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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味道

2018-11-08王族

天涯 2018年5期
关键词:辣子虫草面条

莲花白

像洋葱被新疆人叫“皮芽子”一样,卷心菜到新疆后亦被改名,美其名曰“莲花白”。

卷心菜从地中海沿岸来到中国,名字也一路变化不少,如洋白菜、包菜、包心菜、圆白菜、疙瘩白、包包菜等,但都没有莲花白一名洋气。不知情的外地人以为莲花白是莲藕,听新疆人解释后才恍然大悟。

其实莲花白并非是新疆人独创,细究起来是有出处的,如金人元好问在《拾瓦砾》一诗中写有“倪家莲花白,每酿必见遗”。元朝的李治在《鹧鸪天·中秋同遗山饮文仲家莲花白》一词中写有“情知天上莲花白,压尽人间竹叶青”。鲁迅在《端午节》中说“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盃,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

如此一个好名字,为何普遍被人遗忘,唯独到了遥远的新疆才被重视,此中间究竟有何原因?新疆的气温和土壤条件适合种植莲花白,所以南北疆最多的蔬菜是莲花白,无论高档酒店还是家庭餐桌,都经常有莲花白出现。

我当兵到新疆的第一天,经炊事班长介绍,便知不能再用老家习惯将其称为“包包菜”,第二天在炊事班帮忙做饭时,默念数遍“莲花白”,从此便改了口。

那炊事班长是甘肃武威人,其时已当兵五年,却无望转志愿兵(类似于现在的专业士官),只等年底复员回老家。我没见他正儿八经地穿过军装,不仅如此,他还不刮胡子,尤其是脸上的一颗痣上长出一根细长的胡子,他却任其兀自长着,风一吹还左右飘忽。部队鲜有他那样着装的兵,但他却毫无顾忌。后来我才知道连长和指导员之所以让他三分,是怕惹得他不高兴,全连近百人就得饿肚子。

正是如此一位老兵,做饭手艺却堪称一绝,仅莲花白便可做出十余种,如炝炒、清炒、凉拌、醋熘、素炒、糖醋、肉炒、爆炒、水煮等,全连人最喜欢吃他做的手撕炝莲花白,据说自他当炊事班长后,便强调莲花白不挨刀,不论怎样做均要手撕,那样才不会破坏莲花白的自然味道。

我曾亲眼目睹过他做莲花白的风釆,他指挥战士操作,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放”和“起”。放,就是莲花白入锅;起,则是炒到合适时候出锅,一分一秒也耽误不得,否则便不好吃。

这位衣着不整的老兵,进了厨房便恍若换了一人,一次一位战士将莲花白称为莲白,他训斥那战士一顿,且硬生生让其大声练习莲花白十遍才罢休。

我也曾挨过他训斥,一日早上轮到我帮厨,他让我取鸡蛋准备做鸡蛋汤,我心想全连近百人要喝鸡蛋汤,便准备了二十个鸡蛋。不料他看见我端了一盆鸡蛋,严厉批评我是让全连人吃鸡蛋,而非喝鸡蛋汤。他亲自动手,仅将两个鸡蛋打入碗中,用筷子一番搅动后,将筷子按在碗沿,便有鸡蛋汁自碗沿和筷子之间的细缝淈出,呈细线状落入锅中。他轻移手中的碗,那蛋汁便龙飞凤舞般飘飞,他那颗痣上的长胡子也随之跳跃。那一锅鸡蛋汤做好后,丝毫不见寡淡之感,感觉一锅满满的都是蛋花。

到了大雪纷飞的年底,他便准备复员离开部队,我已与他私交笃深,经常找他聊天,他将藏在内心好几年的一件事讲给了我。一次他在早上熬稀粥,因锅太大便爬上灶台去搅锅中的大米,不料身子一晃,一只鞋子甩进了锅中,他见四下无人便迅速捞出了鞋子。他本想重新熬一锅稀粥,无奈时间已不容许,于是他咬咬牙闭口不提,开饭后唯他没有喝一口稀粥。我笑他耍了全连人,他说那样的事多有发生,有一个部队的女兵还掉进过锅里呢!

