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果斯入冬

王梓辉

逃离霍尔果斯

谁也没想到，霍尔果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这么早。10月中旬的一场大雪让这里的气温瞬间降至0度，但与严寒的空气相比，这里的商业活动正经受着一场更加剧烈的“降温”活动。

作为霍尔果斯市各大企业办理行政手续和开具发票的场所，你能在霍尔果斯市行政服务大厅察觉到一些明显的端倪。比如从十一假期之后，这里的取号机上不再只有“综合服务”与“发票管理”这两个选项，多出了一个“综合服务”（清税注销业务），原因如同大厅工作人员所言：这几个月来办企业注销的公司太多了，所以专门设置了这个取号选项并开辟了两个柜台来办理。

而在大厅的另一个角落，《伊犁日报》与《伊犁晚报》的工作人员则直接搭起了两个桌子，方便办理了企业注销的公司直接在这里登报公告。随手翻开10月16日的《伊犁晚报》，不多的8个版面上至少刊登了17则企业注销公告。

在10月16号的行政服务大厅里，我遇到了从乌鲁木齐来的年轻人张洪亮，他这次来到霍尔果斯的目的就是将自己去年在这里注册的子公司迁回乌鲁木齐。去年，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在乌鲁木齐成立了一家网络服务公司，后来听说了霍尔果斯的优惠政策，就在7月份到这里注册了一家子公司。现在，他们不得不因为一些原因把公司再迁回去。

下午6点，排在“清税注销业务”前面的号还有30个，张洪亮在当天看不到希望，只得等第二天再来。他一边拉着我往外走，一边向我抱怨说，他们当时来办理公司注册的时候，霍尔果斯行政人员的服务热情可高了，只要人过来，当天就给你办好了，“材料都不用特别准备，我们公司注册的时候，所有的股东签名都是我一个人签的，很宽松，哪像现在，每个名字他都要核对”。

因为他们在霍尔果斯的公司之前还没开过发票，所以他可以选择更为简便的公司“迁出”而非“注销”。听到记者说“还在为要不要离开霍尔果斯犹豫”，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别想了，没必要考虑，划不来。”

另一方面，来自北京的李颖也无奈地告诉本刊，他们公司也正准备“逃离”霍尔果斯。“我们在霍尔果斯的这个公司基本上不会再去用了，因为他们的那些要求我们确实达不到。”李颖现在是一家影视制作公司的高管，去年，因为有行业里的朋友向她推荐霍尔果斯，说那里政策好，了解了情况之后，他们也于去年下半年到霍尔果斯成立了自己的一家子公司。但仅仅做了一个项目，他们就不得不放弃掉这家只成立了一年的子公司。

张洪亮与李颖选择离开的直接原因是这里“开不出发票了”。大厅工作人员告诉本刊，想要开具十万版甚至百万版的发票需要专管员核准，否则一家公司一个月只能开出10份万元版的发票，也就是10万块钱，这对于一家企业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开不出发票，业务运行不下去，公司也名存实亡。

本来顺利的话，对于李颖所在的这家不到100人的小公司，每年他们应该能节省下来一两百万元的利润，而这本是吸引他们来此的原因。“从优惠的幅度来说，虽然国内其他地方也有一些优惠，但霍尔果斯优惠的力度是最大的。”李颖说道。

税收优惠是霍尔果斯政策福利的核心，这在霍尔果斯被浓缩为人人尽知的“五免五减半”。这项政策规定，在霍尔果斯2010年至2020年间新注册的公司5年内企业所得税全免，5年后地方留存的40%的税将以“以奖代免”的方式返还给企业。此外，企业的增值税和个人所得税都有一定程度的减免和奖励，上市还能享受绿色通道。按当地政策估算，一家销售额为1亿元、利润率为30%的企业，在免去25%的企业所得税，奖励返还部分增值税后，可以比正常纳税少缴纳800多万元的税收。这在全国仅此一家。

