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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光的隐痛

2018-11-09葛取兵

参花(上) 2018年11期
关键词:赤脚医生煤油灯岳母

我是在一堆遗弃的垃圾中发现的一盏旧煤油灯。

岳父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已经七十高龄了,叶落归根,这是中国人的内心追求。“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美的地方也不及老家好,其实是担心终老异乡。回乡终究有个让灵魂安息的土堆,有鸟鸣,有花香,有狗吠声,不再落寞。年轻时总是按捺不住躁动的心,义无反顾地走出村子四处闯荡,老了还是心甘情愿地回到自已的老窝。岳父老家是地处湘北的一个过于普通的村子,叫骆坪村。那幢二层砖房还在,只是形同一个满脸沧桑的老人,在村口守望着漂泊在外的游子。岳父曾几次千里迢迢回乡,整葺老屋。无人居住的房屋格外容易腐败,没有温度,就如孱弱的老树,风一吹,雨一淋,似乎有摇摇欲坠的感觉。有一年刮大风,屋顶上的瓦片吹烂了不少,岳父回来将老屋的木檩进行了更换。又一年,他再次回乡把屋檐用水泥浇注,老屋才显得更加结实。可是,不管怎么修葺,老屋也愈发老了,就如正在老去的岳父岳母。

岳父四十多岁的时候,从故乡外出办厂,后来又去了远在湘西怀化的舅弟家,帮助照顾孙子。去年春节,在怀化生活了十多年的岳母说,想回老家住。已在怀化扎根安家的舅哥舅弟没有附和母亲的话语。或许是舍不得老母,抑或是其他的什么想法,只是一时找不到表达的方式。

想不到,岳父月底竟然回到了老家。思乡心切呀!

老屋已经很老了,所有的门窗基本上都腐烂了,电线上满是蛛网,地板上是堆砌的渣土,好像容不得人插脚,苔藓已爬上了墙脚。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垃圾。一堆又一堆的垃圾,曾经是父母的生活物品,时间久远了,原本有用的东西,已变成了废物。

这盏煤油灯也不例外地被扔进了垃圾中,等待运走。我无意地一眼,余光中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定神,在尘埃中发现了它。

普通的玻璃灯盏,外形如细腰大肚的葫芦,沾满了尘泥。上面应该有一个形如张嘴蛤蟆的灯头,灯头一侧有一个可把灯芯调进调出的旋钮,以控制灯的亮度。灯头上还有一个高高的玻璃灯罩。而现在,灯头已经找不到了,抑或是锈蚀成粉尘了。毕竟是二十多年光阴,曾经在老屋呱呱落地的舅侄,在这一段光阴中都长成青皮小伙子了。或许,曾经在这只煤油灯下吮过母亲的乳汁。如今这盏铁皮制成的煤油灯头在这漫长的二十几年里,一点点地锈成了粉尘,随着岁月一同淹入了历史,只是无人知晓或无人记录在案。

怀念一盏乡村的煤油灯,照在乡村的生活场景中,照在一间间温暖的房屋内,总是在黑夜即将来临时,给我们光明和镇定。煤油灯,曾经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的照明工具。曾经家家户户必备的煤油灯,不可避免地退出历史舞台。在这样的高楼里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身影。它成为乡亲嗤之以鼻的物件,早已被毫不吝啬地扔进了垃圾堆中。如果不是岳父外出二十多年,我可以料想到这盏煤油灯的命运,它怎么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将这盏煤油灯带回了城里的家,用清水反复洗净了它身上的污泥。它圆形的肚子里竟然闻不到煤油的星点味道。我细细地闻了又闻,我是想找寻那曾经熟稔的一种味道。岁月真的是一把刮骨钢刀,甚至连一点点气味儿都削得干干净净。

我至今仍非常奇怪,小时候,对煤油味儿有着一种偏爱。那种煤油的独特芳香,淡淡的如空气。吮着它,感觉一股温暖存在,感觉它静静抚摸我的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含着它的体温。几十年了,自从离开家乡,就再没有闻到过煤油味儿。这盏煤油灯,让我自然触摸到那些情节,那些温暖的夜晚。