他复员走后,我才知道我们之所以多吃莲花白,是因为在叶城有一个部队农场,其莲花白产量在南疆首屈一指。不久我们便在农场劳动了一周,拔完了二百余亩莲花白地里的草,使得入冬后各连队都供足了莲花白。但因为老班长带着他的手艺已一起离开,从此我们再也吃不到可口的莲花白,以至于大家都埋怨莲花白并非是什么好东西,应该换别的菜改善伙食。

几年后我调入驻疏勒县的南疆军区,在机关食堂每吃到莲花白,都觉得不如那老班长做得好,亦更加怀念他。一天在喀什大街上意外碰到了他,原来他复员后留在了喀什一家餐馆,已做到行政主管的位置。

他邀我去那家餐馆吃饭,并亲自为我做了一盘手撕莲花白,我一尝还是几年前的味道。他虽已离开部队数年,却知道大家已不再喜欢吃莲花白,说着发出一声叹息。

我们边吃边聊,遂知道这家餐馆的莲花白深受欢迎,时有回头客进门便点一盘手撕莲花白。说到这些他很高兴,我突然发现他那颗痣上已没有了胡子。

冬虫夏草

关于冬虫夏草,人们常将其说得颇为神奇——它们在冬天时是蜷缩的虫,在初春时冒出芽,像草一样往上长。

其实,冬虫夏草是一种菌类,因为像虫亦像草,故得名。在牧区,人们将冬虫夏草简称为虫草,每提及此名,语气中便透出珍贵的意思。

虫草金贵,药用可抗寒、抗疲劳、调节肝脏、补肺益肾、止咳润肺、壮阳和提高免疫力等。

虫草可用于炖雪鸡、炖羊肉等,将虫草放入在肉汤或骨头汤中,喝汤时将虫草咀嚼吞下。

除此之外,人们还将虫草泡水喝,每次继水四五次,最后亦将虫草咀嚼咽下。也有人将虫草研磨成粉,用温水或盐水空腹送服,每日服两到三次。无论是泡水還是直接服用,都是为了健体。

我在白哈巴村见过一次挖虫草的场面,其时刚入春,积雪消融后的地上冒出了绿色。正是挖虫草的好时节,如果再晚些时候,虫草混杂于绿草中便很难寻找。挖虫草不易,因其只冒出小芽,人们或跪或趴,在山坡上一点点前行寻找,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如果运气不佳,在晚上返回时,手中也就攥着三五根虫草而已。

山中地形恶劣,亦有狼打人的主意。曾有一人寻找虫草时,不慎坠崖身亡,另一人则亡命于狼口。

在山坡上,人们常常大面积翻开土层,这样一则可多找到虫草,二则可防止虫草被弄断。找出虫草后,人们又将土层复原。虫草在每一年都挖不完,今年有收获,亦要为明年留路。

与人们闲聊时,听到有一少年在某一日运气颇佳,一上午便挖了二十多根虫草,他抑制不住兴奋,便双手捧着虫草往家跑。他知道新鲜虫草好吃,母亲一定会给他炖虫草羊肉吃。他一路上浮想联翩,过村中的那条河时,在桥上一趔趄,手中的虫草便掉进了河中。他哇哇大叫,虫草在浪花中起伏了几下便不见了。少年哭着回家,父母问及情况,他哭着只哽咽出两个字:虫草。

第二年去村中,人们用新鲜虫草做炖羊肉给我吃。因为那少年的事情,从做到吃,大家都神情肃穆。炖熟端上来,尝了一口,汤中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肉也与常吃的不一样,想必是虫草入了味。人们在汤中放虫草,主要是为了健体,但其实味道也不错,如果只倾向于调味,可能会让虫草变得更亲切一些。

我想去那少年家看看,但人们都劝我,问及情况,才知那少年因为那件事受了刺激,至今神志不清,我去会让他们难堪。虫草,本应是大自然一作物,因为人们对其赋予了意义,它便影响人的生活如此之深。

那条河亦有负重之事,它从村庄中流过,村里人只能骑马或脱鞋涉水而过,极为不便。几年前一位领导批款在这条河上建一座水泥桥,桥建成后,领导去村里住下,准备第二天上午剪彩,孰料当晚一场大雨让河流改道,第二天那座桥被扔在了一边。

道法自然,人又怎能左右其规律。与大自然相比,人因为有思维优势,便变得狂妄和目中无一物,觉得自己的征服范围宽大无边。但大自然捉弄人时,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几年后,传来那少年的消息,说是他有一天胡言乱语走到河边,另一少年刚好挖虫草回来,便逗他说找到了你掉进河里的虫草,他扑过去抢得几把虫草,大叫几声后,居然恢复了神智,他愣怔片刻,把虫草还给那少年,默默回家去了。从此,他变成了以前的样子。

线辣子

沙湾、石河子和玛纳斯一带多出辣椒,品种有益都红、板椒、金塔、线椒等。尤其是线椒,每一根都细长,故又得名线辣子。喜欢吃线辣子者,都为其肉厚、色艳,味正,香醇的特点而叫绝。

