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补丁
2018-11-09冷燃
冷燃
“脚气算病吗?算吗?”浩大声对着镜子吼道。镜子里映出了连浩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可怕狰狞的面孔。这一刻,如果戴上假发,他的形象就如一头发怒的狮子或狮子狗。
“我撒谎了吗?你他妈痛经是不是也是病?”浩两手撑在洗面台上,继续吼道。
可怡已经上班了,早早地就走了,根本听不到浩的吼叫。当然,怡在家的话,浩也不会这样吼,浩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从来没跟人红过脸,更别说跟怡了。但这次他实在是忍不住,怡昨晚嫌弃的语言和眼神深深刺痛了他。
浩是一家科技单位的程序员,三十四岁了,始终是光杆儿一根。但他不急着找对象,也不会去参加任何相亲活动,更不认同媒人的牵线搭桥。浩认为找对象也像编程,不但要有逻辑性,还要有合理性,这两点缺一不可,急不来,这就是一个程序员对爱情的思维。其实姻缘并没那么死板和深奥,浩所谓的逻辑性和合理性也就是俗话说的机缘巧合,说到底,还是缘分。
单位里刚进来的资料员怡,三十三岁,也是孤花一朵。由于工作原因,又或许工作原因只是个借口,浩频繁去怡那里借书还书,借资料还资料,一来二去,两个人很快就黏在了一起。借还书这种恋人之间的传情方式,虽然老套但还是经典的,只要运用得自然且恰到好处。而且这种方式也符合浩所谓的逻辑性和合理性。
俩人在一起了,自然而然就同居了。同居也有三个多月了,没扯证。但彼此都是奔着扯证去的,不是耍流氓。
怡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头发梳理得每一根都服服帖帖,绝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凌乱或掉落。水杯搁置在办公桌的右上方,从不随意挪位,水杯处没有一滴水的痕迹。从她手中接过的书籍和资料,上面总是一尘不染。她做事也十分干净利落。
怡的个头不高,属于典型的小巧玲珑。虽然个子矮,但怡从不穿高跟鞋来弥补身高,总穿双平底鞋,显得自信而得体;走起路来脚底板像是装了小弹簧,富有活力和朝气。在浩的眼里,怡非常地养眼且优雅。
今天下班,怡烧了很多菜,拿了个小盅给浩,让浩喝点小酒。浩平时不喝酒,也没什么酒量。但酒盅是暗号,是有特别含义的,俩人都懂。反正还没扯证,也不可能要孩子,喝两盅也无妨。于是浩喝了两杯,双双洗了个澡,怡在镜子前美一下自己,浩躺在床上一只手玩手机,另一只手抓住脚挠痒痒,等待激情时刻的到来。
可就在这时,怡突然转身对浩吼道:“你这是在干吗?”怡的声音太大太突然,還带有哭腔,好像突然发现浩正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她撞见似的。浩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说:“我没干吗呀?这不等你吗?你怎么啦?”
“等我?你看你肮脏的手脚。”怡非常生气,指着浩的手脚。
“肮脏?我手脚怎么啦?”浩看了看手脚问。
“怎么啦?你自己看看。还怎么啦……”怡再次指了指浩的手脚,投去十分厌恶的眼神。
这下浩才明白过来,是自己的脚气病犯了。每当此时他都会无意识地用手去挠痒痒,当然,不是简单地挠,是抠,这是浩多年的习惯,也可能是脚气病人的通病。
“算了,真恶心!里面去去,睡觉,别碰我,扫兴!”怡对浩翻着白眼说。
“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脚气病?骗子!”怡临睡前又补了一句,再也没吭声。
浩被怡突如其来的怒斥惊呆了,像刚爬上楼阁,又被人突然撤走了梯子,悬在半空中,不知道怎么下来。看看被自己抠出血的脚,再看看那只手,顿时有一种负罪感。似乎手上沾着的不是自己的血,是别人的血,自己是个刚被人指认的刽子手。
浩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心想这脚气病说犯就犯了,是没有任何前兆的,不像你痛经每月那么准时。再说脚气有这么可怕吗?是病?从来也没有哪家医疗机构把脚气列为体检项目,也没听说哪个招聘单位把有脚气的人拒之门外。
可浩明白,脚气确确实实是个病。所谓“脚气病”,虽然是个不会致命的小病,可一旦发作起来,着实让人很难受,那种难受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只要有机会就随时随地有去挠它的欲望;除此以外就是用常人难以适应的滚开的水去烫它,所谓烫脚;要不就是去专业足疗店让别人给自己抠,所谓捏脚。总之,这个病犯起来很煎熬,还很顽固。治疗脚气的药虽然很多,但基本都无法根治。这样说吧,人类文明都能到天上去了,都能上月球玩耍了,但脚气病还在地球上折磨人。所以说,别看脚气病谈不上有多严重,但据说是医学难题,也是正儿八经的一种病症。
浩对怡反常的怒火不能理解,觉得她反应太极端。
因为这事儿,浩浑浑噩噩基本一夜没睡。早上迷迷糊糊地起来,一看怡已经不在身边,看了一下家里也没人,应该是去上班了,平时都是和自己一起去上班的。看来怡昨晚的态度是认真的,不是没事找茬儿,是纯粹反感他的脚,不,是脚气,或者反感他应对脚气的行为。浩心想,这也太小题大做了,随即陷入了极度茫然的委屈中。
说实话,浩此刻哪怕一拳击碎镜子,都是值得理解的。
可谁理解怡呢?
