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镇电影院（四篇）

骑风火轮的跑片员

待业青年孙吴是蛋镇电影院的义工，干活不拿一分钱，但只为电影院干一件事，就是跑片。

他不爱看电影，对任何电影都不感兴趣，却对跑片有着无比狂热的喜好。去鹿角、清河甚至更远的平谷镇，都乐此不疲，有几次他还到六十公里之遥的县城，当天把胶片拷贝取回来。当然，他有一辆坚固的凤凰牌自行车，还有最好的车技和跑不死的体能。他骑的自行车比大卡车还快，即使是崎岖不平的山道和沙子很厚的公路，都如履平地，且奋不顾身。因为速度快，犹如腾云驾雾，犹如丧家犬逃命，人家都说他骑的不是车，而是追命“风火轮”。

“他骑那么快，分明是去寻死。”见过他骑车的人都这样说。

有一次，電影《人生》的上映公告贴出去了，票也卖完了，可是直到放映当天的傍晚还没有拿拷贝。当孙吴按通知赶到平谷镇时，拷贝却被白马镇横插进来取走了。孙吴骑车再赶三十里，硬生生把拷贝从白马镇电影院抢过来，回到蛋镇电影院时，黑压压的观众正在大吵大闹，群情激昂，电影院的天花板都快要被骂声掀翻了。因为放映的时间已到，而被告知由于拷贝无法按期送达，放映改期了。虽然因为拷贝的原因放映改期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这一次他们期待已久，而且电影院信誓旦旦地保证电影能按时上映，保证他们今晚上就能看到陈冲和刘晓庆，所以他们觉得受了欺骗，要把电影院闹得底朝天。幸好，孙吴及时赶回来了。他抱着十几斤重的胶片大汗淋漓地闯进放映室，交到放映员蒋卷毛的手上。当电影开始后，他才瘫坐在地上，看起来他快要累死了。刚才还愤怒得像疯牛的观众喜出望外，迅速安静下来。而有人告诉孙吴：“你的风火轮要起火了！”

他的自行车轱辘热得发烫，似乎快要燃烧起来了。其实，只是爆了后胎。在去白马镇的途中就已经爆了，车轱辘都已经变形了。孙吴因心痛而发飙，扬言一把火将电影院烧了，让那些不识好歹的观众全死光，今后再也不用替他们跑片了。可也就只是说说气话，听到他们看电影时发出的笑声和哭泣声，他的成就感和存在感瞬间爆棚，转怒为喜，仿佛他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如果让他马上出发去另一个镇跑片，他照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生怕别人抢走他的机会似的，脚踏风火轮执着而孤独地穿行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只要走在跑片的路上，无论黄昏还是黑夜，严寒还是酷暑，他都心无旁骛，像一名肩负重大使命的轻骑兵。

然而，需要跑片的时候并不多。正常情况下，胶片拷贝是通过邮政和班车来往的，只有遇到热门紧俏的影片时才需要跑片，才会让孙吴出马。

而不跑片的时候，孙吴就是一个烂人。

孙吴从不看电影，无所事事，便在电影院抽烟、吹口哨、寻衅滋事、欺负软弱者、趁黑摸女人屁股，甚至把蟑螂放进女观众的胸部，并以此为乐。他五大三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受辱者敢怒不敢言。当然，他欺负的是乡下人，或外镇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憎恶他。因为他的捣鬼，那时蛋镇电影院的声誉并不好。电影院声誉不好，整个镇的声誉也就毁了。外镇人说了，看一个镇的人好不好，看它的电影院就知道了，蛋镇他妈的全是烂人。男人宁愿饿死也不吃蛋镇人的饭，女人宁愿守寡也不要嫁到蛋镇去。电影院院长老吴到县里开会，被外镇电影院的人嘲笑和谴责，脸上无光。老吴斥责劝告过无数次孙吴，但没起多大作用。孙吴恶习难改，像电影院里一坨无法清理的屎，又像一根深埋在人们肉里的刺。

老吴是孙吴的继父，尽管孙吴七岁便来到了老吴家，老吴养了他十二年，但孙吴从来就不知道感恩。

“因为等你退休后我能接你的班，我妈才愿意嫁给你的。”孙吴警告老吴，“如果我不高兴，我随时带着我妈回荷花镇去。”

老吴老了，过几年就要退休。他退休后，孙吴就能名正言顺地在电影院上班，成为电影院的工作人员，甚至院长。到了那时，电影院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有一次，外镇人纠集上百人，开着拖拉机浩浩荡荡地来到蛋镇电影院，声称要么把电影院砸了，要么把孙吴五马分尸。我们心里都明白，他们也不一定非要把孙吴整死，主要是给他严厉的警告。

孙吴并非十恶不赦的人，罪不至死。但他嘴硬，要跟一百号外镇人干架。

“我就调戏你们的妇女怎么啦？谁让她们到我家电影院来看电影？”孙吴叉着腰站在电影院屋檐下厚颜无耻地说。

电影院是政府的，从来就不是孙吴家的。他却经常声称“电影院迟早是我家的”，我们从不加以评价，反正，不管电影院是谁的，我们都得买票才能进去看电影。

孙吴以为靠自己凶神恶煞的样子能唬住外镇人，又以为外镇人不敢在他的地头动粗。结果，一百号人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扑向孙吴。孙吴大惊失色，见势不妙，转身往电影院里逃，却被追上拖了出来，扔到大街上，在蛋镇人的眼皮底下把他揍了个半死，直到他认错并保证从此以后不再在电影院里调戏妇女。

法不责众，而且人家是来伸张正义的，派出所的民警一直在拂袖旁观，老吴也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孙吴被外镇人拳打脚踢，扒光他的衣服，把新鲜粪便往他嘴里塞。我们也没有理由施予援手，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有备而来，而且正义在外镇人一边。我们心里也盼着有人教训教训孙吴。只有孙吴的母亲一边哭喊一边撕咬着外镇人，护着自己的儿子。打够了，外镇人从容地跳上拖拉机，扬长而去。

第二天，受了极大屈辱和挫败的孙吴拖着他的母亲离开蛋镇，回荷花镇去了。那里是他的出生地，七岁那年随母亲来到蛋镇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人们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劝老吴重新娶一个。世界上携儿带女的寡妇多得是。然而，大约半个月后，孙吴带着他的母亲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回到电影院。