面对如此巨大的政策优惠，大量外来企业涌入霍尔果斯，包括光线传媒、乐视网、欢瑞世纪、华谊兄弟等上市公司均在霍尔果斯开设了子公司。根据当地政府的报告，截至2017年12月31日，霍尔果斯市各类市场主体总量为22615户，而仅在2017年新登记注册的各类市场主体就达14472户，同比增长341.6%。

于是，霍尔果斯，这座中国最西部的口岸小城，在短短两三年时间内成长为了中国吸引企业落地最多的城市之一;到了今年，霍尔果斯却又在几个月内将这些新公司中的很大一部分赶了出去，在舆论场上形成了一股“逃离霍尔果斯”的现象。仅据《伊犁日报》的实际统计，今年年初至今，在《伊犁日报》上刊登注销公告的公司就有300余家，张洪亮与李颖的公司也正在加入这支逃离霍尔果斯的大军。

2017年6月29日，在霍尔果斯口岸旅游购物的游客

政策被玩儿坏了

霍尔果斯，蒙古语意为“驼队经过的地方”，哈萨克语意为“积累财富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丝绸之路北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是商贾云集之地。但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中，因为地缘政治等原因，这里长期没有很大的发展。

现在任职于霍尔果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许萧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他告诉本刊，在他成长的90年代，霍尔果斯只是在国门门口有两排房子，都是平房，整个小城只有一条主要道路，加起来只有几千人。直到2006年，中国与哈萨克斯坦两国共同设立了中哈霍尔果斯国际边境合作中心，霍尔果斯开始得到政策上的发展利好。

但更主要、更有力的契机来自2011年。当年9月，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关于支持喀什霍尔果斯经济开发区建设的若干意见》，正式确立了霍尔果斯为国家级经济开发区。同时，确立了霍尔果斯将重点发展新能源、新材料、建材、进口资源加工、商贸物流、旅游、文化及高新技术等产业。政策上的大幅开放拉开了霍尔果斯快速发展的序幕，也慢慢開始吸引外地企业来到霍尔果斯。现在，这里的常住人口已经超过了8万。

因为霍尔果斯国内独树一帜的税收优惠政策，这里也被称为中国的“开曼群岛”。而那些对办公地点要求偏低、不需要大量固定资产的第三产业企业看上去与这里极为匹配。根据霍尔果斯招商局相关工作人员的说法，目前霍尔果斯政府重点招商金融服务业、影视文化传媒服务业、科技服务业、商务服务业、旅游业、节能环保业这六大类行业。而从新疆伊犁州统计局的数据来看，在此落户的外来企业中，90%集中在广告影视传媒、股权投资、电子科技服务类等经营地点不受地域限制的轻资产类企业。

然而，今年下半年出现的“霍尔果斯逃离潮”却让这里的政策利好受到了广泛质疑。中央财经大学财税学院教授樊勇就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为了招商引资，一些地方把税收优惠作为重要手段，制造“税收洼地”，“这对整个经济是没有好处的”。霍尔果斯上级政府伊犁州统计局也在一篇分析报告中称，“注册型企业固有的弊端不容忽视，优惠改革到期而出现的大幅退减对经济的影响更加值得研究”。

这些弊端在想要离开的李颖身上体现得很明显。作为其霍尔果斯子公司的監事与主要负责人，她迄今为止从未到过霍尔果斯，其公司在霍尔果斯也没有任何一个固定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位财务人员在需要的时候会临时从北京飞到霍尔果斯处理事务。这意味着他们对霍尔果斯当地财政与经济发展的贡献几乎为零。

帮李颖处理当地事物的是霍尔果斯随处可见的财务代理公司，这类公司主要任务就是帮那些企业主体在外地的企业代办霍尔果斯当地事物。“去年最多的时候，全霍尔果斯有两百六七十家财务代理公司。”许萧告诉本刊。他在入职现在这家互联网公司之前，就在一家财务代理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帮助手上负责的各家外来公司处理在霍尔果斯的行政、工商和开票事物。李颖的公司去年也花了三四万元找了一家财务代理公司帮他们处理注册公司的相关事宜，他们之间都没有见过面，仅通过微信上的沟通，李颖没去霍尔果斯也把公司注册了。