怡清楚自己有非常严重的洁癖,她为此很痛苦。她明白严重的洁癖也是一种病,说不上来的、无关痛痒的心理疾病。
其实怡很在乎浩,不想因为自己的洁癖失去浩。在和浩相处的过程中她已经克服了一个个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忍受了浩的很多行为。比如浩到处乱扔的臭鞋和臭袜子,浩源源不断掉落的头发和头皮屑,还有饭前便后经常忘记洗手,或者洗手洗得不彻底,还有拉手、亲嘴等亲热行为,怡都装着和正常人一样接受,尽量不被浩发现自己有这个毛病。可怡内心很挣扎,这种挣扎是常人无法感知的。她也是正常人,也想和浩亲热,可每每亲热后总有说不出的滋味,甚至恶心,有时一个人躲到厕所里去流泪。她知道这不是浩的错,是自己的毛病。她爱浩,可她爱得太苦,爱得小心翼翼,爱得提心吊胆,她怕有一天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失去浩。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浩昨晚的动作彻底挑动了怡抑制已久的最后一根神经,她的情绪被眼前在她看来不可思议的一幕彻底点燃。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必须对浩把这个让她感到难受和不适的行为大喊出来,以释放两个月来的煎熬。
她喊了,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声嘶力竭的方式喊了。那一瞬间,优雅的她荡然无存。瞬间,她已不是自己,她是一个有神经质的疯狂女人。她不会考虑对方的感受和难堪,而且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对方欺骗了她,对方就是个骗子,十恶不赦的大骗子。有这样大的毛病和坏习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让她无法忍受……
从此她再也不用伪装了,也无法伪装,也不用再去迎合和讨好那个让她自心底感到极度不适的男人。她要把洁癖,用这个极端的方式呈现给她所爱的人,哪怕彼此不再相爱。她再没有勇气去触碰浩的脚和手。在她看来这不是自私,而是自我;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自我,存在就等于死亡。她已经死亡了几个月,现在她要复活!黑格尔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怡认为这句经典的话有问题,应该是“凡是自我的才是合理的”。
于是怡早早地,一声不响地起来上班去了。今天她不愿和浩一起走,她无法忘记昨晚浩的不雅的、让她想吐的手脚。如果现在浩在身边她会感到浑身都长满鸡皮疙瘩,难受!