“那么久了，就没有需要跑片的电影？”孙吴说。

此时，他脸上的伤痕已经好了，没有留下被揍过的痕迹，而且变得谦逊和彬彬有礼：“请问，最近有没有好看的电影呀？”

我们对着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说，蛋镇从来不缺好电影。我们的意思是说，就缺少好人。他应该明白我们是在劝善。

孙吴瞧了瞧电影海报，面略带羞涩，微笑着对我们说：“我也喜欢上电影了。”

从荷花镇回来后，孙吴再也不在电影院里耍流氓，而且真的喜欢上了看电影。不跑片的时候，他会规规矩矩地站在电影院最后面看电影，即使是有一排排的空座位，他也不去坐，就站着看，别人笑的时候他跟着笑，别人哭的时候他跟着抹眼泪。似乎是，他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懂得了电影，知道了真善美，学会了喜怒哀乐。他再也不威胁老吴，因为他不打算离开蛋镇了。看上去，他不再显得穷凶极恶，脸上多了几分慈眉善目。他还学会主动去扶起摔倒在地的小孩，带老人入座，替孕妇找最好的座位。电影院的杂活，比如清扫垃圾、收拾器械，他也帮着干了，对老吴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他儼然成为电影院的模范员工。

当然，跑片仍然是孙吴最热爱的事业。他对跑片充满着一如既往的期待和热情。

只要还有电影院，就需要跑片。只要有人说，孙吴，去把胶片拷贝取回来，孙吴二话不说，骑着他的风火轮离开蛋镇，奔赴远方。

据我们所知，孙吴在跑片的途中摔过无数次，掉进过池塘里、河道里，车把石头撞飞，把车轱辘撞成四方形，还摔断过腿，磕掉过牙齿。但奇迹一样的是，他从没有让胶片拷贝损坏过。有一次他摔昏在水沟里，被人发现时还死死护着胶片……他就是一名脚踏风火轮奔驰在死亡线上的骑士、独行客。如果不曾有过斑斑劣迹，他完全可以评得上蛋镇电影院乃至整个蛋镇最受爱戴的人。

孙吴最后一次跑片是1986年夏天。

那一年，电影《芙蓉镇》迅速红遍全国，从四面八方传来对它的评价，蛋镇人迫不及待，强烈要求电影院马上放映《芙蓉镇》，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仿佛再等一分钟，就永远与这部电影失之交臂。听说周边乡镇的电影院都上映了，可是县里排片的人仿佛故意捉弄蛋镇，一直不给蛋镇拷贝。蛋镇人按捺不住了，怂恿孙吴去周边的电影院抢拷贝。

“即使是看午夜场也行！”他们说，“我们要通宵看电影。”

蛋镇电影院跟县电影院联系了，这一天等平谷镇上映完毕，就给蛋镇胶片，但要等到晚上九点以后。

也成！老吴对孙吴说，你去平谷镇电影院守住放映室，他们一完事，你马上把片子拿回来，我们半夜十一点放映。

电影票一下子卖完了。这一天晚上，偌大的蛋镇电影院坐满了密密麻麻的观众。他们在焦急地等待《芙蓉镇》。

孙吴深吸一口气，骑着他的“风火轮”直奔平谷镇。

蛋镇电影院里的观众从晚上十一点一直等到午夜二点，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炎热的天气把他们身上的汗都榨干了。卖冰棍的人扛着箱子来回走动贩卖冰水。风扇拼命地吹，却无法把凉意送达人们的身上。人声鼎沸，孩童喧闹，气氛让人窒息。有人睡着了，有人昏厥过去，有人哭喊说钱包被偷了，有人在座位上接吻，有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放映室的广播不时说，请大家耐心等待，胶片正在途中，离蛋镇越来越近了……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孙吴，爱着孙吴，骂着孙吴，催促着孙吴。

顺风耳孔顺实跑到电影院外安静的角落里，竖起耳朵倾听，隔三岔五地向大家报告消息：孙吴大概到了双头岭……镇南村……祠堂背……蘑菇岭……我们似乎也听到了孙吴的喘气和风火轮的咣啷声。

然而，直到凌晨三点，仍然不见孙吴的身影。我们佯怒要将孔顺实的耳朵扯下来。孔顺实不服气，喝令所有人安静，将耳朵贴到地上，先是左耳，后是右耳，然后抬起头嚷道：“我分明听到孙吴在责骂路面的沙子太厚了，太难走了，像红军过雪山草地……”我们说，沙子一直都是那么厚！但没有你的脸皮厚。孔顺实说，你们不相信我，可以去问陆半仙。我们把正在电影院睡觉的陆半仙揪出来，让他卜卦一下，孙吴到底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回到。半睡半醒中的陆半仙迷迷糊糊地掐了掐手指说，路上撞邪，凶多吉少，凶少吉多，总之快了。说完又睡了。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使得最有耐性的人也会生气。院里的观众群情激昂，不接受退票，有人开始打砸座位，有人威胁要将银幕扯下来，有人要冲进放映室……老吴心急如焚，又胆战心惊。派出所警察过来了，要驱散观众。可是，他们谁也不离开。有些人要离开，却被一伙人强拉住。老吴害怕电影院被他们怒火和怨气点燃了，嘴里喃喃地呼喊着“孙吴”。

大概是凌晨三点二十分吧。观众与警察对峙最激烈的时候，有人高喊：“孙吴回来了！”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大家蜂拥而出要看个究竟。仿佛是等待孙吴来解救他们。

果然是孙吴回来了。他还在蛋镇的另一头，大家便感觉到了他呼啸而来的气势。

他们都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捏紧了拳头。有人兴奋得要将他高高举起，有人愤怒得要将他撕碎。

我们环顾四周，抬头看天，发现整个蛋镇都因为等待一场电影而彻夜不眠。这个时候，喧闹才达到了沸点。

在昏黄的街灯中，我们看到孙吴骑着车，背着胶片，从芒果大街那头向电影院驰骋过来，像草原上狂奔的野马，像从高山冲下来的猛虎。

在电影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的观众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一些坏了多时的街灯此刻竟突然全亮了，芒果大街像盛大节日那样灯火通明。

