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看云
2018-11-08林渊液
拉开北窗,傍晚如果天气好,暮云总是如期而至。时薄时厚,时浅时深,时舒缓时汹涌,时素颜时彩妆。我住十六楼,对面那幢房子已是顶层,欧式城堡造型的房顶,主人在晒台上种瓜果种绿植,远远地看,像一个穿着复古高腰裙子的女子,腰间镶有绿丝带。只是,在云彩的盛大演出中,她永远只能当伴舞。舞台是在西北的方向。在汉语言最为通用的地理版图上,我居住在东南方位,对世界的眺望、想象和误解,几乎都是向西向北,恰好与对这个舞台的瞭望是一致的。有一次,天空是湛蓝的,云是透心的白,从西北边,一直往我跟前快速翻滚过来,波纹细碎,云路却是井然的,轰隆地,翻滚之势顿变成了风雷,眼见得碾了过来……
一个人看云,常常是看着看着就陷进去。
如果云仅仅是云,不看也罢。
如果这么推开北窗就可以看云,不看也罢。
其实,我的意念世界,这云,是必得爬上通天塔才能看到的。
我一直想爬通天塔,去看云。一路上,碰到人便问:看云吗?
——云?哪里有云?
——彩云易散,没用的,不去了。
——看云?哪有这工夫,赶路要紧。
……
自己走吧,路上终归还会碰到人。
看云吗?
——好。
相互是有惊喜的,结伴同行。暮色苍茫中,归巢的鸟雀在塔周焦躁地飞冲,人也跟着莫名焦虑,沙着嗓子转身向同行者说话。
一开始是定睛看,接着是眉头紧蹙、手脚跟着比画……终于明白,竟然是听不懂的。
这是《圣经》的故事:大洪水劫后,人们来到平原定居,上帝是许过愿的,他以彩虹作为凭信,确保不再发大水。人类想必是安静过一段时日的,日久却生了恐惧,抑或野心,他们决定建一座城一座塔。那时,所有人讲的是相同的语言相同的口音,众志成城呀,城池很快建成,通天塔也修得越来越高。轮到上帝慌了,这群人好成一个人,他们法力无边。上帝当然有法子,他使了一个坏,让这群人说上各种各样的语言,彼此听不懂,通天塔终于建不成了。所谓的“巴别”,就是“混乱”。
夜读汉娜·阿伦特,恍然明白了她对海德格尔的爱:在那人迹罕至的狭小栈道,他们相互听得懂。
年轻时不懂事,会把他们往单纯的情感关系那里推。这一来,为阿伦特不忍、憋屈。十八岁的女孩子,被她三十五岁的老师表白了,这个老师,在当时的哲学界已负盛名,他上的课有魔力。天下女孩最容易被点中的穴道,莫过于这么一句话:第一眼就爱上了你。从此,她飞蛾扑火整个身心投进去。那座诗意地栖居的小木屋,是海德格尔独有的,既是现实的居所,又像是他为自己设定的一个暗喻。那是在托特瑙山黑森林中狭长的谷底,对面是或平缓或陡峭的山坡,农舍像星辰一样点缀着,远处有草场和牧场,一直延伸到老林子里。高古的杉树葱茏参天,时有雄鹰盘旋,舒缓而自在,在空中留下力量和激情,海德格尔脑海中的思想便伸开翅膀拍击起来,遥相呼应。城里的家是空置的,他更愿意在小木屋居留,像当地人那样挑水、砍柴,过简朴生活。山的重量、岩石的硬度、冷杉缓慢而从容的生长、山泉在长夜的冲击,这些东西,在许多人那里是外在的物化的,在艺术家那里是审美的艺术的,于他不是,它们进入、经过、穿透他的身体和日常生活,是细胞是气息,是带着个人体味的汗腺。既然是日常生活,这意味着,他的一家子都在,他与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强大、成熟、家庭稳固的男人,对花苞一样年轻的情人,他能够不是俯视、掌控和施予的姿态吗?阿伦特年轻时,美,生命力焕发。当然,我们有理由相信,像海德格尔这样的男人喜欢的女子,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她还得拥有一双仰视的眼睛。那时节,手机是没有的微信是没有的,连通信都需要海德格尔的允许,每一场幽会,还要小木屋的灯光作为暗号。阿伦特穿着海德格尔喜欢的绿裙子,往林子里赶去,心中的波涛,载满柔情、绮思,走到拐弯处,忐忑的心在一番更大的动荡之后,终于温柔归位,小木屋的灯亮着,她被允许了继续往前走,这一走可以走向天堂。可是,万一、万一小木屋的灯不亮呢?每一次,天堂与地狱、与炼狱,只有一步之遥。
四年。不对称的爱。