可浩对着镜子发泄完自己的情绪,慢慢冷静了下来。他默默地告诉自己,对待这个事情要冷静冷静再冷静,不要轻易把几个月彼此建立起来的爱情给毁了。他猜想怡一定有他所不知的特别的原因才会这样,虽然只是三个多月的相处,他感觉怡是一个安逸、优雅且特别勤快的女孩。
怡确实是这样的女孩,总是把他们的小天地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绝不允許地板上有一根头发,有一点灰尘,家里几乎保持得一尘不染;每次浩下班买菜回来,下厨都是怡一个人包揽,就是择菜洗碗这样的事也不让浩动手;淘米时米粒中有一个杂质都会拣掉,就是有颜色稍微不同的米粒也会剔除;她买回一打浩的内裤和袜子,穿三次必须扔了,而且每次必须用消毒液浸泡。怡生活得很精致,甚至苛刻。浩感觉自己很幸运,能遇上这样的好女孩,弥补自己懒散并且略带邋遢的习惯。浩能感知到怡对自己深深的爱,以及对这份爱的珍惜,怡不止一次说等元旦那几天,选择一个美好的日子,去领证。
浩不相信怡就为脚气那一点点不算个事儿的事儿和他翻脸,他更不相信怡真的认为自己是个骗子。
于是浩一上班就去资料室找怡,上班路上还给怡买了早餐。怡资料室的同事告诉浩说怡请假了,说是病假。
“病了?”浩觉得不可能。昨晚还好好的,声音那么洪亮地对自己怒吼,怎么一下子就病了。打手机给怡,怡关机了。
浩很沮丧。一个和自己生活了几个月的人,只要一关机你就无法知道她的下落。现代人之间看起来很近,哪怕在千里之外,只要一按键就能听到对方的声音,看到对方的笑脸,可哪怕这个人近在咫尺,只要一按键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以拒你于千里之外。
浩整个人一天都像丢了魂似的,打了不下十次怡的电话,都是关机。
总算熬过了八个小时,下班了。浩打了个车,马不停蹄地直奔家中。他希望一到家就能看到怡,而且他决定看到怡的那一刻他首先向她道歉,这是一个男生对赌气女孩起码的绅士。
可道什么歉呢?道歉自己有脚气病,还是道歉以后脚气病犯了不再去挠它,憋着?自己哪里做错了呢?浩想找个自己的什么错误或不当行为给怡道歉,可就这件事而言,浩找不到。那就道歉自己预先没有把自己有脚气的事告诉她?怡真的如她自己所说认为自己是有意欺骗她吗?那要不要把龋齿经常发炎的事情告诉她呢?要不要把自己有痔疮的事告诉她呢?还有自己有家族性秃顶基因,这个基因像一笔财富,还很封建,传男不传女。要不要把这些告诉她呢?就是如实告诉她这些,也难免有些遗漏。人身上的小毛病实在太多了,像过敏性鼻炎,像灰指甲……浩一路上想了很多道歉的内容,可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
到了家里一看,怡不在家。看看家里的东西和怡自己的用品什么都没动过,说明怡根本就没回来。浩很失落,呆坐在沙发上,又给怡打了一次手机,还是关机。他感到了无奈的同时也感到了饥饿,想起中午饭也没吃,就泡了碗方便面应付了一下。他想来想去还是要跟怡道个歉,他压根儿就没想对怡隐瞒什么。既然如此,那就罗列一些平时连自己都没在意的小毛病,一一如实告诉怡。尽管自己感到委屈,尽管觉得怡有点过分,但他还是要这样做,他不想失去怡。怡总是要回来的,她的生活用品还都在这儿。于是他拿起笔和纸,给怡留个言──
“怡:尽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因为一点小事情绪就有那样大的波动。但为了我们彼此的爱,为我们三个月以来认真而投入的爱,我还是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我做得还是不够好。你说得没错,我隐瞒了我有脚气病,哪怕我不是有意隐瞒的。但看得出这个脚气病的事实,着实让你无法正视和接受。我必须向你坦诚,把我自己的小毛病都说给你听,最起码让你有个预先的了解,有个心理准备。
“怡:我不但有脚气,还有痔疮,而且一两年就会犯一次,还出血;龋齿也时不时地发炎;因为家族基因,我可能在四十岁后会秃顶,不是可能,是一定;尽管脚气病不是很大的病,但很顽固,几乎无法治愈;尽管秃顶也不是什么病,但是遗传的,我无法阻止。只有痔疮和龋齿,如果你回来了,能原谅我,如果你觉得我们还能走下去,我就立马去医院把它们给割了、拔了。我目前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这些,我全告诉你了。但我无法预知今后的身体还会发生什么小毛病,不过只要我们还一起生活,你就会看到,我也骗不了你。怡,我错了,我不该隐瞒你,我有这么多的小毛病。”
留这个言,浩完全放弃了他一贯遵循的凡事讲究逻辑性和合理性这个原则,这无疑是非常违心和别扭的。但浩觉得他的放弃是值得的,因为他爱怡,他想拥有一个圆满的爱和爱的结果。
写完,浩觉得很累,澡也没冲,就上床睡去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觉得手中的这支笔都很沉重。
其实生活中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明明是一方的过错,但得由另一方来默默承受,也许这样才能和谐。而和谐的本质是一种无条件的妥协。似乎是一种心甘情愿,一种理所当然。但怡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半夜,浩感觉脸上有些凉凉的水滴,睁眼一看,是怡俯着身,在看自己。他一把抱住泪流满面的怡说:“你终于回来了,你去哪儿了?还关机,是我不好,对不起!”