观众涌到芒果大街之外，列队迎接孙吴胜利归来。刚才还很愤怒的人转怒为喜，怨声载道的人闭上了嘴巴。我们追着孙吴跑。

孙吴疯狂地踩着自行车，风驰电掣，像离开了地面，在空中飞行。

我们对着他喊：“孙吴，到了，慢点！慢点！停，停！停！”

可是孙吴停不下来。也没有搭理我们，从我们中间飞驰过去了，像一个幽灵的影子闪过。

孙吴到了电影院门口，老吴大喊一声：“停！”

孙吴停下来了，一头栽倒在地上。我们去摇他掐他人中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呼吸。自行车的轱辘、链条热得滚烫，轮胎快要燃烧起来了，而孙吴的身体逐渐冰凉下去。

我们悟想起来，他骑车从我们中间经过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听到他的喘息，手脚僵硬，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关键是后脑勺渗漏着血，滴洒在大街上，像是来不及擦拭的汗水。

由此可以推断，孙吴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那天夜里，蛋镇电影院终于放映《芙蓉镇》，才一会，观众便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看得津津有味，另一部分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散场的时候，大街上晨光初降，这两部分人如梦初醒，揉着疲惫的眼睛，纷纷责怪老吴：放映晚点太多了，像去往北京的火车。其实他们是指桑骂槐，埋怨孙吴。

“途中他是不是暗地里拿着电影拷贝到了另一个镇电影院赚了外快？”

后来，我们弄清楚了，晚点的原因是平谷镇电影院放映过程中出现了几次“烧片”，放映机先后坏了三次，误了时间。回来的路上，乌云遮掩了月光，“风火轮”撞上电线杆，孙吴摔破了后脑勺。孙吴用一把泥土堵住后腦窟窿，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继续赶路，飞车狂奔，半秒也没有耽搁。

真不能怪孙吴。

有时候，电影院比菜市场好不了多少，嘈杂声不绝于耳，让人不胜其烦。尤其是遇到沉闷无趣的电影的时候，观众们宁愿在电影院里嬉笑打闹，也不愿意提前离开。

“我们买了票进来的，凭什么不坐够时间才走？”

闹哄哄的，不像话。仿佛是他们花钱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来嬉闹的。

然而，常常有一个人忍无可忍，猛然从观众中间站起来，用震怒的声音对着所有人命令：“全世界都给我闭嘴！”

闻到此人的怒吼，所有的人都立即安静下来，硬着头皮继续看电影，即使是聊天，他们也只能把头埋到座位底下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窃窃私语。

怒吼者袁更凯，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被炮弹震聋了耳朵，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刚从部队退伍回来，成为供销社的电管员。如果不是因为耳聋，他早参加英雄事迹报告团巡回讲演去了。没有服役之前，他也经常到电影院看电影的。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白面书生，温和、斯文，很安静，女人都喜欢跟他坐在同一排座位上看电影。从前线回来后，他的脾气明显坏了，在菜市场、街道上，常常怒对旁人：“全世界都给我闭嘴！”尽管自己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但他还是嫌这个世界太嘈杂、太喧嚣了。他还经常忘记洗头洗脸，蓬头垢面，目露凶光，像头野兽。大家只好对他敬而远之，背后都称他袁聋子。

“袁聋子来了。”如果在路上遇到袁更凯，人们都相互警醒，把嘴巴闭上。在安详平和之地，完全没有必要激怒一只狮子。

袁聋子看电影特别投入，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仿佛生怕听漏了一句台词。电影到了精彩处，别人会激动，会感慨，甚至潸然泪下，但他变得坐立不安，好像被他们的喧闹声干扰了。

“全世界都给我闭嘴！”他猛然站起来警告所有的观众。

可是，全场没有任何人说话，除了电影里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嘈杂声。人们都聚精会神，看得十分投入，反而是他的怒吼把沉浸于电影中的大家惊吓了，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来。观众们沮丧地发出一声叹息。但他们习以为常了。

袁聋子怒吼后坐下去，继续看电影。观众们很难再集中精神到银幕上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袁聋子突然又站起来怒吼一声，把他们吓得心惊肉跳。

后来，大伙也就有了默契，凡是看到袁聋子进电影院，嘴巴便不再随便动，至少不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张开嘴巴。因为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对观众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谁在观影时说话或嬉笑，他会怒气冲冲地走过去，轻则警告你“他妈的别吵闹了”，重则给你一记耳光。他是从战场回来的，见过的尸体多得蛋镇电影院堆放不下，谁敢跟他较劲啊。

然而，有一个人不在乎也不悚惧袁聋子，就是荣春天。不看电影时，他不苟言笑。他在看电影时也很专注，不容别人打扰。但在大家都专注看电影时，他会在黑暗中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把整个电影院都震颤了。他看电影的时候笑点特别低，银幕上的人一个滑稽的不显眼的动作都能引起他的大笑。有时候，还笑中带着哭。他的笑，一惊一乍，让人觉得突兀，莫名其妙，影响了别人，令人厌烦。但没有人敢笑话他、阻止他，因为他比袁聋子还早一年退伍回来，而且他的右腿留在了越南战场。只是两个人平时从不来往，在路上见面也不搭讪，形同陌路。因为入伍前他们曾经是情敌，同时喜欢上“新时代发廊”的柳州妹，为此打过架。荣春天曾是蛋镇打架斗殴的常客，出手凶狠，人见人怕。而袁聋子比荣春天身体单薄柔弱太多，但为了柳州妹，他冒死跟荣春天干了一架。输了，头破血流，满脸粪土。荣春天也没有赢，被袁聋子啃掉了左胳膊的一块肉。鹬蚌相斗，渔翁得利。结果森工站的“菜鸟”顾东鹏娶了柳州妹。袁、荣心结一直未解，从战场上回来了，仍然视对方为仇敌。看电影时他们心照不宣地远远地分隔开来，从不靠近坐在一起。

有一次，电影才开始几分钟，在常人看来没有任何可笑之处，荣春天却在前排的中间座位上突然发出了“哦哈哦哈哦哈哦哈”的笑声，观众们集体发出了一声“吁”表达抗议。但荣春天并不在意别人的抗议。