每到秋季,人们将采摘的辣椒在戈壁上暴晒,有的地方甚至从眼前一直铺到天边,让人惊叹这个季节的新疆变成了红色。秋季的太阳还是酷烈的,辣椒晒不了几天便干透,被制作成辣椒面、辣椒酱、调料等,亦可用整条炒菜,均很受欢迎。

看晒辣椒的图片多了,便想亲眼目睹,一位朋友热情,安排我从乌鲁木齐坐大巴车前经石河子的一个团场,他说你坐着车走一路看一路,一定过瘾。我照此方法乘车,先是进入一个低洼处,眼前突然显出一大片红,不用说,这就是晒辣椒了。因为红得赤烈,便感觉那片红要飞升到天上去。待大巴车驶出低洼处,迎面便是由近向远铺得更辽阔,更灼红的晒辣椒。这一带本是戈壁,经辣椒一覆盖,像是披上了盛装。大巴车一路前行,车窗外的晒辣椒或位于高处,或跌入低处,像是弥漫着红色火焰。

真得感谢朋友,坐车看晒辣椒,实为难得的享受。

后来朋友送我一箱沙湾线辣子酱,打开一瓶,见线辣子被切成了丝,其绚红色不失,但已被腌得柔软,似乎只等待被人吞入口中。我尝了一口,虽仍有辣味,但已十分绵柔,口感也颇清爽。自此我每顿饭都少不了线辣子酱,前后吃了三四个月。

有关线辣子的趣事颇多,有一人忽一日突然觉得线辣子已早熟,便到地里去看,果然线辣子一夜之间已红彤彤,到了采摘的紧要时节。线辣子采早了水分大,不易干,且影响辣味;采晚了又尽失水份,影响口感。那一年,他的线辣子因为比别人早摘了两天,晒干后被抢购一空。别人问他原因,他说吃了这么多年辣椒,口舌和味觉在那一刻像是听到了线辣子的呼唤。那人说为什么你这么厉害,而我却感觉不到?他回答说,你接着吃线辣子,吃到了一定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一人被大雪围困,半夜冻得浑身发抖,他突然想起口袋中装有几根线辣子,便掏出一根咀嚼,一股辣意自舌腔浸入体内,他马上便不冷了。那一夜他靠那几根线辣子抵御了寒冷,雪霁后走出困境,在一片线辣子地边跪下,双目止不住泪涌。

有一人去线辣子地里常带一狗,他侍弄线辣子,狗亦看着线辣子,一人一狗陪线辣子由小长大,由绿变红,实为舒适的田园生活。一天晚上他的线辣子被盗,本是一片红彤彤的线辣子,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他气得诅咒偷盗者,然而天地不语,只有他在那儿泪涌悲怆。

他的那只狗用嘴扯一下他的裤角,支支吾吾向一处张望。他问狗,难道你知道谁偷了我的线辣子?狗不语,仍向那个方向张望。他沮丧,便说你不知道你叫什么?狗又扯一下他的裤角,起身向张望的方向走去。他觉得诧异,便尾随狗而去。狗一直走到一户人家院子里,朝晒在院子里的线辣子吠叫。他仔细一看,那线辣子正是他的。偷线辣子者被他准确找到家中吓坏了,不得不承认偷盗行为。他感激地去看狗,狗正望着线辣子出神,却不理他。

事后他对人说,他的狗从线辣子出苗到采摘,天天看天天闻,辨得出他的线辣子味道,所以一路将他带到了偷盗者的家中。一天他炒了一盘线辣子羊肉,想起那狗在追回线辣子的事情上出了力,便扔给它一块骨头,狗闻了闻不吃,露出怕辣的神情。他不解,它不是对线辣子颇为熟悉吗,为何却不吃呢?

博湖县在新疆素有“辣子之乡”的美称,每到秋季,一边是博斯腾湖浩渺的湖水和金黄的芦苇,一边是晒于辽阔大地上的线辣子,实为极致的美景。待辣椒晒干收走,不久冬天便来临,博斯腾湖也在一夜間结冰,没有人敢再下水。

一匹马去湖边喝水时陷入湖中,越挣扎陷得越深。一人欲下湖救它,另几人深恐湖水太深拦他,他让人取来线辣子,说了一句:“线辣子吃上,一个人等于是好几个人,还把一匹马拉不上来吗?”他嚼了一根线辣子,眼见得脸色变得通红,纵身跳入了湖中。无奈马陷入淤泥动弹不了,他怎样使劲都无济于事。情急之下,他让岸上人扔一根线辣子给他,他把线辣子撕为两半,在马鼻子上抹了几下,那马嘶鸣一声,从湖中一跃到了岸上。