爱与爱是不一样的,就如墙与墙不一样。有的墙,就如海德格尔与妻子的关系,它是有现实功用的,必须构成一个屋子。海德格尔的一壁面向世界,尽可展示非凡与瑰丽,妻子的那一壁,只要面向屋里就足够了。而海德格尔与阿伦特的这一堵墙,两个壁面都有各自的纹案,它只能是华丽丽的一堵耸立的墙,无用之墙。像古岩洞里的天书,我揣测过他们在这堵墙上各自的纹案。海德格尔需要的是年轻貌美的异性,身体和崇拜。年轻女子的肉身自带芬芳和诱惑,在激情似火放纵之后,他回到一个餍足的哲学家状态,这时候,连哲学也带着迷离和甜腻的气息。他说的每一句话,犹如有重量的小石头,投入阿伦特那平湖秋水般的瞳仁,溅起阵阵水珠,有时是共时性的,两人对望之下,眼光可以对接打结,有时是会滞后的,那是因为她迟疑思考了一下,回响却更加激烈。偶尔地,阿伦特有轻微的挑战,但也到此止步了,不能再往前。实际上,即便阿伦特在欧洲声名鹊起的多年之后,海德格尔也对她的著作反应淡漠,甚至缄默,不管其如何优秀,他的思想屋都未曾为她敞开过一扇窗。悲剧的根系庞大而深刻,在地底四下伸张。而阿伦特当时,精神的幼兽刚刚睁开惺忪的双眼,待哺的小口嚅动着,只要有给食,它就急迫地窜出来。更何况,那个深沉而冷酷的人,不止会讲哲学,还会精心掂量分寸写一些抒情放荡的情书。总会有这样的时刻,身体的快感和精神的快感同时来袭,她在这场情感中精疲力竭,却带着外人无法觉察的一些骄傲。
爱情,原来是一个人的事情。每个人都在自己心目中幻想和描画那个对象。想象力越丰盈,投入精力越彪悍,画中人和地上人可能相差越远,镜像摔破之后越是难看。
大凡不对称的爱,都呈现这样一种关系:一个人骄傲地做着自己,另一个人做着这段爱的维护工。骄傲做自己的人,通常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他也不是一无付出。太忙,这让他不能给予太多;太高,这让他能够给予的爱常常是不及物的。就如海德格尔,他在这段时间完成了《存在与时间》。存在性就是第一性,就是延展性,我们恒常地把自己抛向未来。这段爱,遑论它是没有未来的,即便身在其中,也是虚幻的,不确定的。有一次,阿伦特竟然拿着海德格尔的字样,去向字相学者请教,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结过婚。在我眼里,字相学大概有类于我们古老的占卜,是占凶不占吉的。她没有弄明白,这个把情书写得流出巧克力的男子,他怎么又能够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如果爱,且深爱。这是阿伦特第一层的痛。作为一个有思想的女子,关于爱的思虑是痛的另一个层次。這场爱,没有见证者没有共享者,现实与幻觉的边界根本就是漫漶不清。两个人的个性是怎么样,身边的人是如何分别与他们共存、共享,他们是如何走到这样的地步,他们还能够怎样走……这一切,对于阿伦特来说,是吞噬性的。她在着魔似的爱着,却在爱中倍感孤独。可以想象得出,当深更半夜,当孤独从时光的裂隙里渗出的那些时刻,疼痛就像啤酒泡沫一样,从身体里不听话地往外冒,越冒越澎湃,可是,泡沫总有消散之时,那疼痛,却越加深入,有时是锥子扎,有时是锤子打,有时是梅花针一把齐齐撒来,有时是兽牙撕开了拉出长长的皮瓣,血珠很快洇红了口子。当然,麻醉剂会来的,止一阵痛一阵,止不住的可以放声痛哭。
饶是这样子,还是没能维持。海德格尔决定应该结束。
在阿伦特所撰写的拉赫尔传记中,拉赫尔失恋之时,给伯爵未婚夫写的是这样的话:
“我跟你说,我正处于呻吟的垂死状态……之所以能够忍受这些痛苦,只是想再见到你一次。”
这病,看起来跟任何失恋女子的症状毫无二致。它绝对不仅仅属于拉赫尔,更属于阿伦特。如果说,藉由别人传记来表达还是云遮雾罩,那么,看看她自己写给海德格尔的信:
“你指给我的路,比预期的更加漫长、艰险。它要耗费整整一生,漫长的一生。……这是活着的唯一可能。”
“如果我失去了对你的爱,就失去了活着的权利。”
落款处不再是“你的汉娜”,而是这样写道:“上帝保佑,我死后更加爱你。”