“我花钱看电影，当然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荣春天说。

荣春天说得理直气壮，没有人敢反驳。“哦哈哦哈哦哈哦哈”的笑声像失去了控制的汽车，根本停不下来。大伙十分厌烦，希望有人阻止他，让他遵守电影院基本的礼仪和规矩。

我们最盼望见到的一幕终于出现了。

袁聋子从后排座位上站起来，穿过十几排座位，径直走到荣春天身边，朝他一记耳光打过去。

“全世界都给我闭嘴！”暴怒的袁聋子对着荣春天吼叫。

全场观众都听到了这一记蛋镇有史以来最响亮的耳光和怒吼。放映机投射的光束正好照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袁聋子因愤怒而变得狰狞的脸。荣春天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我们无从得知他的表情。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放映室中止了放映，打开了电影院的灯光，似乎是为让大家看清楚这场一触即发的现实中的大战。

坐在周边的观众主动往后退缩，退到自认为安全的位置。口哨声此起彼伏。气氛迅速被点燃。

两个参加过越战的退伍兵就要在电影院开战了，人们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袁聋子似乎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什么，怒气迅速消退，人明显蔫了。但他没有离开，而是等待荣春天的反扑报复。

然而，荣春天没有出手，甚至没有站起来。一直坐着，若无其事，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假腿。

时间过去了两三分钟，荣春天仍然一动不动。袁聋子战战兢兢，突然像孩子一样害怕地哭了起来。我们莫名其妙，又措手不及。

此时，电影院院长老吴匆匆走过来，抚了抚袁聋子的背，然后像搂着儿子一样把袁聋子带出电影院。

一切恢复了正常。电影继续。大伙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但他们意犹未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嗡嗡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淹没了电影。

荣春天猛然站起来，回过头来，用他的假肢使劲地敲打着椅背，对所有的人怒吼：“全世界都给我闭嘴！”

所有人瞬间闭上了嘴。全场肃静，像大战过后的战场。

荣春天坐了下来，重新穿上他的假肢，专心看电影。此后，他再也没有发出过笑声。

电影结束后，我们都在议论袁聋子和荣春天如何了结新仇旧恨。大伙预测了很多种情况，单单决斗方式就为他们安排设计了二十多种：徒手空拳，刀斧互砍，长枪短炮……这是单打独斗。另一种方式是各自纠集人马，在电影院门口群殴。如果是打群架，我们内部马上分裂成了两个阵营，有加入荣春天一边的，有效忠袁聋子的，如果这样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兄弟反目、朋友互殴的荒谬情形。因此，我们都希望荣春天和袁聋子一对一决斗，以免影响蛋镇的安定团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所有的预想都没有出现。第二天晚上，当我们早早走进电影院时，发现空荡荡的前排已经端坐着两个人。他们紧挨着，亲密无间，像兄弟一样，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耐心地等待电影的开始。

走近仔细一看，果然是袁聋子和荣春天。

有那么几个月，在蛋镇街头能经常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行走。高高瘦瘦的，棕色皮鞋、黑色双排扣西服、黄色的衬衣，系蓝色领带。那时候正是秋天，快到冬天了。但天气还很热，到处都是打赤膊的人。只有他一个人穿西装外套，因此引人瞩目。但没有人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住在东风旅社，蛋镇最便宜的旅馆，里面常住着娼妓。有人说他是潮汕人，也有人说他是福建人，是来蛋镇寻宝的。早就听说汉高祖刘邦给蛋镇刘姓的族长下过一道密旨，令其斩杀项姓叛军首领，戴罪立功，归顺朝廷。往事越千年，物是人非，圣旨在清代便下落不明，没人承认私藏，但肯定仍在蛋镇刘姓人手里，很值钱，只是私藏者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估计西装男是一个文物贩子，是来寻找圣旨的。

他早出晚归，独来独往，很少跟人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连电线杆都冒汗了，你不觉得热呀？”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蛋镇人不敌视外地人，只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好奇。

“不热。习惯了。”他回答道。

“找到圣旨了吗？”又问。

“什么圣旨？”他装作惊愕的样子，“谁的圣旨？”

他不承认自己在寻找圣旨，或者是在装糊涂。我们也能理解。行走江湖的人总不能过于暴露自己，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因此，没有谁强迫他说出真实的意图。

他喜欢电影。几乎每天晚上总要到电影院来，或听听电影院里传来的声音，或随便溜达，看看电影海报，但他就是不买票进去看电影。有一次，他大摇大摆地闯进去。检票员卢大耳一把将他拖住。

“我只是进去看几分钟便出来。”他说，“我从不从头到尾看完一部电影。”

卢大耳让他去买票：“即使是进电影院拉屎也得买票。”

他仍然想硬闯，推开卢大耳。

卢大耳用身体堵住了他。他推不动卢大耳，示意卢大耳闪开，卢大耳无动于衷，一夫当关。

“我告诉你，我只告诉你，我有麻风病……”他把嘴巴凑到卢大耳的耳朵边轻声说。

卢大耳大吃一惊，本能在退缩，把身子撤回，仔细观察此人的脸和脖子。脸上有麻子，脖子上有湿疹之类的东西。卢大耳像踩了蛇一般，赶紧跳到另一边，猛拍身上的衣服，搓打双手，要把身上可能传染了的麻风病毒拍掉。

“我要进去看电影。”西装男说。

卢大耳害怕了，小心翼翼地闪开通道让他进去。他进去了，卢大耳才猛然醒悟过来，跟进电影院，对着电影院里的所有人喊：麻风病！有麻风病人进来了！

电影院里的观众闻讯惊惧，像着了火灾一样赶紧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四散溃逃出去。有妇人被挤扯破了衣服，有小孩摔倒被踩踏，都惊叫起来……

电影院一下子清空了。但电影仍在继续，在角落里，仍有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观看。就是那个自称有麻风病的西装男。

电影院外面早已经怨恨冲天。卢大耳成为千夫所指。

“你为什么放一个麻风病人进去？”

卢大耳满怀委屈：“我不敢拦他。我也怕……”

“你一个人死也就死了，你放他进去，我们全都得死！”

卢大耳嘀咕道：“上有老下有小的，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死了。”

“但你是检票员，又是保安，你得负责大家的安全。如果有疯子扛炸药包进去，你是不是也要放行呀？”