怡的心情很复杂,一个劲儿地抽泣,好久才说:“是我的问题,浩!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浩坐了起来,揽过怡的头,抚摸着怡的脸问:“怎么啦,怡?到底发生了什么?”
怡继续说:“你太粗心了,浩!我有严重的洁癖,很严重的那种。以至于我无法和别人一起生活,我曾想独身。我也只有独身才能不牵连别人,才能不给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带来莫名的烦恼。可独身不是我想就能独身得了的,整个社会的眼光,朋友圈的那些朋友,各种各样的群,几乎每天都有人问我有没有处男朋友,要为我牵线搭桥。似乎谈男朋友不是我的事,成了他们的事情。当然,这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但父母那里,年迈的奶奶那里,还有一大家子亲戚那里,他们以各种方式,或旁敲侧击,或直言不讳,几乎每两天就有不同的人轮番来电话催促,让我赶快找人恋爱,我都快崩溃了。特别是我妈,都以死相逼过。也难怪,我们老家,像我这么大的女人孩子都上小学了。”
怡接着说:“知道我为什么答應搬来和你住一起了吗?再有几个月又要春节了,去年春节我就没敢回去,怕面对他们。今年再不回去他们就要来找我,说让我回老家上班,说那里熟人多机会多,好找对象……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已经卧床不起,也许今年是她最后一个春节。”
浩听了怡的诉说,才明白怡有严重的洁癖,也想起了怡平时生活的一些细节。可浩觉得这也不算什么,更谈不上病,完全是心理、习惯和能否相互适应的问题。而且他平时还真没有发现怡有什么特别反常的,爱干净爱整洁不是件好事吗,他没有觉得怡有多么过分。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眼里为什么能出西施呢?那就是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你就会自然忽略她的某些缺陷或不足,哪怕她脸上有个明显的疤痕,你也会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胎记。
浩想安慰怡,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但他此时必须问清楚怡一个重要的问题:“怡,我问你,你爱我吗,还是根本不爱,纯粹为了应付家里才和我好的?”
“就是因为爱你,我才不想让你因为我而受累,受累一辈子。今天我确实是请假了,去医院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和我说了很多,无非是让我克服心理障碍,主动去适应。那些话我都懂。但当遇到具体事情的时候我就控制不了自己,就会抓狂。你说谁能受得了我。
“我夜里回来就是准备收拾一下自己的物品离开你。可我看到了餐桌上你写的东西,你的豁达和宽厚让我无地自容。你太傻了,浩!你怎么能那样无故地自责呢?都是我的错,你是无辜的,你是受害者,我才是真正的病人,你没有一点点错。我当初就不该跟你好,知道会伤害到你。可浩,我爱你,这份爱让我失去了理智,忘却了自己有难以克服的心理毛病。其实我是没有太多的勇气拥有恋爱和婚姻的,我的恋爱或者婚姻,只能以伤害的方式让我所爱的人感到痛苦和纠结。”怡边说边伤心地流泪。
浩听完怡的话,觉得怡是一个透明而坦率的女孩,沉思了一会儿,说:“怡,我们彼此相爱才是最重要的。我是一个生活懒散到几乎邋遢的人,你正好修正我的很多坏习惯、坏毛病。我们俩彼此慢慢适应。我既然爱你,就能接受你的一切。”
浩的话让怡很暖心,觉得这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她的男人。的确,怡是幸运的,她遇到了一个愿意包容她一切的男人。她抱住了浩,使劲儿地点头说:“浩,你那些不是毛病,你是健康的人,是我有病!”
啵!浩吻了一下怡,接着说:“别哭了,世界上没有天生就完美的爱情和婚姻,就像市场上没有一款刚面世就很成熟的软件,总是需要更新补丁。就我而言,生活随意邋遢,就需要打补丁,你就是我的补丁。明天我们就去领证,今年我陪你回老家过年……”
怡笑了,笑得很踏实,说:“你才是我的补丁。”
…………
两年后──
一家全市最好的妇产医院,浩和怡的爱情结晶——女儿,在这里诞生。
浩对怡玩笑道:好在是女儿,不然世界上又要多一个秃顶。
怡说:就怕她遗传我的洁癖。
浩拥住怡说:“根据我一个程序员的经验,我们的女儿是一个升级的产品,删除了我俩所有的缺陷,保留了优点。”
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而刚刚降生的女儿不会笑,只会一个劲儿地啼哭,以此表达她最纯净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