而当地政府为了吸引更多的企业来此，此前一直允许一个地址有多家公司存在，于是李颖的公司之前注册的“霍尔果斯市友谊西路24号亚欧国际小区2幢2221室”这一个地址内就注册了444家公司。而事实上，这里当然没有400多家公司存在，这个地址就是服务李颖他们的那家财务代理公司的所在地，只不过他们把自己所服务的外来公司都注册在了自己的地址上。

在政策的纵容和这类代理公司的帮助下，这些外地来霍尔果斯开设公司的企业大部分成为没有任何实体存在的“注册型公司”。这些空有“霍尔果斯”之名，却对当地几无贡献的外来公司不仅没能给霍尔果斯创造经济收益，反而让政策利好变成了一些企业偷税、避税的工具。

“去年大家什么发票都敢开，连煤炭公司的发票都有人去开，你说这里有煤吗？结果还真开出来了！”许萧对本刊说道。

今年3月6日，财政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财政厅、伊犁哈萨克斯自治州财政局在霍尔果斯召开了“财政部专员办进点见面会”，会上霍尔果斯当地税务部门通报称，近年来空壳公司问题严重。部分公司在当地注册分公司，却并未在当地展开经营或生产活动，而是通过这些公司转入巨额利润实现避税，仅监测到的，“每年有200家企业各自向霍尔果斯注册子公司转移2000万元以上利润”。一年时间，霍尔果斯一地就有40亿元税收流失。

霍尔果斯市长杰恩斯·哈德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坦承：“考虑经济发展比较多，也追求经济数据，急于求成。”“招商时有攀比的思想，跟内地攀比，看人家都可以招，心里想着我们为什么不能招？”

入冬之后是春天吗？

于是，从年初开始，霍尔果斯开始了行动。

过年前后，霍尔果斯开始实行“一址一照”。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工商行政管理局也于4月11日下发了《关于暂停执行“一址多照”政策的通知》。其中称，鉴于“一址多照”政策在执行中可能出现相关税收政策风险，暂停霍尔果斯经济开发区内市场主体按照此前的“允许将同一地址作为多家市场主体的住所”的规定办理登记。

而对已经按“一址多照”政策办理的各类市场主体，则要求其限期办理住所变更登记。如同杰恩斯·哈德斯所说：“一间房子注册了几百家企业的，慢慢给你分开。”直接手段就是暂停开发票，逼企业不得不改。

此通知下发之后，霍尔果斯市内可用作公司注册的商用房屋价格快速上涨。“我记得3月份的时候，我看了一个300多平方米的房子，租金一年6万多元。等到6月底我再问，变成了40万元。”因为当时还在财务代理公司，许萧记得他为客户找注册地址时的疯狂场景。“那会儿街边饭馆不好干的就不干了，租出去，一年租金四五十万块，坐家里收房租就行了;宾馆什么的也不开了，都租给了各个公司。后来政府也觉得这样不行，霍尔果斯就这么大，这样就影响到其他行业发展了，于是又规定临街商铺不能用。”

李颖的公司当时也拜托财务代理公司，重找了一个办公地点。然而，到了6月，光有实际办公地点也不够了，还要配备两名以上在霍尔果斯缴纳社保的办公人员，还得查看你的实际业务情况。同时，霍尔果斯还规定在本地注册且享受优惠政策的非实业企业，每年都要缴纳保证金，缴纳额度最低为10万元，最高为100万元，年初缴纳年底返还。

这下光“抢地”都不够了，还得“抢人”。许萧之前服务的那家互联网公司看到这个情况，干脆开了双倍工资，将他从之前的财务代理公司挖了过来，让他负责这家公司在霍尔果斯的落地实施。为了在7月23号那个周一开出发票，7月初才入职的许萧匆忙寻找办公场所和人员，然而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办公地点因为是新修的写字楼，7月18号才能装修完入驻，于是他在18号当天晚上连夜找来装修师傅和搬家公司，将办公室装修一新。人员方面，他也通过之前的关系找来了两个财务会计人员，还从总公司要来了几个客服人员的名额，找了几个中年阿姨，凑了18个人，让这家子公司看上去确实在霍尔果斯有业务。第二天周五终于通过了税务部门的上门检查，赶上了需要的日子。而相比起他们每月能开出的6000万元面额发票，每年付出的这些场地和人力成本绝对物有所值。