卢大耳自知理亏，硬着头皮拿着长长的带叉的铁棍闯进电影院，把“麻风病”男人赶了出来。

“麻风病”男人面带讥笑，但看到那么多同仇敌忾的脸，他慌了，想溜走，却被卢大耳用铁棍拦住。他们远远地怒对着他。有人建议用汽油把他烧成灰烬。

怪不得他不怕酷热，整天西装革履，原来是掩饰身上的麻风。

很快，卫生院和派出所的人都来了。西装男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嬉皮笑脸地说：“刚才为了逃票，我就说谎了。我根本就沒有什么麻风病。都什么年代了，还有麻风病？”

可是，没有人相信他说谎。正常情况下，为了看场电影，不可能撒这么大的谎，制造那么大的混乱。

“那你是干什么的？”警察问。

“我……我是来寻找圣旨的。”他说。

“蛋镇没有什么圣旨。如果有，早就被人拿去擦屁股了。”警察说。

他脸上开始冒汗。他终于感受到了天气的热。

群情激昂，人群中有人喊把他烧了，把他进去过的电影院和东风旅社、接触过的物品都烧了。派出所的人及时控制了局面。警察掏出手枪对准“麻风病”男人，命令他不准靠近任何人和牲畜，到卫生院去接受检查。

三支枪口黑洞洞的，随时扣动扳机。“麻风病”男人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跟在卫生院的人后面，往卫生院方向走去。三个警察在后面押送着，远远的，也不敢靠近。行人也是远远地躲避开去，连流浪狗和野猫也吓得四处逃窜。

蛋镇陷入了恐慌。电影院被封闭起来。人们不敢靠近电影院半步，远远地绕道而行。所有的店铺老板都在努力地回想“麻风病”男人是否涉足他们的地盘，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忧心如焚。当晚的东风旅社如灾难降临，旅客闻风而逃，连行李都不敢要了。那些几乎足不出户的娼妓连滚带爬离开旅社，跑到对面的粮所眺望自己的房间。娼妓们白皙而丰满的乳房挣脱单薄而缺斤短两的裙子，在昏黄的灯光中暴露无遗。她们对“麻风病”男人发出最恶毒的咒骂，因为：“麻风病毁了我们的清白和前途。”

镇上不断有人声称自己被传染了麻风病，当众搔痒，吓得鸡犬不宁。当越来越多的人声称患上了麻风病，那些暂时没有怀疑自己患病的人惴惴不安，忧心如焚，纷纷要求政府宣布蛋镇进入紧急状态，成立隔离区，并立即向北京报告。

然而，政府没有轻易被民意裹挟。第四天，政府在电影院海报张贴栏上贴了一张公告，说经过检测，证明那些自称患麻风病的人在撒谎，他们身上有的只有轻微的湿疹，有的连皮肤病也算不上，根本就没有麻风病。

蛋镇人如释重负，犹如劫后余生，大家奔走相告。那些声称被传染上麻风病的忽然不治而愈，像经历了一次神迹。

为了谨慎起见，电影院还是喷洒了消毒剂才重新开门迎客。

“麻风病”男人重新出现在芒果大街。人们对他又爱又恨。爱他，是因为他没患麻风病，相当于给蛋镇免除的一场灾难。恨他的理由就不用多说了。

“站住，麻风病先生。”人们叫住他。

他站住了，回头看看，微笑着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作为对蛋镇人的心理补偿，他似乎愿意接受“麻风病先生”这个外号。

“你找到圣旨了吗？”

麻风病先生谦卑地说，“还没有……什么圣旨？真的有吗？”

镇上的人都认识了他，对他还算客气，但还是不敢靠近他。有时候，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试图靠近他们，消融彼此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他相信人类需要互相靠近才能增进友谊，但蛋镇人的友谊从来不轻易获得。

“站住，麻风病先生。”他们委婉地喝止他。

麻风病先生像被点穴一样静止不动，听候处理，直到他们说“去吧”，他才转身离开。

甚至，连女人和小孩子也可以对他随便呼喝：“站住，麻风病先生！”他也乐意地停下来，对他们笑笑。

有一天晚上，西装革履的麻风病先生又来到电影院。卢大耳如临大敌，心有余悸，大喊一声：“站住，麻风病！”

麻风病先生站住了。卢大耳转身，手忙脚乱地去取铁棍。我们担心卢大耳殴打和驱逐麻风病先生，告诉卢大耳说，他没有麻风病。

“我知道，不用你们提醒我。”卢大耳放松了下来，但仍然保持一定的警惕性，那根铁棍就放在随手可及的墙角。

“今晚放什么电影呀？我好久没看电影了。”麻风病先生友好地问卢大耳。他身上的汗酸味扑面而来。

卢大耳冷冰冰地说：“放什么电影也与你无关了，即使你买票我也不会给你进去的。”

麻风病先生说：“我没有麻风病。”

卢大耳说：“你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大热天穿西装，你迟早会患上麻风病。”

麻风病先生说：“明天我就离要开蛋镇了，离开前我还想好好看一场电影。”

“不成。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进电影院的，麻风病！”卢大耳大义凛然地说，“你……你找到圣旨了？”

“蛋镇根本就没有圣旨！”麻风病先生说，“我上当受骗了。我经常上当受骗。”

卢大耳幸灾乐祸地笑道：“麻风病，就算你手上有圣旨，我也不许你进电影院。”

麻风病先生很失望，四下瞧了瞧，又去墙头看了看电影海报，回过头来，突然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对卢大耳说：“大伙都尊称我为‘麻风病先生，就只有你叫我‘麻风病，你真他妈的没有教养！”

说完，麻风病先生扭头便走开了。一个人沿着芒果大街走回东风旅社去。

卢大耳冷笑一声，远远地朝着麻风病先生吐了一口痰，说：“麻风病！还想我称你‘先生！我呸。”

我们都觉得卢大耳太过分了，丢了蛋镇的脸面。我们躲在他的身后，站在高处，齐心协力地往天上吐口水。那些口水刚好散落到了卢大耳的头上。

“终于下雨了？”卢大耳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今夜星光灿烂。

电影院并不是每天都有电影上映。有时候等很久也没有一部新片。老片子重复放数遍后就门可罗雀，甚至招来谩骂。那年几乎整个夏天都没有新片上映，那些铁杆影迷看了看墙上的电影预告，全是老片，不免破口大骂：“妈的，是不是演员全死光了？包括刘晓庆和山口百惠。”