那个在精神世界可以引为知己的男子,在情感世界,竟是全然听不懂她的语言。我们早已习惯了阿伦特作为政治哲学家的身份,其理论贡献中关于集权主义的起源、平庸之恶等观点,甚至可以在公共领域普及。在公众视野里,她就是一只高空翱翔的猛禽,可是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一只受伤的夜莺。
夜莺与猛禽之间,到底隔着怎样的一个海洋。
这部书名奇长的传记,正是通往海洋的透明入口:《拉赫尔·瓦伦哈根:一个德国犹太女人在浪漫主义时代的生活》。
拉赫尔生于十八世纪末,一百三十五年后阿伦特才出生。她不太富有,不漂亮也不高雅,其知名度缘于在世纪之交的十几年间,她在柏林的猎人街顶楼创办了一个浪漫主义沙龙,社会名流云集,包括当时大诗人歌德。而后她不断地讲述、重复自己的故事,出版有日记、书信、回忆书系。她把人生变成一件艺术品。
按理说,阿伦特与拉赫尔并不是同一思想频道的女子,常态下不会在她身上聚焦多久。把她们连接起来的,多半是因为失恋。这种推演并非毫无根据,拉赫尔所打造的猎人街沙龙诗意、唯美、主观,独立于世界之上,可是,这一切在未婚夫煊赫的家世面前不堪一击,阿伦特在传记中,用了大量篇幅描写拉赫尔作为一个多情女子的爱情挫折。当然,仅仅有失恋是不够的,重要还在失恋之后。心理学上有类似的费斯汀格法则,失恋发生时,它只占一成,而对此客观事实的反应,占了九成。这才是戳中阿伦特内心的尖喙,拉赫尔以感情的痛苦为檄书,竟至于在一个人的内心战争中为自己扩大了存在疆界,她尝试着把个人的孤独与这个世界上更广阔的孤独联结在一起。她们恰好都是犹太人,穿着同一款的民族外衣。
写到这里,阿伦特郁结、苦闷的心已渐疏解。在拉赫尔历经内心战争的那个战场,阿伦特穿好战袍,佩剑而来。剑锋霍霍,她并没有放过拉赫尔。拉赫尔的个人追求飘摇而缺乏定桩,或许她只在乎一种悖论。猎人街沙龙更像是一个出离社会的外部空间,只为迎合艺术家脱离世俗的憧憬。阿伦特更喜欢另一个拉赫尔,被叛逆和忧愁折磨着,追求无法企及的目标。而且,她终于有勇气严厉批评自己的骗术:所谓的伟大爱情或许根本就是一个弥天大谎。关于这点,我会有稍微不同的阐释。我发现在爱情的中心,很多人天生会焕发出一种表演性,由着心中的爱,连同可能衍生而来的疼痛、惆怅、伤悲等等情绪,不断地推进,臻于极致,美丽动人。当然,每个人的表演天赋相差甚远,这种能力是否能够后天拾得并长进也相差很大。不管是阿伦特笔下的骗术,还是我所表述的表演,有一点必须承认的,拉赫尔因此而把自己与名字、与生命拉开了距离,她心中有一个幻觉,这个幻觉就在眼前、在身外,仿佛这生命不是她的经历。拉赫尔于我来说,本是陌生无比的一个人。现如今,我目睹阿伦特借其躯壳,完成了一场体内代谢,那伤人至深的生命悲剧终成代谢产物,往体外排泄。而阿伦特也藉由拉赫尔的人生体验,确立自己的犹太人命运,并从生物学意义上挣脱出来,走向真正的自由和独立。伤害、怨恨、疼痛、黑暗,在阿伦特对海德格尔的爱中,这些都是可能的,更为辽阔和深邃的可能是,她把这些全部当成中性词,沤熟了养育出思想之花。
可是,这种分析法是否可以把一切消弭,我心内还是质疑。它只是扩大心智,发现自性,或者单纯地看,并没有删除功能,病灶还在的。必须回到海德格尔身上。
离开海德格尔,像大多数情感走到尽头一样,它必须重新寻觅,阿伦特走进了婚姻。第一任丈夫也是一个海德格尔的拥趸,根本不可能带她走出阴影,这注定了他们的失败。直到三十岁那年,遇见了海因里希·布吕歇尔,四年后,他成为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我一直明白——还是小丫头时就已明白——只有爱能让我感到自己真正的存在。……现在,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我既能享受‘博大的爱,又可以不丧失自己的身份。的确,我必须拥有其中的一样,才能拥有另一样。我终于认识到了什么是幸福。”
这女人,到底是夜莺还是猛禽。她丈夫在信中这么说:“我拥有两个你。作为一个人,你就像我欣赏的一样独立、自由;而作为一个女人,你又像我希望的一样小鸟依人。”