恰玛古

我有一个多年不变的习惯,但凡炖羊肉,首先会想到恰玛古,其原因是羊肉和羊肉汤毕竟是腻的,但只要有了恰玛古,便就不腻了。有人说恰玛古吸油,也有人说恰玛古煮熬出的汁液可化油腻。

“恰玛古”一名是新疆人的叫法,其学名为芜菁,别名大头菜、蔓菁、扁萝卜、九英菘和盘菜等,是芥菜的一个变种,亦称为“根用芥菜”。苏轼在《狄韶州煮蔓菁芦菔羹》中写道:“我昔在田间,寒庖有珍烹。常支折脚鼎,自煮花蔓菁。中年失此味,想象如隔生……”可见,古人在当时便食用恰玛古。

喜欢吃恰玛古的南疆人大多知道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叫达吾提的老人生病了,浑身无力,咳嗽不止,每天下午出现潮热。一天早晨,他咳出鲜血,从此卧床不起。家人为他请来村中的老医生,老医生诊视后说这是虫病(肺结核),对达吾提老人的儿子口授一秘方,老人的儿子听后连连点头。那时正是初秋,每天日落之后他出现在恰玛古地里,次日早晨日出之前,他又出现在恰玛古地里,手中的小木碗内有甘露般的汁液。回到家中,他让父亲慢慢喝下碗中汁液,半月后父亲便下床走路,三月后恢复了健康。老医生让他给父亲服下的就是恰玛古的汁液。

我在叶城时听一位老兵天天念叨恰玛古,后来得知部队外面有一大片恰玛古,他天天盯着那里。我去看了一次,恰玛古长得像白萝卜,细看便发现上面有很多疤痕,一点也不光滑。当时心想,如果买菜的是挑剔的人,恰玛古恐怕很难被看上。那老兵发现我的行踪后骂了我一顿,部队的老兵骂新兵历来都狠,记得他当时恶狠狠地说,你如果胡球子动恰玛古,把恰玛古弄死一颗,我把你娃的腿打断。

后来才知道他阳痿,连续两年都不敢去妻子身边探亲。他经常往恰玛古地里跑,是听说在月圆之夜,用木刀把恰玛古削开一孔,挖去里面的果肉,放入一小块冰糖,吸收了月光精华的恰玛古,便會渗出甘露般的汁液,那汁液是填精壮肾的良药。不用猜,他所做之事一定是围着传说在打转。自此我便不生他的气了,每见他有些恍惚的神情,反倒生出几分怜悯。

食用恰玛古汁液能否填精壮肾,那个年龄的我并不关心,但我对它的传奇颇有兴趣,之后便了解到在每天日出之前,便开始空腹喝恰玛古汁液,有病者日喝九次,无病者日喝一次,可起到有病祛病,无病强身健体的作用。

一次在一位朋友家做客,见他炖的羊肉中有恰玛古,便问其做法,他说简单得很,凉水放肉,煮开后用勺子将血味和浮油滗去,再将切成块的恰玛古放进去,用文火炖煮一小时左右即可。那天的炖羊肉端上桌后,我先吃了几口恰玛古,比萝卜绵软爽滑,但却有一股韧劲,吃起来有厚实之感,而羊肉及羊肉汤一点不腻。

但人们谈及恰玛古,仍多说它的食疗作用,什么通三焦、益中气、利五脏、解邪毒、生精、补气、消渴、提神、润肺解毒、清肝明目、填精壮肾、通便利尿、生发美容、强健筋骨……总之说法是多之又多,听得让人头晕。

我自从吃过恰玛古后便坚信,它好吃乃是最明显之处,至于食疗功能,但凡食物都有,况且还有弊端,不可夸张言传。

依稀记得那老兵在农民们收恰玛古时,站在地边出神凝望,一只手握紧了衣服一角。我不便与他说什么,亦不忍心猜测他的真实情况,便远远避开,免得让他难堪。

到年底探亲时他回家去了,战友们说到他喝恰玛古汁液时便将话题打住,暗自为他心生美好愿望。假期完毕后他归队了,看不出他有任何表情变化,大家便又暗自揣度,但嘴上不说什么。后来他妻子生了小孩,大家为他高兴。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却与妻子离了婚。

奶子面条

有一年在卡昝河边防连,附近的牧民看见我们空闲无事,便邀我们去他们的霍斯里喝奶茶。本以为只喝奶茶,到了后才知道要喝酒,而且羊已经宰了,酒也在一边摆了好几瓶。人家如此热情,看来不吃不喝是不行的。记得那顿羊肉很好吃,肉酥汤鲜,尤其是带骨头的那几块,大家双手捧着越啃越香,许久都不忍心放下。