好不容易等来一部新片子，却招不来多少观众。老吴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有电视机的拉拢，但也不至于如此凋落。后来才发现电影院的常客都去了文化站的录像厅看不堪入目的“三级片”。看了几十年电影也看不到一个女人裸体镜头，录像厅一次性就满足了他们的眼福。

“老吴，听说每部电影里本来都有几个女人裸體镜头甚至还有那个的镜头，但全被你阉割了，怪不得男女刚接吻火车就开过来挡住我们的视线，床上戏还没有脱完衣服就转换了场景……我们看的全是缺斤短两的电影。被你蒙了几十年，你是不是感觉很爽呀？”他们质问老吴。

老吴不哼声，理直气壮地闯进录像厅，但才几分钟便连滚带爬滚出来，捶胸顿足，大骂文化站长李前进：“蛋镇正大光明了上千年，被你一夜之间就毁掉了！造孽啊。”

李前进正忙着数钞票，头抬起来瞧了一眼老吴，又低下去了，满脸欣喜。

老吴擂了擂桌面说：“你不得好死啊，你应该在夜里捂住心口想想哪条死法更适合你。”

李前进笑嘻嘻地对老吴说：“数钱数到累死——我只能选择这条死法。”

老吴恨得牙齿打架，火冒三丈，但不敢跟李前进动手，绕着李前进转了三圈子，突然脱下裤子，朝录像厅门口的台阶撒尿，尿液上不了台阶，却尿湿了自己的裤子和拖鞋。老吴在几个人的浪笑中狼狈而逃。

电影院日渐萧条。老吴在自己的哀叹声中黯然退休了。李前进兼任蛋镇电影院院长，老吴恶狠狠地威胁李前进道，若你胆敢在电影院放三级片，我就敢一把火烧了电影院！

老吴说的是真的。他大张旗鼓地买了一桶汽油，就是为火烧电影院准备的。为此，他把儿子孙吴的自行车改造成三轮车，把汽油载到文化站给李前进“过目”。

“这桶汽油也够烧掉文化站了。”老吴说。

李前进斥责老吴搞恐怖主义威胁，破坏市场经济。老吴说，电影院是蛋镇最后一块净土了，谁敢污染它，就与谁同归于尽。

自从孙吴死后，老吴的性情变得古怪，身体也迅速枯萎，像是骑“风火轮”奔赴死亡的人。李前进不敢冒险，只好把电影院暂时关了。电影院的员工全部被驱往文化站帮忙，卢大耳每天挥着刚结算到手的加班费招摇过市，在肉行里趾高气扬地吆喝屠夫：“狗娘养的，给我来三斤肉，最好的，第二好的都不要。”像要把过去许多年积攒下来的憋气全撒出去。屠户们小心翼翼地巴结着这个新晋土豪，远远看到卢大耳来了，他们故意没看到，对着跟前挑三拣四的客户大声嚷道：“这块最好的肉是留给电影院卢大耳的，你别想打主意。”卢大耳听了脸上立即泛起油亮的光泽，像首长视察一样走近肉台。

“三级片养活了电影院，也养活了肉行。”卢大耳大言不惭地说，“总有一天，蛋镇要靠三级片来养活。”

期间，电影院调来了新的售票员。原来是百货大楼卖布的售货员，叫闵彩虹，从吃香的百货公司调到电影院是因为喜欢电影。大龄未婚，长得丑，阔嘴巴，四环素牙，鼻子肥大，满脸雀斑，也许是世界上最丑的售票员，买票的人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电影院的衰败与她脱不了干系，我们希望她赶紧滚蛋，换一个脸蛋不那么恶心的。但她声称不效仿前任，要在售票室一直干到退休。电影院歇业期，闵彩虹被安排到文化站录像厅卖票，有时候还得对正在看得入迷的观众逐一地验票。录像厅里塞满了各种声音和荷尔蒙的气味。录像厅里只有她一个女人。黑暗中，一些抑制不住欲望的人伸手去摸她的屁股和胸部。她故作惊叫起来，骂道：“摸你妈呀！”引起一阵哄笑。她不是怒骂，是笑骂，却又厌恶。摸一把闵彩虹成为看录像的额外福利。

电影院是很少发生这种下流的事情的。在电影院，也常常有男女在黑暗里拥抱、接吻，互相把手伸进对方的敏感部位，但有人觉得那不是下流。催生感情正是电影院的功能之一，即使是表面看似下流的东西，发生在电影院里也是允许的，因为电影是高尚的。老吴见多识广，逢人便说，录像厅藏污纳垢，是世界上最肮脏最邪恶的地方，没有之一，你捧一筐新鲜的鸡蛋进去，出来就变成又黑又臭的煤球了。闵彩虹自认为是污泥里盛开的一支荷花，无法抗拒污泥浊水，向李前进抱怨：

“我的屁股、大腿，还有胸部，都被掐出了黑痧，像我身体上长出了污渍，你不知道他们下手有多狠。”

李前进安慰她并向她建议，上班时穿最厚的衣服，这样他们便掐不到你的肉了。可是天气那么热，每个人都恨不得脱个精光。热天气给坏人提供了机会。

闵彩虹说，在录像厅待久了，好人也会变坏，她要回电影院售票室。李前进说，电影院连鬼都没有了，你回去干什么。

电影院门口快要长青苔了。墙上还有残留的电影海报，但也被文化站那些片子露骨的广告遮蔽了。蜘蛛网布满了每个角落，尘土封存了座位。银幕耷拉着，黄蜂在背面结了蜂窝。满地都是老鼠粪便，通往厕所的走廊长满了高壮茂盛的神仙草。

但电影院还是有人的。只剩下一个人了。那就是放映员蒋卷毛。

蒋卷毛是老吴一手栽培的，放映技术高超，会修理放映机，能修补残缺拷贝，放映过程中各种的故障他都能应付，老吴对他十分赏识。这小子不仅才能出众，还长得很帅，高瘦、清秀、冷傲，还有天生卷曲的头发，让蛋镇的女人肃然起敬。而他对电影的热爱超出了常人，放映的时候，他自己首先是最虔诚的观众，任何一部影片他看一百遍也不烦腻，谁看不明白，他会给你解答、分析，还会给你说起那些从不在蛋镇电影院上映过的电影，美国的、苏联的、欧洲的，甚至阿尔巴尼亚的，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不知道的电影。这才是最理想的放映员。李前进让他去文化站、录像厅帮忙，并以停发工资相威胁，却被他断然拒绝。