原来,这才是那个能够相互听得懂语言的人,不管是精神世界还是情感世界。从不写作的布吕歇尔写下的每一句都是经典:
“我们彼此为对方确保孤独,我们都喜欢的面对世界的孤独——这两种孤独都建立在我们心照不宣的‘二人存在的基础之上。”
走到这里,我确信阿伦特的世界春草离离,芳菲围拥。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布吕歇尔,能不能遇见布吕歇尔,这都是命定的。在命定之外,阿伦特还能有何作为?那个病灶一样存在的海德格尔,她如何解决。
事实上,在她既爱着又孤独着的那些时光,她与海德格尔的精神分野已露端倪。阿伦特所难以忍受的孤独,正是海德格尔的意向所在。他把与常人的共在称之为沉沦,其开放性仅仅是朝向大自然,朝向杉树、水泉和巖石。阿伦特对海德格尔的精神成瘾,有点类似母语的作用,她是在牙牙学语之时遇见的海德格尔,他的语言几乎就是她的母语。沿袭也好反对也罢,她都得从此处跨过去。这是她的宿命。可是,阿伦特在这种氛围中越来越抓不住周围世界,也越来越抓不住自己。破除海德格尔强大的精神魔障,于她年轻的生命和思想来说,绝非易事。与其说是缘于现实的处境,不如说是她对于自己心中法则的坚执维护。即便在自己尚且弱小之时,她也不愿被巨人羽翼所覆盖。决意承担起做一个犹太人的重负之后,在精神上,她已然脱离了海德格尔的林中空地。
大时代之中的人,渺如沙粒,风暴中跌宕、历险,毁灭或者成长,去往应该或者不应该的地方。阿伦特走的路颠簸崎岖,她远离故国,流亡他乡以逃避屠杀,曾旅居巴黎,最终去到美国。而海德格尔走了一条有负天下人的路,他成为希特勒的狂热崇拜者,为纳粹效命。后人谈及海德格尔这段经历,多从其哲学思想与纳粹信条的某些契合来看。其实更重要的是,海德格尔当时几乎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深信自己的思想可以成为纳粹主义的灵魂,自己就是希特勒身后的哲学王。任职期间,他举报打压一大批人,连恩师胡塞尔也没有放过。在其反常人格被全人类唾弃之时,载誉欧洲的阿伦特像仙女一样来到他的身边,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后。时间在他们这段爱中扮演了一个古怪的角色。她为海德格尔多方开脱,还在美国捍卫、宣传他的思想,抵制对他的攻击。她的笔记以及写给丈夫的书信,是用“狐狸”“骗子”来称呼海德格尔,对于这个人,她早就看透了的,可是,这份精神之爱,迁延了一生。她在同海德格尔谈《人的条件》一书时写道:“这本书没有题词,我该怎样在上面为你题词,我如此亲近的朋友,我终该为谁忠,亦抑不忠,既然我从未停止对你的爱。”当然,她也从未停止对狐狸设下的陷阱的质疑。她的辽阔而深邃的胸怀和思想,竟是与此病灶相伴终生。
小时候我在父亲身边学过针灸,有一种特殊疗法叫作穴位埋线。在穴位的皮下埋一段羊肠线,任由它慢慢地刺激经络、平衡阴阳、调和气血,对于慢性病、疼痛病患者,常有奇效。我怀疑,精神上的某些暗疾,同样需要埋线治疗。
有一天傍晚,我拉开北窗看暮云。一群乌云声势浩大地聚集,嘭地在城堡上空幻化出狰狞的妖异,眼看着就扑打过来,我本能地闭上眼睛,神便定了。对付妖异,倒不是太难的事。
这一闭眼,却胡思乱想起来。海德格尔有一句广为传颂的名言:“故乡处于大地的中央。”在哲学家当中,海德格尔是将其对地方的爱融化在思想里的,而康德等人并不强调地域的这种影响。我忽然觉得,他对纳粹的效忠,在某一方面讲,也是对于故乡的效忠,对一种偏狭和局限的效忠。就如我,一直觉得,在汉语言最为通用的地理版图上,我居住在东南方位,我的眼光一直向着暮云的方向,向西向北,可是,如果打破语言的疆界,我们使用的是一个更大的地理版图呢?是不是应该——每个人处于大地的中央。
每個人处于大地的中央。
此后,不止北窗有云,我的四周到处都是。
林渊液,作家,现居广东汕头。主要著作有《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倒悬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