那天亦喝了不少酒,每一杯都是经不住那家人的劝,便只好端起一饮而尽。他们劝酒的方式颇为独特,男主人端起一杯酒说,你们来我们的房子里(他把毡房称为房子),我高兴得很,来,为我的房子喝一杯。说完便一口把杯中酒喝干,我们怕失了礼貌,便赶紧也喝了一杯。之后女主人来给大家倒奶茶,笑着说,你们来了嘛,我们家的羊高兴得很,来,为我们家的羊喝一杯。我们招架不住,又像前面一样喝下一杯酒。后来是他们家的儿子、女儿轮番上阵,分别是为了他们家的马和狗,还有马鞍子、炖出羊肉的锅、晚上睡觉的床、煮出奶茶的茶壶、做出马奶子的奶桶等等为由劝酒,我们便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当时想,看来他们家的毡房里有多少东西,我们就得喝多少杯酒,如果下午没有人扶着回去,恐怕会倒在毡房外面,天当被地当床地睡一觉。

好在他们家的酒被喝完了,男主人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女主人便端进来一盆面条。细看,发现面条是拉出的,比拉条子细一些。再看其汤,才发现是很醒目的白色。男主人说这个是奶子面条,大家吃一下,把酒醒一下,让身体舒服一下。

我在先前曾听说过新疆有奶汁下面条的吃法,究其原因是新疆牧区奶多、肉多而蔬菜少,哈萨克族妇女根据这种条件,烹制出很多具有牧区特色的食品,奶子面条是其中之一。这种面食以牛奶或羊奶做汤,烧开后下进面条,并放一些干羊肉、皮芽子、盐和辣面子。有的牧区还喜欢放一些零碎奶疙瘩,使其更加提味。

女主人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我一尝便忍不住叫好,奶子醇香,面条筋道,面汤酸辣,十分可口。如果在冬季连汤带面吃上一碗,一定会让人全身暖和。男主人在一边不停地劝我们多吃,并说这么好的奶子面条,出了我的房子就再也找不到了,你们就让自己的嘴在今天好好地享一次福吧。女主人虽然不说话,但却一直在微笑,不用说,她眼中的神情亦是让我们多吃。我们便又吃了一碗,似乎很快便酒醒了。

吃完后,女主人极为麻利地收拾碗筷,我们与男主人聊天,得知奶子面条要趁热吃,顺序是先吃面条后喝奶汤,连面带汤全部吃光。

说话间天已黑下来,我们起身告辞,男主人遗憾地说今天没喝好,下次你们再来,我把酒准备得多多的,让你们喝得好好的。我们应允下次来卡昝河,一定来他的毡房做客,到时候还吃奶子面条。他很高兴,说面条嘛在地里的麦子身上长着哩,奶子嘛在羊的乳房里面装着哩,你们嘛是我的朋友,下次来了一定要把双腿走到我的房子里。大家言欢而别,走远了看见他还在挥手。

几年后我又去了卡昝河,一问才知道那位牧民已不幸去世。想起他也就五十开外,不由得便心里酸楚。问起原因,才知道他死于一起意外事故。去年,牧区发了一场洪水,有几位牧民在一个山冈上被困了两天两夜,眼看人和羊都被饿得耷拉下了脑袋,如果没有搭救的办法,恐怕就会有人和羊倒在那里再也起不来。那位牧民说他的马好,他骑马的技术也不错,可以过河去给人送馕。人们都觉得那么大的洪水,人一进去就被它吃人的大嘴吞没了。但他要试试,并说了一句在事后被人们总结成“把事情顶到底”的话:哪怕我被洪水吃了,也是死我一个人,而一旦把馕送过去,能救好几个人的命呢!众人劝不住,便让他吃了两碗奶子面条,然后看着他骑马蹚水而去。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他的马在洪水中起起伏伏,离对岸越来越近。但他的马却不行了,眼看已离岸不远,却被一个巨浪击翻,他用尽力气把装馕的包扔到岸上,便和马被巨浪吞没了。那几个牧民得救了,是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的命。不可思议的是,洪水却在当晚退了,他妻子哭着跑到河床上,大喊一声:洪水,你真是吃人的魔鬼。但洪水已退,河床变得空荡荡,像是也被折磨得有气无力。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以至于在另一地碰到了奶子面条,想起那位牧民,便难受得动不了筷子。

王族,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上帝之鞭》《神的后花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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