵家未嫁女的哭悼,都是他纯任感情,天真自适的外在表现。以爱竹闻名的王子猷曾雪夜访友,“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第二十三》)子猷于雪夜忽然起了访友的兴致,乘兴连夜前往,兴尽而返,可见其洒脱不羁的真性情。《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中载顾荣逝后,张翰前往吊唁。“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渤,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渤,遂不执孝子手而出。”张翰鼓琴吊友,哀痛之极,全是一片真情流露,感人肺腑。这与儒家强调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正平和、讲求威仪是截然不同的。
3.人生态度
以老庄思想为基础的玄学清谈盛于魏晋,故而,这一时期的士人,不再像前代士人那样以建功立业,追求不朽之名,作为唯一的价值准则。他们不以功名为念,追求清净自然的理想境界,具有超脱凡俗的隐逸情怀。“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隽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简傲第二十四》)嵇康和向秀在钟会拜访时正在打铁、拉风箱,他们俱以名士而做匠人事,正可证其具有隐逸草野之念。魏晋社会动荡不安,士人普遍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朝不保夕,及时行乐的思想大盛,“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任诞第二十三》)张翰不以身后虚名为念,选择尽情享受当下的生命过程,这种与儒家“事功”追求迥异的人生态度也正是魏晋时期“人”作为个体被发现的重要表现。
(二)女性的相对解放
魏晋时期儒学式微对女性的影响也是极深刻又显而易见的,集中体现为婚姻的相对自由及儒教对女性束缚的减少,言行自由,地位较高。
自周代以降,男女婚配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需合六礼。魏晋时期的婚姻较之汉代则相对自由,男女双方的个人意志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尊重,女性甚至可以自择配偶。如《世说新语·惑溺第三十五》记载贾充女嫁韩寿事:“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蹻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著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阁急峻,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贾充女以韩寿美貌,芳心暗许,遣人通问,二人遂缱绻相合。刘孝标注又引《郭子》云:“与韩寿通者,是陈骞女”,且不论此事中当事人具体为谁,就其性质来看,这桩婚事,完全是男女双方两情相悦后的产物,女方家长充分尊重了女儿的意愿。
东汉班昭按照儒家标准作《女戒》,作为约束女子的行为规范。但魏晋时期,儒家礼法的影响力下降,女性的言行举止也相对自由。《容止第十四》:“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在这则记载中,妇女在路上见到潘安姿容俊美,拉起手来将他围住。女性对美男子的欣赏喜爱之情丝毫不加掩饰,可见当时风气之开放。再如《惑溺第三十五》:“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王戎的妻子因爱王戎而呼他为“卿”,王戎也并不因不合礼法而生气,反而听之任之。“妇人卿夫”的事,在重礼教的两汉社会是很难想象的,也足见这一时期儒教影响的松动,女性在家中的地位是有所提高的。
东晋宰相谢安的侄女谢道韫才华出众,出嫁后颇为轻视其夫王凝之。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 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贤媛第十九》)才女谢道韫鄙薄抱怨丈夫,亦可见“夫为妻纲”的儒教对女性约束力的下降。
三、对后世影响
魏晋儒学的式微导致魏晋士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并促使其思想和生活发生一系列变化,这些变化也正是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魏晋风度之来源。
魏晋名士形象对后世文人影响深远,唐宋诗词中对魏晋时期典故的化用比比皆是,李白诗歌浪漫不羁的主体风格及其狷介狂傲的性格都与魏晋名士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至明代,小品文大盛,其间许多闲情逸致即是文人对魏晋名士形象的继承与发展。此外,魏晋名士对曹雪芹的影响也是颇为深刻的,在《红楼梦》中,他塑造了史湘云这样一个张扬着魏晋名士风采的理想诗化形象。
鲁迅先生对魏晋名士也是颇为推崇的,在《魏晉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首次提出“魏晋风度”这一概念,并为后代学者广泛接受。认为魏晋风度是叛逆与反抗。鲁迅本人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斗士,其精神内核与魏晋士人的反名教多有契合之处,他曾校勘嵇康文集,可见其对嵇康等魏晋名士也是颇为欣赏的。
注释:
①《后汉书·陈蕃传》:“民有赵宣葬亲而不闭埏隧,因居其中,行服二十余年,乡邑称孝,州郡数礼请之。郡内以荐蕃,蕃与相见,问其妻子,而宣五子皆服中所生。”
②见《晋书·列传第十九·阮籍传》。
③《晋书·阮籍传》:“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
④见《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曹瞒传》。
⑤见《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松之注引《魏略》。
⑥见《太平御览·服用五·香炉》引《襄阳记》。
⑦《南齐书·舆服志》:“汉世,用白玉珠为旒。魏明帝好妇人饰,改以珊瑚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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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作者简介:侯妍妍,女,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硕士在读,助教,研究方向: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