洗净的煤油灯,被我放在书房的书柜上。妻子说,灯与书格格不入吧。而我想,灯是黑暗中的光明,书更是照亮人生前行的灯。

岳母的煤油灯却是一盏有故事的灯。

岳母曾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岳母是一个赤脚医生,还是村里的接生婆。那时中国农村就医条件差,赤脚医生作为缓解农村看病难的职业曾在全国各地蜂拥而起。所谓赤脚,其实就是没有受过专门培训。岳母那时年轻,又读了点书,便被选送到公社卫生院进行了半年简单的学习,学得一招半式,足以招架日常小病,便抽身返村,旗鼓开张。当然只是半农半医,时常还要撸起裤管打着赤脚下田忙农活儿,栽秧、种菜、割谷子,样样都行。我想象那些日子里,岳母常常背着一個红漆画的“十”字标志的白色药箱,里面摆着针管、针头、萄葡糖、感冒药、酒精、棉球等物品,进东家,出西家,穿田过畈,为村民看病。而且方圆几里,凡是有人家要生孩子的,都请岳母去接生。岳母是一个热心人,只要哪家产妇要生了,接到召唤,不管白天黑夜,随喊随到。即使屋外是凄风苦雨,岳母也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哪怕是刚刚端起饭碗,她也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冲进雨幕中。白天还好,最怕的是晚上,没有灯,岳母一手执着煤油灯,一手打着油纸伞,在黑夜中前行。我常常想,那一盏灯,就是一个光明的使者,每一次出行,都是迎接一个新的生命。当哇哇的哭声划破夜空,村庄又多了一个新生命,他来到人世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束并不十分明亮,但温暖的煤油灯光,指引他向人生的希望之旅前行。岳母已不记得自己究竟把多少孩子带到了人世间,胖的,瘦的,美的,丑的,聪明的,愚蠢的,富贵的,苦命的都有,但她记得谁家孩子身上的胎记,记得许多孩子出生时是五斤、六斤,或者是八斤。她像一个女神,提着接生的小箱子,行走在有风有雨,有鸡鸣狗吠,有月光和闪电的大地上,一次次迎接新生命的诞生,为村庄平添一次又一次的喜悦。

随着农村医疗基础设施的改善,“赤脚医生”渐行渐远,最终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赤脚医生”的称呼已成为历史。后来岳母举家离乡,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曾经的中年,虽然不是少小离乡,回乡时却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如今岳母已老,对当赤脚医生的日子,却是念念不忘。又如何能忘?十七年的赤脚医生生涯,第一个接生的孩子,都即将走向成人之旅。有一次岳母拿出一个证件给我,是她当年赤脚医生的证书,这是一个时代的坐标。证书上有一张一寸的黑白照,记录着岳母的青春印记,那时岳母二十四岁,刚刚为人妻为人母,年轻的面庞充满对生活的期待。在微笑的背后,是母亲对一个时代的注解。

岳母说,要是赤脚医生也能办养老保险退休就好了。说完是一声沉重的叹息砸下来,仿若能把日子砸出一圈火花四溢。她的眼睛里分明隐忍着泪水,这不仅仅是心酸,更是一个时代特征被遗忘的泪。

返乡的岳母生活并不宽裕,农村老人的养老除了子女的救济,没有更为宽广的路径,虽然每个月可以领取五十五元钱农村退休金,但在当下,五十五元钱仅能买到一桶色拉油。生活的窘困,让岳母有点烦躁。七十岁高龄的岳父竟然在村里一家私营企业当上了搬运工。这让我的妻子伤心不已,竟在夜深人静之际,痛哭流泪。我知道她是心疼年老体弱的父亲,何以承受如此重压。

岳母期盼着这一张证件能温暖她的晚年生活。

岳母的期盼终于有了结果。在我行将结束这篇文章之时,岳母打来电话,说她刚刚接到通知,赤脚医生可以领取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困难补助。我突然想象到那盏煤油灯的光芒,在灯光暗淡之时,岳母从发髻取下别针拨一下灯芯,灯光忽地亮了许多。

煤油灯的历史已经成为一个乡村的老黄历,煤油灯退隐时,是电的光来了。电灯让黑夜震颤了一下,煤油灯不得不打点行装,正如老人。但它却温暖了一个时代,温暖着许多人的记忆。灯下的那份温暖、安静的氛围不会消失,它永远会点燃乡村回忆的空间。

煤油灯渐行渐远,但记忆却不漫漶。

作者简介:葛取兵,系湖南省岳阳市作协秘书长,在全国各地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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