“一个电影放映员怎么可能去放三级录像片！”蒋卷毛正气凛然地说，“就算饿死，我也得死在电影院。”

他每天都按时到电影院上班，坐在放映室里，到下班时间，他才离开。我们都对蒋卷毛肃然起敬。他的桀骜不驯把闵彩虹深深地迷倒了。终于有一天闵彩虹从录像厅拂袖而去，回到电影院售票室，擦净尘土和蛛丝网，推开窗口，做出正常营业的样子。

“今天放电影吗？”有人把头伸进窗口问。

闵彩虹响亮地回答说：“放。”

荒唐而悲壮的事情出现了。电影院里只坐着一个观众，电影却恢复上映。放映室里射出一束亮光，照亮了银幕。虽然是老得掉渣的电影，但还是让人觉得那么新鲜，那么欣喜。

电影院恢复营业了。没有海报，也沒有预告，每天下午两点和晚上八点，只要有观众，哪怕只有一个观众，电影照常进行。当然，放映的都是差不多是十年前的老片，是遗弃在蛋镇电影院的拷贝，破损严重，放映过程中常常断片、烧片、跳片，把蒋卷毛忙坏了。

常常是，影片放到三分之一，闵彩虹便停止售票，打开大门，免费迎客。那些专门为了看免费电影的人早早等候在电影院外面，等待闵彩虹打开大门。电影院恢复了一丝生气。

刚开始时，李前进无暇顾及电影院，等他反应过来，蒋卷毛和闵彩虹已经把电影院变成了自家的两个人的电影院。他们不仅自己决定每天放什么电影，还不可思议地睡到了一起。

忽然有一天，大伙发现闵彩虹的肚皮竟然腆起了来。

“闵彩虹，你吃胖了。是不是你家发财了，每顿都吃上肉了？”大家都不理解。

她告诉大家说：“不是我吃胖了，是电影艺术的种子在我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了。”

大家还是不能理解电影的魅力。

“我怀孕了。”闵彩虹直截了当地说。

“电影能让一个女人怀孕？”大家被惊吓到了。

闵彩虹觉得此事无法遮掩，也没必要讳莫如深，吞吞吐吐的，毕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哪个女人不怀孕，哪个女人不跟男人睡觉？

“蒋卷毛睡了我。”闵彩虹压制住内心的骄傲，尽量低调地宣布了真相。

帅小子蒋卷毛竟然和几乎是全镇最丑的女人媾合在一起，简直是笑掉了大牙，这种新闻连路透社也虚构不出来。但事实就是如此。谁也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有一天，闵彩虹忍不住说了出来：

“卷毛向我探听三级片。什么是三级片？是下流吗？我就如实告诉了他，给他示范……一个笨瓜就掉进了我的口袋里，逃不出去了。”

闵彩虹无法掩饰大功告成带来的得意。大家也佩服她的手段。

大家既看出了蒋卷毛的滋润，也察觉到了他的懊悔。有人听到他在放映室里唉声叹气，肯定不是因为电影。下班了，他不愿意离开放影室，还把门反锁起来。闵彩虹进不去，李前进也撬不开。

李前进说，你每天放电影连电费也收不回來，最后你会把电影院赔给供电所的。

蒋卷毛不管李前进。李前进让供电所停止给电影院供电。白天无法放映，晚上一片漆黑，电影院再次关门谢客。可是蒋卷毛仍待在放映室不肯出来。闵彩虹看着自己的肚皮一天天大起来，却被无端漠视，生气了，去踢蒋卷毛的门：“你快点出来跟我结婚！我可以不进放映室的门，但我必须进你们蒋家的门。”

蒋卷毛的母亲是县歌舞团的团长，父亲原是县文联的一名油画家，两年前辞职去了深圳。蒋母率团来过蛋镇电影院演出《红色娘子军》。闵彩虹一直声称自己能跳芭蕾舞，可是从没有见她立得起脚尖。放映室里挂着一幅蒋卷毛母亲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半裸的芭蕾舞演员，闵彩虹认定画上的人是她未来的婆婆。她喜欢这样的家庭：有文化、有艺术气息，成员间相敬如宾……对一切都很满意。

蒋卷毛终于如梦初醒，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闵彩虹，你根本不是因为喜欢电影才调到电影院上班的，而是为了勾引我。”

闵彩虹心里暗笑，但嘴上绝不承认：“我爱电影胜过一切。如果没有三级片，我才不会跟你走到一起。你不要占了便宜还轻薄我。在蛋镇，我可是有头有脸的人，我祖上也出过读书人。”

蒋卷毛害怕了，悔恨交加。他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思想准备。他以为这辈子只会跟电影结婚，不会碰女人的。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就跟闵彩虹睡到了一张床上。据闵彩虹说，她和蒋卷毛的第一次不是在床上进行的，而是在放映室。那天下午天气很闷热，好像要下雨。售票室的电风扇坏了，闵彩虹推开放映室的门。蒋卷毛正在修补拷贝。巨大的转头的电风扇将放映室变成清凉的小天地。闵彩虹说，我来蹭一下清凉——这种天气会把录像厅的人逼疯。蒋卷毛没有抬头看她，责备她说，你怎么老是为录像厅的人着想？闵彩虹说，我也为你着想呀，怕你一个人在电影院孤独至死，我便回来陪你。蒋卷毛抬头瞧了一眼她，用十分厌恶的语气说，你要么出去，要么把衣服的纽扣扣上。闵彩虹白色的衬衣很干净，但离脖子最近的两只纽扣没有扣上，像有两只不安分的猪仔就要拱跳出来。

“你不也是没穿衣服吗？”闵彩虹说，“我说的是上半身。像三级片里的男人。”

蒋卷毛忘记自己是光着上身的，下半身也只是穿了一条短裤。天气真的闷热。修补拷贝是技术活，也是苦力活，蒋卷毛满身大汗，手忙脚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思跟闵彩虹聊天。

闵彩虹说：“现在蛋镇电影院就算是我和你的了，两个人的电影院，多好呀，我们可以偷偷将它卖掉。”