谈起这些，许萧颇为得意，他还揶揄起了他们对门的一家游戏公司，说那家游戏公司太“鸡贼”，检查的时候办公室里就摆了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脑，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连纸笔都没有，饮水机都没有，你说你办公不需要写字、不需要喝水吗？”结果就是没通过政府的检查。

比起总公司超过800人规模的互联网公司，李颖所在的小型影视公司没这种魄力。她一方面向本刊抱怨“抢不到人”，“当地能够上社保的人已经被抢光了，那时候还没毕业的学生都被约光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白白在这里招几个人属于浪费，“业内除非说这家公司在霍尔果斯的业务量很大，否则即使没撤离，也是大面积处于停滞状态”。

屋漏偏逢连夜雨，范冰冰偷税漏税事件又让霍尔果斯的影视公司们站在了风口浪尖。2017年年底，霍尔果斯爱美神影视文化有限公司更换了法人，此前的法人正是范冰冰，而这家公司现在的注册地址空无一人。其他一些带有影视明星背景的企业，诸如徐静蕾任监事的霍尔果斯春暖花开影业有限公司和冯小刚持股的霍尔果斯美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也相继申请注销公告。

当然，权衡利弊后，大型的影视公司更多还是选择了留下。为此，他们正按照霍尔果斯的新政，走在满足开票条件的及格线边缘，以最少的付出获得尽量多的利益。

在霍尔果斯政府新修的“影视小镇”一期里，20多家影视公司已经入驻完毕，其中包括了本山传媒这样的明星公司。不过记者走访之后，发现里面每家公司都各自租下了一间办公室，每间办公室中摆放着两三张桌椅，工作人员寥寥无几。

出生于1997年的小张现在就是影视小镇中霍尔果斯凡达影业有限公司的两名正式员工之一。在8月底经朋友介绍到这家影视公司入职之前，他分别做过霍尔果斯电厂的工人和顺丰的快递员。但影视公司的工作比较起来要好得多，一个月4000元工资，主要工作内容是打《王者荣耀》，天冷下雪了不想去就不去，只要保證政府来检查的时候在就行了。“他们还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公司的简介，就是公司什么时候成立的、主要业务是什么之类的，能应付过去检查就行。”小张的另一名同事稍微忙一点，每月负责去行政大厅领发票，但也仅此而已。

几十平方米的办公场地、两三名交社保的正式员工、符合商业规范的合同，这些能帮助这家公司每月正常开出几百万元的发票，每年省下两三百万元的利润。

在这样的诱惑下，霍尔果斯之前200多家财务代理公司逐渐被这些开始实体落地的公司掏了个空，财会人员也成为霍尔果斯最为抢手的人才。缺少了人员与业务量的财务代理公司们不得不选择转型，靠着自己之前客户们的落地去赚钱。“他们都快变成劳务公司了，靠帮你招招人，帮你找个办公地址，赚点中介费。”许萧谈起这些“前同行们”的处境还心有戚戚，他也透露目前霍尔果斯比较大的财务代理公司也就剩十几家了。

随着这些公司开始落地，“把经济往实体上引”的目标算是迈出了第一步，尽管这些所谓的实体公司大多也只有几人或十几人。此时判断这样的“实体经济”对小城霍尔果斯的发展利弊尚嫌过早，事实上，除了吸引外来企业注册，这里有更好的条件去发展边境贸易。

而对霍尔果斯人来说，除了在他们眼前轮番出现又消失的各式企业，房价的上涨成为他们自己感受最深的直观印象。“现在这口岸这边的房子都4000多块了，伊宁市（伊犁州州府所在地）的房子平常一点才4000多块钱。”许萧向我们抱怨道。不过他最后还带着近于肯定的语气对我说，“这么多人、这么多公司到这里来，总归是一件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