蒋卷毛不搭理她，继续修补拷贝。

“这是《南征北战》还是《四渡赤水》？”闵彩虹问。

蒋卷毛不耐烦地回了一句：“都不是，你懂什么！”

闵彩虹笑了笑，转身摔门而去，一会，拿回来两根绿豆冰棍。蒋卷毛没有拒绝冰棍。闵彩虹将自己吃剩的半截冰棍突然捂到蒋卷毛的背上，然后咯咯地笑。蒋卷毛一声惊叫，猛站起来，愤怒地将手里的半截冰棍扔向闵彩虹。冰棍刚好卡在乳沟和衬衣之间，闵彩虹发出一声更尖锐的惊叫，像挨了刀子。

“流氓！”闵彩虹轻声地骂道，嘴里散发着寒气。

蒋卷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好像那根冰棍会烫伤她的胸脯，赶紧伸手去替她清理……

放映室是方寸之地。没有床，也没有沙发。闵彩虹说，蒋卷毛将她摁倒在地上，替她清理冰棍，但一抓住她就不肯放开了，像饿狗咬紧一块肉。

“他的手，是放电影的手，既冰冷又火热，我承受不了，死了过去。当时，我死了，他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我全不记得了。”

闵彩虹的肚子越来越鼓。蒋卷毛感受到了全镇人催促他结婚的压力，但闵彩虹看得出来，他一点也没有要跟她结婚的意思。闵彩虹灵机一动，给县歌舞团写了一封信。很快，蒋卷毛的母亲来到了蛋镇电影院售票室。

“你就是闵彩虹？”

闵彩虹意识到对方是蒋卷毛的母亲，腆着肚子站起来回答说是。

蒋母是一个气质很好的女人，漂亮、高贵，身材高挑柔软，一看便是舞蹈演员。

“我儿子睡了你？”蒋母问。

闵彩虹抚摸着自己的肚皮，没有回答。

“你看起来就像一个三级片演员，我儿子是不会跟你结婚的。”蒋母轻蔑地、冷冰冰地说。

闵彩虹觉得受到了污辱，十分伤心。

蒋母闯进了放映室。蒋卷毛对母亲的突然降临异常吃惊。当知道母亲的来意时，他说，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只想好好放电影。

蒋母亲对儿子说，你放心，这种事情，在歌舞团经常发生，没有什么的。

蒋卷毛说，我们不能伤害别人。电影院跟歌舞团不一样。

蒋母说，不会，我们好好跟她谈。

蒋母去跟闵彩虹的母亲谈判。闵母是蛋镇锯木厂的会计，虽然比闵彩虹长得更丑，但她跟女儿一样聪明。她对蒋母说，你儿子必须跟我女儿结婚。

闵父是锯木厂的工人，是个哑巴，没有主见，一切听闵母的。

蒋母说，我不可能同意我儿子跟你女儿结婚，但我们不会亏待你们，我愿意赔你们一笔钱。

闵母说，她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蒋母坚决地说，打掉。

闵母不作声，低头敲打算盘，她的桌面有一堆没有整理好的账目。

蒋母说，我给你一笔钱，很多。

好一会，闵母才缓慢地抬眼问道，多少？

哑巴停止了锯木，伸长了耳朵。

蔣母说，三千。

闵母眼睛一亮，嘴唇动了动，但没有立即答应。

蒋母赶紧递增了数目：五千。

哑巴在屋外头重重地打了一个咳嗽，闵母明白了，说，我跟彩虹商量商量，但我还是觉得我女儿吃亏了。

闵彩虹同意收下这笔巨款，但必须满足她的一个要求才肯打掉胎儿。就是蒋母向她道歉。因为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三级片演员。

蒋母把头从电影院售票窗口伸进去，弯着腰向闵彩虹郑重道歉：“我说错了。对不起。你不像三级片演员。”并且出乎意料地买了四百张电影票，把电影院包场了。那一天傍晚，她端坐在电影院，心安理得地等待电影的开始。蒋卷毛给母亲放电影。是老掉牙了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一个人包场观看电影，是有些奢侈了。蒋卷毛惴惴不安，生怕整个蛋镇的人突然全涌进电影院，劈头盖脸地责骂母亲。忐忑间，闵彩虹像一头大象闯进放映室。蒋卷毛浑身颤抖，害怕闵彩虹反悔了，大吵大闹，打砸放映室，也害怕她隆起来的肚子。万一肚皮突然开裂，崩出一个婴儿来，那该怎么办呀？他对她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像捧着一件眼看就要散架的瓷器。

但闵彩虹既不吵也不闹，透过放映室的窗口，看到偌大的电影院里只有一个观众。蒋母端坐在中间最好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严肃得像慈禧太后，聚精会神地盯着银幕，她像是专门来看电影的。

“我呸，你妈才是一个十足的三级片演员！”闵彩虹鄙视地对蒋卷毛说。说完便轻轻拉上门，双手捧着肚皮，优雅地离开了。

第二天闵彩虹去卫生院做了堕胎手术。第三天，便回到售票室上班，若无其事，像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只是肚子瘪下去了，像是饿了半个月。蒋卷毛跟随母亲离开蛋镇半个月后又回来了，若无其事地继续把玩着电影胶片。此时县里来人查封了蛋镇录像厅，文化站被罚得差点儿倾家荡产，真是得不偿失。李前进被革职，听候处理。有人猜疑是蒋卷毛母亲为了儿子的工作更有意义，在县里找人从中作梗，给了录像厅致命一击。但老吴正气凛然地争辩说是他给中央写信起的作用，此功劳不容他人染指。

电影院重新热闹起来。售票员和放映员都变得忙碌，谁也不搭理谁，形同陌路，但也相安无事了。

只是买票的人中有爱嘲笑别人的人。但他们即便是嘲讽也显得十分真诚，听起来像是赞美和羡慕。他们对闵彩虹说：

“你才是三级片最大的受益者。”

“这几个月，你的收益超过了一个三级片演员。”

彼时，闵彩虹家用蒋母赔偿的钱一次性购置了金星电视机、永久牌单车、上海手表和蝴蝶牌缝纫机，轰动效应甚至超过当初第一次上映《芙蓉镇》。

闵彩虹抬起头来对他们说：“我还想买一台熊猫牌半导体，可是我妈说：钱不够了，等下次吧！”

朱山坡，作家，现居南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小说集《十三个父亲》等。